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前
我离开家乡快三十年了,一度到了很少说方言的地步。即使是说也不纯粹了,是混合着几种不同地方语言的腔调。以至于每次和人家聊天,虽然讲的并非普通话,但让别人听得人也是几度猜测,“您是XX地方的人?”,我否认,“那您是XX地方的?”。当我说出我的家乡时,一起聊的那人肯定得说,“那可是一点也不像呀!”。我每次都会拿出来“多年了,家乡话忘得差不多了”应付过去,其实也是在搪塞自己。是呀!我怎么连自己的家乡话也忘得差不多了呢?贺知章是“乡音无改鬓毛衰”。而我是老家的方言已经忘得支离破碎了,或者说是故意忘的差不多了。
实话实说,现在的我的确是说不出原汁原味的家乡话了。多年前曾经觉得方言很土,土的掉渣,丢人现眼。我一度就像想逃离故土一样,迫切的想甩掉自己说了十几年的方言。尤其是上了大学,觉得穿着打扮已经是够土的了,再说上满嘴的“德国话”(我出生的地方属于三省交界,受外省方言影响较大,那时好多市区的同学调侃我们的方言听起来晦涩难懂,比德国人的话还难理解)。
好像我一说方言,身份就会立马降下来似的。
刚到市里读大学,满眼的羡慕,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奇。尤其是听到周围的人们说着普通话,马上一脸的崇拜,觉得说话的这个人的形象也与之高大了起来。城里人就是城里人,看人家咋说话哩!要腔有腔,要调有调,让人听得就是那么舒坦,意思表达的也是那么的贴切和会意。而我一张口就是高粱壳味。自己是连比划带解释,把自己弄的开始讲的时候是红头涨脸,后来解释完是灰头土脸,别人听的还是一脸木然。觉得自己打小长大的地方是个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说出的话也是怪怪的。
我嫌弃曾经出生的地方,嫌弃自己说出的每句方言,包括以前引以为豪的在同伴们面前张口就来,彼此都能会意的歇后语,串串话,甚至是俏皮话。
渐渐的,这些话语在我的生活中难觅痕迹了。普通话成了我生活中的主要用语!
起初觉得普通话,就是在我们方言的基础上把它腔调一拿捏,让它变“普通”了,对我来说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儿,没什么难的!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甚至还弄出过笑话。一次去老乡的宿舍串门,开门的是一位市里的同学,“你找谁?”,“我来眊眊,那谁是不在这个了哩?!”,我是使出浑身解数想把我顺嘴的方言让它变成所谓的普通话。加上也不是普通话该有的语调,前后鼻音也分不准确,音的升降调也辨别的不清楚,听得那同学站在门前一脸愣怔,我也是脸红的猪肝似的,最后狼狈走之。
我大学上的是师范类院校,“写规范字,说普通话”是一个教师必须具有的基本素质。在那个大家都讲普通话的大环境里,说好普通话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慢慢地我的普通话讲得也算过关。讲起了普通话,曾经讲了多年的方言就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放了,在我的心目中,这恰恰也是间接的给了我放弃它的理由。
不讲方言,而讲普通话,这是我在继考上学校,跃出农门后的第二次膨胀。我觉得自己就是城里人了,和农村人已划清了界限,自己好像卸下了包袱,身上清爽了许多!
多年后,我反思,这到底是一种精神上的逃避,还是心灵上一种虚无的亵渎呢?我没有理清楚。
放假了,回到村里,我讲起了普通话,旁若无人,趾高气昂。村里人听着我讲的普通话,是一头雾水,一脸的羡慕和无助。背后如何议论的事就无从知晓了。
再后来,回到家乡,许是自己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吧!和乡邻们聊天,没有了在村民前说普通话炫耀的心态。试图用尽全力去回复曾经自己心目中方言的全貌,却发现是不可能得了。开始的几句还有模有样,也算能对付的过去,往后再说几句,就露了馅。话音里既参杂着普通话的词句,也有本地话的调儿,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地方的用语,在邻居面前变得土不土洋不洋的,召来乡邻们不解的神态以及自己都会感觉到的尴尬,“出外边几年,怎么连自己的家乡话也说不全了呢?”,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村里传开谁谁家的孩子,觉得自己在外边了,回家连家乡话也不会说了,忘祖了!
我没有了从前的浮夸,但也没有了踏实说方言的底气。
我变得纠结了,我是该讲普通话呢,还是该讲方言了。
我的内心是挣扎的,其实方言的灵魂已悄悄地从我的心灵深处溜走了。
现在的网路是神奇的。前一段,邻村的一位年轻人红遍快手抖音等网络平台,开直播带货,演短剧,讲的每一句,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方言,唤起了我曾经的语言记忆。方言的每一话都能表达得丝丝入扣,恰如春雨入地,久旱甘霖。原来我从前一直认为晦涩,难开口的方言,竟然能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是网络的力量?是重新唤起人们对乡愁的记忆?是.......?
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中说:“方言土语,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语’,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
我重新审视和尊重我说了多年的方言,其实也是在审视现在的我。尊重方言是尊重那方水土过往的历史。暮然回首,我的方言原来蕴含着深深的历史积淀,有着文化的内涵,这其中有消失久远的蒙元官话,有历史研究价值的明清土语。
其实,讲普通话和方言并不冲突。现在城乡融合速度加快,在工作的场合,说普通话是工作的需要,是对工作的尊重。在适当的场合,说说方言,或者在乡亲们前用方言聊聊,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变得融洽亲近。
现在,我又敢于说出那在儿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方言了。
迷返的方言,迷返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