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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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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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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梦非梦


 

丁非经常一个人在角落发呆。但丁非对于发呆的说法是不认同的,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在独立思考。丁非独立思考的时候,他的大脑在飞快的运转,但是他的身体却是静止不动的。因此,无论从那种角度出发,每个人,除了丁非自己之外,都认定丁非是在发呆。

丁非从心底里拒绝发呆这两个字,以及引发出来带有贬义的内涵。在他看来,发呆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傻傻的坐在那里浪费时光。而他丁非,却是天马行空般游弋于自己的世界里。在他那个多彩斑斓的世界里,丁非一点都不傻,他会对很多发生的事做出判断,或者做出自己行动的决定。而他在独立思考的时候,十分沉醉于他的世界,其他人很难把他从他的世界里唤醒。他就像罗丹的思想者雕塑那样,安静地待在某处坐着或者躺着,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飞扬的思绪,流淌着热血沸腾的血液。

大约从四五岁时,丁非就开始独立思考,只是碍于那时对世界认知的世界观太狭隘,导致他独立思考并作出判断的时间有点长,常常招到家人、老师和同学的不满。有一次,为了弄清楚他是从母亲咯吱窝里钻出来的,还是父亲从垃圾箱里捡来的这个人生的重大问题,他在卫生间里独立思考了近两个小时,最后恼虚成怒的父亲用榔头砸开门锁,拎着他的耳朵,把他从他的世界和厕所同时拉了出来,一顿暴打后,才算让他清醒过来。现在,已过而立之年的丁非,已经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独立思考了。经过大浪淘沙般人世间的磨砺,如今的他,只需眼珠子那么一转,分分秒秒,就能瞬间完成独立思考,并对事情做出完美的判断。

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丁非的大脑进行思考。对于这件事的真伪性,丁非暂且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证,就这件事最后所能得出的任何结局来看,丁非已经在脑子中做出了判断。他也十分愿意,更准确的说,他很乐意把这件事作为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来看待。

于是,在他思考中总是透露出稍许迷茫的眼神中,弥漫着一丝似有非有的笑意。

这件事情,准确的讲应该是一个消息,经过丁非大脑一系列复杂而又精确的思考之后,他非常有把握和肯定的得出了结论,虽然这只是经过口口相传来的消息,但他确认这应该具有一定真实而广泛的群众基础,而不是谣言。所以,丁非选择了相信。他确信,局长手上拎着那个黑色的,十分精致软滑(这是丁非猜测的,因为丁非从来是远远地看着,没有机会也不敢去摸一下)的牛皮包,的确是消失了。至于牛皮包是如何消失的,消失了多长时间,最后有没有物归原主,那名口口相传的家伙,并没有告诉丁非更多一点点相关信息。他坐在丁非的对面,只是在吃中饭的时候,丁非和他交谈一些无关紧要话题的当节,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听说,局长的包丢了。如同周星驰的无厘头对话,丁非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低下头只顾自己吃饭,没有了下文,油光的脸上闪过一丝善意的狡黠。

仅仅八个字,立即引起丁非遐想万千,他突然静止了任何动作,进入独立思考状态。在丁非的潜意识中,他突然敏锐的感知到,局长丢包这件事的非同小可。

在他的印象里,局长的包几乎从不离手。有一次在年终表彰会结束后的宴会上,无论众多属下如何轮番的敬酒,也无论局长喝下了多少杯酒,局长总会过一段时间就用手摸摸放在脚跟的牛皮包,似乎在确认包的存在。这个动作,让坐在侧面观看到这一幕的丁非,感到十分有意思。从那天起,丁非就一直想象局长黑色的牛皮包里,一定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能让局长大人坐立不安,不敢怠慢。

他此刻独立思考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平常对事物判断的时间,长得当他从思考中脱身出来,盘子里的饭菜已经有点凉了。

清醒过来后,丁非突然想起一个词来:幸灾乐祸。而他现在看到,对面的那个家伙看丁非脸上跳出来的表情,也应该属于幸灾乐祸这个词的范畴。丁非环顾周围,发现大多数同事,虽然面部表情没有像丁非那么丰富,有些似乎非常僵硬,脸上也丝毫看不出任何波动,但丁非已经从他们的眼神中,琢磨到一丝丝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灼灼之光。

他用双手在脸上用力的抹了把,幸灾乐祸就从丁非的脸上拽在手心里,又从手心里甩到了他的脚下。

 

丁非的父亲,一位老公务员,走了无数个路子,花了无数的金钱,才把丁非弄进这个现在是无数人梦寐以求想进来的市政事业单位。虽然这些个路子、金钱,在丁非吹嘘的时候,有点夸张,但当年对于一位没有任何后台的老公务员来说,能完全靠自己不耻下求的脸面和一张三寸不烂的嘴,把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弄进人人羡慕的机关,那也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以至于很多同事都认为丁非跟市里某位丁姓领导有着深厚关系。这样的推断,对于丁非游刃有余于各个部门,十分的受益匪浅。这是丁非在进了机关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被大家误会了,但他心里十分受用这样的误会,而把这个秘密深藏于心,绝对不会去点破。

待在这个沉腐而又毫无生机的机关里,丁非已经有多年没有享受过幸灾乐祸带来的身心愉悦了。记得还是三年还是四年前吧,计划处一位知天命的老科员,老李,老实巴交很木讷的样子,一副黑框眼镜,常年身着一身不是黑就是灰的正装,假如说他有艳遇,是决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的。他这种老实迂腐的形象保持了很多年了,突然有一天,跑来一妙龄少妇,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在他办公室哭天喊地,大吵大闹,说他欺骗了娘俩,是当代的陈世美,想抛弃她娘俩。

事发实在太突然,每个人都认为少妇肯定是认错了人,第一反应是把这事当成一出闹剧,大家全都涌去计划处看热闹。去看热闹的人一茬接一茬,保卫处安排了二人把着办公室的门,不仅不让进去,还驱赶去看热闹的人。可是,谁又能管得住少妇的嘴呢,哭喊声又凄又惨,怎么劝都劝不住。这凄惨的声音在走廊里游荡了个把礼拜,晃晃悠悠地在各个办公室钻进钻出,不肯消散。

丁非自然是带着跟其他同仁一样的好奇心,在计划处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出没了无数次,并且每次都仔细地支起耳朵,从妙龄少妇嘴里扑捉到很多能引起其他没有时间赶过来的同仁,非常感兴趣的内容。有时,他会扔两支香烟给保卫处那俩门神,在吞云吐雾间,了解到更详细的细节。至于为什么保卫处那俩人只肯抽丁非扔过来的香烟,而对于别人爱理不理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丁非的父亲就是从保卫处退休的。丁非父亲的面子,在保卫处还是管用的。

于是,当年丁非那间四人合署,个人空间逼仄狭小的办公室,就成了机关名副其实的新闻中心。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带着掠奇而来满足之心而去的,有带着惋惜而来不可思议而去的,有带着疑惑而来幸灾乐祸而去的,也有带着消息而来满载而归而去的。就连丁非那位严肃而又不苟言笑的处长,有时也会端着茶杯,到他们狭小的办公室,关心一下丁非的生活和工作,顺便了解一些最新动态。

随着老李提前办理了内退,丁非的办公室立马门庭冷落,就像是涌动着白色泡沫的浪潮,突然退了潮,瞬间只剩下那些白色的泡沫和丁非一人,孤零零在冷清的海滩上发着呆。留在沙滩上的泡沫,一个接着一个刺破、消散,最后无影无踪。

想到这,丁非心里感慨万千。和今天门庭冷落的办公室相比,那时的自己,感觉就和明星一样被人簇拥仰望,无论走到那里,总有笑脸相迎,即使丁非上个厕所,也有人跟着进来问这问那。如果丁非是名女士的话,估计上趟厕所得个把小时才能脱身。

大伙都知道,丁非是非常不喜欢说他发呆的。但生活就喜欢跟他开个把玩笑,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纸的重复,让他每天都必须以发呆打发时间,而这样的发呆状态,已然持续了三四年。在这三四年间,丁非感觉自己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无所事事,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失去了做人的乐趣。他沮丧、彷徨、无趣、孤独,难受,迷茫,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凹陷,坍塌的那些东西堵住了胸口,令他呼吸困难,难以自拔。有段时间他万念俱灰,常常独自一人在小河边或者公园的小路间走来走去,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吃什么都没有好胃口,甚至想到过自杀以及各种自杀的方法---当时被这个想法吓得心惊肉跳,之后再也不敢去触及。他就如同一具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除了吃、喝、拉、撒、睡觉,就剩下发呆,连独立思考的愿望都被无聊的日子消磨得没有一丝动力。

在丁非让这非人的日子折磨得绝望透顶的时刻,局长那只消失的牛皮包,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让他又一次看到自己辉煌起来的希望。也许,丁非这几年行尸走肉的日子,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得知局长大人的包消失后,他不仅仅是脸上挂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在他内心深处,已经点燃了一股热力四射的火焰。这股燃烧的火焰,让他的血液如沸腾之水,心跳如战鼓擂动。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去做点什么事。于是,他推开眼前还未吃完的午餐,大步走出了食堂。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稀稀落落印在丁非通红发烫的脸上,杂乱的光斑被脸上的热度烫了一下,蒸出丝丝热气。丁非抬头瞄了眼阳光,眼角却让光线刺得发疼,他赶紧低下头,快步隐入那幢新落成的办公大楼的阴影之中。

