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气阴沉沉的,秋雨霏霏,没有患者就诊,我坐在诊桌前,翻看着中医经典丛书《格致余论》。
“先生,有没有拉肚子的药?”一个苍老的声音,抬头一看,门外走来一位腰微弯,六七十岁的老人,穿的还算干净,应该很久没干过农活了。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门头的招牌是中医妇科诊所。
“老爷子,谁拉肚子,下雨咋不打个伞?”我随口回问道,他说着走到了诊桌前的凳子上坐下,“知了子尿的一样,打啥伞?也怪了,八月节都过了,知了子还天天叫”。
今年的中秋节在国庆节前两天,八天假连休,这个时节了,有哪门子知了叫呀,老爷子应该有耳鸣疾病以为蝉鸣呢。他从兜里掏出“老黄皮”香烟让我,我不抽,他手抬了抬又放进烟盒里。
“叔,今天没其他人,您抽吧”我说道。
“不抽了,不抽了,闺女说了,不抽了”他手摆着,回话道。出于职业习惯,不忙时,我常爱和患者聊天,这样能得到很多信息,女科病无外乎情志和气血,情志不舒坦,不仔细的聊,很难知道病根在哪?
老爷子姓魏,县西魏埠堡的,这个村在县界和市界的最边上,与其他两个市的县搭界,“三不管”的地方。年前疫情大爆发时,老两口熬过来了,春上那波,妻子没熬过来,走了,他挺了过来,但身体大不如前了。小儿子在外地,闺女把他接到县城里一起住。这不,女儿、女婿、外孙三口出去旅游了,让他去,他死活不去,就留家里了。
前天吃剩的半个哈密瓜,昨天闺女出门前交待让扔了,他没舍得,吃了,昨晚就拉肚子了,早上还一直拉。
说着,我顺手从中药柜里,抓了几粒肉豆蔻,放到正在煮陈皮的养生茶壶里。起身到门口,把石槽里种的藿香掐了一小把,在水龙头前冲洗了一下,放到茶杯里,用茶壶的水一冲,说到“您先喝些水,会舒服一些”。他慢慢呷了一小口,喝了半杯,捂着腹部的手也拿起了杯子,嘴里说着“这方子管用”。“俗话说,秋瓜坏肚,您还吃个不新鲜的瓜,您不拉肚子,谁拉肚子?”我接道,藿香能化湿止呕,肉豆蔻能止泻,煮的陈皮能理气健脾,燥湿化痰,所以喝后立即肚子就舒服多了。
身体舒服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中药真不简单,土也是一味神药,十几年前救了我们全村几百口子”他突然崩来了这句。听得我一愣,“此话怎讲?”我问道。
十几年前,他村魏埠堡西边地里建了个农药化工厂,紧邻着市县界。农药厂真毒的很,有次临村的驾着毛驴去厂里拉货,毛驴在厂里草地上打个滚,一会儿毛驴死了。那时间,没有自来水,每家每户一个压水井,都吃地下水。后来,厂子附近很多村子的人,大部分得了一种怪病,不但老人还有孩子,听说还死了人,对面两个市的村民去政府告状,新闻媒体进行了报道关注,农药化工厂很快关停了,省里派了调查组和专家组,进行调查救治。奇怪的是,我们村离农药厂最近,村里人都好好的,也只有一家的两个人得了怪病,这也是农药化工厂负责人一直理直气壮说,病不是因为他们药厂原因的底气。来的专家组对村里的地下水,土壤,树木都进行了检测,污染程度比其他的村庄还要严重的多,但是对全体村民的身体检查结果显示,身体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当时调查组又对村里吃的用的,都进行了取样化验,就包括面粉,都没有查出来原因。后来专家组有位省中医院的教授,就和村里年纪大的人进行攀谈,乡里让我带着教授,对于攀谈,乡亲们还是很警惕的。调查组来之前,乡里对村里人就说了,不能乱说,说错了,要付法律责任,要拘留。一说拘留很多人是有阴影的,当年计划生育严厉时,乡里是没少拘留人的,不做孕检要拘留,媳妇怀孕躲起来,公公婆婆要拘留起来,跪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逼着媳妇回来,男人不结扎,女人不做人流,就不放人。
教授问话也奇怪,问的都是鬼神精怪的事,村民也放松了警惕,比如问感觉是不是村东南角的土地爷庙里土地爷显灵了,保佑的村里人?是不是村里那颗千年白果树把毒都吸走了,救了大家?这样一说老百姓的话匣子打开了。
