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韭菜面

眼看着大雨将至，去兴木镇老家看望父母回来的张主任，一路加快车速，终于赶在下雨前回到了县城特殊学校。从停车场出来，仰头看着乌濛濛的天空，左手放在头顶，抚摸着斑白的头发，叹道：“看来又要涨水了啊，前几天才下了好几场大雨，今年的雨水真有点多。”俗话说芒种落雨端午涨水，年年端午都会涨水的，只是今年的雨水特别多，让人心情很压抑。

正要回家，手机嘀嘀嘀叫了两声。打开手机，是李小燕老师发来的微信：主任回来了没有，来我家吧，下午我煮韭菜面，你不是一直想尝尝我的厨艺吗？

张主任犹豫了一下，回复说：刚回来，需要带什么东西来吗？

小燕回复说：下雨呢，不用出去买了。家里有韭菜、面粉、葱、西红柿，还有鸡蛋、香菜，煮韭菜面的材料已经齐全了，其他不用买了。

从兴木小学调到县城特殊学校已经十八年了，因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成绩显著，一直担任着特殊学校的教导主任，人到中年的张主任也算是事业有成了。师范毕业后在老家的兴木小学当老师，并在那里成家立业。不知道什么原因，兴木镇的残疾儿童比例很高，有肢残的，有聋哑的，也有智残的，张主任每年负责的班上都有五六个残疾学生。为了完成教学任务，普及义务教育，张主任经常送教下乡，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特别是残疾儿童教育的经验。这不，县城特殊学校一成立，原本以为将会在兴木呆一辈子的张主任就调进了县城，虽然特殊学校在郊区，离主城区有五六公里远，但好歹也算县城。只是进城十多年来，张主任一直独自居住在学校宿舍里，不加班的周末才能回一趟兴木老家，好在妻子在兴木村委会任副主任，既不影响上班又方便照顾老人。女儿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了省城，让张主任一个人住在特殊学校，能够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特殊教学研究中。

张主任返回停车场，打开后备箱，拿出两瓶过年的时候女儿买回来没喝完的红酒，向着学校宿舍楼跑去。从停车场到宿舍楼的距离并不远，张主任跑得不慢，赶在雨点砸到地面的时候，一脚踏进了学校宿舍楼。

特殊学校的老师们在县城里都有住房，整栋宿舍楼就二楼的张主任和三楼的小燕老师住的时间最多，被老师们称为正副楼长，慢慢的他们就成了最好的邻居，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但由于李小燕也是兴木镇人，两人的友谊自然就增强了。李小燕是去年毕业的优秀大学生，主动回了县城，来特殊学校任教，小燕父母早亡，去年冬天奶奶因感染传染病毒引发肺部疾病，随后也离开了，将小燕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人世间，让人看着怜惜。

门是虚掩着的，张主任进门才发现屋里没人，只有小燕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便来厨房门口，问道：“另外没有约人吗？”

“其他人都回家过端午去了。”李小燕一边说着，将一把洗净的韭菜放在菜板下，拿起菜刀一切一捋，熟练的将韭菜根部切掉又顺手捋进了脚边的垃圾桶，再将韭菜切成碎末，放入盆中，加入一勺盐，搅拌均匀腌制起来后，才从厨房出来招呼张主任坐下，给张主任倒了一杯茶，看着张主任放在餐桌上的红酒说：“主任，我家里没有起瓶器，你这红酒是只能看不能喝啊。”

张主任说：“放心吧小燕老师，这红酒我是不会拿回去的。”说着，问李小燕要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坐在沙发上，把红酒瓶口的塑料帽撕下，站起身来到门边，把毛巾叠成方块放到墙面上，让红酒瓶和墙面成九十度角，左手拿住毛巾，右手拿住红酒瓶，轻轻的有节奏的撞击墙面上的毛巾。随着撞击，红酒瓶的塞子便慢慢的向外移动，当塞子裉出超过了一半的时候，张主任停止了撞击，放下毛巾，左手握瓶，右手用力的握住露出的塞子不停的左右旋转，几分钟后塞子就拧开了。

“不管是教书还是生活，什么事都还是要数张主任最厉害。”看着张主任已经将红酒打开了，小燕打趣的说了一声，转身走进厨房，在韭菜里加入两碗面粉，又加了一勺食用碱，搅拌均匀，又打了两个鸡蛋，调匀后倒入韭菜里，左手拿着一双长筷子搅拌，右手抓着干面粉慢慢的撒入韭菜盆里，直到加入的面粉恰好能够完全吸收韭菜的水分，再用双手揉搓韭菜面粉，揉成面团，放在盆中。

张主任感觉实在无聊，便大声问道：“需要我打下手吗？”

“主任稍等，马上就好了。”李小燕将两个红酒杯子洗净，用毛巾拭干，放在餐桌上，又转身进了厨房，张主任跟着来到厨房门口，看着小燕煮面。

小燕在案板上散了些面粉，从盆里拿出韭菜面团，放在案板上揉搓了几下，才将面团擀成面皮，切成长条，叠在一起，切成食指宽的面条。然后开火，在锅中烧油，放入蒜末葱花，炒香，加入切细的西红柿，翻炒后取出。又在锅里添入清水，水开后将面条放入锅中，煮熟后捞出，淋入汤汁，撒上香菜，香喷喷的韭菜面就端上了餐桌。

小燕又弄了个凉拌土豆丝和一个卤猪尾巴，端上餐桌，张主任将红酒倒上，小燕给张主任和自己各挑了一大碗面条，微笑着说：“先尝尝我这韭菜面如何。”

