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看上去有些单薄。十九岁的年龄,在她身上没有多么明显的体现,既不丰满,也不惹眼。除了皮肤出奇得白嫩,这姑娘算不得很漂亮。她像家里随便一件摆设,很难引起特别的注意。她差不多很少言谈,即使被人误解了,也不过多争辩。梅不是那种爱惹事生非的女孩子。她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没有印象,安安静静,心里很搁得下事。
梅下半夜要起来磨粉子烙煎饼。父亲和弟弟必须天亮前揣上它出去拉脚。
驾车的是一头老得连毛都褪不干净的灰驴。每年总有那么些日子弄得浑身斑斑驳驳,象落了一身霜雪。父亲所以还不处理掉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情感上的不舍。这是父亲成亲时,父亲的父亲送给他的。那时它刚满一岁口,青黑油亮,英气逼人。原来是一对,另一匹给了亲家,作为聘礼,娶过梅的母亲。从此灰驴与这个家一起劳作,一起憧憬,一起度过相对稳定的一段日子,直到牠养下的唯一一头小青驴随主人给鬼子拉车被砸死在车下。牠一下子颓了,孤独地卧在槽边,一连几天水草不进几乎死掉。父亲却亢奋了,是急红眼了。他那些日子里,几乎日夜吃睡在牲口棚里,跟牠较劲儿,倾尽了全部心血,硬是拣回了牠的老命,也拣回了一家人的希望。其实,这希望是虚空的。牠活过来了,也迅速老下去,但与老主人有了一种特别的情份,依恋的那一种,嗅嗅闻闻之外,多了用松垂垂的脖颈子倚蹭主人。父亲也从那时开始倍加呵护这头老迈的灰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以至于这份呵护看上去都像是忽视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梅。
灰蒙蒙的天空寒气袭人。梅听着父亲牵牲口、套笼头、驾车辕的吆喝声,从灶间赶出来,一路裹好一沓热腾腾的煎饼,焐进车上的被筒子卷里。弟弟搭上手,隔着被筒子老练地按一按牢靠,神情严肃地过于成熟,倒像是梅的兄长。父亲甩出一个响鞭儿,击碎清晨的宁静,把很好的心情传导给牲灵。灰驴得得有声,摇落一街的风铃,走向村口。
梅一直伤感地目送他们走远,心里默默数算着他们回来的日子。也许这一趟会给她捎回一点什么礼物:一双鞋面儿;一穗绣花彩线;亦或是一把鹅蛋圆的镜子什么的。梅不愿张嘴去要,如果他们还像往常那样空着手回来,她会很难过的,用好几天时间,慢慢理顺伤感的心情。但这一次不一样,临近年关了嘛。再穷的人家,也会给自己女孩子扯根红头绳的,就想老话讲的,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梅坚信,空着手过年,不吉利。
远去了的驴车从村口,倏然消失。梅心情忐忑着转身回家。
街对面的铁匠铺呼啦开门。小铁匠火塘挟带着一股热气从里边奔出来,神情、肢体,都掩饰不住冲动。他一定是听见外边梅一家的动静才匆匆起来的,等着剩下每一个人时,开门出来。这让梅心里很快活,但脸上没怎么流露出来。
他们又走啦?火塘不加掩饰地看着梅说,回头我去担水来。伸手要替梅拂掉头发上的一片草屑和柴灰。
梅躲过他的手,说我给你留了新烙的煎饼,还热着呢!说这话时,她瞥了一眼火塘那紫红的脸膛,微微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把一张忧郁的脸衬出几分俏皮。后半生里,形单影只的火塘每每想起梅,就想起梅俏皮的小虎牙。这可能是梅留给人算作最有特点的印象,这印象也就在喜欢她的火塘眼里,留下动人印记。
留在家里的这段日子,是令人陶醉的。梅象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帮着母亲忙碌过年的事情。
过年,更多的是男人们的欢快。忙年,才是女人们的乐趣。她们似乎把一年里所有的针线活儿,都攒到了这一段日子里来做。纺线、织布、纳鞋底、裁衣裳,以及绣荷包、做头饰、拆洗全家人的被面褥子、里外衣服,还有蒸年糕、过油食儿…… 她们鬼使神差般地在这个季节里获得灵感,倾尽全部的热情,装点这段时光;以女人特有的爱和灵巧,来展示她们无尽的风采和潇洒,从而赢得男人的尊重,赢得自由的权利。她们偎在炕头上,脚下暖着烫婆儿,珍贵的油灯伴在窗台上,摇曳出一片奢侈的温馨。她们尽情体会着忙碌带来的快慰,暂且把贫穷抛到脑后。她们一丝不苟地做着每一件细小的事儿,把它们夸张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直到精被力尽地绽出认真的笑容。这是直正属于女人的节日时段,由劳动充盈到每一秒的冬日阳光里,散发出暖意融融的开心,相互感染,共同享用。是女人,把每一个窘迫的年节,一步步逼真地烘托出喜庆的气氛。忙年,成了女人的一种近乎法定的精神生活。
整个冬天,梅都在纺线。织布的事由母亲来做。最后几个夜晚,娘儿俩才联手拆洗、赶制全家人的半新或全新的衣裳。
梅把纺车架在临窗的炕头上。虽然是冬天,她还是支开窗棂儿做活儿。梅喜欢清新、敝亮的环境。冬日阳光浅浅淡淡,透过窗口憩落在梅和纺车上。细细的白棉线跳荡着金黄的光晕,梅喜欢看这道流动的风景。她牵在手里缠绵不绝,如同流淌在心底儿的那缕情丝,细细的,长长的,柔柔的,颤颤的,扯着心,不要断,不要断……。这是一幅动人的画面!梅在画里荡漾出似水柔情。梅其实很美,但美得很有节制,美得悄无声息。梅拥有的是另外一种美,得有情人才看得懂。看懂的人,是火塘。这户凭窗的防线女孩子,深深打动着铁匠铺里的小伙计。
火塘是师父从外面带回来的。他很小就成了孤儿,对母亲的记忆相当模糊,至于父亲是什么样子,一点印象也没有。火塘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靠流落街头聊以为生,直到某个寒冷的夜晚昏倒在铁匠铺门口,才被师父搭救,算有了个栖身之地。
那个风雪之夜,火塘吃饱喝暖以后,师父问他叫什么名字,火塘顺手一指说火塘。那一刻,他觉得拥有一个火塘,大概就是天堂里的好日子。师父无法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再拒之门外,收做了小徒弟,给师兄打下手,做些铺子里的零碎活儿。那是师父铁匠铺子的鼎盛时期,不多他一张嘴巴。
后来战争爆发了,并且愈演愈烈,连东洋鬼子也进了关,还过了黄河,日子越来越艰难。1944年,一颗流弹打死了师兄,师父骤然老了下去,开始有了归心。料理完大徒弟的丧事不久,师父终于带上火塘回家乡安身立命,老手艺人怕一朝死在外乡,做个难归故里的幽魂野鬼。
火塘顶起师兄的角色,居然没怎么掉链子。跟上师父,在长身体的几年里,粗茶淡饭,基本能够混个饱儿,没亏欠筋骨疯长,加上终日干的都是体力活,四肢抻练,生得粗壮。身上有力气,就不偷懒,干活卖力,配上师父的手艺,师徒俩很快声名远扬,打造的农具、家什物件儿,要样有样儿,要活有活儿。尽管如此,生意还是十分清淡,吃穿用度上,到短缺不够挨了饿。谁也奈何不了倒霉的年景!连年的战争,使许多人相继死去或亡命他乡。大片大片的耕地荒芜废弃,大量农具闲置起来,很少有人来修理或打造新的家什。师徒俩常常整日接不到一件活路。火塘闲得心慌,就担一副挑子给村里人送水。村里原有一口甜水井,1941年春天,鬼子清乡投毒封埋了。村里人自此去村外二里远的桑梓河担水吃。喝这条河水的还有不少村子的人。互相打听才知道都是河西边的。河东已经没有人烟了。鬼子汉奸在那边制造了两百里无人区。
火塘送水,属于邻里情谊,不是城里那种职业送水的挑夫。人们过意不去,碰上吃饭时顺便留下他,添一双筷子。有时瞧着稍宽裕一点的人家,他也收一块半拉的菜饽饽,或者一块地瓜、几个胡罗卜什么的,往怀里一揣,说给师父捎回去。师徒俩算接续一顿。
梅的弟弟因此很看不上火塘,指责说既然生意不好做,就该另谋出路,像这么混日子算什么庄稼人的样子。这话出自不满十六岁的弟弟口中,显示了他惊人的老成。他俨然是父亲的翻版。梅听了多少有点儿不快意,好在弟弟并不拒绝火塘给自家免费挑水,这让梅很有些替火塘难过。
火塘担水进来总要不经意地把院门大大敞开,走时故意忘记带上。梅的母亲就喊火塘看让门夹了尾巴没有?火塘回说放心吧你,有我看着门呢,蚂蚁也进不去一个,向梅传递心意,有抢先占领护持的意思。这个抡大锤的不笨!梅想。
透过洞开的门口,火塘的炉台与梅纺线的窗口恰好在一条线上。两幅劳动画面尽在彼此眼中。梅深深沉醉于火塘那裸赤的胸膛,炉火替他镀上迷人的铜色。一簇一簇的肌腱上下滚动,像燃烧的火炭。梅愿意伏在上面被愉快地灼伤,融化,变成一滴水,在他身上流淌,洗净上面斑斑点点的烫伤。梅悄悄给他缝了一件红肚兜儿,说这样可以护着不让火屑溅到身上。火塘一直不舍得穿。火塘说梅我来娶你吧,做我的媳妇,那时候我穿给你看。
梅笑了,梅说你用什么娶我?你攒下聘礼了吗?你托了什么人来保媒?