有信基督教的说她们的主保佑了整村人,有说观世音菩萨保佑的,还有说村里大树上住着一位大仙,有说她听她婆奶奶讲的,她们村里当年救过一只逃难的黑狗精,都讲的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也有人说,他们村的近世祖是易经大师,村子就是按照奇门八卦建的,他们小时候,祠堂里挂着近世祖的画像,说到了祠堂,就说到了魏得坤,得病的那家,就说他把祠堂扒掉了,报应到了。教授问了很多祠堂的事,去看了搭收粮棚的祠堂地基,外面是青砖,里面是糯米土坯还了解到,祠堂当年还是生产队的伙房。
魏得坤以前游手好闲,别的年青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不出去,就住在村头的老祠堂。他一个堂叔在县粮食局上班,后来不知道从哪里给他捡了一个媳妇,就和他搭伙过日子,说捡是因为不是本地的,说话蛮,也没有请酒席,女子不善言谈但很能干。他堂叔就建了一个粮食代收点,也就是围着老祠堂四周的空地,用预制的楼板立起来排着栽到地上,圈起来个院子,那些年很流行这种方式的院墙,能重复利用。
粮食代收点建好,麦收后,收公粮时,乡粮管所就来一两个工作人员代收,乡亲们就不用再拉着架子车,去几十公里外的乡粮管所缴公粮了,就这一点乡亲们还是很感激他堂叔的,感觉他是一个很大的好官。年轻人都去打工了,没人竞争,几年时间,魏得坤顺理也就当上了村里的村主任。后来,国家不收了公粮。村里年青人都去南方沿海打工了,适龄的孩子去镇上寄宿学校了,只剩下老人和学前孩子,新收的粮食根本吃不多,个体的小磨坊早就不开业了。村民们收下小麦,干脆就把一部分小麦卖给魏得坤的代收点,一部分让代收点直接保管,啥时间吃,直接去代收点换面,记账。代收点把一部分卖给镇上的面粉厂,一部分去加工成面粉,给村民换回来吃。
魏得坤有些飘飘然了,盖上了新房,看不上了他捡回来的媳妇,和邻村一个女人好上了,说是代收点找的会计,一起住到新房里,捡回来的媳妇依旧住到老祠堂里。魏得坤打起了坏心思,这个坏心思是前几年的乡粮管所的人教会的,每次收齐了村里的公粮,装车之前,都是晚上加班,让魏得坤去地里拉几架子车干土坷垃,碾压碎掺到公粮里。而村民缴公粮时,有没有土粒子,都是要除杂和除水分的。他发现掺土,面粉厂一过筛就漏掉了,等于白忙活。他有了一个新主意,把老祠堂的土坯墙压碎,先过筛,留下和小麦一样大小的,而且黄土粒和黄小麦颜色接近,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
开始掺一些,越掺越多,对面粉厂来说,是遮不过眼的,只是碍于他堂叔的面子,不明说。面粉厂开门做生意,质量也要保证,不能卖给别人,他们就把加工的面粉,让魏得坤拉回村里。村里有老年人向魏得坤提出,面粉吃着碜时,他就各种理由不耐烦的搪塞过去。逢年过节,年青人要从外地打工回来之前,他都会少掺一些墙土。就这样几年,老祠堂一间间的被吃掉了,最后他捡的媳妇只能住到存粮食的大棚下面。那几年,也正是村子附近的农药化工厂生产正火爆的时期。
教授说是祠堂救了全村人的命,准确的说是祠堂的土,说土为万物之母,五行之一,与小麦相合就歪打正着解了农药化工厂的毒。
我接话道,《说文解字》说“土”是“地之吐生物者也”。土具有生生之义,为世界万物和人类生存之本,"四象五行皆藉土”。五行以土为贵,方向上为中,颜色上为黄,尊贵之色,五脏六腑属于脾胃,土具有生化、承载、受纳性能。咱地里的小麦中医认为,入心、入脾、肾经,又具有益肾,除热,止渴的作用。《本草再新》中说小麦“养心,益肾,和血,健脾。”再者,中药上常用灶心土,地锅灶台烧焦的黄土,它有温中燥湿、止呕止血,可治疗呕吐反胃、腹痛泄泻、吐血、衄血、便血、尿血,以及妇女妊娠恶阻、崩漏带下、痈肿溃疡等。地锅灶台能把火降服,所以又叫“伏龙干”。清朝时,南方吴中一带流行瘟疫,温病大家叶天士前往疫区治病,由于当时药物有限、病情蔓延迅速,就用灶心土和陈年的芥菜卤熬成水喝,控制住了疫情。
魏老爷子听着连着点头说,“是的,是的,教授也是这样讲的。魏得坤和他相好的平时都是吃的不含老墙土的精细白面,又喝了地下水,所以得病了,他那捡的媳妇自己吃住,捡了条命。”魏老爷子还讲到,后来有村里人去省城医院看病,见到了教授,听教授说他的结论没有被调查组承认,说不科学。
说着聊着,喝了几杯水,将近一个上午过去了,魏老爷子没有再去上厕所,显然拉肚子好了。知了依然在魏老爷子耳旁叫个不停,我几次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医不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