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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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贞
1
终于可以开秤了。
面对一堆五颜六色的蔬菜，我的心里很不平静。
村里的青年纷纷到外地去打工，我也想去到城里碰碰运气。
妻子给我准备下盘缠，我坐了汽车坐火车，奔波三天三夜总算到了鬲州。
一到鬲州，我就学习孙少平的样子，去到劳工市场找工作。劳工市场的工头们专挑腿脚粗壮，身板强悍的劳动力使用，像我这患有婴儿瘫后遗症的人（尽管我什么活儿都能干，只是走路稍微有点顛。）工头们连正眼都不看一眼。我在劳工市场等了一周，也没找到工作。我只好在鬲州的大街小巷里转悠，盼望找个零工打。渴了，我就在卫生间的水龙管上接杯凉水喝；饿了，我就买个火烧充饥。好在老婆在包袱里装了条粗布棉被，晚上我找个厦角、门洞就能过夜。
盘缠眼看要用光了，工作还是没着落，我不禁暗自感叹：若大个城市，竟容不下个婴儿瘫后遗症患者。
一天清晨，我在东风菜市场门洞里蜷缩一团，躲避寒风，一辆满载蔬菜的摩托突然熄了火，小伙子急忙跳下驾驶台，用尽吃奶的力气往菜市场推拉摩托。我连忙抛开棉被，帮小伙子推摩托。直推送到他的摊位，他才问我：“这两天你老在这儿转悠嘛？”
“我，我想找个工作。”
“找工作！”他瞅瞅我的腿，“好人进城都找不到工作，像你这样子还想找工作？”
“我在家里是壮劳力，我什么活都能干！”
“壮劳力？我看没有一个老板愿意花钱雇佣一个瘸子！”
“瘸子”！他的话语像锥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心，“俺是轻微的婴儿瘫后遗症，只是走路有点顛。”
“有点顛也不行，谁眼睁睁的花钱雇个瘸子去干活？我看你还不如跟我捡个摊位来卖菜呢！”
“卖菜！卖菜也是工作？这么低贱的小买卖俺不干。俺要是干这个，村里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俺！”
“卖菜怎么不是工作？老刘——”他指指旁边一个壮年汉子，“老刘在这卖了十几年的菜，去年已经买了房子，买了车。连老婆孩子的户口都迁到鬲州来了，！”
“俺进城不想干这低三下四的小买卖。”
“嚄！看这样子，你还想进城干大事业，发大财来喽！去去去！”他一改刚才温柔和善的态度，“去去……，一边去，别在这儿耽误我的买卖！”
这就是郭子。
尽管他撵我走，我却没有离开他。我厚着脸皮帮他卸菜理菜，打听行情……
在他的帮助下，我终于在东风菜市场选了这个摊位，扎根入了行。
郭子还在他租赁的房子里，为我设了“陈蕃榻。”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面对一闪一闪的电子秤，我的心脏一阵一阵直发紧。
2
老张穿戴整齐，身板挺直，脸面白净，胸兜里插着两枝圆珠笔，看似文绉绉的个人。可是他思想行为粗俗不堪。说话“我操我操”的脏话连篇。行为大大咧咧，随时随地随便吐痰，有时就把一口粘痰吐在人面前。然而，他却自视清高，从不把人放在眼里。满菜场没有一个中他意的人。
郭子似乎是他的宿敌，他一见郭子在菜市场帮朋友提菜、送菜，平息个事端什么的，他总以鄙夷的目光，轻蔑的语气讽刺他：“尽充能！”
对于我，老张更是不拿正眼瞧一瞧。张口闭口“瘸哥们，瘸哥们！”喊个没完没了。
我这婴儿瘫后遗症，尽量不在人面前显现出来。走路我管自放慢脚步，轻移慢挪，表现得像健全人一样。郭子和我一块走路，总是在我病腿一边，以便遮挡我这残腿。尽管郭子不把这层意思说破，但我是心领神会的。
老张他却不然，每每见我走进菜场，总是高声叫唤“来啦瘸哥们，瘸哥们来啦！”有时还傍我一旁，一瘸一拐地走上几步，引逗得满菜场哄堂大笑。
每当此时我满脸烧灼，血液沸腾，撞击的太阳穴砰砰直响。
冤家路窄，这天早晨老张又一瘸一拐地伴我行走。我身体血液贲张，面红耳赤……突然听到“噗通”一声，老张跌跪在了我身旁。菜场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哎吆——谁……你，你踢我干什么？”老张跪在地下，抬头瞅着郭子问。