 

 

一条笔直、长长的走廊,无限延伸,在远端凝聚成一个小黑点。黑点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无论丁非费了多大的力,迈了多少的步,也无法让那个黑点变更近一点。黑点犹如精灵,丁非走近一点,它就会远离丁非一点。走廊四周,墙体是白色的,地砖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墙上嵌着一扇扇白色的门,门框是白色的,白色的门一扇挨着一扇,连绵不绝,排列至远处那个黑点并在那里消失。白色的门板上,除了门把手闪烁着一丝银光外,连丁非去推门伸出去的一双手,也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白色充斥着丁非的眼球,这让他有了一种失重的感觉,就像漂浮在宇宙飞船的过道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存在。从自己苍白没有血色的双手来看,自己的身体也应该是一具苍白,而且毫无血色可言的躯壳。丁非讨厌白色,在他眼里,白色纯粹是没有生命力的色彩。那些欣赏白色代表纯洁和高贵血统的人都是扯蛋,他们毫无思维深度,看不到掩盖在白色表面下的荒凉和孤独,如同用在尸体上的裹尸布,白色喻示着生命的逝去,所以,丁非对白色怀有毫无理由的拒绝。拒绝并不会伤害丁非,只是偶尔会引起他生理性的反感,反感时间久了,拒绝也慢慢变得麻木。这时你拿任何白色物品在丁非跟前晃悠,他都不会正眼瞧你一眼,你和白色之物只是一团透明的,没有重量的空气,仅此而已。不过,知觉的麻木并没有减轻隐藏在内心的恐惧,而恐惧的源头,来自眼前这条没有尽头的走廊。

丁非患有轻度的幽闭恐惧症,这似乎和他喜欢独自思考有点关联,但有多大的联系,谁都说不清,要命的是,这个幽闭恐惧症并未随着丁非年龄的增长而消失,反而时不时的蹦出来,在他平凡的生活中捉弄他几下,提醒他恐惧一直躲在他的身体里。譬如有次加班晚上回家,丁非被关在停运的电梯里,恰巧手机又没电,直到第二天早上某位起来晨练的老头发现才被救出,救出时恍恍惚惚的眼神跟死鱼眼没任何区别。还有一次经历让丁非刻骨铭心,这辈子无法忘怀。为了省点电费,丁非下了班,就跑到单位只有两个淋浴头的洗澡间去冲一下。那天也该丁非倒霉,他正倒好洗头液,用力搓出满脑袋的泡沫时,突然就停了电,紧接着那台电热水器有点故意要和丁非过不去的意思,竟然停止出水,不管冷的热的,水龙头毫无出水的动静。于是,在那间漆黑狭小的淋浴房,丁非光着身子,头上顶着一蓬白花花的泡沫,哆哆嗦嗦的缩在湿嗒嗒的角落,忍受着寒冷、孤独与绝望,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了半个多小时,既没人来解救,水电也没有通上。无奈,在打了好几个喷嚏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摸黑抓起冷冰冰的毛巾,胡乱的抹去一头的泡沫,又胡乱地穿上衣服,逃命似的逃出了淋浴房。从此,丁非再也没在单位洗过澡,淋浴房成了他的心病,不仅不敢涉足,连看一眼都心有余悸。

如果我们从高处看丁非,此时的他,一动不动,的确有点像漂浮在宇宙飞船里。只不过,他现在是一具四肢僵硬麻木的躯体,强烈的紧迫感和压抑的气氛,不断从走廊两边压向丁非的身体,像是要压扁他,或者把他像牙膏一样在走廊里挤来挤去。巨大的恐惧从他的丹田升起,蛇一般沿着血管游到心脏,让心脏加速如鼓擂动;从喉咙穿过,犹如铁钳一般死死掐住,让他无法自由呼吸;再从眼中溢出,令他瞳孔缩小,等待灵魂被恐惧宣判。他想大声呼救,可是恐惧已紧紧掐住的脖子,他的嘴巴张到最大,像一条在伸出水面极力呼吸的鱼,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他忍受着恐惧对他无情的折磨,贴着白色的墙壁,一扇一扇打开白色的门板,拼命地想从门板后面发现逃生的通道,他想逃离这条充满恐惧的走廊,挣脱让他无法呼吸的枷锁。可是,每一扇门后面,是一间狭窄逼仄的房间,空间只容得下一人站立,一样是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无论丁非打开了多少扇门,门背后都是刺眼的白色,他不清楚自己打开过多少扇门,只知道机械盲目地做着开门关门的动作,白色的门无穷无尽怎么也开不完。就在他气急败坏,满脑门悲情和绝望的时候,丁非从梦中醒来,悲情和绝望变成脑门上一颗颗类似大豆模样的汗珠,浸湿了枕头。

 

每隔一段时间,当然这一段时间间隔是相当短暂的,一般也就是一两天,丁非会做着同样的噩梦,并且十分惊恐的从噩梦中惊醒。丁非只记得梦中的一个细节,就是那些在血管里窜来窜去并从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惧,感觉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他醒过来之后,恐惧依如一股浑浊有份量的空气,重重地压在胸口,让他呼吸急促不安,心脏砰砰乱跳。

醒来的时刻,大多是在凌晨三四点。丁非听着自己浑重的呼吸,从起伏不定的胸腔里一点一点爬出来,散落到地板上,又从门缝里钻了出去,仿佛是被恐惧吓坏的灵魂,争先恐后四散逃亡。在万籁寂静,沉重如铅的夜晚,惊吓了远处对动静极为敏感的犬只,传来吠叫几声,算是为灵魂送行。

丁非明白,一个灵魂不全的他,今天的睡眠到此结束。

然后,丁非会一直安静的躺在床上,睁大双眼,像一堆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反正他的灵魂已经逃离)的血肉,包围在四周错落不一家具的黑影之中,一直等到黎明悄悄的降临。

接着,他起床穿衣洗脸刷牙,关门去赶公交。他会在坐上公交车之前或者下了公交车之后,买好早点,在到达单位之前吃完。接下来,就是一天聊胜于无的上班时间。当然,由于昨天得知局长的牛皮包丢失的消息,丁非今天过的相当的充实和忙碌。他一早开始就游走于各个办公室,期望能够打听到一些令人激动的内容,可惜让他失望,每间办公室平静地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湖水下面虽然涌动着一股股暗流,但绝不会在水面上露出一丝浪花。没有人理会丁非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他成了他们眼里的空气,透明得忽略不计。丁非无法深入湖面去探寻暗流,也就无法得到在他周围聚集人气闲聊的资本,他再次体会前所未有的失落滋味。这一天他一无所获,满脸郁郁寡欢地捱到下班时间,当他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从正在低头看报纸的门卫老王师傅跟前悄无声息走过时,老王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鬼魂一样从眼前飘过。

对于灵魂已支离破碎的丁非来说,黑暗到来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过程要短得多。时间消逝的多少和快慢,紧紧的和他的灵魂绑在了一起,灵魂失去了多少,时间就缺失了多少。进入黑夜后的丁非,他的时间被快速的挤压,当他意识到这些缺失的时间已经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又一次漂浮在那条白色走廊之上,两边排列着连绵不绝通向远方黑点的白色门框。

漂浮在空中的丁非视野非常好,令他觉得奇怪的是,左边一排白色门框中,有一扇门在墙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虚掩的门后露出一条灰色阴影,好像在丁非进入走廊之前,有人比他先来一步,并且在匆忙之间忘记把门关好。

这扇虚掩的门的出现,是不是喻示了什么?是逃出无尽走廊的一个通道,还是丁非那些逃逸灵魂的一个藏身之处,又或是门后躲藏着什么怪兽?丁非飞快地把无数种可能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他的好奇心在胸口不安的跳动着,蹦出强烈的欲望,欲望不断的膨胀,扩大,让他充满冒险的冲动。他移动自己满载着冲动的躯体,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推开了这扇门。

如果丁非的记忆力没有出现问题的话,他记得这条走廊所有门板后面,全是一摸一样的白色的墙体,白色的天花板以及白色的地板。而且他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眼前触及的果然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板。等等,在地板之上,赫然出现一块黑色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在白色之上,显得十分突兀,又有些不太真实。看上去像笔记本,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静静地摆放在地板中间的位置。

丁非围着这本黑色的笔记本转了一圈,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完成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转身挪腾的,只是觉得笔记本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出现过。现在,好奇心又让他对笔记本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他急切想知道在黑色封面里面,记载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内容。他伸出手指抚摸封面,冷冰冰的像块刚从地层深处打捞上来的石头,既然是石头,那么他的手指肯定无法翻动封面,于是,丁非伸出另外一只手去帮忙,不仅想翻开封面,还想把笔记本整个抱起来。然而,笔记本纹丝不动,任凭丁非如何使出吃奶的劲,笔记本巍然屹立于地板之上。他甚至听到从笔记本中发出吃吃的嘲笑声,嘲笑他手无缚鸡之力,像个娘们,连本子都拿不动。丁非被嘲笑声激怒,他咆哮着,狰狞着,爆满青筋的双手死死抓住笔记本,像一头被引逗得没处发泄怒气的烈性斗牛,扬起四蹄,准备冲向嘲笑他的目标。然而,这头憋足了劲准备放手一搏的斗牛完全没有料到,他的蹄子会在这个时候打滑,不幸的丁非一头倒载在笔记本上,接着,他整个躯体像一条扭曲的蛇一般,被吸入黑色封面。

