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度
小时候,我的头发又密又黑,一天不洗,便油腻熏人。常来我们坳上村院揽剃头生意的杨三叔,每次给我剃头时,总要对我的头发品评一番。说它粗如筷子头,黑似沙锅底,剃起头来,既费刀,又费神。但这春意盎然的头上风景只是昙花一现,初中还未读完,脑壳上的气候就变了。匆匆地,没几天便失去了往日的葱茏,枯萎的发丝由黑而黄,由黄而白。一个学期下来,对着镜子一照,黑发已消失得无踪无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冰封雪飘的北国风光。从此,头发和年龄就失去了协调,犹如老夫配少妻,刚刚登记就要闹离婚。曾经黑得流油的头发,在15岁的人生花季,就无辜地陷入黑白颠倒的深渊。
那时候正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个使人疯狂的年代。整日里高举拳头排着长龙,在村巷中游荡并有气无力地呼喊着“万岁”的人们,犯愁的是一日三餐。只有鼻子无风、四肢冰凉、身子僵硬才算是有点小毛病,才有可能考虑是否请医生。至于谁家娃儿的头发是长是短,是黑是白,“憨傻傻”的庄稼人是很难放在心上的。况且我白了头发后,身上又没什么痛痒,仍然能啃出米糠饽饽的清香,喝出蕨根汤的甘甜;仍然能在三九寒天,打着赤脚下水塘;仍然能在祠堂里的学校,流利地背诵伟大领袖的“老三篇”。所以,认定我是长命草的爹娘也就少了些许牵肠挂肚的忧虑,多了几分无需医治的理由。可是,往后的日子,我却吃尽了少年白头的种种苦头。
20岁那年,我报名去当兵。记得当时健在的许矮爷给我编了几句顺口溜:“出身贫农根子正,高中毕业肚才好,没吃药来没打针,参军报国一定成。”然而经过体检、政审10多天的折腾,得到的却是一句“当民兵也光荣”的酸酸味的安慰。乡亲们美好的祝愿落了空,当然,我没有理由责怪谁,因为大队支书训齐大叔说得很明白:“怪只怪这头发白得太吓人”。
后来恢复了高考制度,当兵不成的我却遇上了进城深造的好机会,这给身处偏远贫穷的我又带来一线希望的曙光。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儿时读书的祠堂,走上石块垒起的讲台,成了山旮旯里少有的一名公办教师。同时,甜蜜的爱情鸟也从山外翩然飞临,同窗女友不知看中我哪一点,每逢节假日,她就像温暖的春风吹进了山门,不是约我肩并肩爬山坡采野果,就是邀我手挽手走进树林寻鸟声。但这样的情景并不长,正当我们沉浸在温馨甜美的初恋中,女友的父亲却举起了黄牌寄来了干涉信。信的语言很委婉,也很幽默,结尾处还给我出了一道简答题:“黑发男人和白发男人同坐一条长凳上,请问,谁的辈份大,谁的年纪轻?谁是谁的岳父,谁是谁的女婿?”
好端端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但经过九磨十难之后,我还是娶到了一位能宽容白发的老婆,并先后生育了一双女儿。值得庆幸的是,乖巧的女儿并没有继承父辈少年白头的衣钵,也没有失去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伟大民族的基本特征,只是随着家庭开支的增多,我那微薄的工资已显得无能为力。
“做教师就意味着奉献、意味着清贫”。这是老师的老师传承下来的为师箴言。但是,当“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的伟人之声传遍城镇和乡村,并制成横幅高挂在校门之上的时候,我这白发裹着的头颅里,便生出一个想从“糠箩”跳进“米箩”的美梦。
20多年前,我毅然走出残破的祠堂,走出邵阳那个难舍难忘的穷山窝,离妻别子,千里南下去广东。一张教学用的旧地图捏在手上,1000元东拼西凑的盘缠系在裤头,在广袤的南粤大地上,寻找我心中的“米箩”。经过半个多月的劳累奔波,我终于相中了一所正在招聘教师的镇级中学。凭着10多年站讲台的功底和几十篇在煤油灯下写成并发表在地方小报上的报屁股文章,我顺利地通过了试讲和笔试。哪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第二天,那位从教育局来主持面试的人事科长只瞥了我一眼,就断定我是退休人员,不在招聘之列。尽管我掏出身份证,并向他作解释:“俺属羊,今年才满37……”可是,他仍然坚持说“相信眼力”,并说“头发的色彩是验证年龄最有效的证件。”
万般无奈地离开那所中学,走向繁华而陌生的长街,但盘缠将尽的我又不知走向何方。几经周折,一位在此打工的湖南老乡给我指点迷津,劝我买瓶黑发水。于是,我才有缘来到一座海滨新城供职。但回想起来深感惭愧,因为这是自参加教育工作以来,我第一次伪装自己而欺骗组织。 刚进这所远离闹市的城郊中学,眼前的一切,确实觉得新奇迷人。不用说教学楼的雄伟,宿舍区的恬静,也不用说操场的宽阔,校道旁花草树木的瑰丽,单说与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同事三五成群,谈古论今,便有许多的情趣。但工作一段日子,当拉完各自的家常、聊完各自的经历、道尽各地的风土人情之后,又觉得生活仍如内地的旧模样,一样单调、一样乏味。这时候,我那染黑又还原成白色的头发,便引起好事者的深切关注,并成为茶余饭后常谈常新的话题。当白发苍苍的真面目显现出来以后,一些人对我的称呼也随之改变,先从“湖南老乡”改为“湖南老白”,后来干脆直呼“老白”,久而久之,我姓啥名谁人们反而淡忘了。
命运,总是喜怒无常地捉弄人。如今,背着空瘪的行囊,顶着一头苍苍白发,我又回到了生养之地。令我梦牵魂绕的五峰铺镇,敞开胸怀,拥抱漂泊多年的游子。让我在乡音里,乡情中找回走失的自己。让我与村前的老槐树,再次把酒言欢,在晚风中呢喃故乡变迁的往事。而我的年龄和头发到此时已经很协调了,有时外出坐车,白头发还能得到黑头发的让座优待,这令我十分欣喜。尽管白发曾经给我增添了许多的烦恼,有时甚至恨不得把它们连根拔掉,但经过几十年的风霜雨雪之后,我仍然没有嫌弃这一丝一缕。因为它呵护着一颗不算弱智的脑袋,它与所有的黑发一样,都是从血肉中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