我们成家的时候,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
初为人父,看着襁褓中粉嘟嘟的宝贝女儿,满心欢喜得抱在怀里不是,含在嘴里也不是。
同事们大多主张穷养小子富养女,有理论,有实际,说得头头是道,容不得人不相信。
女儿三岁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据说是近几年来最冷的了。虽然家里有暖气,紧闭的门窗也不能完全遮挡住外面阵阵寒意地侵袭。
一天中午下班回家,宝贝女儿欢叫着向自己扑来。看到她光着一双小脚丫子,我心疼极了: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让孩子光着脚呢?
小保姆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这件事好像也怪不上她。我压抑住心里的不快,摸摸女儿的小脑瓜,轻言细语地问道:“宝贝,怎么光着脚丫子啊?袜子和鞋子呢?”
女儿咯咯地笑着说:“不知道。”
我在客厅里扫视了一眼,和颜悦色地告诉她:“袜子和鞋子都在沙发底下,快拿出来穿上。”
女儿仰头看着我:“我不会拿。”
“不会拿,学着拿。”我一边说话,一边脱下外套挂到小卧室里去。
挂好衣服出来,沙发底下的袜子和鞋子都不见了,女儿也不在客厅里。我喊了一声:“宝贝,袜子和鞋子穿好了吗?”
“没有。”女儿在大卧室里回答。
我转到大卧室,问:“袜子和鞋子呢?”
女儿说:“扔到阳台上了。”
我依然轻言细语、好好规劝她:“乖,快捡进来穿上啊。”
女儿说:“我只会扔出去,不会捡进来。”
我有些生气了,加重语气:“你只会扔出去,不会捡进来,是吧?好吧,让我用苍蝇拍子把你屁股打一顿,你就会捡了。我去拿苍蝇拍子了啊,我数到三,你把袜子和鞋子捡进来穿上,我就不打你了。我开始数数了,一,二……”我一边数数,一边假装找苍蝇拍子,“咦,我的苍蝇拍子呢?”。快数到三的时候,女儿跑到阳台上,捡起袜子和鞋子,用力扔到楼下去了。
我的火气腾腾往头上直冒,等女儿进来,我沉着脸问:“你捡的袜子和鞋子呢?”
女儿笑嘻嘻地说:“扔到楼下了。”
嗨,这小东西简直反天了。不给她一点颜色她是不会长记性的。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一只胳膊夹着她,噔噔噔,从五楼跑下来,把她放到袜子和鞋子跟前,命令道:“捡起来。”
女儿平时很乖巧的,今天不知道哪根犟筋发作了,把头往旁边一扭:“我不捡。”
“这还得了啊,”我心里说,“小小年纪就敢与我作对。”我一狠心,用左手把女儿的头按下去,用右手把她的一双小手按在袜子上,低沉而严厉地命令道:“捡起来。”
女儿哇地一声哭起来,可就是不肯屈服,她语气坚决地说:“我不捡。”
我再次命令:“捡起来。”
女儿顽强抵抗道:“我不捡。”
“今天还出邪了呢!”我心里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按住女儿的头和手,她不屈服我就不让她站起来。
今天真的出邪了。女儿只管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就是不肯捡鞋子和袜子。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她不愿意改错,我也绝不松手,两人耗在那里,谁也不肯让步。女儿声嘶力竭地嚎哭着,凄厉的嚎哭声在家属楼和教学楼之间来回飘荡。教学楼的窗户里伸出无数的小脑袋,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大男人在虐待一个小小孩,同情之心、正义之气油然而生,他们异口同声地高喊:“不许打小孩!不许打小孩!”
或许是听到有人给自己撑腰打气,女儿哭得更卖力了。一时间,叫喊声,嚎哭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女儿这么桀骜不驯,看来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让她屈服,再这么僵持下去,更让人看笑话了。想到这里,我松开手,捡起袜子和鞋子,抱着女儿回家了。
当然,这事情不能算完。下午出门前,我叮嘱保姆把小孩看好,不要再让她光着脚丫子满屋跑,小心着凉。晚上回家,我带了一兜子零食,有扑扑星、虾条、薯片、饼干,还有牛肉干、果冻、酸奶、巧克力。女儿看见这么多好吃的,笑着叫着跑过来要。我把手往上一举:“你今天犯错误了,不许你吃。”我把零食全摆在茶几上,叫妻子、保姆都过来围在一起尽情享受。我们故意把食物咬得咯嘣咯嘣直响,嘴巴里还不停地夸张地说着:“嗯,好吃。”“哇,太好吃了。”“哎呀,真香啊!”女儿睁大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嘴巴也跟着一动一动的,眼泪哗啦哗啦顺着脸颊往下淌。我们全都装着没看见,你一言,我一语,啧啧啧,大声赞叹着食物的美味。女儿两眼一闭,张开嘴巴嚎哭起来。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我招了招手:“过来,不许哭了。我问你,今天犯错误了没有?”
