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不是剧场
(小说)
陈万贞
一千多台织布机宛如大型剧场里激情沸腾的观众鼓掌,发出疾风暴雨般的响动,哗——
在这环境里,任你有付金嗓子也难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心声来。而我们长期工作在织布车间的姊妹们,却练就了用手势、动作、表情,将心意传递给对方的本领。倘若你突然来到这环境,恐怕要怀疑自己进了哑剧院……
一、尖辣椒和葱花儿
我们这行当,女多男少。我敢说,没我们妇女,纺织业就得塌天!车间里有个一星半点的男人,跟着修机器,打零杂什么的,姊妹们都戏称为“葱花儿”。
我们组的葱花儿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整天老实巴交的像个乡下大姑娘。跟他一比,我们倒成了“男子汉”。由于他家在农村,平时又不讲究吃穿打扮,组里那帮疯丫头竟喊起人家小老头来了。
有时见他在一边愣神,姑娘们就双手合十放于耳畔,再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脑袋,然后捋捋头发,那意思分明是葱花儿,又偷偷想老婆啦?
每当这时,葱花儿只是嘿嘿一笑,一了了之。
说起来姑娘们也不光戏谑他,素常时不时也到宿舍帮他做活计。活计做归做,恶作剧总也忘不了闹。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外号叫“尖辣椒”的王玉凤,一次她和姑娘们给葱花儿拆洗被褥,竟云山雾罩地喧嚷捉了好多大虱子。听了这话,车间那帮没见过世面的毛小子非逼他当场捉个活的,见见虱子长得啥模样。葱花儿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说,“听那帮黄毛丫头们的呢!”
可是,昨天他却和尖辣椒针尖对麦芒地矛盾开了。
昨天我们刚接过班,葱花儿瞄一眼全组的布机,见没有坏机器竖红牌需要修理(织布车间规则:布机发生故障树立红牌,修机工立即修理),就到墙边的工具箱收拾工具去了。这时尖辣椒的一台布机突然发生故障停了台。她立即打起红牌要求修机工赶快修理。然而,等她换了一遭纬回到这台布机时,红牌仍然竖着,布机依然停着。
搁以往,她才不去管它呢,停一台布机少换几把梭,闲下空来一边喝杯水歇歇呢。那时她巴不得布机统统出毛病停了台才好哪。而时下,时下实行产质量包干,停一台布机耽误多少产量!月底这奖金……她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一念之下又在红牌上插了十多支纱管,纱管旗杆似得兀自竖立着,引得满车间的眼睛直往这儿瞧。
轮班长去找葱花儿,葱花儿还撅着屁股闷头收拾工具箱呢。轮班长拍拍他的后背,指指高高矗立的“旗杆”。葱花儿登时弄了个关公脸。他二话没说,连忙抄起工具,一溜小跑到尖辣椒的车位,乖乖拔掉高高耸立的纱管,吭哧吭哧修理布机。不一会,尖辣椒笑眯眯地端着热茶向他献殷勤,他把拆下来的坏机件使劲往地上一摔,险些砸了尖辣椒的脚趾头。尖辣椒吓得吐吐舌头,将茶杯往地上一撴,推起纱车灰溜溜地离开了是非场。
其实,老实人要是发起脾气来,那才叫蔫蔫萝卜辣死人呢。葱花儿和尖辣椒上个班的矛盾还没了结,今天尖辣椒的推纱车又出了毛病,四个轱辘坏了仨,尖辣椒用尽力气怎么推也推不动。几十台布机一个班不知绕它转多少圈,尖辣椒推着沉重的纱车,不一会就累出一身汗。
平时轻易就能换满布机的尖辣椒,此刻眼看就要空梭停机。她几次喊葱花儿修理推纱车,每次都碰见他趴在织布机上瞎忙活。后来,葱花儿怒冲冲地一挥手:“没见我忙着嘛!”别看尖辣椒平时嘴皮子不饶人,这回她可傻了眼。眼睁睁瞅着一台台飞转着的织布机立马就要停止运转,霎时急得她抹起眼泪来了。
二、郑大姐和次布大王
我们组长郑岚,年龄并不大,按生辰年月比我还小三个多月,人们总爱叫她郑大姐。随波逐流,我只好也这么称呼她。要说郑大姐也真有两下子,全组一百多台织布机她拿眼睛一扫,布机的运转状态,员工的出勤情况,甚至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她都了然于心。搁往常,像尖辣椒和葱花儿这点事,她早插手调解了。可今天,今天她却闭一只,假装没看见。
没看见你偷着笑什么?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一边巡回值车,一边瞟望郑大姐。
不大会工夫,她修完两个断经,老远冲我比比划划打手势,让我给疵布大王刘丽君照看两台布机。我心里虽以明白却故意指东扯西地给她打起了哑巴廛。对我这点小聪明,她理也没理,用眼睛狠狠剜了我一下,管自巡回值车去了。
