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程庆昌的头像

程庆昌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5/16
分享

红的叶 黄的叶

秋天的最后一天,老人感觉心头的清凉和温馨快消失殆尽,不知不觉中有些肃杀和冰冷在慢慢逼近。午后的阳光还是很暖和,老人坐在廊沿的藤椅上,捧一杯茶,眯起眼打个盹。大花狗很温顺地伏在他的脚边,不时吐吐舌头,嗯呜一声。

老人心里一汪秋水那么明净,没有一星杂念,偶尔在风吹过以后,睁开眼,打量一下四周。屋角的老枫树正谢落斑斓的叶子,象饱经风霜的行人正掸落的一身风尘。就是如此,有过热烈、寂寞甚至低沉,只不过,在瑟瑟秋风里,很快就会曲终人散。

突然间,老人想问问这些红红黄黄的叶子累不累,轻言细语的问,两个人窃窃私语那种。风扑面而来,有些像小孩子柔嫩的手,拨动他花白的头发——一树红叶止不住的在他心头滑落,先前的那些祥和与宁适,也随风而去了。

转念之间,沉重的岁月,袭上心头。

恍惚间,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不整,头发就是一蓬乱草。家没了,爹娘也没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碰巧来了解放军,看着他们神气活现,少年一心想当兵。没有一个领导肯要他,说他小,还没有枪高,等长高了再来。人小脾气犟,认准的事,从来没有回过头。少年有主意:不要我,没事,跟在后面,走到哪,跟到哪,跟烦了,肯定就要我了。

这办法还真管用。尾巴一样跟在队伍后面,不知走了多远。一天,一个小个子老兵挡住他,问,“小鬼,跟我们有阵了吧?”

少年眼一横,不做声,反正不要我,懒得尿你!

“还有脾气,有种!你跟我们五天,走了快两百里,就凭这,你这个兵,我要了。”

就这样,少年穿上了军装,跟一大群人混在一起,跟回到家没有两样。不知连长咋就看上了他,点名要他做了通信兵,有空还教他写字学文化。

永远都忘不了那次攻坚战。敌我双方在不到五百米的开阔地上,来来回回争夺了十几个回合,每冲锋一次,就会有人倒地不起,急得连长直打头。连长的眼睛通红,脸色铁青,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跟连长差不多两个年头,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过。枪声稀疏不断,连长眉头紧锁,受伤的左臂不停的往外冒血水。

“通信员!”

“有!”

“告诉一排长,在战斗打响后,给我往死里打,只要剩下一个人,都要抢站到制高点。”

“是!”甩开脚步,一阵风去了,回来的时候,连长已冲到第一线了。

战斗的激烈和残酷,远非一般人的想象,攻击再次受阻,成批的人把命撂在了那里。

连长两眼冒火,哑着嗓门吼,“通信员,告诉三班长,等我猛烈攻击时,带几个人绕过去,把钉子给我拔了!”

“连长,我去!”

“放屁!执行命令!”话未落音,连长就带头冲出了掩体。

枪声终于停顿了下来,战场上死一样的寂静,看着弹痕累累飘在制高点的红旗,通信员咬着嘴唇,两脚一跪,撕心裂肺大嚎,“连长……”

大花狗响响地打了一个喷嚏,打断老人的回忆。老人睁开眼睛,注视着屋角的一树红叶。枫叶正打着旋儿,飘然而下,老人心里有个声音——

是你吗,连长,是你来了吗?我知道,是你来了,你就骑在那一片最红最大的枫叶上,看我来了。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这些年,没少让你记挂,你别急,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来陪你了,我还跟你一起到部队上去,还做你的通信员,你还要我不?快了,连长,你等我等了差不多五十年了吧,等烦了?唉呀,别急,等我心事一了,我马上就过来,带一壶好酒给你解解乏……

真是犟一回改变一生。虽说是提着脑袋穿过无数次的枪林弹雨,也历练了一个人,也慢慢成了领导,虽然见到女孩子就脸红,新中国成立一年,老领导做主,和一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服务员结了婚。结婚那一天,囫囵话都不会说,老领导取笑他:

“哎呀,傻小伙变成了俊新郎,害么子羞,人生大事呀,还怕他们瞎起哄?闹洞房嘛,不闹,哪来的喜庆?越闹越兴旺,越闹越儿孙满堂!”