女儿止住哭声,抽噎着点点头:“犯了。”
“犯了什么错误?”
“打赤脚了。”
“还有什么错误?”
“把鞋子袜子扔到楼下去了。”
“还有呢?”
“不听爸爸的话。没把鞋子袜子捡回来。”
“犯了错误怎么办?”
“改正错误。”
“怎么改?”
“听爸爸的话,不打赤脚了。”
我顺手拿过苍蝇拍子,在沙发上啪啪啪地抽了几下,说:“犯了错误就要接受处罚,有两条处罚措施你可以选择,一,先打屁股,再吃东西。二,今天不许吃东西,深刻反思,改正错误,明天表现好,再吃东西。你选哪一条?”
女儿看着满茶几的美食,犹豫了一会儿,说:“我选第二条。”
“好。”我点点头说,“来,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改变,变了就是小黄狗。”
我把零食一股脑儿装进袋子里,放在她够不到的柜子顶上。女儿看看我,又眼馋地看看食物,不停地往肚子里咽口水。我只当没看见,我必须狠下心来,让她吸取教训,长点记性,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这个错误还没完全纠正,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一天晚上,好朋友肖老师来家里做客,我非常高兴。让座,泡茶,叫女儿去冰箱里把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客人。
女儿笑呵呵的,连蹦带跑,拿水果,拿糕点,拿饮料,跑了一趟又一趟,苹果、金桔、梨子、香蕉、饼干、巧克力、糖果、酸奶等等,把茶几都摆满了。
肖老师一面夸奖女儿:“宝宝真乖啊!”一面看着我满眼羡慕地说,“宝宝这么乖巧,你将来要享女儿的福啊!”
我嘿嘿地笑,这种恭维的话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我还是很受用,百听不厌。
我拍拍女儿的小脑瓜:“自己玩去,爸爸跟叔叔说会儿话啊。”
女儿很听话,把玩具都拿出来摆了一地。
肖老师正在热恋中,这几天他女朋友在外地出差,闲着无聊,到我这里坐坐。古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而然话也多。肖老师眼里的世界跟热恋中的女友一样都是美好的。武当山的历史文化,丹江水库的自然风景,东风汽车公司的自动化生产,童年时代的逸闻轶事,工作上的酸甜苦辣……肖老师随性而谈,眼角眉梢都是笑。我静静地倾听,不时地微笑、点头,表示赞赏他的观点和看法。
我们大人谈得太投入,冷落了一旁独自玩乐的小宝贝。女儿不乐意了,走过来偎到我怀里:“老爸,该给我讲故事了。”
我拍拍她的后背,哄劝她说:“再自己玩一会儿,睡觉的时候我给你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好吧?”
“不,现在就讲。”
“乖,听话。爸爸再陪叔叔说说话,你自己玩一会儿,睡觉的时候爸爸给你讲两个故事,好吗?”
“我不,你现在就给我讲。”
肖老师见状,起身告辞。这多不好啊,我一把拉住肖老师:“小孩子人来疯,都这样的。不理她,一会儿就好了。”肖老师推却不过,又坐了下来。我瞪了女儿一眼:“乖乖地听话,自己玩一会儿,不然我要生气了。”
女儿嘴巴撅起老高,在我们面前走过来晃过去,拉长音调,嗯——嗯——啊——啊——,吵得我们没办法继续谈话。肖老师瞟了我一眼,看着女儿直笑。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命令女儿:“到卧室把电视打开看动画片,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
女儿气呼呼地跑到卧室,哐当一声用力把门关上,打开电视,把音量开到最大。电视里好像正在播放战争片,喊杀声,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在整个屋子里回响,门窗似乎都跟着一起在颤动。肖老师再次起身告辞。女儿这么闹腾,我也不好挽留了。
送走肖老师回来,女儿还开着电视机在卧室里“大闹天宫”。我敲了敲门,大声喊道:“肖叔叔走了,开门。”
女儿把音量关小了,讨价还价说:“开门了你不许打我。”
我反问了一句:“今天你做得这么过分,该不该打?”