火塘语塞,但很快果断地说咱们投军去吧?我见过一支队伍,人都挺好。也要男的,也要女的。离你爹远了,你爹就要不成彩礼了。
梅凄然一笑,知道火塘娶不下自己。
梅的父亲所以迟迟没给女儿找婆家,是因为梅的弟弟还小。梅的生日不大,是腊月生人,再过一年也不超过二十岁,还是好出手的。那时梅的弟弟就满一十六岁,可以成亲了。梅换来了彩礼,也就换来了弟媳。兵荒马乱的岁月,父亲深知手里有钱不如有一个大活人更让人放心。这东西实在。梅显然知道这些。
梅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这是做女儿和姐姐该做的事情。好多人家都这样子处理儿女亲事,有的还直接两家儿女换亲,物物交换,都省却了彩礼倒换。从小听得、见得多了,就顺理成章地深以为然了,没往不合理上想过。这个观点伴随了梅整整一生,直到去世也没有半点悔意,只是祈求同样的事别再落到自己女儿身上。梅也希望着嫁给一个自己心上喜爱的男人,但她不能想象私奔是什么样子。没有明媒正娶,一个女人怎么嫁得出门去,日后又如何踏回娘家门槛!梅不会嫁给火塘,但仍然恋着他。梅想,嫁给一个人和他过日子,与心里想着一个人对他好,是两回事。梅从来没有奢望在一个男人身上同时获得婚姻和爱情。更不要说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它们。梅觉得现在有一个心爱的人恋着,将来有一个安定的家守着,已经很好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这福份。梅看得很开,尽管将来出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是一件十分伤感甚至有几分恐惧的事情。梅因而倍加珍视这段出嫁前情感,这是属于她整个一生的爱情。这爱情注定没有收获,却是一份温暖,就象过年她注定收不到任何一件小小的礼物,却是一份希冀。
一切变故都缘于那两只小鸡雏儿。这是初春里的某个和暖的黄昏,梅从邻居家弄来两个破壳不久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撒一把黄橙橙的小米在里边,瞧牠们啄食。梅沉浸在无限爱怜之中,忘情的神态充满了母性的慈祥。这让母亲看出了破绽。她没有声张,只停下手中的活计,温柔地看着女儿。母亲被这气氛深深感染,恍惚中,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少怀春的往昔。现在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女儿。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单薄的身体其实到处都透出了成熟的气息,每一个部位都跳跃着撩人的火焰。这几年只顾掐算儿子的岁数,却忽略了许多变化已经神奇地降临到女儿身上。她正处在那种最爱出事的年龄。作为过来人,母亲深有体会。
不长的时间里,母亲巧妙地从女儿枕下摸到一双做给男人的新鞋。事情败露了。母亲意识到事态严重,尽管还不知道这双鞋的男主人是谁。那不是重要的,眼下第一要做的是弄清楚女儿是否还是处子,这关系到女儿的身价和名誉,以及兑换来的儿媳的好赖成色。母亲决定自己来做这事,没有告诉梅的父亲。这显然是明智的选择。即使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农妇也知道,有些事情让男人一插手往往会弄得更糟。她神情严肃地命令女儿褪掉下衣躺下去,然后挽一挽衣袖朝女儿走去。梅痛苦、羞愤地把手捂到脸上,含着难言的屈辱接受母亲验身。验身的结果让母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宗教仪式,身心交瘁地瘫软在炕沿上,拽过父亲的酒葫芦喝了平生第一口烧酒。母亲无限伤感地说你险些儿坑煞了爹娘啊!
梅赤裸着下身,静静地仰躺在炕上,如同死去一般。母亲那双冰凉的手,给她留下了彻骨的寒冷,让她某个部位的肌肉久久不能停止抽搐。没有谁注意到她眼窝里闪动的泪水。她已经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件事深深伤害了她的自尊。梅从此与母亲产生了隔阂。这隔阂直到两代人相继死去都没能消除。母亲为此死未冥目。这一刻,梅那么渴望听到她那两只小鸡雏的叽叽叫声,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女儿耽搁不得了,得赶紧寻人家嫁出去,抱保住彩礼的成色、数目。这个大事,母亲一个人做不得主,就得告诉父亲,交代理由。父亲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搞得十分恼火,有点打乱计划的愤怒。但是,女儿完好如初,他就不好直接对女儿的贞操指责什么,只能气哼哼地提前谋划这一嫁一娶同时进行的婚姻。时间紧张,就怪不得做爹娘的不能从容寻觅,为女儿尽量找一家人也般配的婚姻了,只能先紧着对方出的彩礼多寡来考虑。他庆幸及早发现了问题,也就不能再拖延下去,弄得真出了漏子。
梅知道了家里的谋划,她想得赶快把鞋给火塘送去,让他穿到脚上,走给她看看。她似乎听到了某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陌生男人的脚步已向她一步一步逼近。她抽冷子给火塘递过去约会的信息。
春天的雨水不旺,河里水流很浅,平缓处均匀搁置一溜青石就能过往行人。河底的水草卵石明晰可见,有些许草鱼穿梭其间。河道里显示出无限宽容的开阔。这是桑梓河一年里最温馨的季节,连徐徐浓稠起来的暮霭,都染上了一层诗意的韵致。
火塘早已激动地等在那儿。
梅莞尔一笑,在离火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一路匆匆而来,粗重的呼吸弄得胸脯剧烈起伏。她为此难为情地把手按在上面,试图让它平复下来。
火塘竭力控制住情绪,问她路上可曾有人看见。
梅使劲摇摇头表示没有,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她其实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不过她不想把这份不安带给火塘。虽然平时她总爱拿这个吓唬火塘,但今天她没这份心情。
火塘不再说什么,几乎过来就扳住梅的肩头,贪婪地嘬住她还在微喘的嘴。他愿意把她唇间呼出的气息吸进自己腔里。
梅反抱住火塘,顺从在他热烘烘的怀里,象往常一样,两人热烈寻找着对方,尽情享受一段长时间无言的亲吻。之后,像两个孩子似的相偎相依,看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显露出来,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説与不说,呆在一起,就无限幸福满足。
星星出齐的时候,他们又吻到了一起。火塘再一次开始他失败了无数次的那个奢侈的尝试。这次他意外成功了。梅让他抚爱了乳房。过分的激动,使他头脑晕眩,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份幸福是否来得过于随意。
梅始终保持着出奇的平静,宛如一湾没有吹皱的秋水。想到它们属于火塘只有这一次,从此将易主他人,梅心里凄凉一片。
月亮赢赢弱弱地亮起来。
梅瞅着它残缺得十分夸张的下弦口,潜然泪下。她知道该把鞋拿出来了。这是一双没有绣花的鞋,因为父亲和弟弟到底没有给她捎回那怕一咎绣花彩线。这倒替梅解了围,她不用为是否绣花而左右为难。送给火塘的鞋,是用来作别而不是订婚。火塘不是娶她的男人,没有资格得到未婚妻送的绣花鞋。那个娶她的男人是谁,长什么样,喜欢比喜欢,他都要做她的丈夫。他又没欺负她。她不能给两个男人都送许嫁的绣花鞋。那样,她就是对不住了许嫁的丈夫。丈夫还得和她过一辈子生活呢!当然,她没有勇气给火塘说破这一层,火塘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梅伏身下去,托起火塘的脚替他穿上,然后握住脚后跟左右活动活动,让脚在里面尽可能舒展开来,问合适吗?说正合适!就说走两步我看看。火塘就表演般来回走动。梅一下子难过起来,忍不住跪在地上嘤嘤啜泣起来。火塘忙过来抚慰。梅便抱住火塘哭出声来。火塘也就觉得想哭,也跪下来。两个人就这么楼抱着哭泣。一个有口难言;一个不问缘由。都情绪激动,却是两岔的心事儿,彼此触动,越发激动。人激动狠了,就只有眼泪能够表达。后来抚慰又演化成了更加疯狂的吻。两人都有点失去理智。我要娶你,咱们投军去。火塘再次重申改变他们命运的计划。梅不敢应承。梅感到快要窒息死了。她并不宽阔的胸腔被压迫得没有多少空间了,但她不做任何反抗。她忽然特别渴望着这么死去,从而了结了她无力了结的不幸。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她费力地叫着火塘,火塘……
火塘受到鼓舞,含混地回应着梅,梅…… 伸手下去探索梅最后的禁忌。
这一下陡然惊醒了梅游离太远的梦,她差不多没有任何犹豫地将毫无戒备的火塘掀翻在地上,大声搪塞说有人在看咱们。
火塘仰八叉在地上,说我咋没看到呢?