碰到这么一群人,躲也无门,求也不管用,看着一拨人不肯放过自己,三杯酒一下肚,胆气立马涨了不少:

“告诉你们,我结婚,都别瞎来!平时一口一个兄弟,今天就不是兄弟了?唱歌跳舞你们找她,比酒量就找咱。俺只顾讨媳妇忘了朋友?这叫什么话!谢谢,谢谢,大喜,大喜,大家同喜,大家同喜,酒要醉,人也要醉,什么?人生难得一知己,谁说的,有文化,俺是粗人,不懂,总归比俺有学问。你们是不是看见我进洞房,不服气呀?不服就自己去找个可心的人,这才叫本事,那滋味,哈哈……”

一只鸟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到枫树上,叽喳一阵,老人又睁开眼,循声而望。天,出奇的蓝,白云也是韵味十足。老人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手,呷了口茶,抬了抬腿,把头又慢慢靠到椅背上。

——我知道是你来了,我的新娘。真是人生无常啊,你寂寞吗?别怕,马上我就来过来陪你,来和你叙叙家常。还会给我泡最好的雨前茶不?今生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还恨我吗?现在我是想透彻了。如果那时候我们都能理智一些,说不定到现在还能一起看看报,散散步,怪谁呢?得知你在离开我以后比我想象的要好,心中真的很欣慰,虽然没有跟你联系,一直都在关注你。又得知你先我们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你是我的新娘啊。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的时日也不会太多了,马上就要跟你们见面了。听说你临走时还在一直念叨我,傻呀你,我给了你什么?你还一直放不下?我转业回来,娶了一个乡下女人,没有你善解人意,人很实在会体贴人,很适合和我一起过日子。我这大半辈子,全靠她了,可惜,她太操心,儿女们让她太挂心,她熬不住,油枯灯尽。我的新娘,我要感谢你们两个,等我来了,我带她来见见你,老都老了,不在乎吧,我俩呢,是不是也该把旧账一笔勾销?快了,你听,秋风呼呼响,我还能熬得住几个日子……

有家的日子真好,有人照顾的日子真是享福。乡下女人不娇气,结婚没多久,就有喜了。抱着女人傻笑,满脸是泪,心里默默念叨:“爹,娘,你们知道不,俺们这个家,有后了……”

女儿一出生,打心里希望她能快快成长,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在她牙牙学语时,就把自己小时候长的儿歌一句一句教女儿唱。女人总是笑他,教些啥呀,不怕把丫头教偏了?这鬼丫头灵精呢,教一句,会一句,不出两年,他肚里就没词了,女人就把她会的歌谣教丫头唱,等女儿上学了,成绩一直都是优,没少让他得意。

他成了个大忙人,跟她们娘儿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为了公家的事,连家都不回。一天,学校的老师找到他,说丫头已经两天没上学了,问他到底是咋回事。

老师找上门,还有啥面子?抽个时间回家一看,女儿正伏在破桌子上做作业,看他回来了,一脸的喜色。

“说,为啥不上学?”,声音大得怕人。女儿脸色煞白,缩在桌边,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不说?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啪啪”就是两耳光,女儿极力忍住不哭,终究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夺门而去。

躺在床上满脸憔悴的女人从沉睡中惊醒,声音里满是不安。“他爹,别怪孩子,丫儿是看我连爬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才没去上学的,你又忙,学校又那么远,想请假都不中。别怪丫儿,怪我