黑暗像一层厚重的棉絮,紧紧地裹在丁非的四周,他的身体不停地旋转,下坠,挥动乱舞的双手,拼命想抓到,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行。但是,黑暗已经张开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大嘴,铁了心要把丁非吸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丁非惊恐的发现,自己双手挥动的越快,身体坠向深渊的速度也越快,他在自己才能听见的惊叫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暗无情的吞噬。

就在丁非无比绝望的在深渊中挣扎时,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裹在棉被里,浑身冒着汗。于是他狠狠地踢开被子,好让自己的身体舒坦开来,呼吸着冰凉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像一具刚从悬崖边爬出来的湿漉漉的躯体,瘫倒在床上,一股劫后余生的淋漓畅快感从四肢弥漫开来。他重重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和昨天一样,静静的躺着,在一堆家具的黑影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丁非似乎非常不喜欢阳光抚摸自己这张脸,当第一缕温暖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触摸到丁非的脸上时,他惊得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也就在这一瞬间,丁非看到书桌上躺着一个影子,他定了定神,看清那是本笔记本,一本有着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刚才做的梦,并没有在丁非的脑子里留下更多清晰的痕迹,梦中的场景像一团乱七八糟的浆糊,和他的脑浆搅和在一起,让他思绪如乱麻,无法清理出一点有用的头绪。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团浆糊甩出大脑,甩了半天,脑子里依然混混沌沌。在这团浆糊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刚从黑暗的漩涡中爬出来,而漩涡不是圆形的,它呈四边形,就像桌上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棱有角。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避开笔记本,生怕再看一眼,又会深陷进去。但泛着黑色光芒的笔记本似乎有种魔力,吸引着丁非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一次又一次想翻开封面,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玩意。

丁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了看透过窗帘侵入屋子的阳光,认为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他的手伸向了笔记本。

笔记本黑色的封面,是用高档的牛皮做的,表面柔和的亚光,细致柔软的纹理,让丁非感觉像摸着自己的肚子那么舒服。他的手只是在黑色表皮上轻轻的拂了一下,就已分明感到笔记本的沉重。沉重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桌子中间,像一块黑漆漆有份量的铁块,压得桌腿在那里发抖,丁非感觉到自己的大腿里的神经也跟着节奏在那里颤动。

丁非屏住呼吸,翻开了封面。为了能够在突发事件来临之前,自己的身体有足够的应对能力,此刻的丁非,全身的骨骼、肌肉、神经,都处于高度的紧张中,除了要去翻动笔记本的手指之外,身体的其余部位,犹如石化一般。但是,丁非所担忧的事,什么也没有发生,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封面页右下方有一行钢笔字:树欲动  风不止。字体苍劲有力,十分有个性,应该是主人提给自己的座右铭。这行字占了扉页的三分之一多,每个字的横撇竖捺,都如毛笔字一样,张弛之间,笔笔有法,字字有章,过渡十分自然。看着这行字体,丁非觉有有点似曾相识,但相在哪里识在哪处,一时又想不起来。对于文学,丁非一向没有兴趣,他的业余时间,从来不在看书时光中度过的,他只喜欢电视的热闹。他觉得看书的时候,四周太幽静,幽静的房间、灯光、空气,会让他感觉时时刻刻被关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透不过气来。所以,在他的屋子里,几乎找不到一本像样的书,偶尔在角落里躺着几本翻着卷边的杂志,他也记不清是怎么出现他家里的。因此,对于树欲动风不止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他没有丝毫的兴趣花时间去研究一番。    

从打开扉页到现在,丁非所担心的危险并没有发生,笔记本安然地待在桌面上,像是从来就没有对丁非做过任何攻击性的行为一样。原本丁非的身体,两头就像被橡皮筋紧紧的绷着,没有出现任何状况,他身上的橡皮筋,好似被剪刀剪了一刀,“蹦”地一下,整个人松弛下来。丁非感觉自己体内的每一处细胞,从石化状态,瞬间转变成一坨橡皮泥,软绵绵的搭在床头。丁非非常享受自己身体软化的过程,他用手指仅剩的一点余力,拿起笔记本,靠在枕头上,翻开扉页继续往下看。

里面记录内容的字体有点潦草,咋眼看去,满纸的龙飞凤舞,字与字之间相互连贯,几乎是一气呵成,再加上写字的主人喜欢写大字,每个字都撑满行间距。一时间,丁非看花了眼,竟然没认出几个字。这让丁非常恼火,他觉得这本凭空出现的笔记本,一定隐含着某种重要的秘密,而这秘密,一定是要由他,丁非去发掘的,如果他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得,那他肯定会被这本黑乎乎的笔记本嘲笑、蔑视,这是丁非内心绝对不可接受的。他斗气的把脸几乎贴近了笔记本,瞪大双眼,一字一字逐个看下去。只是,丁非才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其一,丁非如此近距离的看着笔记本,换做任何人,看几行就可能眼花恶心,丁非能够坚持看上几页,实属不易。其二,这才是主要原因,前几页记录的内容,无外乎是某月某日某地参加省里或者市里会议,会上领导讲话的重点要求,字迹潦草,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的内容。丁非胡乱地翻了翻后面的页面,字体依旧龙飞凤舞,至于记了些什么,他没仔细看,反正也看不懂,猜测内容也七七八八差不多。丁非一时恼怒,把笔记本扔到脚跟,笔记本翻滚几下,竟然竖立起来,呈八字形散开的内页,在空气中微微的晃动着,沙沙地发出阵阵细微的嘲笑声,顺着丁非的脚跟慢慢爬进他的耳朵。

丁非最厌烦别人无缘无故的嘲讽他,对于嘲讽他的人,他最初想采取的措施就是直接用舞动的四肢去回应,不过,丁非不屑于以武斗的形式去纠正别人。他认为,武斗只能增加感官的痛苦,却不能从灵魂深处改变看法,所以,他常常选择沉默的离开,他要用沉默是金这种斗争模式,来回击对他嘲笑的人,至少,他没有损失什么还收获一点金。丁非就是这么富有理性。此刻,沙沙的嘲笑声变成了无数的蚂蚁,游走于他身体的各处,甚至扒开血管,钻进了大脑。他很想一脚踹上去,把笔记本从脚边踹到地上,顺便把那些讨厌的蚂蚁也一起踹走。踹踹小小的笔记本,应该不会招来什么大问题,况且,笔记本没有灵魂,他不必从灵魂的角度去批判它。只是,现在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他现的身体是一坨橡皮泥,两条大腿都不听他的使唤。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粘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大脑为此与身体抗争了一会,直到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身体对大脑的指令毫不妥协。他喘着粗气,无可奈何的盯着笔记本,两眼冒着火花,任凭耳边充斥着无尽的嘲笑,心里已经不知道把笔记本撕了多少遍稀巴烂。

 

尽管丁非的身体不受控制,但他的大脑异常清醒,甚至有点兴奋。他在身体不受控制的一瞬间,就把自己过去一生的许多记忆碎片,电光石闪般的过滤了一遍。他郁闷的发觉,自己这辈子过得相当窝囊。就拿他父亲来说,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公务员,做为儿子,超越父亲是理所当然的,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也是历史规律之一。但在丁非眼里,自己在机关里无论如何努力,付出多少的艰辛,始终活在父亲的影子下。机关里任何一个人,在介绍丁非时,总是在他名字前面加上特定的修饰词:这是老丁的儿子。还有好事的同事大姐,给他介绍女朋友时,第一句话居然把修饰词放在了前面:这是咱单位老丁的儿子—丁非。在接下来的介绍中,时不时穿插几句老丁怎么样老丁怎么好,仿佛是给老丁和老丁的儿子两人介绍女朋友。前几天,他为了打听局长丢包的事,在新办公大楼光可鉴人的过道里闲逛,与局长不期而遇。局长扫了他一眼,笑咪咪说,你是老丁的儿子吧,小伙子好好干啊,说完拍拍了他的肩膀就走了。当时丁非让局长这么一拍肩膀,心里着实激动了一番,心里激动,局长还是认识我的。现在想来,局长认识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父亲。丁非一直觉得,自己父亲的影子总是矗立不倒的,而自己,却是父亲拖在地上的影子,时而被拉长时而又缩小。拉长或者缩小丁非自己无法左右,而是要看他父亲在别人眼里的份量有多重。所以,丁非不仅觉得自己活的窝囊,还很悲哀。

前面提到过,丁非的大脑处于清醒状态,并且是异常清醒。人的大脑,一旦处于兴奋过度,在医学上有个对应名称:亢奋。亢者,极度、过分。一个人在亢奋的时候,脸上的皮肤会因血液流动过快而呈现粉红色的光泽,遍布全身的神经系统也会因此变得极度敏感,只需要一点外在或者内在的因素,就能瞬间触发大脑激昂的机能。这种机能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是有害的,这就好比是吸毒者吸食毒品之后的产生了幻觉,幻觉并不真实,却能令吸食者的神经感受无比的愉悦和高亢。亢奋过后,神经因过度消耗能量,末梢渐渐萎缩并最终导致反应迟钝。丁非产生的亢奋的原因与毒品毫不相干,而是和回忆中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有关,当然这影子不是他父亲的影子。

