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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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读书不多，却一肚子有趣的故事，惹得我三天两头缠着他讲故事，直到满足为止。外公经常给我讲神仙道士降魔，除此之外，就是妖怪们互相打架。他给我讲钟馗捉小鬼，我就梦见小妖们被打得满地找牙。他讲画皮吃人，讲完后我不敢关灯睡觉，生怕妖怪半夜吃掉我。
不过也有例外。
有一年夏天，天气格外闷热。傍晚时分，我们搬出“春凳”、竹椅、凉席，在院子里吃晚饭。饭后，夜色逐渐浓重，全家人或坐或躺，围成一圈乘凉。外公摇着蒲扇，我坐在外公身边，央求他讲个故事。暑气退去，微风习习吹来，树叶轻轻摇晃，仿佛也在聆听。那天，外公打破惯例，没有讲妖魔鬼怪，而是说了一段春申君的故事。
故事平淡无奇，多是些历史人物和典故，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扣人心弦的打斗，我听得索然无味，春申君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倒是听到“游大水”三个字，勾起我贪玩的念头。我琢磨，故事里有“大水”游，那里一定是个好玩的地方，便记住了。当天夜里，我枕着满天星星，梦见自己在水里游啊游啊，身边围满小鱼，它们瞪着眼珠子看着我，尾巴拍打出无数浪花。
之后，我多次纠缠外公，要他讲春申君给我听。其实，我特别想知道“游大水”具体地方在哪里，大水怎么个好玩法。外公一眼看穿我那点小心思，一遍遍地讲，很有耐心，春申君就这样刻在了我心里。
外公讲故事，多是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但到底有多久，从来不说清楚。他开始讲春申君，一张口“很久很久以前”，我很好奇，问很久很久是多久。这个时候，外公眯起眼，望着远方山峦连绵起伏的影子，好像需要努力思索一会。最终他以大人讲故事，小孩别插嘴，敷衍我了事。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照亮了院子。外公浑浊的眼珠让他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可一旦说到春申君，目光立时清亮了许多。某种东西从他心里复活过来，像月光一样撒在我脸上。
很久很久以前，外公开始讲故事。
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刚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战争。许多城镇被摧毁，村庄洗劫一空，百姓四处逃难。原本肥沃的田地，因无人打理，成为杂草的乐园。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挣扎在死亡线上，不知命运何去何从。
随着夏季到来，高温天气让百姓备受煎熬。大地在阳光下炙烤，山泉干涸了，河道见底了，庄稼地裂出一条条缝隙，躺在地上无声呻吟。老百姓仰天长叹，眼看家中就要断粮断水了，却回天无力。
这时，一队官兵从惠山脚下的密林里钻了出来。他们身披牛皮盔甲，肩扛长枪，额头上挂满汗水，脸上的表情和那些被阳光晒蔫的树叶一个样子，耷拉着，没有一点神采。
领头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头顶一品官帽，身穿锦服，一缕灰白的长须迎着风飘扬，威严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慈祥。只是他脸上蒙着风尘，神情显得萎靡不振，任由汗珠顺着脸颊，在脖子上画出道道痕迹。看来，领头人也不堪忍受天气的折磨，顾不上保持体面的官威。
骑在马上的领头人叫黄歇，楚国宰相，楚王封他为“春申君”，赐淮北十二县。楚国战胜吴国后，赐他统领江东。春申君此行目的地正是江东吴国旧址，他要在废墟上筑城建邑，拓展楚国疆土。
官兵顶着酷热，在林子里艰难行军。随身水囊挂在腰间，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滴水。队伍行走了半天，沿途没遇到一条溪流，连石头缝里的泉水也不见踪影。人人嘴唇皲裂，嗓子冒着烟，步履越走越沉重。春申君回头望了眼饥渴交加的人马，心头万分焦急，这般艰难跋涉，何时才能赶到吴地旧址。他暗自向老天爷祈祷，赶紧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吧，众官兵消了暑解了渴，才有气力继续赶路啊。
突然，有人扯起喉咙大喊，附近有水！队伍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果然，远处山坡上传来极其轻微的水流声。春申君也听见了，他双腿夹紧马肚子，马儿长嘶一声，扬起铁蹄，径直朝山坡飞奔过去。穿过密林，越过一片乱石滩，只见一条银色链子挂在空中，下方聚成一汪深潭，泉水叮叮咚咚不绝于耳。
春申君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潭边，掬起一把泉水，轻轻啜了一口。啊，泉水清凉甘甜，仿佛一条直线贯通全身，浑身暑气顿时褪去。痛哉！快哉！春申君饱尝甘泉，正要回头命令队伍上来取水，一头硕大的脑袋猛地扎入水潭，吧唧吧唧喝了起来，溅起的无数水花淋湿了春申君的衣袖。
那是他的座骑，春申君拍拍老伙计，哈哈大笑，喝吧，痛痛快快喝个够。待马肚子喝得滚圆，春申君双手一挥，官兵这才围拢上来。水花在人群里炸开，笑声欢呼声打趣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林中小鸟惊得扑腾着翅膀，没头没脑一阵乱飞。