张主任拿到筷子就吃上了，面条刚入口，感觉爽滑可口，美味瞬间溢满了味蕾，吃了好几口，才抬起来，端起酒杯，说道：“端午安康！”

小燕和张主任碰了一下杯，将红酒喝干了，腼着脸问：“对不起主任，我家过端午从来不吃粽子，我也不喜欢吃，就吃韭菜面将就吧，张主任你看是否下得了口？”

“好吃，好吃，没想到我们小燕老师厨艺真不是吹的，你这是在哪里学的呢？”

吞下嘴里的面条，小燕红着脸说：“我是跟奶奶学的，我家每年都会在端午这天吃一次韭菜面，奶奶总是拉着我一起煮，慢慢的我就学会了。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感谢主任陪我吃长寿面，来，我敬张主任一杯。”

喝干了酒又倒上，主任才说：“哦？过生日怎么一个人在学校过呢？”

“唉，还能去哪里过呢？”小燕像是在回答张主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侧过头去，眨了几下眼睛，半天才回过头来。

张主任不觉一楞，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不起，老了健忘，我先自惩一杯。”说着将杯中酒喝干后又倒上，端起酒杯说道：“今天我就不祭奠伟大的诗人了，我只祝愿我们的美女老师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小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举起杯子说道：“主任，真的感谢你能陪我过端午，陪我吃长寿面，父母去逝后，每年的今天，奶奶都会教我煮韭菜面。现在，奶奶也丢下我走了，还好有张老师作陪，谢谢。”说着，紧咬了一下嘴唇，微笑着与张老师碰了碰杯。

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小燕说道：“别人家的端午吃粽子，我家的端午从来都是吃韭菜面。因为我家的端午节，不仅仅是我的生日，同时也是妈妈和奶奶共同的生日。”

张主任惊奇的看着小燕，面带笑容，没有说话。

小燕莞尔一笑，继续说道：“端午节是我家最特别的日子，奶奶厨艺很好，每年的今天，她都会煮韭菜面，奶奶说面条寓意长寿，韭菜的生命力很强盛，吃了韭菜面，全家人都会身体健康，生活美满。遗憾的是，在我八岁那年的端午，爸爸妈妈趁着放假，去大山里给一个弱智的孩子送教，每年端午都会涨水，爸妈送教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奶奶在家煮了一大锅韭菜面，等着爸妈回来一起吃，我们在家里等啊等啊，可是，再也没有等到爸爸妈妈。从那以后，奶奶不再煮韭菜面，只在端午这天才煮，虽然百吃不厌，但一年只能吃一次。奶奶说，端午节吃韭菜面，是给我们祖孙三辈人过生日，也是为了一年一次的纪念。去年端午，奶奶就过完了她最后一个生日，一生最后的那碗韭菜面，她剩了半碗没能吃完……”小燕没能把话说下去，低下了头，用左手紧紧的捂着嘴，她已经明显感觉到有东西在眼眶里蠕动。

张主任似乎听出神了，半天才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到小燕身边，轻轻的拍了拍小燕的肩头，又抚着小燕的秀发，慈祥的说道：“日子总会向着好的方向进行，以前有奶奶给你煮韭菜面，今天我有幸陪着你吃，相信明年的端午，就会轮到你的王子陪你吃幸福的韭菜面了。你的亲人不仅是在端午这天陪着你，更会一直护佑你健康美丽的！以后的每一个端午你都会有美味的韭菜面吃，只是小燕啊，吃韭菜面的时候可别忘了喊我，也让我沾沾你和奶奶的光，能够健康，能够长寿。”

张主任拿出年轻的时候哄女儿的本领，哄了半天小燕才止住了哭泣，站起身来，去厕所洗了一把清水脸，重新回到餐桌前坐下，端起酒杯，苦笑着说道：“让主任见笑了。”

张主任没有动杯，对着小燕摆了摆手，示意小燕把酒杯放下，才缓缓的说道：“小燕老师，你的故事很伤感，也很动人。有一个问题我至今没想明白，你一个优秀大学生，怎么不在繁华的大城市发展，却偏偏回到了这个落后的小县城呢？”

小燕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低着头说道：“我爸爸妈妈都是村校教师，他们最关注的是村里那些残疾儿童的教育问题特别是心理问题，认为受教育对每一个孩子来说都是公平的，他把生命都献给了他们心中最神圣的教育事业。高中毕业的时候，争得奶奶同意，我报考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靠着奶奶的养老金和我自己勤工俭学的收入读完了大学，再无力读研究生了。当时我心里想着回到家乡，既能够给奶奶养老，又能继承父母遗志。没想到的是毕业回来后没几天，还没能陪奶奶过一个端午节，就再也吃不到奶奶煮的韭菜面了……”

“我爸爸高中毕业，在村校当代课老师，参军入伍后，妈妈就去村校接替爸爸当了代课老师。爸爸是一九八八年当兵的，在北京，听妈妈说，他入伍的第二年夏天，在执行一次紧急任务中，为了保护战友安全，腿部受了伤，虽然经过大半年的治疗治好了伤，但却留下了走路不利索的残疾。复员后爸爸拒绝了分配的工作，主动要求重回村校，继续当老师……”平时干炼爽快的小燕有点喋喋不休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张老师没有打断他，轻轻起身走出了小燕家的门。

雨越下越大，打在雨棚上，哗哗哗的响着，像是喧闹，像是发泄，更像是在倾述。抬头看着濛濛的远山，张主任左手放在头顶，抚摸着斑白的头发，轻轻叹道：“年年端午都会涨水的，今年涨得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