回到家里时,弟弟站在门口冲着姐姐笑。
梅说你不去吃饭只管笑什么?
弟弟依然望着她笑,说姐你头上有根草,河滩里的那种爬地虎。
梅心里立刻慌乱一团。她这才看出弟弟笑得阴阳怪气。一直让她心神不安的那双眼睛真得存在,就是弟弟。为了他未来的媳妇,弟弟竟也开始监护起姐姐的贞操来了。这真让人害怕。梅顿时要呕。她真后悔刚才没有给了火塘。梅厌恶地啐一口唾液到弟弟脚下,跑回屋里,好长时间都索索发抖,觉得象吃了一只苍蝇。
这个晚上,梅答应了爹娘尽快出嫁,但声明不给那个人绣鞋。这是梅在这个家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别人的意愿。为什么,不知道,也说不清。她忽然有点隐隐地小恨,由弟弟牵连到那个许嫁的男人身上。活该。她想。
爹娘依从了她。
出嫁的日子很快到来。这一天,梅的弟弟也办喜事。父亲把他们姐弟的婚事合到一块来办,省下了一大笔开支。梅顺便穿插在弟弟的婚礼场面中做张做势地嫁出门去,貌似红火风光,不怎么跌份儿。家里不可能单独把女儿的出嫁搞得和儿子娶亲一样红火体面。这个请阴阳先生算来的好日子,其实不属于梅。如此郑重的日子是弟弟新生活的开端。
梅先替爹娘张罗着送走弟弟的迎亲队伍回到屋里,再有人替她妆扮上婆家送过来的衣裳,静静等待着另一支迎亲队伍来把自己接走。
火塘远远躲在桑梓河畔,一个人迎风哭泣。他哀哀地看着一支队伍吹吹打打去迎新娘,另一种队伍打打吹吹来接嫁女,那份酸楚给他日后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1948年深秋的那个傍晚,面对敌人最后一轮毁灭性进攻,副排长火塘脑际闪过的就是这个画面。就要解脱了!当时他想。然而他不知道司情女神并不这么轻易放过他,而是将另外一种更加纠缠不清的情丝向她抛来。梅的丈夫张桃花为了军人的荣誉正一步步走向他们坚守的这块注定要失陷的阵地,从此给梅一生带来绵绵无期的不幸和磨难。
梅孑然一身被搁置在一乘轿子里,任凭一群狂疯的汉子们恣意颠荡。大红的轿帘上有一片风干的呕迹,应该是前一个或更前一个新嫁娘被轿子颠晕留下的痕迹。梅猜想那一个出嫁女孩子是否比她命好。此刻她感到自己就像浪尖上的一叶扁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抛向天外,自己连一根稻草都揪不到。她即将嫁给的那个男人,是她浮载的依靠吗?还有火塘,会难过到……?!
娘家没有给她任何一件随嫁的妆奁,梅心里凄寒无比。尽管她奢望的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物件儿,那怕一枚针头,一截线脑儿,亦或是一个顶针儿,也算是从家里带来的一份记忆,一丝温暖。她甚至准备好了愿谅母亲,只要母亲稍稍关注一下女儿这个小小的愿望,但母亲让这个机会白白丧失了。人声如潮,梅听不到一丝母亲的声音。她紧紧守护着那两只属于她的小鸡雏儿。
叫做张桃花的少年稚气未脱。同是十六岁,却远没有梅的弟弟那般老成持重。他的名字也更易被人看做妞儿一样的孩子。据说是她母亲给起的。获得这个权利让那个女人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生儿子的时候,可怜的女人血流不止,当时只来得及瞥一眼小冤家的鸡鸡,再没有抚爱一下的气力了。她歪头看到窗外五月桃花灿烂,气若游丝地说总算给张家接续了香火,她可以安心入祖坟了,容她作主给儿子取个名字,两个世界里娘儿俩也好有个念想,就叫桃花吧。闺女名字,阎王爷不待见,好养,长命。桃……花儿——
少年张桃花骑在一匹老迈的骡背上,显得有些胆怯。整个迎娶过程,他都象一个玩偶被人戏弄玩要。不是怕重病缠身的老爹生气落泪,他绝不会受这个不给他绣鞋的女人的侮辱。按照乡俗,男方求婚,除去聘礼,还要送彩线布料。女方应婚,就要给未婚夫绣一双新鞋,也是让男人见识见识未来媳妇的针线女红,将来男人就穿着这双鞋子来迎娶新娘。张桃花没有获得这份礼遇,这让他大丢面子,心里对梅产生了深深的怨恨,一路上不知该把脚藏到哪儿。
客人散尽之后,族叔过来告诉张桃花他的父亲已含笑归天了。老头子是在远远听到喜庆的唢呐声中死去的。少年不顾劝阻痛哭失声。梅明白自己原来是被人家娶来安慰死人的,乡俗叫冲喜。这个白色的婚姻,彻底碾碎了她脆弱的心灵。梅想好日子从此永远过去了,对这个怎么都算不上男人的少年,失望之余,真得生出了一点点小怨恨。
梅出嫁不久,艰难的抗战胜利了。历尽蹂躏的桑梓河重新绽开了笑靥。张桃花给父亲守满百日以后,除下孝布,在那个温馨的冬日正午热情加入进光荣的参军行列里去。梅替没有合房的丈夫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却一把扯住他说你不能就这么走,你得给我留下个孩子,望着张桃花那怔怔的呆样,她又说也给你们张家留根苗儿。她甚至把手下意识地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觉得这个大男孩真可怜,刚够枪高吧,就扛枪去干要命的事情,对他生出深深的同情。少年张桃花孩子般的脸上有泪落下。他说姐,你饶了我吧。他一直就这么叫她,不由自主。她从一开始拒绝给他做鞋就彻底打败了他。一掀开她的红盖头,他就差点要喊她姐了。在她面前他怎么也发不出男人的声音。面对那份迷人的成熟,他总有说不出的胆怯,除非喊她姐才感到安稳。他觉得这个女人整个地支配了自己。这让他痛苦不堪。报名参军,不能说没有逃避的因素。但是梅死死抱住他不让他离去,说怎么是夫妻,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守你一辈子的张家门。潜意识里,梅已经做好了这个可怜的小丈夫送命疆场的准备。武高武大的汉子们都难免伤残阵亡,他这么一个单薄的半大孩子,咋能跑得过飞快的子弹。她由同情而怜爱,进而有了温情的氤氲。张桃花极力躲避,试图多门而逃。梅被迫采取主动,直到强有力地唤醒张桃花潜在性意识,给出了回应,似乎压在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了不受她支配的强悍和尊严。很激动!很有力量!也很短促,没等他彻底找足了自信与霸蛮,就控制不住恼人的紧张、慌乱和血脉喷张,刚刚入门就潮落而归,茫然中,被尴尬地丢弃在海滩上进退两难。他男性的自尊没有立稳,倒彻底丢尽了。疯一般的恼怒搞得他心如蜂蜇。我恨你!他几乎要吞掉她似地恶狠狠吼出这一声,夺门而去,从此杳无音信,再未踏回过这个门槛儿。
梅心如缟素躺在炕上。张家小院沉寂若无。远处锣鼓喧天,恍如隔世之音。梅悲苦得近乎麻木,想不通,自己做成了丈夫的媳妇,怎么还惹恼了他,恨着自己摔门跑了呢!我都不恨你了呀!我红喜事都被办成了白丧事,都原谅了你,你咋还恨上我了呢。酸楚伤心中,倒忘记了大白天主动找丈夫做这羞事是要给他留种的原初打算,渐渐地把脑子想成了一片空白,泪水也流干了。
梅这样躺了很久,直到街上的喧闹渐渐平息下去,才木然起来,整了整衣衫,打算做一家人的晚饭。揭开瓮盖,已没有了凉水,这才记起丈夫参军走了。她顿时觉得屋里空落下来,连一点儿生活的气息也没有了。妈—— 梅这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个让自己度过青少年时期的家。她想回娘家了。因为婚姻的不幸,她从出嫁以来还没有回去过一次,包括例行的三日回门。她那时正在气头上呢!