此后，春申君在江南一带驻扎下来，带领百姓修缮水利设施，开垦荒废的土地，重建被摧毁的村庄。秋来春来，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逐渐恢复了元气。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稻子，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子，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吴地后人为纪念春申君，将他饮马的水潭，命名为“春申涧”，民间则称之为“黄公涧”。
外公说，小时候，他的爷爷带他去“黄公涧”游过一次大水。但他描述游大水的画面，总是残缺不全的，就像一张画被撕成无数碎片，有些碎片遗失了，很难拼接复原。
“游大水”久久萦绕在心头，每次外公讲完故事，我就做同样的梦。我梦见一群鱼伴随自己朝前游，游啊游啊，无论怎么使力，前方总是没有尽头。多年以后，当我实现游大水的愿望，才停止做梦。这时我才明白，梦中游不到的尽头，原来在“黄公涧”。
每年七八月份，江南进入梅雨季节，绵绵细雨下个不停，连空气摸上去都潮乎乎的。小时候我住在无锡乡下，记得有一年，大大小小的雨，连续下了一个多月，村里村外每条道路泥泞不堪，家家户户墙壁上长满了霉菌，晒出去衣服没一件会干。正值放暑假，一群小孩聚在一起精力无处发泄，心眼里跟长了霉菌似的，蒙着一层阴影，巴望着天气赶紧放晴。这天，不知谁喊了声，“走，黄公涧游大水去！”大家似乎就等着这声召唤，一呼百应冲出家门，哪管外面还下着雨。听见去游大水，我格外兴奋，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到“黄公涧”。
我所在的村子，地处城乡一隅，只有一条土路和外面连接。当时没通公交，大人都难得进城，何况小孩。那天凑巧，村办企业有辆卡车进城拉货，驾驶员见一群孩子冒雨赶路，大多认识，停下车问明原由，不由分说拉我们上车，带我们进了城。驾驶员把我们拉到惠山脚下放下来，指着一个方向说，一直往前就能到黄公涧。他还定了一个时间，等游完大水，带我们回村。
我们和驾驶员道别，转身朝“黄公涧”走去。心心念念的“黄公涧”离我越来越近。沿途每一棵大树，每一丛小草，每一条小溪，就像梦中的画面展现在我眼前。转过山脚，一条小径蜿蜒穿过林子，隐隐传来哗哗流水声，阵阵水汽扑面而来。我们两眼放光，大呼小叫，撒开脚丫冲进林子。
钻出林子，巨大的轰响扑面而来，我们瞬间陷入雷鸣般的包围中。那一刻，我惊呆了。雷声在耳边翻滚，热血在胸口鼓荡，二千多年前春申君策马扬蹄的那片乱石滩，终于展现眼前。
我试探着踩入乱石中，水温彻骨的凉。一股股暗流在石头缝里揣我的脚，扯我的腿。我跌跌撞撞，站不稳脚跟。待我摆脱暗流，全身已经湿透。几个小伙伴站在一道瀑布前，挥手大叫，“快来，这儿好玩。”
瀑布从岩石夹缝中喷涌而出，万马嘶鸣，犹如千军抢渡渡口。我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呐喊一声钻进瀑布，顿时感觉到强劲的激流冲刷着身体，水花迷湿了双眼。我们一次次在岩石上滑倒，一次次爬起来。没多久，我们终于钻出瀑布，一头撞进一座凉亭。
凉亭边躺着一汪深潭，水面如镜，雨点淅淅沥沥撒在上面，说着悄悄话。潭边卧着一块巨石，布满了青苔，上面刻了几个字：春申君饮马处。
凉亭中坐着爷孙俩。老人鹤发童颜，小孙女乖乖坐在一旁，认真听老人述说“游大水”的由来。老人的语气和表情，竟和外公有些相似，额头布满一道道皱纹，就像刻着沧桑岁月。老人说着说着，眼中闪出光芒，清澈的目光像那潭泉水一样深邃。
老人说：梅雨期间雨量充沛，整座惠山如同蓄满水的大罐子。每逢大雨过后，水势暴涨，山上容纳不下这么多雨水，它们在山谷里横冲直撞，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惠山属天目山余脉，山势低缓，平时是极难见到瀑布奇观的。此时，瀑布顺着“黄公涧”飞流而下，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大量水汽凝聚在谷底，形成一处清凉世界。大人小孩在乱石滩上戏水拍照，玩得不亦乐乎，连衣服湿透了都顾不上，享受酷暑中的清凉一刻。久而久之，“黄公涧”成了一处热闹景点，百姓称之为“游大水”。无锡民间把对老百姓有恩有德的大人物称为“公”，尊为“大王”，把“春申涧”称作“黄公涧”，以此表达对春申君的尊敬和爱戴。在老百姓眼里，春申君永远活在心里，永远是他们的“大王”。
走，去游大水！大家心照不宣，直奔春申涧而去，那样子就像去赶赴一场祭祀春申君的隆重仪式，人人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
老人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原来，“游大水”的典故竟和二千多年前楚国宰相联系起来。怪不得，每次我梦见“游大水”的画面，虽然看不真切，但总能让我为之热血沸腾。现在我明白了，那画面里蕴含着一个灵魂，一个让老百姓永世怀念的伟大灵魂。
我完全忘了到约定地点坐车回家这事，等我想起，卡车早已载着一群落汤鸡回村子去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村子的，只记得，当我走到村口，家家户户亮起灯。回到家，我倒头就睡。当晚，我做了个梦，那幅“游大水”的画异常清晰和鲜活。我变成一条小鱼，和一群鱼儿徜徉在画中，终于游到了彼岸。
睡到第二天响午，一缕久违的阳光钻进窗户摇醒了我。睁开眼，阳光铺满胸口，既敞亮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