当丁非处于发呆,也就是他自己所认为的思考过程中,他的思维极其敏锐,具有非凡的观察力。他回忆过的事情或者人物,只要他需要,可以像电影的特效镜头那样,一帧一帧回放,然后定格,再从任何角度去观察每一处的细节。这是丁非最引以为傲的本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只在心里偷着享受无穷的乐趣。丁非一帧一帧找到那个影子出现的画面,让他惊讶的是,这团影子依然模糊不清,没有任何细节可循,看不出形状,影子躲在一个人的身后,露出小半个影子。如果不是他敏锐的观察,是绝对发现不了它的。他抬头看着影子前面的那个人,居然是局长。局长微胖的身躯,定格在笑咪咪和丁非说话的那刻,丁非表情紧张局促,上身微倾,目光闪烁,一幅唯唯诺诺的下贱样。丁非对自己那一刻表现出一股卑微的神态不可置否,任何一个正常人遇到自己的上级领导,都会在潜意识里以低人一等的姿态,去讨好去迎合,以便在领导眼里留下一个姣好的形象。他现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影子上,影子躲在局长身后,若有若无,再仔细看看局长,一只手好像牵着那个影子,影子与局长是形影不离的。看到这情景,丁非好似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浅表性的错误。之前他的思维一直停留在局长丢包这事上,根本没想到和包里重要的东西联系到一块。一只包,价值就那么多,以局长的身份,根本就不会在乎丢一只包还是几只包。只有包里有重要的东西,局长才会让那只包时刻保持在目光所极的范围内。那包里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呢?丁非飞快排除手机、钥匙、文件、药品等琐碎,最后,他的目光移到脚跟头那本笔记本上。假如他看到的影子是局长丢失的包,而那本黑黝黝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的会议内容,正好符合局长的身份,这么一来,丁非很容易就推断出,其实局长丢失的,是那本笔记本。局长对自己的毛笔字颇有自信,他有个癖好,喜欢到处题字留墨,机关那些处长科长办公室的墙上,十有八九都挂着一副局长的亲笔书墨。丁非常去办公室串门,见多了,怪不得第一眼看那笔迹有些熟悉,原来出自局长之手,这些行云流水的笔迹更印证了丁非的猜测。笔记本有私密性,一般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偷窥其内容,更何况是局长的笔记本,所以可以隐藏很多秘密,尤其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局长如此看重他的包,真实目的是护着包里的笔记本,只有笔记本里的秘密,才是包里最重要的。

于是,丁非的亢奋点,被小小的影子瞬间点燃了。一股股滚烫的熔岩在体内咆哮,奔腾,冲塌任何阻挡可能它前进的阻碍,灼得他每个毛细孔都在喷发着嘶嘶的欲动。

 

 

说到秘密,丁非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这是他心里众多秘密中最隐秘的一个。这个秘密被隐藏了很久,直到这一刻,随着被影子点燃的火焰一起,从内心深处的深渊里泛了出来。其实这个秘密不算秘密,因为在每个男孩心里,都有,那就是英雄梦。诚如每个女孩心里有个白马王子梦一样,男孩心目中的英雄,不是身怀绝技,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杀人如探囊取物般的大侠,就是有各种特意功能,肌肉发达,能够单打独斗,拯救宇宙、地球,或者国家于绝境的超级英雄。打小时候,丁非就把古今中外各种英雄当了个遍,但他发现,那些平凡人物轰轰烈烈历经无数艰险,最终成为众人仰慕的英雄之后,就再也不能称之为英雄了。他们除了躺在英雄的温床上,享受英雄的称号,英雄的待遇之外,不思进取,很快就被其他英雄代替,成为时代的历史。所以,丁非虽然怀有一颗英雄梦,却不想成为英雄之后被人唾弃被人鄙视,他想当一辈子,躲在幕后的英雄,一个永远让人爱戴的英雄。他在端正自己对待英雄的态度后,梳理了各式各样的英雄,最终,选择了蜘蛛侠。他喜欢蜘蛛侠的原因,除了那一身红色艳丽的服装之外,还有那蒙着脸,露出两只苍蝇眼睛,躲藏在面具后面的肝胆侠义。不过,他只喜欢蜘蛛侠的前半段,也就是蜘蛛侠偷偷摸摸做了无数好事,还没有被人发现这一阶段。他认为一个英雄的本质,是做好事不为名不为利,永远不被人所知。

现在,丁非认为他成为蜘蛛侠的机会来了,这个机会就藏在那本笔记本里面,等待他去发掘,成就他的英雄梦。

他的目光重新转到脚跟的笔记本上,此时黑色的笔记本,乖巧安静地竖立着,不仅没有嘲笑丁非,反而让他觉得十分的可亲又可爱。他伸出手,弯腰用力,居然一把就把笔记本抓到了手里。他惊讶于自己的身体何时恢复了自由行动的本能,觉得不可思议,但他此刻的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面,只是隐约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奔腾咆哮的热流,摧枯拉朽般在体内横冲直撞,任何想阻挡他拿到笔记本的障碍,都会被无情的摧垮。

有搜索目标,要找到丁非想要的东西,就容易多了。他随手翻开一页,很快就在一大堆眼花缭乱的字迹里面,搜寻到几个与众不同的字眼:万建吴8。这四个字写在一行潦草的字迹后面,看似随意,但字迹与前面相比,明显工整规范,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并且在书写的时候,不再是记录领导讲话时那种匆匆忙忙的急促痕迹。丁非楞在那里,他觉得这像一个人名,但在后面那个8,会是什么含义?而这四个字,又与局长极力想隐藏的秘密存在何种关联呢?这四个字出现在笔记本里,绝非偶然,只是一时三刻,无法释解其中的含义。丁非急切想知道,在其它地方是否可以找出更直观更能理解的秘密,然而,丁非翻遍了笔记本的角角落落,甚至连封皮都被他拆开来检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他想获取的秘密,除了笔记本里出现十七次与万建吴8这四个字类似的怪异之处。譬如,锦冷江5,这显而易见不是人名了,还有诸如广贸张4、新月周7、嘉业张2、鼎电史5等等,其中通建何出现了3次,后面数字分别是11、7和8,嘉业出现了两次,都是2。

面对如此之多纵然出现的奇怪信息,丁非的大脑并不比那只被填了胃的鸭子更舒服。鸭子好歹还能挣扎几下,以示抗议,丁非的脑袋却连挣扎抗议的机会都没有,每个信息是一股谜团,不断地从笔记本转移到他的大脑里来,也不管这个脑袋能否装得下。谜团在大脑里越积越厚,重得让丁非的脑袋像是塞了一大块铅一样,沉重的脑袋不断下垂,下垂,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离笔记本越来越近,梦里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又出现在眼皮下。就在这时,枕边的闹铃歇斯底里地响起,丁非猛然惊醒,满头的大汗。

看到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的阳光又明亮了些,他想起今天是需要上班的,上个月因为忘了开闹钟,迟到两次,满勤奖扣光,丁非心疼不已,所以,现在睡觉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闹钟。他擦擦了汗,拍拍闹钟,似乎是感谢它把自己从悬崖边拉回来,顺手把笔记本塞到枕头下,接着,匆匆刷牙洗脸,风一般的冲了出去。

丁非坐在公交车上,脑袋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无规律的转动着,一脸心事重重。他从夜里惊醒到早上并没有觉得肚子饿,那些谜团从脑袋里四散开,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他胃口全无。公交车缓慢的穿行在城市道路上,慢车道上电动车和行人匆匆掠过,一脸的倦容,仿佛个个都和丁非一样,做了一晚的梦。远处,清冽的阳光从一幢贴满玻璃幕墙的大楼顶端钻了出来,映出四个大大的广告字牌影子:广新贸易。丁非眯着眼躲开刺眼的阳光,继续想着那些奇怪的字符。

 

离单位越近,丁非强烈地感觉到笔记本的份量越重。整整一个上午,丁非防贼似的看着每个人,生怕他们从他手里抢走笔记本的秘密。每天早上上班,他都要和门卫老王打个招呼,今天老王远远的看到丁非走近,刚要抬手招呼他,丁非的眼神就跟见了陌生人,完全没当老王存在,直接目不斜视地从老王身边快速走过。老王气不过,想着昨天下班这小子就心不在焉,悄然从身边溜出去,心里就骂开,小子,你反天了,看我怎么治你。其实老王也好心,因为丁非根本就忘了要打卡考勤的事,老王想抓住丁非问问,这几天到底有啥心事,整个人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正眼不瞧人,好像天底下都欠了他丁非什么。丁非毕竟年轻,脚下有力,步伐生风,老王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丁非就风一样的窜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拐角处。

丁非在公交车上就决定,今天上班一定装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手里有局长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隐藏的秘密,关乎他能否成为幕后英雄的关键,他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从他手里抢走这个秘密的,连知晓他有笔记本的机会都不给。所以,丁非今天没有发过呆,也没有去别的部门闲逛,打听什么。他生怕在走廊里再次遇到局长的时候,他该以一副什么表情面对局长,如果自己紧张兮兮让局长看出点什么端倪,反而得不偿失。即使自己不怕面对局长的眼神,但在没有整明白秘密之前,贸然遇到笔记本的主人,明知道笔记本属于局长,自己却毫无廉耻地占有它,毫无归还的意思,心里总归惶惶有点不可终日。丁非想了想,觉得待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比较放心,因此,今天上午,丁非除了上了两趟厕所,到饮水机泡过一杯茶,顺手拿了张报纸之外,一直没离开自己办公桌周围两米的范围内。