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迎接了梅的省亲,尤其弟媳亲热而得体的周到处处显出主人的盛情。梅不能不赞叹她的乖巧和精明,这一点与弟弟实在般配相宜。弟妇实在是一个穷家小户里难得的儿媳。梅由衷地为这个家的未来感到放心和表示祝福,同时她也明白,这个和睦完美的家里再也不会有她这个女儿的位置了,只有一两张客位聊坐片刻。梅一路上回娘家热情被一扫而光。她忽然很想念留在自己家里的那两只小鸡雏儿。该给它们喂食了,她想。
如果不是梅突然莫名其妙地干哕,惊喜地判定自己已然怀孕,谁也难料那个漫长的冬季如何捱过。那时她看上去憔悴得十分可怕。虽然少年张桃花在特殊的心态下做爱失败,但生命的种子还是慷慨地赐给了这个不幸的女人,给她濒临崩溃的精神送来了支撑。她几乎毫不掩饰地跑到妇女主任面前激动地述说她的喜事,并强烈要求参加一切妇女活动,特别是拥军支前。我男人就在队伍上,她大声说。他还不知道他快要当爸爸了。我会让人转信给他的。他听说了一定会回来的。打完反动派,就一定回来!
后来的日子,梅抱着这个坚定的信念认真生活着,忙碌着,渴盼着。并且很快生下了女儿桃。她不加思索地就给女儿取了丈夫的名。这在当时当地还是不多见的,但是她喜欢。她把桃健健壮壮地抚养到两岁依然不舍地断奶。她差不多是刻意保持着充足的奶水,以至于常常成为女伴们打趣的目标。梅为拥有一对如此丰盈的乳房自豪无比。她喜欢看它们鼓涨起来近乎夸张的样子。每当奶头塞满桃鼓鼓的小嘴,她都深深感激丈夫赐给她的这份幸福。她每每陶醉于渐渐淤满的涨痛和慢慢消褪的快感。她愿意倾听女儿甜甜的吸吮,那声音如同一首动人的歌谣。她期待着丈夫回来,她就送给他这两个鲜活的东西。枪林弹雨肯定把那个少年变成了一条铮铮的汉子。设想着远远滋他一脸一身的奶汁,替他洗去征尘,该多么开心有趣儿啊!他会尝一口吗?
火塘再次走进梅的生活并激起波澜,时值桑梓河畔论为蒋军占领区。反动势力纷纷抬头,许多革命活动转入地下。
夜交子时,万物遮掩在无边的漆黑之中。火塘悄然潜入梅的家里。梅惊诧万分地接待了他的不速而至。由于激动,或者说紧张,梅试图找火点灯的手不知该往哪儿伸展。窗台上的油灯差一点儿被碰翻在地。火塘一把将她拦住。梅便靠在火塘身上,十分自然。她控制不住情绪微微颤抖,那样子随时都要倒下去。火塘下意识地抱紧她没有说话。静寂中,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两个人就这么偎依着,感受着,互相传导着各自的体温,酸楚和永不消逝的柔情,好像都等了很久等到了这一刻。火塘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各种物件儿显露出影影绰绰的位置。他试着小心活动一下腿脚,换一个姿试站着,捧起梅的脸,借着窗棂儿透进来的细碎月光,他看到梅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梅。火塘几乎是在心里叫了她一声,伸手替她抹净泪水。梅一把攥住火塘的手掌捂到脸上,埋首在他胸前呜咽啜泣,扯带得两个肩头耸动不已。火塘俯视着梅头上挽成的鬏儿,心里痛楚不堪。他隐隐嗅到梅身上散发出幽幽乳香,这提醒他心思滑远了。他抽出手来,平静一下思绪,开始给梅述说正事。
火塘告诉梅,自己是从咱们队伍上来的。梅说你到底投军去了。火塘继续说我如实对你讲,从延安过来一批干部,需要通过敌战区到根据地工作,但这儿的联络中断太久,不敢轻易使用。上级派他来负责打通联络,安排好接应、中转以保证安全护送干部通过蒋管区。有关这个村的情况,上级给了一些交待,但他还是不敢直接去找关系接头。非常局势下,他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一个人。梅表示赞同地点头,她显然为火塘对她的信任而感动,更为火塘的冒险担惊害怕。她问火塘,你打算找谁?火塘说村长这个人可靠吗?梅说说不准。自从被敌人占领,活动都秘密了。她这会儿看谁都能对火塘构成危险。那别人呢?有比他更可靠的吗?火塘又提出了几个人名。梅都拿不准主意。火塘就不再难为她了,还是按照上级交待的人选去接头,那就是村长。这么大的事也只有他能办得了,如果他没有变节的话。他详细询问了一些关于这个村长的情况,然后与梅再见。梅说让我带你去吧?火塘说那样不好。梅不再坚持,望着他眼睛问还回来吗?她给他做顿热乎饭暖暖身子。火塘说可……能吧。
火塘走后,梅的眼皮跳个不停。她不知道跳喜,还是跳灾。凭直觉,她肯定火塘还会回来的。她没有再睡去。一个人独坐黑暗里,守着卜卜心跳等待那个时刻。她诧异地发觉,夜深人静的时候,其实门窗外边还是有很丰富的细小声音的。她细细捕捉着夜幕下每一种有意思的声响,神奇而激动。
火塘刚要伸手叩门,梅已开门把他拉进来。她敏感地闻到他身上挟带的一股血腥气味。灾难果然发生了。火塘简要地向她述说了事情的经过。村长暗地里投敌了,该死的家伙却伪装得很高明。火塘试探过后信任了他,把任务讲给他听,并一起计划接应转移的诸多细节,然后派他的女人按火塘提供的地点去找人传递信息,汇报情况,让他们护送干部于明天夜半赶到,火塘留下来与村长和有关人员负责接应。梅抓住火塘手臂骇然地问这可怎么办?你快跑吧。就要推他出门。火塘摆手,让她别急,继续说事后证明自己临时决定留下来是留对了。火塘催村长连夜找人安排接应任务时,村长说加件衣服,去了厢房,招呼儿子起来商量把火塘捆起来一并送去汇报请赏。他们不知道火塘潜身门外听到了一切,爷俩儿连同他们的罪恶勾当一同死在火塘手里。两具尸体被丢进了地窖里。
梅听得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脸上充满了恐惧。两具尸体,两条人命!超出了她的心理准备。火塘安慰她说都过去了,不会有事了。你看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除非那婆娘回来。梅捂着嘴大叫,哦是啊。你还是快跑吧。火塘坚定摇头,扳住她乱抖的双肩,看定她眼睛,说所以我又来找你。梅不解,害怕,又着急,找我?火塘点头,指指窗户,提醒她天说话就要亮了,我已经没办法连夜出去。梅急得掉泪,摇晃他双臂,那可咋办呀?!火塘问你能替我跑一趟吗?按我说的这个地方,去找个一人,就是村长女人找的那个人。别插话,听我讲。我们不可能追回那个女人了。可是,村长女人的情报被那个人送出去,将把我们的干部引入狼窝。你赶快将这的新情况送给他。他会火速追回接收他转送情报的另一个人,自己也转移到安全地方去。他也暴露了嘛。梅抢话说你也暴露了。火塘挤出一丝笑,有严肃起来,强调挽回错误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梅觉得对,不敢再打岔了,恐惧暂时被一种责任感驱除,但仍不无忧虑地说他在哪儿吗?火塘说他把情报送到下一站即回来,那时你差不多正好赶到。我给你这个。火塘从怀里掏出一枚褐色的卵石递给梅,交待说这是我们定的第二手准备,手持这枚卵石者的情报,将推翻前边手持白色卵石者的情报。梅紧攥住那枚卵石问你怎么办?那女人回来会向敌人汇报的。火塘说我随便找个地方躲躲,在明天夜里伏击咱们的干部之前,他们不可能过分明火执仗搜捕的,那样会打草惊蛇。每望着处于危险境地的火塘,不确定的摇摇头,又点点头。明晚他们的伏击落空后,就会认为我已潜伏回去,也就没必要再搜捕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是你送出的情报。说完火塘竟冲梅笑了一下,你害怕吗?
梅没能跟着笑出来,仍旧有点脑子发木,但显然放心多了。火塘加重语气又问,害怕吗?透着着急。梅不想让火塘着急,忙点点头,又使劲点点头,张张嘴,说不怕。音量没怎么发出来。她口干舌燥。火塘听得明白。俩人对了下眼神。看得出梅镇定多了,甚至有点能为火塘做这件事有些激动。
剩下来的事情,是焦躁不安地迎接天亮。梅趁这工夫做了些饭让火塘吃了,然后,去院子里,让火塘攀坐在辘轳上木桶上,把他放到井底隐藏起来。她自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抱上女儿,扮做回娘家的样子,上路去了。她一路上惦记着泡在水里的火塘,深秋水冷,可别冻坏了。
半路上,碰到村长女人匆匆赶回,梅心里一阵紧张。对方显然也是如此,甚至比她还紧张,相互打个招呼,各自而去。梅想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下成了孤寡的人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那女人也回头看她,吓得她赶紧收回目光,给女儿掖一掖衣领,加紧快走,再也不敢回头。
一切平静如水。中午,梅送到情报如期而归。她立刻感到一张无形的网张开在天空,随时都会落下来,罩住这个简朴平和的小院。她庆幸自己已使那些好人免除厄运。可是她的火塘好吗?