我就这么个怪脾气,本来愿意干的事,突然被人一督促,反而拧着自己的性子不去干了。不过等冷静下来,我还是为疵布大王多照看了几台布机。
不一刻,郑大姐又给疵布大王右手的宋杰打手势,她人比我老实,没等郑大姐比划完,已点头应诺为疵布大王多照看几台布机。郑大姐飞给她一个甜蜜的微笑,径直向尖辣椒走去。
怪不得人们都说郑大姐向着葱花儿和次布大王。瞧,葱花儿和尖辣椒发生矛盾,她不去找葱花儿,却单单去熊尖辣椒。还有昨天,姐妹们想借发工资敲疵布大王的竹杠,她可好,却在里头和稀泥。
次布大王接连几个月工资总在班组拔尖。昨天发工资姐妹们起哄逼她掏钱请客。郑大姐却说“这个规矩不能立,谁多拿了工资谁掏腰包,这不成了敲诈勒索!”她倒好,把姐妹们逼到手的钞票又还给了次布大王。
早知这样,那次我真不该为她打掩护。刚实行计件工资的时候,厂部定下制度:完不成计划,工资奖金一块扣。当时,次布大王刘丽君根本就没拿规定当回事,干好干坏一个样,谁还敢把国家给的工资扣掉不成?结果月底一结账,由于她没完成生产计划且疵布又多,七扣八扣,工资扣得没剩几个钱。疵布大王刘丽君又哭又闹又上告,可是告到哪儿也没人给她评理。产质量统计在墙上挂着呢,再哭再闹也抹它不掉!郑大姐从自己工资拿出二百元,让我给刘丽君送了去。她一再叮嘱我保密,说是工会救济的。
我一直遵守这一君子协定。要是我给她泄了底,人们还不知怎么议论郑大姐呢。
要说刘丽君也真冤枉,自从那次疵布事件后,虽然她的疵布总是在班组最低,但“次布大王”的雅号,一直被人称呼着。在我们中间就这样,如果谁得个绰号,就是三年五载也甩它不掉。有的甚至还带着它告老退休,去见马克思呢。
三、班中餐
吃饭的绿灯亮了好一会了,我和宋杰把班组的饭菜从熥饭室取回来,才见郑大姐她们离开自己的车位向我们走来。
“瞧,尖辣椒刚才还擦眼抹泪的,这咱就又说又笑。”我见郑大姐她们连说带笑的向我们聚来,对身边的宋杰说。
“哼,”从宋杰那重浊的鼻音里,我觉察了他的鄙夷。
和往常一样,我们在机器弄档里围了个圈,把饭盒摆放中间,有说有笑地开始了半小时的班中餐。谁要带好吃的饭食总是让姊妹们先尝尝。至于她个人吃上吃不上,谁也不管,反正其他饭盒都满满的,想吃随便拿,管保饿不找他。
人们打开饭盒,除了馒头、饺子,就是煎鱼炖鸡。这些东西素常都吃腻了,况且夜班人们干渴困乏,毫无胃口,哪还吃得下去。于是,人们喝着茶水摆起了龙门阵。
这时,疵布大王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满满一塑料袋印有济宁特产的酱瓜,轻声细语地说:“尝尝这个……”
这等美事咱从不落后,我一把抢过酱瓜,麻利地拽一条,咬一口品尝着,“嗯,好吃好吃。”我边像女王似的把酱瓜分赐给我的“臣民”,边问疵布大王,“刘姐,哪买的?赶明儿……”
郑岚从我手里接过一条酱瓜,乜斜了我一眼说:“愿意吃呀,赶明儿请刘姐让老陈在济宁介绍一个……”
“去去去,”我装出气恼的样子呛白郑岚。不小心,手里的塑料袋让尖辣椒给夺了去。
“刘姐,陈大哥多咱回来的?”尖辣椒捧着酱瓜,涎着脸问疵布大王。
“大哥回来啦!”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郑大姐让我们给你照看布机,原来是大哥回来了。刘姐,你回家休息去吧,你的车位我和宋杰都包了。”
对天发誓,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没承想疵布大王却以为我开她的玩笑,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轻声骂了句“死丫头”,嘴唇翕动着,身体轻轻仄歪到车间牛腿柱子上,笑眯眯地合上了眼睛。
见她那模样,我打心眼里替她幸福着哩。
我伸手去拿酱瓜,尖辣椒双手紧紧捂着塑料袋,说什么也不让我动,她笑嘻嘻地抱着酱瓜向自己的车位跑去。我起身要去追赶,宋杰丢给我个眼神说,“你真死心眼……”
经她这一提示,我才发现,葱花儿正埋头给尖辣椒修理推纱车,他忙得满头大汗,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好个尖辣椒!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理顺了那根葱花儿。
“哎!咱们的葱花儿可变成老干姜啦,看尖辣椒有多辣?”我这句挑逗他俩的话,逗得人们叽叽嘎嘎地笑。刘姐似乎也被笑“醒”了,也哏儿哏儿地跟着笑。
这时,开始工作的灯光亮了,我们说笑着收起餐具,向自己的机台走去。
(2016年发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