“我不管,你保证不打,我就给你开门。”
“现在开门可以少打,打轻一点,不能不打。”
“你打我就不给你开门。”
“你抬头看好了,门上有窗户,你不开门我可以从窗户里翻进来。如果我是从窗户里翻进来的,你今天就会受到加倍处罚。我再问你一遍,你开不开门?”
“你打我就不给你开门。”
看来今天不来点真格的,女儿是不会认错叫饶的。我搬了个凳子过来,站在凳子上推开窗户,把脑袋伸进里面,做出要翻进去的样子,威胁地说:“快把门打开,否则,加重处罚,决不轻饶。”
女儿被吓住了,赶紧把门打开。我挪开凳子,用手一指沙发:“过去,趴在那里,准备接受惩罚。”
女儿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磨磨蹭蹭地往沙发那边挪步,那满脸恐惧的样子几乎让我狠不下心来。我把头扭到一边,找出苍蝇拍子拿在手里,斩钉截铁地说:“快点趴好。”
女儿说:“让我准备一下了再打,好不好?”
我挥了挥苍蝇拍子说:“可以。”
她到卧室里鼓捣了好一阵子,把一个大枕头捆在后背上才慢慢腾腾地走出来。
女儿问:“打几下?”
“你说呢?”
“打一下,轻轻地。”
“想得美。爸爸每天工作那么忙,还要给你洗脸刷牙,做饭洗衣,买好东西吃,送你上幼儿园,好不容易一天天把你养大了,你倒好,你今天竟然让爸爸在客人面前丢尽了脸,你这么不懂事,爸爸养你何用?既然养你没用,还不如现在打死算了。”我假装越说越气,恶狠狠地抽了一下沙发,或许是我用力过大,或许是苍蝇拍子质量不好,或许是使用时间过长苍蝇拍子老化了,啪的一声响,苍蝇拍子碎成了好几节。
女儿从来没见过我生这么大的气,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妈妈。我厉声吼道:“你妈妈出差去了,喊妈妈也没有用,今天爸爸非打死你不可。”
女儿全身哆嗦,用手捂住屁股后边的枕头,边哭边喊着求饶:“爸爸,你不要打死我呀,我再也不给你丢脸了,你不打死我,我有用。”
“你有什么用?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你不要打死我,我有好多好多用。”
“好,你今天能够说出十个用处来,我就饶了你。”
女儿战战兢兢地说:“一我可以给你拿鞋子,二我可以给拿衣服,三我可以给你泡茶,四我可以给你唱歌,五我可以给你讲童话故事,六……六……”
我用手里余下的那一节又抽了一下沙发,催促道:“快点说,还差五个用处。”
“六你上班的时候我可以给你拿鞋子。”
“这一点说过了,接着往下说,不许重复。”
“六我可以给你捶背,七我可以给你捶腿,八我可以逗你开心,九我可以跳舞给你看,十……十……十我是你的乖宝宝。”
听到这里,我差点笑出声来了。我生怕她看出破绽前功尽弃,急忙转过身子,放缓语气说:“嗯,说得不错,看来你还是有很多用处的,可以不打死你了。可是,你今天犯的错误怎么办?”
女儿哀求地说:“你先记账,我要是改好了,你就给我免了,好吗?”
“你要是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呢?”
“老账新账一起算。”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给我记好了。”
女儿赶忙爬起来,眼里还挂着泪水,依然按惯例伸出小手拉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黄狗。”
妻子回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责备我做得太过分了。她说小孩子都是夸大的,以后不许再这么暴力了,否则,她跟我没完。
我辩解说:“我只是吓唬吓唬她,又没有真打。”
妻子说:“语言暴力也不行。”
女儿长大后,我跟她谈起这些事情,她摸头不知脑,说一点都不记得了。
谢天谢地,我的那些暴力行为并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什么恐惧或者不快的阴影。
2021-4-26
姓名:陈敦文
地址:湖北武汉洪山区园林路福星惠誉东湖城二期
24栋2单元1104室
邮编:43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