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客

    午夜时分，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型客车在济兖公路上，风驰电掣向前疾驶猛驰。

    大客车的主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双手紧握方向盘右脚死死踏着油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车灯所及的路面，路面在他的注视下抖动着飞速 向后漂移。他不时瞥一眼腕上的夜光表，默默盘算着到达目的地的时间。今天比以往迟了半小时。这半个小时，虽是在发车前因和坐在右面的那位姑娘拌嘴而耽误的，但还得由他在路上紧赶慢赶地将它弥补回来。这姑娘也真不看火候！我雇你来，你只管买票就是了，你管哪些闲事干什么？他一边在心里埋怨姑娘，一边用力踏油门。可是油门已经踩到了极限，他再用力也是枉然，车速怎么也达不到他所期待的那个速度。

    车内满满当当的乘客，怀着各自的心思，随着车厢的颠簸晃动着身体。他们的心思虽不尽相同，但目的却是一致的——尽快到达目的地——泰山，向泰山奶奶进香献礼，求得她老人家的保佑，保佑事业兴旺发达，保佑家人幸福平安。

    这其中，有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坐在靠车门的座位上，怀里还揽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孩子迷迷糊糊打瞌睡。老太太头发已经雪白，但身体倒还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说话高门亮嗓，看上去实在不像七十多岁的老年人。素常遇人夸她几句身体康健的话，她总是虔诚地回答人家：有泰山奶奶保佑着呢！

    这些年，她每年都去一次泰山。每次都是徒步爬上岱顶，于碧霞祠向泰山奶奶顶礼膜拜，许愿祷告。然后优哉游哉下得山来。试想，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做支柱，像她这样一位古稀老人，如何上得山去，下得山来？这支柱本身，正是一种信仰的力量。

    时值夜半更深，路上没有车辆行人，正是跑车赶路的好时机。大客车的主人，坐在驾驶台上的壮年汉子，就是抓住了这一大好时机，每天傍晚在他的家乡塞满一车乘客，趁夜间路上安静，疾驶猛驰一夜，黎明时分到达泰山脚下，他把人往车下一抛，然后轻车熟路赶回家来，给车加满油，不等自己精力恢复过来，就又继续了他仓促紧张的夜行车。

    对此，坐在右面座位上的卖票姑娘很是不满，她并不认为他是在驾驶汽车，而觉得他是在玩命！干别的工作玩命不要紧，驾驶员这行当，人命关天。这命可万万玩不得！昨天晚上，她见他又将两桶汽油往车上放，就壮着胆子劝他：“师傅，车上不准放汽油！”

   “ 谁说不能放汽油？”

   “运营规则规定，客车不准放汽油。”说着，她挺身挡住车门，阻止他提两桶汽油上车。

   “ 车是我的，我愿放什么就放什么。什么这规定那规定的！我雇你来卖票，你只管卖票就得啦------”他嘟嘟囔囔地伸手推开姑娘，“以后你少管闲事------”

    她没让他再说下去，她用满眶的泪水掩住了他那张扇动翕合的大嘴巴。

    当初，她高中毕业的时候，有好几家地方企业争相聘她去工作。可是谁曾了解像她这样一个刚刚走出学校大门，初次涉足社会的清纯少女对人生，对社会，对前途，对事业------有多少美妙的向往啊！进地方工厂还不是蛙入井底，鸟进樊笼，能有几多天地？以前在教室学的那些知识如何付诸实践！青年人只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千万种人才有可能像英雄模范那样，对社会，对人类做出贡献。

   于是，她怀着种种美好的愿望，去到邻村找到这位壮年汉子，应聘当了他的售票员。

    起初，她直觉得他是一位值得仰慕的男子汉。她见他开车的那股英武劲头，那一流火光见车就超的豪迈气概，她真为他自豪又骄傲啊。

    然而，当她跟他跑了几趟车，见了几次惨痛的车祸，她再也不为他而骄傲了，而是在心灵深处隐隐约约为他捏着一把汗！

    等厮混熟了，姑娘处于好心劝了她几句。熟料，他却大嘴一张：“傻丫头，你懂啥？这抓钱也得讲个天时、地利、人和呀。眼下的政策讲搞活，此为天时。咱这儿有开春去泰山烧香拜佛的习俗，这是地利。而这人和嘛，就更甭提啦，我雇你来卖票，挣了钱除了我的，就是你的。难道你还和我两条心不成？实话对你说了吧，这天时地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眼下讲搞活，不知多咱就又卡死了！再说这烧香拜佛也是有季节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懂这个吗，我的小傻瓜？”

