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特别喜欢吃韭菜。这也难怪,韭菜不仅营养丰富,还能治病,譬如治疗腹泻、便秘、高血压,更重要的是韭菜味道鲜美。唯一不足的是韭菜口味重,吃过之后呼出的气味让身边的人不舒适,甚至反感,从而引发不必要的矛盾冲突。陈老汉是一个很自律的人,除了周末买点韭菜解解馋,上班时间就与韭菜保持足够的距离,免得禁不住诱惑,口水外流,打湿了衣襟。
总算熬到退休了,陈老汉闲来无事,在山脚下开垦了一块荒地,种了几垄韭菜。
韭菜生长周期短,耐寒耐旱,容易侍弄,给点水分与肥料,就看着它们一天一个样儿,蹭蹭蹭往上长,手拉手,肩并肩挤满了整片菜地。陈老汉高兴得合不拢嘴巴,每天哼着小曲围着菜地转圈圈,左一圈右一圈,转满一万步,达到自定的健身标准,再乐滋滋地割上一把韭菜回家,精心烹制,慢慢享受这种人间难以言说的美味。
陈老汉割了东边割西边,割了南边割北边,割了一茬又一茬,韭菜生命力旺盛,长得太快了,陈老汉吃不赢,有一片韭菜懒得收割,留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长。日出日落,月缺月圆,有天早上陈老汉照例到韭菜地里巡查,一个神奇的景象把他惊呆了:阳光朗照,丝风不起,那片从未收割的韭菜却齐刷刷地有节律的向他低头弯腰,发出隐约可辨的类似人类语言的嘤嘤嗡嗡声。
陈老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蹲下身子,尽量凑到韭菜们跟前,用手指指韭菜,又指指自己,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问:“你们是在给我行礼,跟我说话吗?”
韭菜们再次齐刷刷地弯腰行礼,极为轻柔甜美地说:“是——的——陈爷爷,早上好!”
“不会是在做梦吧?”陈老汉心里说,他用力掐掐自己的胳膊,又掐掐自己的大腿,疼,很疼!他看看天上的太阳,看看附近劳作的人们,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这实在是太神奇了,凭陈老汉的见识和阅历,他坚信就是查遍普天之下的文字记载,在神话世界里恐怕也找不出类似事件的任何蛛丝马迹。陈老汉问:“你们会说人话?”
一根粗壮高挑的韭菜回答说:“是的,陈爷爷。我们不仅会说人话,我们还懂得禽言兽语呢。”
陈老汉问:“你们啥时候学会说人话的,我怎么没发现啊?”
韭菜们七嘴八舌地说:“您每天围着菜地转圈圈,浅吟低唱,自言自语,时间长了,我们就学会了。”
“哦,”陈老汉恍然大悟,点点头又问,“你们又怎么学会禽言兽语的呢?”
韭菜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了一番,陈老汉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他两手往下按了按:“静一静,你们慢慢说,一个一个地说。按照发言的顺序,我就叫你们甲乙丙丁。”
韭菜甲说:“陈爷爷不在的时候,各种鸟都会在我们这里玩耍,有的唱歌,有的拉家常,有的教孩子们飞翔,我们听多了,也就学会了鸟语。”
韭菜乙说:“陈爷爷不在的时候,动物们也喜欢在我们这里撒欢,玩耍。它们低吼嚎叫,示好求爱,警告情敌,争抢食物,我们听多了,也就学会了兽语。”
陈老汉问:“你们学会了禽言兽语,听到过什么有趣好玩的事情没有啊?”
韭菜丙说:“我们从燕子口中听到了春天的脚步,从大雁口中听到了暴风雪南下的酷寒,从熊的口中听到了冬眠的美妙。”
陈老汉问:“你们跟禽兽学到了那么多东西,跟我学到什么知识没有啊?”
韭菜丁说:“陈爷爷是老师,以前总是教学生们背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友善’,现在一个人绕着菜地转圈,还在不停地念叨:‘自由、民主、平等、法治’,我们都跟着您把它们当歌来唱啦。”
陈老汉又兴奋又激动,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天啊,这亘古未有的神迹,居然让我碰上了,说出去,世人也不会相信的。我太开心了!佛祖保佑,遇见你们是我的福分,我要好好褒奖你们,说吧,有什么要求,你们只管提。”
韭菜甲问:“请教陈爷爷,我们韭菜是生命吗?”
陈老汉脱口而出:“当然是啊。”
韭菜甲接着问:“佛祖说众生平等,我们和陈爷爷是不是平等的?”
陈老汉斩钉截铁地回答:“佛祖说众生平等,我们当然是平等的。”
韭菜乙说:“既然我们是平等的,希望陈爷爷把我们当朋友,以后再也不要把我们当下饭菜吃了。”
陈老汉一时语塞,竟然答不上话来。看着韭菜们伸直了脖子,齐刷刷地望着自己,等待答复,陈老汉斟酌了半天,才嘟嘟囔囔地说:“我年近古稀,不抽烟,不喝酒,不泡妞,唯一的嗜好就是每餐有点韭菜下饭,你们,你们……你们这要求太高了,难办啦。”
韭菜们绝望了,蔫头巴脑,立刻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陈老汉和颜悦色地宽慰他们说:“别这样嘛,你们可以换个别的要求,譬如说多浇水,多施肥,让你们长得更强壮一点了再割,譬如把刀磨得更锋利一点,收割的时候,手起刀落,一刀两断,不拖泥带水,减轻你们的痛苦,再譬如每次收割的时候背诵祭文,超度亡灵‘韭菜韭菜你莫怪,你生来就是一碗菜,早升天,早投胎!’”
韭菜丙说:“陈爷爷,我们和您一样都是生命,您不能随意收割我们。”
陈老汉微微一笑,点头赞许:“嗯,好,‘不能随意收割’,这个要求合理。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制订一套收割的标准和程序,大家一起监督执行,我保证严格依法依规办事。否则,严厉惩罚,罚我三天不吃韭菜。”
韭菜丁说:“我们要求自然生长,尽显生命的风采,主宰自己的命运。”
陈老汉敛起笑容,一口否决:“不行。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韭菜们全身乱抖,嘤嘤嗡嗡,一起嚷了起来:“我们也是生命,我们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陈老汉嗖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态度十分强硬地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陈老汉亮出明晃晃的菜刀威胁说,“你们要再这样无理取闹,我现在就把你们割了,拿回家里当下饭菜。”
韭菜们沉默了。朗朗晴空,阴风骤起,飞沙走石,陈老汉急忙撩起上衣,遮挡住脸面。一片乌云飘过,风停了,尘埃落地。陈老汉放下衣襟,傻眼了:菜地里光秃秃的,韭菜们全失踪了。陈老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内心五味杂陈,有惊惧,有愧悔,更多的是困惑:眨眼之间,我的韭菜都跑哪里去了呢?
是啊,韭菜们跑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