那口水井救了火塘。敌人紧跟着梅的进门,就找借口来搜查了一遍,显然是村长女人记起了半路邂逅梅的细节。火塘摒住呼吸从井底听到他们差不多把巴撑大的家院翻了个透亮,两只母鸡朴楞楞乱飞。梅的女儿吓得一声接一声叫娘,能够想象得出吓坏了的小女孩紧紧埋藏进母亲怀里的样子。突然一颗石块落进井里,不知是随便一扔还是有意为之,幸亏没有落到火塘身上而是直落水中,发出咚的一声空响,彻底打消了敌人的疑虑。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也就没有理由进一步为难梅,譬如带走她,审问。事实上,是怕打草惊蛇。
星星出来的时候,梅放下吊绳,把火塘拉上井口。火塘连泡带冻浑身已没有一丝活力。靠了梅的帮助,他才勉强站立平稳。火塘声音低弱地说真亏了这口井!梅说是为她爸参军,村里帮忙给淘的。水甜着呢!你没尝出来?这会儿梅倒有了好心情。火塘说独子其实可以不去队伍上工作的。解放区有政策。梅听了这话心头酸涩地无以回答,默默地替他解下缆绳。火塘意识到话说多了。梅已不再是邻家那个纺线的女孩。她现在有家室、有女儿、有丈夫,她拥有了一个成年女人应该有的那种生活了。在那种生活里,没有一个叫做火塘的角色。他怎么能再指手划脚,说三道四呢?该做的事情已经结束,剩下的应该是离去。但他抬腿迈步的时候却跪倒下去。他的腿脚失去了知觉。梅使出全身的力气试图帮他重新站立起来,却再也做不到。火塘摇摇头说让我坐下。他的腿脚麻木得形同虚设。火塘愤怒地捶打膝盖。他为瘫倒在梅的面前站不起来痛苦万分。
1947年秋天的那个晚上,火塘心情复杂攀伏在梅丰盈的背上走进屋里。幽幽发香带他沉入那个久以失却的梦里。他似乎又梦到师父为他点燃的那簇炉火。
敌人的伏击如期布置,同时另派一支人马悄然潜入替火塘传递情报的那个联络员家周围,秘密监视,待机捉捕。
月色皎洁,罪恶肆意游荡。深秋之夜淤满了种种骚动与不安,只有天边一缕游云悠然漂移。
梅全然放弃了恐惧和担心。她点燃油灯,替火塘褪下湿衣,支烤到火上,拉过棉被将他冰冷的身体裹起来。梅先熬一碗热汤喂他灌下去。火塘的胸口很快变得温热起来。梅蘸着清水为他揉搓按摩双腿,细密的汗珠挂满她白晰的额头。梅坚信一定能使他重新站起来。她不知道,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从这个晚上找上了火塘的双膝,给火塘日后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并最终在十几年后的残酷的年代毁灭性地去碎了他对生命的信念。那时她已先他而去。
火塘能够挪动时,明白自己不该继续享受这个女人的按摩了。他难为情地闪开目光不敢去看她,证明了内心起了不该有的躁动。她的眼里似乎也有团火焰在烈烈燃烧。他说给我衣服我穿上,我得马上离开这里,现在不知是夜里几时。
梅说你的腿行吗?天还不晚,外面情况正紧呢!
火塘指出,他们那边紧,我才正好从另一边摸出去。
梅又讲,那也不用这么着急,我再生火给你热热饭去。
火塘强调,三更半夜生火造饭不是引敌人来搜查吗?再说我还没打通线呢?干部们等着通过,我必须另找出路。
梅不再说话。她起身走去灶台,一件一件把火塘烘干衣裤取下来,贴在胸前,那样子生怕被人抢去。
火塘歉疚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来到近前,不敢去接。他注意到梅的眼里有泪水洇出。他抬了抬手,拿不定主意是否去为她擦拭。
灯火灿然,映得梅楚楚动人。这幅画面有点让火塘呼吸紧张起来,热血沸腾,仿佛冲锋的号角在心底的某个地方骤然吹响。他向梅伸出手去。
梅给予了积极的响应。梅知道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了。火塘的突然出现,实在是一段未了的缘分,错过了将永不会再有。她坚信自己的感觉。她不顾一切地扯掉衣服。她要彻底做一回女人。
两个人疯狂喘息成一片。灯火拼命摇曳不定。
不能想象孩子是怎么起来的。桃静静站定在炕角,赤身裸体,只挂一片小兜肚儿,被灯火辉映成一尊红色的灵童,说尿尿,静静地观看着这对旧日情人亲吻抚慰。
是火塘突然看见那孩子的,他正要翻身把梅压到身下,就看见了桃,继而听到孩子说出的那俩字儿。灼烫的情欲,倏然化为止水一泓。我不能睡我战友的老婆。火塘翻身跳下炕去扯穿衣服,带起的风将灯火扑灭。一束月光趁机漏进屋里,霜雪一般铺洒到梅身上,清冷怜人。沉寂的小屋里呜咽着她的泣声;既是走了,干嘛又回来?
火塘无以回答。他收拾好行装,等待与梅道别。
很快恢复了平静的梅,给他包裹上一兜早已煮熟的鸡蛋,然后递给他一双绣有桃花的军鞋,说你要是在队伍里碰上她爹,把这给他,就说他当爹了,我们娘俩儿等他回来。
战事紧张到了极点。共产党有计划地放弃了一些地区。这是那场著名的三年解放战争即将由解放军发动战略进攻的前夜。火塘被任命为某部副排长,担任侧翼警戒和阻击任务。
警戒很快演变成拼死阻击,仗打得异常残烈。短短两个白天加一个夜晚的时间里,火塘的枪口和刀下就亡命了尽半个连的敌人,此前和之后的所有战斗中,从未突破过这个记录。这三十多个小时的血腥记忆,像种子一样均匀地播撒进他漫长的余生,进尔演化成至死都纠缠着他的恶梦,除非把早年梅送给他的那双没有绣花的布鞋枕在枕下,才能安神,直到某一天它神秘的失踪。
又一次打退敌人的进攻,阵地倏然冷却下来,一如退潮后的海滩,空空荡荡,留下来无边的疲乏。实在静极了,无论人,还是枪;活的,还是死的。阴郁的空气中,飘荡着火药与血腥的气味。几堆残火。几处硝烟。间或一两声冷枪划过孤寂的天空。暮色更加沉重下来。山峦遍染墨黛。
副排长火塘困盹的目光扫过遍野尸体,交互枕藉,惨烈莫名。那里面也有他的战士。他们不得不许多次地跳出战壕实施反突击,用拼刺确保阵地的安全。这生生夺走了他们三分之二的生命。火塘几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躯体。最后的动作依旧保持着搏杀的痕迹。血迹洇透了山石和枯草,如林的枪支乱插进肢体或岩土。棉衣绽开了,如雪的棉花,有血渍浸染,在尸体间被吹得滚动。谁的枪尖上挂住了一团,风将它烂烂地扯长,象幡在招摇。火塘有些凄然地落下眼睑。按照命令,他们再坚持到天黑就完成任务了,然后趁夜幕降临,撤离阵地,追赶部队。
任务并不特殊,过后讲给新战士听,故事都不稀奇。火塘不长的战斗生涯中,这类任务和战况,经历了不在少数。他并不慌张,只是吃不准敌人会不会在天黑以前再发动一轮攻势。他知道很难再组织起一次象样的反击了。他们总共还剩下四个人,都程度不同的负了伤,弹药也所剩无几。他担心会在最后一轮交火中丢失阵地。没能坚守到撤退时间,失去阵地,比失去生命,更难以接受。四个人都是老兵了,战况糟糕,都在个人眼里。他们对于安全撤离阵地,活着跳出敌人包围圈,信心不足,都有阵亡在这里的心里准备了。他们没有就此交流,但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也都知道大家最后的愿望就是把阵地守到天黑,心安理得地撤守阵地,能不能突围出去,看个人造化吧。
该死的老日头!火塘口把瞄向西天落日的枪颓然落下,他诅咒这血红的太阳,今儿总也不往下坠。他掂一掂手里的短枪,咔一声退出弹匣来,取一粒在手上把玩。黄黄的,灿灿的,与黑粗的手掌比起来,简直小巧得过于精致。他把它在手里柔柔地捻动。这一刻,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感到安慰了。