    他没喊她小傻瓜之前，她的的确确冒过几回傻。特别是那次他和路管人员蒙混过关时她主动查清了超员人数，使他受到了应得的惩罚。那次，他只是认为她忒嫩，是冒傻气，不值得和她一般见识。可是，昨晚因那两桶汽油她和他发生争吵，他依稀觉得天时地利还没发生变化，而人和这个因素却出现了裂变的痕迹。

    夜里行车，黑咕隆咚没有参照物，尽管中年汉子拼命踩踏油门，车身抖得像病人发疟疾，人们却感觉不出车速怎样得快，他们有的身体被颠簸得前仰后合的打瞌睡，有的身体左摇右晃着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车厢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一对三十开外的夫妻，丈夫微合双目铁杵也似紧紧靠在椅背上，尽管车身剧烈抖动，他却坐得稳如泰山，仿佛铸在了座位上。妻子整个身躯软绵绵依偎着丈夫的右臂，双眉微蹙，呼吸深缓，唇际微露一抹不易觉察的哀怨忧伤的纹缕。

    丈夫为人忠实憨厚，且身体格外健壮。年轻的时候，他想用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时他在队里干活，一人顶两人干得还多。然而，就因为他忠实、憨厚、能干却落了个“傻憨”的绰号，直到三十多岁也没找上对象。虽说到了这步田地，他仍固守自己憨厚的禀性，宁愿顶个“傻憨”的外号，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与那些“精人”同流合污。后来，一位远房亲戚从外省给他带来个比他小八、九岁叫小梅的姑娘。于是，他将他真挚的爱——一颗火一般滚烫的心，捧给了小梅姑娘。

    小梅姑娘在她的家乡，是个天真活泼、积极向上的女孩儿。支书将她作为党的发展对象、提拔干部的苗子重点扶植培养。她对支书更是由衷地敬慕。在她眼里他就是正义的代表，他就是党的化身。那时，在她明媚的眼睛里处处是鲜花，在她聪慧的耳朵里时时有鸟鸣，在她敏锐新鲜的感觉里春潮不断翻腾涌动。然而，又有谁能料到，一天夜里，在只有她和他在支部办公室的时候，他却强行奸污了她！她的信念彻底焚毁了！从此，她那颗带伤的心灵感受到得是人间除了以强凌弱，尔虞我诈，哪还有半点真诚与信仰！然而，自从跟了这个男人，她才真正体味到了真诚与挚爱！可是，他越对她真心实意的疼爱，她越觉得对不起他。她恨不得让他厉厉害害揍她一顿，她心里才觉得踏实痛快。由于心灵遭受折磨，似乎有妖魔缠身，有时她独自一人呆呆发愣，有时又无缘无故暗自伤神落泪。结婚三年，她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

    在丈夫的苦心撺掇下，她终于同意跟他去泰山烧香求子。丈夫虽如是说，但目的却是带她出去游游山玩玩水，排解排解她心头的郁闷。而在她心灵深处，此行的目的却是向神灵忏悔自己的罪过，让神灵惩治或宽恕她的罪孽，以便安心好生和他过日子。

    客车在黑黢黢的夜色里犹如一匹脱缰的烈马，无阻无拦狂奔疾驰。卖票姑娘如坐针毡，心绪不明不白地焦躁难宁。她回想起和他共车的这段时光，宛如做了一场噩梦！她在心里暗自拿定注意：从泰安返回家乡，即刻向他辞职。她要寻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尽快迈上自由、幸福、快乐，前途光明灿烂的道路------

    豁喇喇——

    突然，一声山崩地裂的响动，客车撞上了一辆停靠路边的大货车！强大的撞击力将乘客甩离座椅，抛向车顶，有的撞破了头，有的扭伤了腰，重伤者已经昏了过去！存放车内的一桶汽油被撞裂，汽油汩汩流淌着着起了火！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哭声喊声嚎叫声响成一片！

    火势在车内迅速漫延。人们恐惧地拼命向车门拥挤，车门被人墙死死拥堵着谁也休想将它打开。靠车门坐着的老太太，被挤在座椅上，一动也动弹不得。她只好带着哭腔大声向神灵求救：“泰山奶奶，快显显灵，救救孩子吧！我老了该死，孩子可是没有罪过呀！”