老人感到脚下动了一下,一睁眼,大花狗正衔着他的裤腿儿。老人弯下腰,拍拍花狗的头,大花狗很得意的吐吐舌头,匀匀的呼着热气。老人又回到过去的那些片段。

——丫儿,还怪爹下手太重不?爹是为你好,不好好上学怎么行?你也知道,爹疼你呢,那一次,真是爹错怪了你。爹太忙,没时间照顾你们母女俩,连你娘病倒了都不知道,好闺女,很多事,爹得谢谢你,这个家要是少了你,真不知会是咋样子。你晓得不,爹在黑夜里跌跌撞撞找你,心里有多急,心口有多痛。你干吗要躲到桥洞里去,让我一夜好找!当时,你就那么恨爹?那天夜里,爹只想早一点找到你,早一点背你回家。

闺女,时间过起来真是容易,爹只打了个盹,你就窜成大姑娘了,这不,现时你也拖儿带女的呢,要教育孩子们好,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象爹先前那样,急躁、脾气大,懂吗?爹老了,恐怕不能再瞅你几天了,凡事都顺其自然吧,百人百命,要知足。你娘走得早,我知道她在那边候我,这辈子她太孤单了,爹要早一点过去跟她做伴儿。再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爹活到这个年纪,看着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呢?人这一生,就是四季,有春就有秋,等小北风一刮,就完事了。你们要懂得生活,要珍惜生活,都念做人难,其实做人也挺容易,只要少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啥事都好办。对不对?

不说丫头大了,早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就是宝贝儿子,也从昔日调皮捣蛋的混小子,长成了个大后生,不光成了家,还凭自己的努力,在政府部门工作。

一天,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乖巧的媳妇尽拣好的说给他听,可就是动不了他的心。

“爹,都啥年代了,还这么不肯变通,你不是挺能想的吗?”媳妇一边给爹倒酒,一边轻言细语。

“再能变通,也得有个尺寸。”老人愤然,“都要象你们,干部的工作就不用做了,自由主义!“

“爹——,您别上火,这事怪我们不好,不该……我们没伸手跟人家要这要那的,都是他们自愿的,再说,现在都时兴这样。”

“就你们聪明!真以为是人家情愿的,他们是没办法,不送礼,办不成事!明天把东西退回去。人家比我们困难多了,能帮他们做点事,是你的荣耀。人家肯上门来找你,证明你在老百姓心中还有一点斤两,别自己坍了自己的面子!官不大,花花肠子倒是不少,这样不好,我的话,记住了?”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断老人的饶有兴趣的回想,看看脚下,大花狗不知何时溜开了,瞅瞅老枫树,落叶纷纷。

“这风吹不了几天,就要吹光它的叶子。”老人心中有些不舍。

一片枫叶,翻卷着,似是长了眼睛,飞到他的怀里。老人很怜惜地捏在手中,细细打量。虽说只是一片树叶,真象媳妇刚过门时有点兴奋有点羞怯的面孔。

——孩子,爹知道你有心计,也挺能持家,但是,做人最重要的还是本分,人太有心计,不是好事,实实在在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就好,也长久。我那宝贝儿子性格太倔,太像我,你要好好帮助他,就象你娘在世时帮我那样帮他。你娘的事爹讲得你们都腻了,爹还是希望你也做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这样,哪一天我两脚一抻,也就没有牵挂了。闺女,我一直都把你当亲闺女,说话也不存客气,你别记恨爹,爹也很想对你们更好一些,爹就是这脾气,有时好话都说砸了。是爹不好,好几回无故冲你发火,事后,想讲给你听听,就是开不了口,想,我总是你们的爹呢。现在爹想通了,人哪,还是直来直去好,爽快!眼下你们忙于工作,爹还能替你们看看家,带带孩子,真到了一天,你们得好好安排,公与私,要两不误,丫头。

阳光暖和了不少,老人身上有一丝燥热,正想端坐起来,好好看看自己的家,堂屋里的自鸣钟当当响起来,敲得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所有所有一切,都挡不住时光。老人明了不过。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下午,坐在自家门口,跟屋角的老枫树做伴,心情不浮不燥,想想自己经过的光阴?恐怕时日不多了。

枫叶无声飘落,极似一个又一个远行的人——我来自何方,又往哪里去?没有人会懂。老人盯着树枝上一片正在风中摆动、很快就会离开枝头的枫叶,不自觉的笑了一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