也许敌人今天就此收兵了,他们不知道山上的确切情况。火塘猜测。昨天就是这个时候结束的。他引颈俯视瞭望,可惜还看不到山下有生火造饭的迹象。他可是有些饿了,但这阵儿还不想吃。身上带的干粮冰凉棒硬的!昨天他们是用火烤了吃的。当时排长还活着,排长从战壕外边的火堆上引来火种。其实所有的人都不同意他去冒险。排长说还有其他用处,说这话时居然还做了一个很神秘的表情。那一刻透露出他很孩子气的天真。他原本比火塘小,但参加革命早,打过鬼子的,并且念过几年书。那个表情,是排长留给火塘最深刻的记忆。排长被敌人的子弹永远留在了返回战壕的路上,只把带火的树枝拚命扔进工事里,面对战士们的呼叫,排长断断续续地说要多点火,造成大队人马吃饭的样子,吸引敌人,吸引更多的敌人。那会儿,阵地上,还有十几名没有丧失战斗力的战士。排长被那团火映得目标实在太清晰了!被敌人神枪手盯上了。火塘这样想着,似乎被那团火烤得生疼。妈的,神枪手!自己也是神枪手。这会儿没来由地骂了一句。他从心底里替那个清秀的小伙子感到惋惜。排长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一点的伤。他们俩正好相反,他浑身处处是伤,可依然活得好好的。排长第一次中弹就把命没了。现在他就躺在前边不远处。这就是命!火塘这样想着,抬眼朝那边望望。没有找到排长。他已被今天交战中倒下的尸体遮没了。看不见也好。火塘打算收回目光,却碰到了那团挑在枪尖上的幡一样的棉絮。这让他十分懊丧地扭回头来。他讨厌再见到它。
有战士努力啃干粮。在过分沉寂的气氛中,这声音响得格外生动。火塘有些感动,他想或许该清点一下所剩的弹药,好调配使用,更有效地发挥作用,尽量把阵地守到天黑。他停止捻动子弹,退出自己的弹匣,打算摁进去。但他吃了一惊。弹匣里面空空如也,也就是说只有手里这最后一粒了。对于军人来讲,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以往的战斗中。他不只一次地有意给自己留下一粒。昨天,排长活着的时候,他还提醒自己来着。排长阵亡了,他成了战地最高指挥员。他第一次独立掌握一个集体的命运,因而第一次忘记安排自己的命运。这粒小东西却精灵一样地留了下来。不管这是不是天意,他都无法轻松地用巧合这个词搪塞过去。一片不祥的云笼罩上了心头。他把子弹顶进枪膛,甩手出去,一枪将那团棉絮削落地下,风立刻将它卷向山脚。他随手把枪丢掉。焦土上,那枪管散发着丝缕青烟。
火塘放弃了清理弹药的打算。听天由命吧!不会有多少弹药了,或着根本就无从调配。这个时候,弹药对谁都意义重大。所谓调配,实在有些残忍乃至不人道了。看着身边这一老两小,他能忍心从谁手里调配出一粒子弹呢?他仰靠在工事上微微闭上眼睛,利用这最后一段时间想些事情。他当然想到了梅,想到了梅送给他的那双鞋。他一直没有舍得穿,一直珍藏在行军背包里,这让他感到心安。无论走到哪里,那段情意都将抚慰他那颗疲惫而寂寞的心。一个人能够珍藏一段初恋,真是一辈子的财富,他想。他无数次地梦见梅给自己那双鞋子绣上了花,他为此激动地泪水横流。那双鞋成了他的护身符。但是这回他被抛弃了。因为梅给另外一个男人做了鞋,而且绣上了实实在在的花儿。他为自己悲哀落泪。但他不怨恨她。梅其实很苦!
最后一轮进攻不久开始了。这一次敌人从一开始就嘶喊着,形成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声浪如潮,涨满四野山谷。
副排长火塘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失陷阵地了。重要的是想法儿挺到日落,而不再去想日落以后如何撤退的事儿。他们不约而同地静候着。也许他们在想,与日落同归该是一份怎样的享受。为此,他们倾心沐浴着残阳余晖的洗礼,那份神奇、镇定和圣洁,构成了一幅迷人的风景。这风景因面临毁灭而瑰丽!
解放军战士张桃花就是这时突然跃进战壕的。他拍拍土,举手敬礼,报告说团部通信员张桃花奉命传达命令,原定你排完成阻击任务后的撤退地点张家坝因故变更,现接命令,于天黑以后撤往胡集,报告完毕。
副排长火塘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震惊万分,即尔怒火中烧。张桃花,他吼道。
到。
我们肯定能在日落之前坚守阵地,可那时这道命令已没有意义了。
我必须把命令传达到位。
你应该听得到阵地上没有还击。
我想敌人进攻,上面就一定有人。
你这是找死,知道吗?好吧,你的任务完成了,赶紧走。
我出不去了。这座山已被敌人包围了。我来时敌人正在调动合围,我从他们缝隙插进来的。
最后一线阳光从眼前消失。他们立刻停止了还击,双手一杨,舒展在地上。相互对望着纵情大笑,笑声震得伤口汩汩流血。他们一点不觉得疼痛。老兵的一条腿都断了。他撤不走,别人也不想扔下战友独自撤走。何况,各自都伤势不轻,有心也无力。那就摈弃狼狈吧。无论怎样的撤离,都有几分狼不堪的意味。都是军人,得死得有点好汉的豪气。张桃花特别赞同。来吧,上来呀!他们冲着呼拉拉围上来的敌人怪声叫着。整个身心获得从未有过的宽松和舒畅。随他们怎么处置吧!他们莫名地渴求着那一种子弹或者刺刀钻入身体的快感。此刻,没有什么比扔掉这具凡胎肉体而脱化出灵魂去与自己死的战友团聚更诱人的了。他们象灌足了烈酒的醉汉,肆意嘲弄着敌人荷枪实弹的傻样,然后把笑声演化成乱无秩序的合唱,将死神狰狞的面皮撕扯下来,在如林的枪刺中,招摇戏耍。
敌人没有将他们枪杀,这让他们感到遗憾。除了另外两名战士阵亡外,副排长火塘,老兵和张桃花均被俘虏,在东方人的战争中,这可不是个好的状况。
战俘营由一幢民宅改造。火塘他们的牢房是靠近西南墙角的一个库房。原先存放的东西清理走了,留下来的除了沾血茅草,就只有刺鼻的霉味。夜幕降落下来,低矮的小屋又阴又潮,弄得人心情坏到极点。
提审是一个一个进行的,用了许多刑具。敌人留下他们的目的是想知道他们完成阻击任务后到什么地方与大部队会合,从而找到解放军主力。他们当然不愿意说出来,差不多被敌人折腾到半夜,才告一段落。几个人的整个身心都筋疲力尽,大脑昏昏沉沉处于半清醒状态。只是竭力调动仅剩的一点精力,固守着那个不能说出的意念。最后看守拖麻袋一样把他们拖回牢房,扔到草地上。他们竟不怎么觉得疼痛,只是特别累,好象肌肉都脱离了骨头,如肉干一样摊凉成一堆,不知明天是否有力气将它们收拾起来。哦,也许没有明天了。明天这口小屋里已没有了生命的存在,除了草丛里的许多吸食脓血的昆虫或者耗子。
天将亮的时候,一阵杂踏的脚步和吆喝,把他们从刚刚进入的睡眠中惊醒。一名下级军官和两名士兵站在打开的牢门口,游戏般地笑着来回打量他们表情复杂的面孔。
不多的睡眠,消除了些许疲乏。肉体的灼痛,开始剧烈起来。大脑依然沉重,但清醒了不少。火塘吃力地支起半拉身子靠在墙壁上,定定地看着那个军官,猜测是新一轮的提审,还是带出去枪杀。但那家伙依然挂着一脸坏笑,迟迟不做出决定,似乎他们的满面狐疑带给他莫大的享受。他竭力延长着这份快感。通信员张桃花显然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安,寻求庇护地往副排长身边挪动身体。只有老兵平静地保持着刚才睡眠的姿势等待事态的发展。这深深触动了火塘,为自己闪过的一丝惊惧,羞愧不已。他伸出一只手臂,坚定地握住张桃花伸过来的一只微颤抖的手,试图让他安定下来。
老兵先知般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军官把目光落定到他脸上,骤然收住笑容时,老兵缓缓睁开眼睛,同时双手十分动人地平伸出去。两个士兵立刻过来架住老兵双臂。老兵配合默契地站起身来,回头朝俩战友笑笑说,给老哥送个注目礼吧。