现在,办公室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其他同事有公事或者私事去办,在丁非不知不觉中消失在门口。丁非才懒得管他们去哪里,一个人没有倒是他最期望的。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完全对的,什么地方都不去,没有人来打探,没有人来骚扰,更没有危险。现在的办公室,虽然也不大,但好歹比以前那间鸽子笼一般的地方宽敞明亮多了。他惬意地翘着腿,两只脚搁在桌子上,满意地欣赏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然后闭上眼,面露微笑,陶醉在自己无与伦比的正确选择。

等丁非再睁开眼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泛着油润光泽的脸,这张脸笑眯眯地盯着他,像是看着一大盆的红烧肉,琢磨着该从哪里下手。丁非吓了一跳,本能的双手护住胸口,发现手里并没有笔记本。他挣扎地从椅子里爬出来,十分警惕地望着那张脸。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从脸颊下部宽阔的嘴唇里蹦了出来,“小伙子,睡醒了?”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中年妇女脸上鼓鼓的肉,散发着阵阵的热浪,撑得皮肤半透明,一笑起来,暗红色的肉在皮肤下跳跃,仿佛随时会冲破皮肤的阻碍,跳到丁非的脸上,令丁非感到有点,想呕吐。

“你离我远点!”丁非害怕那堆肉真的会扑上来,那他连午饭都没法吃了。

“好好,”中年妇女后退几步,终于和丁非之间恢复了正常的距离,她拉过一张椅子,笑着问,“小赵不在?”

远离滚滚热浪,丁非狠狠地吸了口空气,“刚出去,不在。”他恼怒中年妇女打断了他的美梦,没好气的回了一句,顺手拿起报纸,装模作样地看着,很明确的下了逐客令。

中年妇女二个月前托了点关系进了机关食堂,做切切菜打打下手的活,今天食堂大师傅见她无事可做,就支使她给小赵送上个月的购物清单。她如同接了圣旨,乐不颠的一路小跑进了大楼。进了大楼,好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瞧瞧西看看,在楼层间上上下下转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小赵的办公室。

见小赵不在,中年妇女有点失望,原本她想趁这个机会,把自己一个远房侄女介绍给小赵的。她私下早就打听好了,小赵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侄女的要求,再说,如果两人成功了,自己怎么着也在机关里算是有个靠山了。她一个妇女家,想法简单,只要在这幢大楼里上班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她刚才趁丁非闭目养神之际,仔细端详了一下丁非,觉得这小伙子长得也算端正,不胖不瘦,除了皮肤有点惨白,没血色,精神看上去还是蛮健康的。既然小赵不在,不如瞎猫碰个死耗子,试试这位小伙子有没有对侄女有兴趣。万一有了眉目,对侄女也有个交代。

于是,丁非举在手里的报纸,被中年妇女拉开一个角,笑眯眯的脸再次展现在丁非的眼前。

“哎,姐跟你说个事,”见丁非没理他,中年妇女自管自的说开了。“看你样子,肯定是单身吧,多大了,要不姐给你介绍个美女?”

之前也有给丁非介绍女朋友的,不是这种原因就是那种缘故,没有一次成功,弄得丁非现在对相亲缺乏严重的自信,所以,中年妇女的话,他只当没听见。

“我不当你外人,老实说,是我侄女。我侄女,那我肯定再清楚不过,眉清目秀,苗条淑女,脾气好的不得了,文静,不像我,咋咋呼呼,想啥说啥。”中年妇女往前凑了凑,丁非忙不迭把身体往靠背压了压。“我侄女有这么高吧,”她的手背伸过头顶比划了下,丁非目测也就一米五出头点,“皮肤老白了,跟你挺相配的。哦,忘了告诉你,她在广新贸易公司上班,就在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那里,上下班照应多方便呢。”

广新贸易?丁非觉得今天在那里见过,这四个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停止飞奔的迹象,直接撞在他的心头,撞成四分五裂。他的心被撞得怦怦乱跳,下意识地低头四处寻找,半天,他找到一些残缺的笔画,慢慢地拼着,拼了很久,才拼出广贸两个。他惊讶的发现,笔记本里也有广贸这两个字。广贸张4,丁非的脑子里迅速跳出这串字符。如果,笔记本的广贸代表的是广新贸易,那么,张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张姓呢?他把笔记本出现的奇怪字符都列出来:万建吴8,锦冷江5,广贸张4、新月周7、嘉业张2、鼎电史5,通建何11。哈,现在一目了然了,这些字符中的第三个字,吴、江、张、周、史、何,不都是姓嘛。丁非犹如找到打开秘密的钥匙,心中异常兴奋。他发现,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对剩余字符的推断,就像多米若骨牌,秘密全都从倒下的骨牌底下露出。

丁非现在是打了鸡血一般的血液沸腾,对于他来说,发现隐藏在笔记本的秘密,就离他成为让人仰慕的英雄的日子不远了,多年的夙愿就要成真,他的血液怎么会不沸腾呢。

那些字符在他脑中漂浮着,每一个都让他感到可爱又可亲。他先把嘉业张拉到跟前,这三个字符其实他非常熟悉,因为现在这幢新大楼的物业保洁,就是包给这家嘉洁物业公司的,公司老板张冬林,前两天还在他们办公室吹了一会牛,可以肯定,嘉业张就是指嘉洁物业公司张冬林。丁非又把锦冷江拉近了看,他记得,小赵早上给锦江制冷打了个电话,说是九楼的空调出了点故障,出风口有水流出,让他们赶紧过来查查什么原因,估计小赵现在正在九楼忙着呢。这家制冷公司的老总就姓江,丁非脑中闪出他有张名片压在小赵桌子的玻璃板下面。在多米诺骨牌下面一下找出三张底牌,丁非心里十分得意,过去有段时间,他曾羡慕过电视里那些破案入神的侦探,层层推理,丝丝剥茧,最终将罪犯绳之以法,那也是英雄行为,只是这些英雄要大费脑神,让丁非有些敬而远之。如今,经过严丝无缝的推理,他轻而易举破解了字符的秘密,丁非得意的发现,自己也有成为一名伟大侦探的潜力。得意过后,丁非把其它的字符一股脑拽过来,他想速战速决,把剩下的秘密一网打尽,以彰显大侦探的神勇和战斗力,但结果令他十分失望。剩下的字符,肯定是某些公司的简称,全市有那么多的公司,丁非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只当了十几分钟的侦探,就把所有的秘密都解开。丁非的大脑开足马力,再没能找出剩下的字符与某个公司名称相对应,好在他并没有气馁,他认为只需上网百度一下,轻而易举就能获知答案,因此,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字符后面那些数字上。丁非猜测,尽管这些数字毫无规律可言,但是和公司老板的名字连在一块,肯定有特别的含义。丁非现在已是一名打了鸡血的超级侦探,他那兴奋异常的脑皮层里,无数的脑电波此起披伏闪烁着蓝色的电光,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飞快的出现在脑皮层上。丁非想了几个可能,但这些想法都没有实际的意义,比如代表月份或者人数,亦或是一个数字对应一个地点。再一想,他也许谍战片看多了,现在和平时期,局长有必要搞得跟谍战片那样,用复杂的密码代替地点吗?丁非把这些可能一一否定,最终,锁定了一个可能,也是唯一可以说得通的答案,这些跟在字符后面的数字,绝对是钱的数目,也就是这些公司老板孝敬局长的金额数。如此说来,笔记本上的奇怪字符,极有可能是局长在收下每笔钱后,顺手就在本子上记上一笔,把笔记本变成了账目本,记下每笔交易的数目,这就是笔记本最终的秘密。怪不得局长把包看的如此重要,原来里面的秘密比他的命运还重要。

洞悉局长的秘密,丁非内心沸腾的血液反倒平静了许多。有一点丁非心里十分清楚,秘密之所以秘密,重要的在于知道秘密的是谁,保存秘密的又是谁。有些秘密,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就失去成为秘密的乐趣。正如丁非想当英雄的秘密,任何人知道了,只当是一个笑话,没人会把这个秘密当真,笑过之后,生活照旧,但对于丁非来说,失去了这个存在于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他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丁非认为,局长掌握的秘密,是有份量的秘密,有杀伤力的秘密。这些秘密如果公布于众,不仅会害了局长,还会害了与秘密相关联的一些人,甚至会危及到丁非自己身上。到时候,丁非的英雄梦就永远成为水中花,梦中影。况且,丁非并不希望自己的秘密昭然天下,他现在手里握着两个重要的秘密,一个是自己的英雄梦,一个是局长收钱的秘密,局长的秘密是重要的,那么他自己的秘密也应该是重要的。他心里开始合计着,如何让自己的秘密,成为和局长的秘密同等重要的秘密。

