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纹理和密码

派出所的警官也是个中年人，很和蔼，挂在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拉近和他的距离。我似乎有些恍惚，竟没看清他的工作牌，也就不知道他贵姓。

“好了。”一阵忙碌过后，他把迁出证递给我，说：“核实一下，回去交给住地派出所就好了。”

他的样子，很像是自家的亲朋。

“把户口本给我。”警官又说。我有些木然，连忙把户口本从文件袋里掏出来，递给他。警官一直微笑着，在有些泛黄的常住人口登记表和户口本上，用力盖下“整户迁出”的印章。

看到这四个字，心头咯噔一下，好像从这刻起，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村庄人家，一下子变得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这一片土地，就这样与曾经也是念念不忘的一片乡土拉开了距离，换句话说，从此以后，家乡真的变成了故乡。

都说每个人的脚下有一条长路，只不过很多人习惯在这条路上往返，走得再远，都会有片熟悉的地方安放所有的牵挂和期盼。这条路，一头是家乡，一头是异乡，尽管每年都不异于迁徙的鸟儿，谁又真正舍得下温暖的窠巢？

我们无疑成了另外一小拨人里的一个。突然有些惶然，在熟悉的乡土、熟悉的人情里长大，我们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叫做家乡的地方，不能真正体味到村庄的温厚与包容，这么多年身在他乡难以再感知一盏盏灯火的温度，更难得有时间站在家门口看炊烟爬上屋脊、随风飏散……

这一刻，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不敢多看一样村庄的样子，不敢多看一眼春色盎然的乡土，害怕这些影像，会刺痛双眼。

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养育了我们的田园和村庄。祖先在这里安居过，父亲母亲在这里终其一生，我们的童年和少年，至今还保留着难忘的影子。这样的生活气息，一直都在，并没有因为天各一方就变得寡淡、变得模糊，相反，实际的累积，会让这些情节，一段一段，烙刻在心底，格外清晰。

这样的一个地方，就像家门口枝桠层叠、生长不止的大树，有它的纹理和密码。生长在它的怀抱里，一年一年长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解读。各自的生活方式、不一而同的生存体验、因人而异的生活认知，固然会产生细微的差别，但是，没有谁能够颠覆传承已久、已自成体系的乡土文化，来自祖先的生命纹理和生存密码，自然也不会受人左右。

乡土的纹理是纵向的，也是横向的，纵向的，是阻挡不住的光阴，横向的，就是一辈辈人生活的断面，纵横交错，构建起乡土的广袤与深厚，乡村或者说家乡，得益于乡土的润养，才会一年年茁壮，才会有灯火人烟的温婉，才会有那么多的犬吠鸡鸣，点缀村庄的有声有色。这样的纹理，是一代代人的归宿，更是一辈辈人的希望。所谓日升月落，所谓星移斗转，只不过这些纹理中的一个情节、一个更迭。层层叠叠的光阴、跌跌撞撞的身影、密密匝匝的风雨四季，填充了这些纹理中的每一丝罅隙，留给后人的，除了丰满、厚重，还有轻盈与灵秀，每个人都在乡土的纹理中长大，每个村庄都离不开这些纹理的构建，虽然会说时光斑驳、人情参差，但是，每一条纹理蜿蜒过的痕迹，一直都在。这好比青砖黛瓦立起的祠堂，白纸黑字记录的家谱，纵是时光千年宛若一瞬，百世祖先皈依青山，只要铺陈开来，怎么不会影影绰绰、形形色色！

“邮票大的故乡”，镌刻有乡情密码。这些密码，是临风摇曳枝桠的大树，是叽叽喳喳归巢的小鸟，是田畈上盛开的油菜花，是院墙边的李白桃红。也可以是爷娘的一声呼喊，邻家姑娘的回眸一笑，喜结双花的小油灯，年三十挂在门楣的红灯笼……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家乡，每个人都会掌握解读自己乡村的密码，这无关家乡和故乡，即便曾经的家乡终于有一天变成了故乡，滋养过自己的这片乡土、留下童年记忆的乡村、承载着浓浓乡情的村庄、护佑生命启程的田园，始终都不会模糊、远去。

不清楚有多少人会惶然于家乡和故乡在心底的悄然置换。当这一天真的横亘在眼前，又会是怎样感慨！青山一道，云雨相共，当家乡隐藏在故乡身后，当家乡变成了很多人嘴里的故乡，李白桃红或者山明水秀，瞬间演变成故事里的故事。我们这些人，该怎样在这些故事里，保持住自身的人生姿态？

当下是个瞬息万变的社会，迁徙已然是生命的常态，风雨四季会是最好的诠释。我们的家乡或者说故乡，也因为先人一路迁徙而来，只要是生命，就不会停下迁徙的步伐。迁徙，又会诞生不一样的生活经历，一段情节催生下一段情节，一个故事孕育另一个故事，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个世间的丰富与多姿多彩！

拿到迁出证时的伤感，更加说明家乡在心中的分量。我们总是说落地生根，真的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有许多感想，恰在情理之中。无论是家乡抑或故乡，变换的只是称谓，它的纹理和密码，此生依然，祖先留下的生命长歌，始终会照耀叫做家乡的地方，即便这片蕴藏深情的乡土，已经变成很多后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