火塘说再见。张桃花也说再……见。火塘深情地行着注目礼。张桃花颤动的目光里泪水模糊,直到他们带老兵跨出牢门。火塘和张桃花听到老兵问那军官是他执行吗。麻烦伙计手腕挺稳点儿,给他一枪了事。那军官说对不住了,你怕没这福份。长官有令,离天亮还有一阵子工夫,活儿不着急,一刀一刀剐了你也得让你开口。就传来老兵的破口大骂,骂得异常凄惨和悲愤,直到一切消失在夜的深远处。
牢房重新跌进无边的黑暗,空气中分明飘荡着恐怖的气味。有无数把刀被看不见的手狂挥乱舞。血四散飞溅,肉凌空旋转,白森森的骨头一点一点裸露出来,刀在上边哧哧有声。
副排长火塘觉得通信兵张桃花的手指深深嵌到自己的皮肉里边,他想这孩子吓坏了。他的精神大概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也许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失去了理智,他将难以保守秘密。他必须设法帮助他。可又能做些什么呢?在这方面他没有丝毫的经验和特长。最后他只能靠过身去,弯过一只胳膊,把他揽到怀里。
张桃花好象受到鼓舞,他鼓起勇气坦承心事。他忧虑地说我怕明天挺不过去,我怕说出秘密。又坚定表态可我不能当叛徒,不能当。又叨叨,可我真怕挺不过去。真怕……
副排长火塘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真有点相信他会干出那事的,但他立刻又摇头。他不能承认。他说不会,你不会的,你一定能挺过去,但这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虚弱不堪。他只能进一步用力揽紧张桃花不太宽阔的肩膀,试图传导给他一些安慰、力量和信心。他深深地同情这个瘦弱的少年,又隐隐地有些恨他,能够面对注定要失陷的阵地毅然投身进来,却要在另一种阵地上失却军人的本色。
远处传来一两声含混的犬吠。如象告诉人们漫长的夜即将过去。
张桃花似乎镇静了许多,他喃喃地絮叨说我不当叛徒,我什么也没有,我不能再没有忠诚。
副排长火塘说是的,我们除了对党忠诚一无所有。我们要永葆忠诚,忠诚。
两个人相继又起了酣声。
天开始露出一丝灰蓝的亮色,张桃花悉悉索索地离开副排长,悄悄躲到一边的屋角里做一件神秘的工作。神态严肃而神圣。
火塘被某种特别的感觉从睡梦中拽醒,他看到张桃花将脖子吃力地套进用衣服布条结成的绳子里,布绳的另一端吊在屋子的梁上,最后一个抽搐的动作刚刚停止。他本能地爬起来,打算给他弄断绳子,或许还来得及,救活他,告诉他,他除了忠诚还有家,有妻子,有女儿,甚至还有一双绣有桃花的鞋子。他该设法活下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当然还要做一个好战士。可是他忽然看到少年军人赤裸的胸膛上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免强认出的字:成全我,用死来保住我的忠诚。
天亮以后,敌人把通信员张桃花的遗体运走之前,火塘给张桃花认真地穿上他妻子给他做的绣花军鞋。
副排长火塘在不断变换地点的战俘营里,一直熬到解放军发起战略进攻,他人已被折磨得脱了形。一次苦役中,,他忍不住对着河水照了一面,立刻流下了眼泪。映在水里的那个怪物强烈地刺激了他的自尊,使他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如鬼影缠身,不得安宁,并一度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解放军的炮火重新响来的时候,他兴奋之余苦恼万分。面对即将重逢的部队和战友,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这副骇人的面孔。
最后一夜悄然降临,炮火近在咫尺。敌人显然惊慌失措。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开始准备退却。一队士兵迈着杂踏的步子来到牢房,用绳子把战俘们穿成一串,然后押解着鱼贯而出,烦躁不堪地驱赶他们快走。
大街上兵来车往,混乱无序,不断有流弹打到附近的墙头屋瓦,弄得尘土瓦砾四散飞溅。火塘和所有的人一样清楚,他们这是被赶去枪杀。这样倒好,火塘想,他既在那个阵地上胜利地坚守到了日落,也在这个阵地上坚守到了黎明。他该算是无愧于军人的忠诚了。
这样也好,火塘想,用心口仅存的那点热量,体会着揣着的那双没有绣花花的布鞋。干嘛要绣花呢?梅的手再巧,又怎能绣出花儿一样的梅自己呢!怀里的这双鞋子,已经聚敛了梅全部的柔情、温馨,以及感觉强烈的体温。这是一笔丰厚财富。他一生都消受不了。于是火塘在寒气逼人的枪刺下走得镇定自若,如同赶赴一个婚礼,与敌人慌乱不堪的心绪,形成鲜明的对照。火塘陶醉在这份浪漫里,心游万仞。他甚至哼起曲子来,哼唱中愉快地辩别着每一种炮击,想象着每一种火炮那可爱的身影。如果不是阻击战中被俘,他这会儿没准儿就是一个正在放炮的炮手。首长当时已经答应他完成阻击后去当炮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爱大炮,反正那次他用一枚手榴弹缴获了那门山炮时,就一下子喜欢上了炮,喜欢上这个浑身都是钢铁的家伙。这让他想起打铁时那十八磅大锤的轰轰夯砸。每当看到首长们照像时,他就想,将来打进大城市,他照的第一张像,一定是和大炮在一起。他感到那特威武,特别象个汉子。就是不知道大炮能不能被允许拉进城里,拉到照像馆。
快走,快走!他妈送死都不让老子送个利落。走出村子,炮火愈加响得有声有色。敌人失去了耐性,一边挥舞着枪托乱砸,一边破口大骂,把最后一丝行刑者的矜持丢弃殆尽。行刑显得过于敷衍了草,没等行刑官的口令落地,枪声就杂乱无章地响起来,在田野里强大的炮火声中,显得虚弱不堪。这实在有点给长官丢脸。长官也没情绪计较,看着战俘们相继倒地,交叠在一起,胡乱补上几颗子弹,纷纷逃散而去,相当狼狈。火塘带着轻蔑,阖上眼睛,失去意识的。
那双鞋救了火塘的命!
火塘身中数弹,其中一颗直奔要害,但穿过千层底儿布鞋,已没有多少力量了,弹头钻进皮肉,被夹在两条肋骨中间,停了下来。后来军医给他取鞋时顺便带了出来,令所有在场的人感慨不已。弹伤很快治愈了,他的双腿却成了麻烦。几个月的非人折磨和严重潮湿的环境,把他的腿疾全面诱发出来。他被迫留在地方工作,建国以后负责民政工作。团部通信员张桃花的牺牲证明就是火塘提供的。他隐瞒了张桃花自杀以葆忠诚的真相,改成与老兵一样折磨致死。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对党说谎。他不想让人对这件事产生误解,误解他的战友,也误解他自己。他确信这也是对战友负责,对党负责。不是涉身处地的人,是无法真正体会和理解那种举动的。原谅我们,他常常这样对着那个印有党章的小本本,喃喃而语。
梅从来就不承认丈夫牺牲。不,他不会死,她说。战场上那么多人,谁认得谁呀!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她把递到手里的阵亡通知书和抚恤款看都不看一眼,就手还给区里来的干部,又说他肯定是跟着大军过江了。我知道他在的那支队伍都过江了。不是南边的国民党还没打完吗?他就在那里。我们村里谁家那娃就在那里,前两天打回来的信。他们是一年秋天出去的。开头还在一个连里呢,后来打散了是常有的事。以后你们别再来拥这拥那的。我们娘儿俩不是烈属。不是!