丁非把报纸拉下来,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静悄悄的,中年妇女早就没了影子,本来还想好好谢谢她,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今晚一反常态,那台跟随丁非作息时间发出动静的电视机,像只乖巧的小狗,安静的躲在角落里。下了班,丁非胡乱往肚子里塞了点东西,然后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他的房间寂静得可以听到任何细小的声音,好在他一个人住,没人关心他在自己屋子里捣鼓什么。

但丁非一直怀疑,自己房间里存在着一个,和自己若有若无的影子。这影子和局长的影子是不一样的,它透明,看不见也摸不到,时常会趁自己打盹、发呆之隙,或者干脆在自己稍不留神之际,代替自己行使房间主人的各种权利。比如,早上临走时,丁非清楚记得他把笔记本塞到枕头下,然而等他吃过晚饭,笔记本却堂而皇之地摆在桌子的正中央。还有,他并不记得在笔记本奇怪字符下面做标记,现在打开笔记本,那些奇怪字符下面都用黑笔划了出来,特别醒目。在笔记本出现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房间里很多东西物品的摆设,都会和他想象中的位置不一样,经常挪来移去。有几次,丁非在半夜里突然起床,拿手电筒挨个照一圈,他想看看,房间里这些物品,会不会成了精,每到夜深人静,一个个活了过来,在房间里到处闲逛。

之所以丁非认为是影子,无非是影子一直没让他抓到过一次现行。影子来无踪,去无影,不影响丁非的任何生活,他该吃该睡该上班,只是,丁非却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影子的存在。影子跟着他吃饭睡觉上班,随时随地会冒出来,代替一下他自己。当然,这也属于丁非的一个秘密,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一丁点的倪端。

影子常常令丁非担心,也许有一天,它会全面替代他本人,成为另一个丁非,因此他常常苦恼。但今天,他一点都不在乎影子偷偷在房间了干了些什么勾当,他的眼里现在只有笔记本,只要见到笔记本还在他房间里,局长的秘密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他的心就踏实。他才不屑影子做的那些鸡鸣狗盗的烦心事,他即将变成英雄,英雄就应该不拘泥小节,英雄就应该成就大事,他一定要成为惊天动地的幕后大英雄。

丁非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让他实现英雄梦。当这个主意在他脑中冒出来,他为自己能够想出这种主意而感到异常兴奋,以至于他一回到家,立即紧锁大门,悄无声息的秘密谋划起他的英雄计划。

每个人都有弱点,如果抓住人的弱点,就等于抓住了人的命脉。局长的弱点就是笔记本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现在就握在丁非的手里,那么,局长的命脉就等于握在丁非的手中。局长现在最害怕秘密被曝光,别看局长这几天表面上若无其事,好像丢了个包没啥了不起,但丁非可以想象到,局长在那间硕大宽阔的办公室里,惶惶不可终日,一副魂不守舍的狼狈样。包已丢了几天,笔记本如石沉大海,秘密也并没有公布天下,局长可能还心存侥幸,或许笔记本被某个马大哈扔在某个角落,里面的秘密也许并没有破解。现在,局长担心的大事并没有出现,内心的恐惧在一天天减少,希望在一天天增加,这个时候,如果突然告诉局长我已经掌握你的秘密,不知道局长会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想到这,丁非脸上泛出一丝闪着荣耀光芒的窃喜。

为了不让局长知道是谁掌握了他的秘密,丁非决定给局长寄一份匿名信。但问题来了,丁非不想重蹈自己发现笔记本秘密的覆辙,让局长从自己的笔迹中推测出是他写的匿名信。因此,他在白天,一个窗外弥漫着明媚阳光的下午,琢磨了半天,思索了半天,总算想出了这个绝妙的办法。这天,下了班,他从办公室角落扛了一大叠没人要的报纸。为了不让别人对他拿这么多报纸有所疑问,丁非一路上有说有笑,抢着先跟认识不认识的同事打招呼,当然也包括门卫王师傅在内。老王本来还想质问丁非早上为啥像躲瘟疫一般躲着自己,没想到丁非一反常态,变了个人似的,扛着一堆报纸,如沙漠中吹来一阵滚滚热风,哗啦啦地从身边呼啸而过。

一头钻进房间的丁非,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要隐藏匿名信的笔迹,最直接的办法,是打印,不过丁非家里没有打印机,在单位打印匿名信要冒着暴露的风险,丁非想到了看过的谍战片,里面的间谍都使用从报纸上剪字的办法来写匿名信。他觉得这个办法十分适合他这次的计划,所以,他扛回家一大叠报纸,就是派这个用处。

从报纸中找出匿名信所含的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丁非想好的内容,字不是很多。不过寻找这些字,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出来,再贴到白纸上,如此细致缜密的活,着实费了他好些时辰。忙活了大半夜,丁非终于直起腰,十分满意地观赏着他的杰作,一张因涂了胶水而显得起伏不平的打印纸上,歪歪扭扭地趴着一行大大小小的黑字:笔记本在我这,给你一个礼拜,马上提拔秦秘书、许处长、王美丽,按我的指示做,否则…。

混迹在机关这么多年,每次人事变动,丁非总能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不是某人和局长或者局长夫人有着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就是某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徘徊于局长家的楼下,至于这些流言蜚语是否属实,没有人会去查实。不过有一点能肯定,这些升迁的人里面,平时的口碑都不怎么样,溜须拍马的,见风使舵的,使小心眼的,精打细算的,丁非可以从他们身上找出一大堆毛病,但就是这些人,一个个升了职,加了官。而那些业务能力强,办事有魄力,敢说敢做,老老实实蒙头死干的,多年来一直在原地踏步,升不升迁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就拿丁非所工作的部门,后勤管理处的许处长,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干了十多年,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后勤管理上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亲力亲为,任何一点马虎纰漏,都逃不过他那双严厉苛刻的眼睛。为了新大楼装修的事,起早摸黑,忙得整天不着家,只要发现哪里不合格,立马通知装修公司改正,为此那些小包工头一天到晚怨声载道,暗地里不知骂了许科长多少回。新大楼启用后不久,局里再次人事变动,正处长升迁后,提了一位平时喜欢打打官腔,做事缩头缩脚的副处长上去,许处长依然是个副职。还有局办的秦秘书,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写了一手好文章,但就是不太喜欢说话,平日闷葫芦一个,坐在办公室,就知道在电脑前敲着键盘,一刻不停的写着各种汇报材料。全局上上下下多明白,局长在会议上的讲话稿,大部分都是秦秘书操劳辛苦写的,有些一字不改被局长照本宣科用在会议或者汇报上面。但是,丁非听说,秦秘书写的这些汇报材料,全都冠上局办主任的功劳,到局长那里邀功请赏去了。小伙子在局办秘书的岗位上挣扎多年,苦劳都是他的,功劳连个边的挨不到。至于王美丽,丁非和她接触不多,偶尔听许处长说是设备的仓库保管员,她家条件不好,女儿有腿疾,一直闲在家里找不到工作,还有老母亲也卧病在床,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有次丁非去领设备材料,听到王美丽和另外一位保管员发牢骚,骂了局长几句人前背后不是东西的话,丁非听着十分解气,对她颇有好感。

丁非的英雄计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认为,现在他抓住了局长的命运,掌握了局长的生杀大权,只要笔记本在他手里,只要局长害怕笔记本的秘密大白天下,那么,他就可以左右局长,甚至可以代替局长做到一些想都不敢想的事。这本笔记本对局长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丁非现在还不清楚,所以,他绞尽脑汁想出这个办法。如果局长遵照匿名信的指令,提拔了三人,就能证明,笔记本记录的内容是真实存在的。而秘密一旦曝光,局长不仅名誉扫地,还要吃官司进监狱,这肯定是局长不愿意面对的残酷现实。丁非暗自好笑,他想象局长手里拿着匿名信,一副气急败坏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而他则躲在自己的小屋,背地里看着局长按照他的想法,执行他的指令。他就要实现成为幕后英雄的梦想了,而这一切,源自于一本笔记本,丁非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还是相当公平的。

第二天,天蒙蒙灰亮,他起个大早,赶上头班公交,在门卫老王狐疑和诧异的目光下,昂首走进单位大门。然后把手机拍摄的几张笔记本页面打印出来,连同那张邹巴巴的匿名信,一同塞进信封,趁着没人,在局长办公室外前后张望了多次,才迅速把信封从门下缝隙里塞了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丁非度日如年,每天数着分和秒过。他看不出任何人事变动的迹象,也得不到任何民间的谣传。按照以往的惯例,每次人事变动,总会有无数个版本,在各个办公室、食堂、楼道、厕所间传来传去。这些版本五花八门,虚虚实实,传的比真的还天花乱坠,最终结果却总是出乎意料,与每个人猜测的完全不一致。有那么几次,丁非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从局长办公室前走过,期望能够偶遇局长,或许能从局长的表情中揣摩出点蛛丝马迹来。但是,局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厚重的大门像一堵墙,把局长与丁非隔在两个世界里。