   “奶奶——”孩子胆战心惊地搂着老人的脖子变声变调地哭喊：“奶奶------”

    卖票姑娘见这一老一小实在可怜，她大声喝令乘客躲开，用力挤到门边，使尽平生气力把车门拉开一条缝，拥着祖孙二人猛地滚下车去。而车门由于人们的拥挤和强大的气流的推动，呱嗒一声又死死地闭合在了一起！

    壮年汉子见车内着起火来咬着腮帮子，一边用力拔压在方向盘下的右腿，一边野兽般向乘客叫骂：“赶快扑火！谁他妈的逃命，我先要了他的命！”他吼叫着扒掉衣服扑打火苗，火苗越扑越旺，迅速燃遍车厢，有人衣服开始着起了火。

    卖票姑娘在车外好言安慰了老人几句，返身要回车内搭救乘客，而紧紧关闭的车门却将她拒之门外。她闻着刺鼻的焦臭味、听着人们狼号鬼哭的嚎叫和呻吟，犹如亲身感受似得浑身战栗不已！“不救出受难中的乡亲，有何颜面见家乡父老姊妹？”——他赤手空拳敲打车厢，高声呼喊着围着汽车旋转，寻找救人机会。

    人们都想冲出火海，逃脱性命，死死拥挤在一起，谁也不愿离开车门。可恶的 火蛇步步向拥挤的人堆逼近，车厢里不时发出野兽般的呼喊、求救、哀鸣、悲泣声。

    坐在后排的那对夫妻，被撞车的惯力一下抛在前面的椅背上，妻子小梅痛苦的呻吟着，用力挣扎着一把抱住了丈夫。丈夫愣怔一霎，突然急中生智，飞起一脚踹破后窗玻璃，抱起妻子就往车外推。妻子小梅一口咬住他的脖颈，紧紧搂着丈夫死也不松手。他们像战斗似得扭结在了一起，紧紧扭结在一起的夫妻衣服着起了火------猛然间，妻子小梅母狼也似一声嚎叫，奋力将丈夫从破窗洞顶了出去！尔后她软绵绵地摊在了车厢里，可恶的火蛇恶狠狠地舔舐她的衣服和头发！此刻假若她做一次努力完全可以从破窗洞逃出去，可是她并没那么做。她觉得这就是她应得的结局。只有这样她才对得起他。

    她像浴火的凤凰面带微笑，在烈火中涅槃升空------

    卖票姑娘见乘客遭此厄运，心如刀绞！然而，面对灾难她又束手无策。她只能眼泪汪汪地绕着汽车拍打呼喊，以求觅得救人的机会。当她又一次转到车尾时，突然见一个男人扑棱一声从车窗滚落下来，她一把抓住男人，疯狂地吼道：“不许逃命，赶快救人！快把我托进车去！”那人哪听得进她的话，他一骨碌爬起来，三脚两步窜到破窗下，伸手抓住破窗框，用力往车厢里钻，他豁出性命也要救出他的爱妻小梅姑娘。这时卖票姑娘急中生智，一把抱住男人，攀着他的腰身，踩着他的肩膀、头顶爬进破车窗，滚入车厢内。就在卖票姑娘爬进车厢的那一刻，客车司机壮年汉子放在车厢里的另一桶汽油，耐不住大火的炙烤“轰”一声爆炸燃烧，车内顿时成了火海！只听卖票姑娘哇塞一声呼喊，英勇壮烈地和受难的乘客一同进行了一场酷烈异常的火葬！

    客车司机身强力壮的壮年汉子，随着爆炸的强大气流，拥开驾驶台车门翻身滚落下地。他就地翻滚扑打，扑灭身上的火焰。当他清醒地意识到客车已被烈火烧毁，双手捶打着脑袋，不顾一切地大声哭喊：“我的车，我的车，我的车呀——”

    小梅的 丈夫见车内轰隆一声变成了火海，他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惨叫：“小梅——”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当即昏了过去。

    老太太木呆呆地坐在地上，紧紧搂抱着孙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车上的人都烧成了灰烬，只有她和孙子逃了条命。当卖票姑娘将她推下车的一刹那，她似乎觉得是泰山奶奶将她推出了火海，救了她娘儿俩的命。卖票姑娘是泰山奶奶的化身，卖票姑娘就是泰山奶奶。泰山奶奶就是卖票姑娘。她低声饮泣着叮嘱孙子：“千万记住呀！孩子，是泰山奶奶卖票姑娘救了咱娘儿俩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