那晚上,张家小院寂静忧郁,月光撒在地上凄凉无比。梅久久地搂着三岁的女儿轻轻摇荡,絮絮叨叨地给她叙说远在天边扛枪打仗的父亲,还有一个可亲可敬同样也扛枪打仗的叔叔。咱桃子的爸爸不会死,咱桃子叔叔也不会死;咱桃子的爸爸有妈妈的鞋子呢,咱桃子的叔叔也有妈妈的鞋;一双鞋子开着花儿,一双鞋子没有开着花儿;开着花儿的鞋子和没有开着花儿的鞋子,都能挡住那怕人的子弹,因为咱桃子的爸爸、叔叔和妈妈,还有咱听话的桃子,都是好人。好人总是有好神保护着的,好神总是要保护好人的……
根据汇报上来的情况,火塘知道梅是不会接受这笔抚恤的。他说那就暂由政府记在她的名下存着吧。可怜的女人!火塘想,她从此将空守着一个虚幻的影子了却残生。火塘吃惊地发觉自己竟用了残生这个词,这让他的心碎裂成片。梅不能失去那个影子,既然她不打算改嫁他人,那个影子就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念。火塘忽然后悔汇报了张桃花的死。他干嘛不说他失踪了呢?他没有被俘,他传达到命令就走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赶到阵地,反正那条命令已无关紧要,而活下来的见证人只有他一个。他完全可以编造一千种可能,既然他已经编造了一个。死去的,已经不能复活了,活着的才更重要。与其让梅守着一个绝望的影子,莫如让她守着一个可能的影子,好一些。失踪,毕竞还有一半生还的可能,而人死,则不能复活。梅拒绝丈夫死亡,是拒绝张家寡妇的名称。她要和女儿在这个小院里继续以女主人的身份长久地生活下去,就必须找到强有力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总有一天张桃花会推门进来。她让所有的人知道,她坚信这一点,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火塘因而觉得某种意义上讲,他坑害了梅,还有梅的丈夫,自己的战友。仅有的一次谎言,居然编造的没能使梅更好过一些,致使火塘开始自责自己为什么当时没能救下张桃花。你敢断定救了他,他就一定会叛变吗?如果救活了他,他依然忠诚呢?如果他没有泄密,也没有被打死,那么你火塘的所作所为,该算是什么呢?是不是可以解释为潜意识里涌动着某种叫做情敌的卑鄙因素作怪呢?火塘陷入了极其可怕的灵魂拷问的深渊。
战争毕竟远去了。硝烟散尽,血腥淡泊,和平的岁月里,人们竭力培植着祥和的气氛和宁静的心态。逐渐校正的心理,开始对久远年代里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产生隔阂,难以理喻和不能承受。不幸的是,火塘跌入了这个魔圈,无法逃遁那片阴影带给他的折磨。绝望中,他抚摸着那双留有弹洞的鞋子诘责干嘛要救下他,而不让那颗子弹直接钻入心脏。那瞬间的痛苦,总比这长久的揉搓要好得多。但是这双鞋再一次给了他救恕。让他渐渐安定下来。这之后许多年里,火塘一直把它放到枕下,伴他安然入眠,并且成了他坚不可摧的习惯。这习惯伴他终生甘愿孑然一身,除非他能向说嫁给自己,或倾心于自己的女方,解释清楚,取得谅解,但那肯定又要给另外一个女人感情上的伤害。他发誓恪守秘密,就象恪守信仰一样,他不知道这成了日后置他于死地的头条罪状。
按照规定,梅每月都能领到政府发给她的四元抚恤费。这在建国后相当长一个时期的乡下,是一笔了不起的收入。因为遗属拒领,一直由政府代为储存。十年以后,这笔款子已变得十分可观。当那场遍及全国的大饥荒横扫桑梓河流域的时候,火塘再一次派人取出那笔存款,加上自己省出来的一小袋玉米粉,送到张家小院。
短短十年,梅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饥饿使女儿桃子没怎么见长,但眉眼举止,分明透出当年的少年张桃花的影子。这一点给她的母亲带来极大的宽慰。当来人说明来意,并递过钱物的时候,梅什么话也没说,牵出瘦弱的女儿往门外就走。女儿饥肠辘辘的肠胃对那一小袋玉米粉产生了难以抵御的条件反射。她拖着两条小腿试图留下来。梅第一次狠下心来打了女儿一个巴掌。那干部包括村长都看到了梅颤抖的手掌和眼里噙满的泪水。他们别过头去,悄悄离去,听到身后传来桃子细弱的哭泣,说咱去接爸爸去。干部骑车回城的路上,看到梅牵着女儿长久地对着村外那铺满斜阳的大道迎候在村头。多少年以后,捱过饥荒的人们记忆里,都清晰保留着这个凄凉的画面。每天黄昏,母女俩讨饭归来,都要站在那儿等候她们心目中活着的亲人回来。据说无论治安状况多么恶劣,张家小院的门从来夜不落闩。母女俩永远相信她们的亲人随时都会推门而致。那干部向火塘汇报完工作后说,但愿娘儿俩回家去不会拒绝我悄悄留下的那袋玉米,那不是张桃花同志的抚恤。火塘说难为你了!以后你还能再替我给孩子送玉米吗?
饥饿的日子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梅看来得了严重的水肿病。仅有的一点儿粮食都留给了女儿。她快有半年没吃过一口正经食物了。她再也不能在女儿累了的时候把她驮到背上。事实上可怜的小桃子饿得无时无刻不在喊累,直到连喊的劲都没了,更无力爬到母亲背上去。现在梅浑身浮肿,走路也成了问题。她不得不把女儿留在家,自己外出讨点儿吃的来喂孩子。桃往往忍不住饥饿的痛苦,早早跑到那个迎候父亲的地方去眼巴巴迎候母亲,除非她饿得昏睡在家里。这引起了梅极大的恐慌。她象疯了一样拖着半死的身子四处觅食。每每揣着一点活命的东西走回村子时,看不到女儿期待的身影,她便飞奔起来,叫魂一样把孩子摇醒,捧给她吃食。然后在女儿惊心动魄的咀嚼声中昏睡过去,直到在某一次这样的昏睡中永远的过去。
火塘赶来参加梅的葬礼。他不忍心看梅已变得丑陋不堪的遗容,只紧紧揽着一言不发的桃。十二岁的桃看着母亲静静地躺在那儿,被人蒙到脸上一张黄纸。她也许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对她将意味着什么。
桃的舅舅,舅母被人找来。他们已经认不出当年铁匠铺的小伙计火塘。按照民政干部的提议,他们均表示愿意领养姐姐遗留下的孤女,并且一定待如亲生。火塘代表政府,烈士张桃花和梅表示了感谢,当众宣布政府代存的抚恤金由梅的名下转到桃的名下。一直不说话的桃这时忽然说我爸爸没死,那不是我们家的钱。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火塘看着桃那双因为瘦削而显得过于大的眼睛,不得不收起钱的话题,看来还得继续代存。他不打算交给桃的舅舅一家掌管。
火塘最后亲吻了一下桃的并不健康的脸颊,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由舅母领走。然后他叫住桃的舅舅,当着村干部的面,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说这是我自己省下来的,桃是我战友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这钱替我花在孩子身上,穿得好坏不要紧,一定让孩子吃饱,条件好了上学。以后我会不断寄钱来的。火塘事实上成了桃经济上的养父,可惜仅仅持续到那场浩劫般的运动到来。
先是枕下的鞋子神秘失踪,失眠成了困绕火塘的大事,即尔久已病愈的风湿性关节炎严重复发,并迅速恶化。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进攻,一下子把火塘抛进了无边的磨难。这是一种不详的昭示。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并深信不疑。他决定去履行自己最后一项使命,把张桃花之死的真相告诉桃。桃已经成年。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那个影子折磨了梅整整一生,不能再继续纠缠她的女儿。桃是无辜的,她完全有理由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安排生活。影子该散去了。火塘是唯一能够驱散的人。他必须抓紧去做。他似乎已经听到人们开始用那双失踪了的军鞋敲响他的门,以革命的名义质问他一切他们想要质问的足以把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的问题。他无论如何不能就枕一双过去的军鞋才能不失眠这件怪事,给革命小将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以及诸如此类的许许多多回答不完的问题。
于是,在这个问题成堆的年代里的某个残冬的黄昏,火塘穿戴一身土黄色旧军装,出现在本该张桃花归乡的大道上。由于年代久远和频繁浆洗,以及质地低劣等因素,看上去已变得雏雏巴巴,斑斑驳驳,很难再显出军人的气质,但他一下子把那个久远的故事,和淡薄了的情感,逼真地带到了眼前,象梦一样超越了时空的界限。
桃居然是交替呼唤着爸爸和妈妈,飞奔出村头,扑向大道上走来的父亲。在她心里,母亲才更是这一刻的期待者。火塘迎着那熟悉的身影,很开阔地张开双臂,毫不忧豫地接纳了女儿的投入。巨大的幸福,将火塘融化进这如火的余晖中。作为影子的父亲彻底离去,命运还给女儿一个真实的父亲。她有权获得这份父爱,尽管少得可怜。火塘坚信这是最后一份责任,他以宗教般的虔诚投入这项工作。他差不多是冷酷乃至残忍地把那叠抚恤金,绝决地砸到桃的手里,告诉她你的父亲张桃花同志确实死了,就死在我的身边。我亲手把你娘做的鞋子穿到他的脚上,上面绣着两朵粉红色的桃花。
桃无声的泪水挂满两颊。火塘并不替她擦拭。桃挣扎着两手试图逃离那包钱币。火塘死死攥着不让分开。你必须承认这个事实,孩子!如果愿意,你就叫我吧。我就是你的父亲。今天我从这条道上走来了,来认我的女儿。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不会了。永远不会。你已经接到你的父亲。你可以告复你娘,让她安息,好好保佑你,给你祝福。然后做你的活儿,找你的婆家,生你的娃,过你的长长的日子……
冬夜漫长而又凄冷。天即将放明的时候,桃捧着那沓钱走出自己的小屋,接着,另外几扇门里,同时走出火塘、舅舅、舅母和已成大小伙子的表弟。这一个家里的所有成员及客人,显然和桃一样,彻夜未眠。现在那个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焦点,就要有结果了。桃谁也没看,只是平静地说这是我爹的血肉,我要把我爹送到我娘那儿去。听得见一阵掩饰不住的骚动,表弟有点冒失地问你意思是去烧了呀?火塘想这孩子真没投错了胎,随爹。
桃轻轻走出院门,月光下,在火塘眼里走出了梅的身姿。桃已打定主意,她将以别的方式报答舅舅一家的收养之恩。
几天以后,两支迎亲队伍在桑梓河畔错肩而过,两边的新郎彼此拱拱手,在友好的气氛中相互道喜,并顺便嘱咐一句善待自己的姐姐或者妹妹。桃效法她母亲,为表弟换来了媳妇同时,也踏上自己的人生之路。
这个结局,是火塘始料未及的。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已经来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