自从捣鼓出匿名信后,丁非坚信,局长肯定看到了他的匿名信,也在焦头烂额地思考着如何应对丁非提出的要求。丁非发现,局长这几天深居简出,公开露面的次数几乎没有了。以往局长三天两头就要召开会议,布置个工作传达点上级指示什么,或者到某个办公室走走,和每个人喧哗几句,算是视察工作,体察民情。现在,局长从汽车里钻出来,一头走进办公室,马上关紧大门,有什么公事让机要秘书代他发发通知,是要事就打电话面授机宜,没什么大事他谁也不见。有好事者想通过机要秘书打听点什么,机要秘书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等待局长按指令做出决定的这些日子,丁非对于影子的存在又发现了更多的证据。为了确保笔记本不会被人偷偷拿走,丁非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是把笔记本塞在枕头下的,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最安全,才能睡得安稳。然而,影子却趁他不注意,把笔记本偷偷藏在柜子最下层的一个抽屉里。第一次丁非以为谁在他睡梦中偷走了笔记本,当他每次翻箱倒柜,在那个角落找到笔记本后,他终于确定,肯定是影子干的好事。虽然他并不担心影子打笔记本的主意,但影子每天折腾他一番,让他心惊肉跳一回,丁非的心里总有点忐忑不安,如果他能抓住影子的脖子,早就恨不得掐死影子了。不过影子也做过一件让丁非惊喜的事,今天早上,丁非从柜子里找出笔记本,从扉页里发现一张折好的纸,打开一看,上面把笔记本里那些奇怪字符的含义都解了出来,并且手画了一张表格,一行一行对应起来。新月周5旁边注明了新月装饰装潢公司周月红7万,通建何11旁边注明了通州建设工程公司何军11万等等,字写的规规正正,跟自己的笔迹有点像。丁非匆匆扫了一眼,就把表格塞进扉页中。他觉得自己既然掌握了局长的秘密,给局长行贿的人再多几个,金额再增加几十万,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的注意力现在集中在局长是否会兑现他的指令,满足他的要求,这才是关键。

人事调整是在第六天临近中午时分,突然公布的。当时丁非正要去楼道里溜达溜达,打听点消息,就见正处长领着秦秘书进了门,接着,就公布了调整的任命。许副处长去下属某工程公司任书记兼副总经理,正科,算是升了一级,接替他副处职位的就是秦秘书。当时,许副处长正在喝茶,听到任命通知,惊得吞下一口热茶,烫得舌头食道热乎乎的好不难受。一同进门来的秦秘书依旧一副老实人的表情,让他讲几句话,也是疙疙瘩瘩,红着脸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随后,后勤处就变成麻雀窝,叽叽喳喳热闹了一阵。大家一会给许处长道喜,恭喜他终成正果,一会又抢着和秦秘书握手,自我介绍,希望能给新来的副处长一个好印象。不仅是后勤处,整幢大楼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都在议论着这次人事任命。

要想在机关里混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得练就一身明察秋毫,见风使舵的本事。上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经过某些人的打探、分析、旁敲、琢磨,甚至臆想、猜测等等,很多时候,居然能得出一个七七八八的政治动向。而这次悄悄进行的人事变动,事先没有任何人闻出一点动静来,不过,突然提拔两位公认早就应该得到升职的老好人,仅从这点与之前迥然不同的任命风格来看,不亚于投下了一颗原子弹。它的冲击波冲击着每个人的内心,与每个人惯有的思维碰撞着,纠缠着,发出隆隆的回响,让人在愕然不明所以中感受到强烈的震撼。当大家纷纷猜测这次人事变动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含义时,只有丁非在一旁暗自得意洋洋。

幕后英雄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美妙,丁非心里想着,胸口填满了荣耀和自豪,看到许多人都在为许处长和秦秘书的升职而高兴,他认为自己活到现在,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躲在黑暗处,成为蜘蛛侠那样的幕后英雄,让好人善有善报,让坏人恶有恶报。现在,梦想终成现实,他不再活在父亲的影子里,丁非的心在颤栗着,他突然觉察到自己的双脚慢慢离开了地面,自己轻飘飘的不断上升,一股飞升的快感布满了全身。随后,他如空气一般在空中盘旋,飞舞着,看着脚下如蚂蚁蠕动的人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犹如威武天神,高大并且伟岸,每个人都要仰视他,敬畏他。

这天晚上,激动了一个白天的丁非,早早上床睡着了,一夜无梦,睡得特别香甜。第二天是周末,他睡到临近中午,才睁开眼。丁非没有马上起床,而是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的思索着下一步,应该给局长再寄点什么指令,他想再次回味一下当幕后英雄的那种快感。很快,他又想到一个更加绝妙的主意,既然局长有权提拔人,那降某些人的职肯定没问题。对,就这么办,丁非想好了几个应该得到降职的名单,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直奔影子经常藏匿笔记本的柜子。他想把影子那张表格拍下来给局长看看,增加些让局长听从指令的砝码。但是,笔记本却不在柜子里,丁非翻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笔记本就像前几天突然出现在屋里那样,就在此时,如同空气一般,凭空消失了。

丁非坐在横卧的床头柜上,看着满屋横七竖八的家具和一地杂物,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台可怜的电视机斜躺在地上,一脸无辜的对着一动不动丁非,像是在抗议对它的不公待遇。

此刻,丁非的脑子里充斥着无数的问号:笔记本怎么会消失的?是不是局长派人偷走了笔记本?没有笔记本,局长还会听他的指令?他还能做幕后英雄吗?做不成英雄,他会继续活在父亲的影子里吗?失去了英雄的称号,别人会不会笑话他?……问号像细胞那样一个裂变成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越来越多。它们伸出巨大的触角,麻藤一样扭成一团,无休无止的生长,扭曲,纠缠,密密麻麻,爬满了他的整个脑袋,像一头黑暗中的怪兽。最后,丁非的脖子再也无法支撑怪兽的重量,一头栽到地上,失去了意识。

 

 

有一个声音在远处呼唤着丁非,断断续续,飘忽不定,不断变化着传来的方位。声音如一把无形的锥子,刺破耳膜,执着地钻进丁非的大脑,并且不停抽打着他,像是要把他从黑暗的深渊中抽醒。丁非在迷迷糊糊中忍受着声音的鞭挞,终于,他艰难而缓慢地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吊顶上,几盏日光灯透过白色的罩子,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周围是一圈白色的墙,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在丁非的右手边,隐隐约约挂着一幅窗帘,白色的窗帘几乎和墙的颜色融为一体。在左手边,有一扇白色的门,门上开了一小块玻璃窗,只有这小块玻璃,是灰色的,让丁非在视觉上能够看出一点距离感。他想起身离开床去开门,没想到双手双脚被牢牢的束博在床上,动弹不得。丁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身下的床被,连床的颜色,全是白色的。

“我这是在哪?”丁非喃喃自语。满眼的白色令他感到心惊肉跳,在他的梦中,有时候自己就是悬浮在一间全是白色房间的空中,不停的挥舞四肢,怎么也无法逃离让他感到惊恐的白色。

那个声音从远处飘到跟前,“醒了,”一只冰凉的手翻开丁非的左眼皮,接着又翻看开右眼皮,然后,随着哒哒的脚步,声音渐渐的远去。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丁非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这个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怦怦震动的心跳声,以及每次挣扎,自己四肢皮肤与衣服床单之间的摩擦声。睁开眼,没有一点色彩的白色,从他的瞳孔中灌入大脑,这色彩没有一丝的怜悯,更没有任何的生气,它瞬间就把丁非的全身染成跟它一样的颜色。丁非感觉自己又变成一具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被困在了这间房间。

“姓名,”从房间的某个角落突然传来的声音,把丁非吓了一跳。

是问我吗?丁非心里有点困惑,没有回答,不过,他的大脑对于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却是一片空白。他想不起他有名字,“我是谁?”他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但没有人回答他。也许他本来就没有名字。

“姓名!”那声音不耐烦了。

丁非没有理睬那个声音,他的思维游离在房间中,他极力想早点逃离这间充满白色的房间,白色让他想起做梦时的恐惧,想起被关在密闭空间里的无助。丁非恐惧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束博在白色的床上,他想畅快的呼吸,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可是这个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丁非每一次呼吸,只有从胸膛呼出去的气,却无法吸进任何一点空气。

他开始挣扎,四肢用力的对抗绑住他的带子,脸上憋得通红。他对声音提出的问题完全不在意,如果声音继续问他问题,他也许会在挣开带子之后,再考虑如何回答声音的问题。现在他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腕上,大腿上,不停地扭动着四肢,像一条蛇一样,在白色床上无力的扭动,翻滚,直到力量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带子像四把有力的钳子,牢牢地把丁非钉死在床上,脱了力的丁非再也无力挣扎,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再次陷入无意识的状态。房间很快沉寂于安静。

廖医生指着屏幕,对着正在观看丁非扭曲挣扎一幕的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说道:“这是病人一个月前第一次醒来时的录像,经过治疗,现在病人的状态稍微好了一点,有时会清醒过来,但说不准。”

年轻男子身着检察院的制服,和旁边同样着制服的年轻女子对望一眼,露出兴奋的眼神,“你是说,我们现在去询问他,还是有希望的?”

“可能吧,这个要看病人今天的状况,”廖医生没有停顿,继续说,“我们诊断该病人患有轻微臆症性的分离性心里障碍,经过短期药物和环境治疗,已取得初步的疗效。”

“分离性心理障碍?”年轻女子问道。

“这是专业术语,就是平常人们谈论的双重人格,”廖医生说道,“这名病人发病时自称丁非,是市某局的管理人员,但我们知道,这是他臆想出来的人格,并不是他真实的身份。每次发病,他嘴里就一直唠叨,说笔记本没了,找不到了,做不成英雄了,没完没了。”

“他的情况我们从他单位基本了解了大致,他叫丁建军,是后勤管理处的一名普通维修工。人还不错,胆小怕事,平时不声不响的,没出过什么大错。他的领导和同事似乎都知道他脑子有点问题,所以,”年轻男子顿了顿,“平时安排点小修小弄的事给他做,其余时候任凭他看报纸还是喝茶聊天打发时间,只要他不给单位和部门添乱,就谢天谢地了。如果他是双重人格患者,那就能解释他的行为了。”

“廖医生,您刚才说,丁建军发病的时候嘴里一直在说笔记本,那么,他不发病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笔记本的事?”年轻检察官问。

“正常人的思维只有一个,而双重人格是两种独立运行的思维体现在一个人身上,两种思维可能会在瞬间相互交换,也有可能在一个时间段内交换,但不会相互影响和干扰。这么跟你们说吧,当你前脚还熟悉这个人,和他有说有笑,一个转身,下一秒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可能是杀手性格,也有可能是虐待狂,或许他会从善良转变成邪恶,甚至从男人变成女人。所以,这一个月来,据我们临床观察,病人正常时,与发病状态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格。在他们各自的大脑中,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记忆和人生轨迹。不过,他们之间也有可能有一些细微的交叉,比如姓氏相同,这表明他们认可同一个血缘关系。再比如,他们对职业角色的转换,局限在后勤管理很小的范围内,这表明是潜意识在左右他们对外部世界的反应。”

男检察官听明白廖医生的意思,两种人格对世界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在丁非的世界里,也许笔记本是他生命的全部,但在丁建军的眼里,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笔记本的概念。他暗地里拉了拉搭档的袖口,示意她不要再问了。他认为医生只会对病人的病情感兴趣,至于病人口中念叨的笔记本,只是病人臆想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去刨根问底呢。

“谢谢您,廖医生,您今天让我们长了不少知识。”男检察官笑着说道。

“不客气,配合检察院调查是应该的。这样吧,我带你们去见见病人,这会他应该睡醒了。”

 

丁建军今天醒得特别早,醒来时,四周十分安静。他躺着没起来,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从窗帘的缝隙里爬进来,再从床脚爬上他的脚跟,觉得非常有趣。每天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不仅让他的肚子肥了一圈,还让他原本灰蒙消瘦的脸,出现了些许红晕。他感觉今天的精神好多了,一觉起来,神清气爽,连伸个懒腰都是那么的舒坦。

等阳光爬到门口的缝隙,他起床拉开窗帘,于是,阳光如水泻一般,瞬间铺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将整个房间镀上一层暖和的色彩。丁建军喜欢这个早晨,透过窗户,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绿葱葱的树林围着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三三两两有几个和他穿着一样白色衣服的人在走动。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双手握住安装在窗户上的铁栅栏,鼓起胸膛,深深的吸了几口,陶醉在这美妙的一刻。他羡慕院子里的人,很想到院子里去,和院子里那些人一样,自由的走动。但医生告诫他,他是病人,还在观察期,等他病情稳定后,才能去院子里自由活动。

护士每天都给他吃一些五颜六色的药丸,药丸的名字拗口难记,丁建军分不清这些对他到底有没有效果,既然是医生说要吃,他就按时服药。今天起床早,还没到护士送药的时间,他就趁这个机会,站在栅栏内,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丁建军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关在医院,关在这间有铁栅栏的房间。他觉得自己身体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他现在用力的吸气,呼气,清新的空气在肺里流转,带来阵阵的惬意。他活动四肢,踢踢腿,弯弯腰,举起手臂摸摸自己的肌肉,肌肉充满力量,如石头般的坚硬。他现在胃口特好,一顿能吃两大碗饭,还特别能睡,捱着枕头就能呼呼睡到天亮。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比任何正常人都强壮,因此,他怀疑医生是否诊断错了对象,把他和另外一个病人搞混了。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可以早点去院子里走动,或者早点出院,离开这个限制他自由的鬼地方。丁建军站在窗边,想着如果今天医生来会诊,他一定要跟医生好好展示一下身体,说明一下情况。

就在丁建军胡思乱想之际,房间门打开,廖医生一袭白长褂,领着两人走了进来。

“气色不错嘛,”廖医生脸上挂了一丝笑意,以他的经验,病人今天应该是正常人的身份。“药吃了么?”药剂对稳定病人的情绪有相当不错的作用,廖医生希望病人今天不要出现反反复复的情况。

“医生,你看我这身体…,”丁建军见到廖医生进来,迫不及待想把刚才脑子想的事做给医生看。

“不急不急,”现在病人情绪安稳非常重要,廖医生轻轻按住丁建军的肩膀,让他坐在床边,“你的事过会就解决,现在有两位检察院的同志,有些事要问你,等他们的事办完,马上给你复诊。”

廖医生对检察官笑笑,“你们先忙着,我过会再来。”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房间陷入短暂的安静。

丁建军是第一次和检察院的打交道,从他俩和医生一起进门那一刻,丁建军就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了。他面对穿制服的人,天生就会生出一丝不安的情绪,就和有些男孩一见女孩就会脸红一样。因此,丁建军心里免不了有些紧张,拘谨的坐在床边,等着他们提问。

房间除了床以外,没有其它可以坐的地方,两位检察官只能站着。男检察官首先发问。

“你是丁建军还是丁非?”

“嗯?”丁建军一时糊涂了,难道他们找错人了。

“我是丁建军。”

“是丁建军,那就好,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们要问什么。”

“知道。”

女检察官拿出录音笔,打开开关。

“有几个事需要核实一下。”

“你尽管问吧,知道的我都回答。”

男检查官拿出手机,给丁建军看一张截图,照片里丁建军站在市检察院的门卫室外面,交给门卫一包东西。

“照片上的人是你吧?”

“没错,是我。”

“检察院有正式的举报箱,为什么把笔记本扔给门卫就跑?”

“怕打击报复。”丁建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不想露面,看来,还是被摄像头拍到了。“我能问一下,我们局长是不是被你们…”欲言又止。

“是的,根据你送过来的笔记本,我们很快就查清楚他收受贿赂的来龙去脉,检察院已正式立案调查,所以需要核实举报人的情况。”

“那么,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是怎么得到笔记本的?”

“是这样的,”丁建军扭了扭屁股,把坐姿端正了些,“有天上午,我在厕所隔间里维修堵塞的管道,局长陪着市里的领导说说笑笑进来小号,我没敢出声,就停下活听他们讲些什么,其实也没听到什么。等他们出去了,我开了一条缝,才看见局长把包落在洗手池旁边没带走。本来,我想追出去把包还给局长的,可是,也不知道哪来的鬼使神差,顺手就把包塞进工具箱,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口气溜回办公室。您晓得吧,那只软软的包摸起来舒服,却像烫手山芋,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带回家的。”

“包和笔记本带回家后,你接着做了什么?”

“包我后来趁没人注意,悄悄地扔回厕所间了,笔记本被我留下。开始我翻了几页,没看出什么,后来,我才发现,里面有几处文字很奇怪,多看几遍,就看明白了,那些是单位简称,后面的数字肯定是金额。”丁建军说得口干,想找杯水喝,但又怕耽搁检察院的同志的核实,于是,他没打算停下来,继续说道,“有些单位的缩写和名字一时看不出是哪的,这费了我好几天的劲,上网和打电话,总算一一查出来。很奇怪,我发现笔记本三天两头和我存放的地方不一样,晚上明明藏在柜子里,早上却又在枕头下出现。我怕笔记本被人偷了,所以,才决定把笔记本交给你们,免得夜长梦多。”

“你没有利用笔记本做过其它的事?”

“利用?”丁建军又糊涂了,这笔记本有什么可利用的,里面除了记录局长受贿的证据,还能利用它干什么,难道有人想用它来敲诈局长?幸亏我及时把笔记本交给检察院了,利用不利用跟我没什么关系。丁建军摇了摇头。

一直在旁录音的女检察官突然问道,“你知道自己得什么病?”

“不清楚,每次问医生,都含含糊糊,护士也是,爱理不理。”

女检察官继续说道,“如果你有另外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利用笔记本要挟你们局长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你会怎么看待这种事?”

丁建军被女检察官逗笑了,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我就是我,怎么会有另外一个身份,我又不是间谍。”

“我们就是随便问问,没有其他事了,”男检察官用眼神制止女检察官,既然丁建军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双重人格,如果继续刺激他,很有可能适得其反,触发病情加重。法院审理,还是需要丁建军以正常身份出庭作证的。

男检察官伸出手和丁建军握手告别,“谢谢你的配合,也谢谢你的尽了市民应尽的义务,今天就到这,如果有需要,我们还会来打搅你的,不介意吧?”

“只要不是来兴师问罪就行。”丁建军发现,这两名检察官今天尽问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这样也好,这些问题与他毫无牵连,再说局长已被立案调查,他不用担心打击报复这事了。想到这,丁建军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浑身轻松得像是刚从澡堂里出来。当务之急,他需要立刻告诉医生,现在他身体没有任何的不适,更没有任何毛病,连检察院的同志都和他客客气气的,那么,他应该有资格走出这间屋子,去院子里自由活动,自由呼吸。

 

 

 

                                          20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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