“谁踢你！我踢你来吗？是你一瘸一拐的腋窝碰了我这不长眼的脚！”说着郭子拽起老张，“快起来张大哥，以后走路小心点，别这么一瘸一拐的，这道路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得跌跤。”
“哎吆，哎吆！疼死我了，我这膝盖吆！”
“慢点，慢点，张大哥，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以后走路别这么一瘸一拐的，跌个跟斗磕着碰着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子搀扶着老张，一瘸一拐地向他的摊位走去。
“搭把手，老陈。”郭子示意我架起老张的右臂，我和郭子一左一右，护持老张回到摊位。
我这婴儿瘫的病腿，给一瘸一拐的老张一衬托，倒成了健康的好腿了。
3
每日去批发市场进菜犹如抢菜，去的晚了点儿，动作稍一迟缓，就难以进到新鲜价廉的蔬菜。
半夜两点，我冒着凛冽的寒风赶到黑马蔬菜批发市场，一车一车的蔬菜几乎被抢光。
俗话说，快马赶不上青菜行。近日气温急剧下降，天气时阴时晴，雨雪接连不断，蔬菜价格直线飙升。韭菜昨天5毛，今天竟涨到了3块5。我骑着摩托转遍了批发市场，也没批到几样菜。我手脚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耳朵冻得生疼。这该死的天气真真冻死人不偿命呀！我想驾起摩托一加油门开回家钻热被窝睡大觉（取暖，可是摊位上的菜已经售光。卖菜的没有菜卖，吃什么！还不喝西北风去！
唉，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
“老陈，批到菜了没有？”正当我左右为难的时候，郭子给我打招呼。
“还没呢，这该死的天气……”
“快，我碰到了一车白菜，才5分钱一斤，赚头不小，快过来，我匀给你几包。”
“谢谢！谢谢！”
“谢什么谢，谁跟谁了？快把这几包装车上。”
黎明时分，我和郭子驾驶摩托车，一起回到了东风菜市场。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朋友三个帮。混社会没有朋友，那才是死路一条。
4
我再次阅读《平凡的世界》。
平凡世界里的孙少平的奋斗精神，一直激励鼓舞着我。贫穷落后，困难挫折，艰苦劳累……还有地位低下，并没有吓到孙少平，而是一再激励鼓舞着他，向着幸福光明的目标奋斗进发。
关键是要像贝多芬那样：扼住命运的咽喉！
平凡的世界并不平凡。我要把平凡世界里的点点滴滴，写进自己的生命里。
5
她一来我的摊位我就打怵。蔬菜买不多，挑剔可不少。这不，一箱黄瓜让她翻了个底朝天。顶尖的黄花抖落了，鲜嫩的瓜刺碰掉了，最后她只捡了两根黄瓜放在了秤盘上，“中午我吃凉面条，这两根黄瓜也吃不了……你称称，多少钱？”
“大姨，这两根黄瓜，一斤一两半，两块二毛钱。”我轻轻将黄瓜递给她。
“一块二毛钱！老账都是四舍五入，两毛就算了吧。”她倒大方，两毛钱干脆让她舍掉了，她扔给我一块钱，扭头就走。
“大姨走好。”
顾客是上帝。上帝就是灌我西北风，我也得笑脸迎送。
6
“小陈，我托你买的鬼子姜，买到了没有哇”
“还没有呢，大爷。”
金大爷托我买的鬼子姜，到现在还没上市，这东西原本就是稀缺菜种，即便上市数量也很少。菜农很少大量种植这种蔬菜。只是农家作为景观，在村头宅旁，种植以为观赏，等到花落叶枯，才破土收获，批发市场很少见到这玩意。
“这鬼子姜，不用熘不用炒，切成细丝，油盐酱醋一拌，清脆爽口食用方便又有营养。我打年轻就好这一口。”老人像对自己的家人，给我述说自己的喜好。
“好唻大爷，一旦鬼子姜上市，我就及时给你买来。”我和颜悦色送别老人。
“鬼子姜！鬼子姜是什么东西啊？老人这么爱吃！”我临摊的刘杰目送着老人，问我。
“这鬼子姜呀，也叫洋姜，还叫菊芋。它样子像姜，但没辣味，吃到嘴里甜丝丝，脆生生的。用它淹菜、拌菜，据说有特殊的营养。这老大爷每年都让我从批发市场给他买不少食用。”
“老陈，平时只见你忙这忙那的，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知识。”
“这也算不得什么知识，咱卖菜就得热爱蔬菜，学习蔬菜，了解蔬菜，熟悉蔬菜与蔬菜交朋友……”
“你还跟蔬菜交朋友？”刘杰怪怪地问。
“那当然，蔬菜也是有灵性的。”
“蔬菜还有灵性？他又不是人！”
世间一切事物，都有灵性。”我瞅着她的眼睛说，“不光人有灵性。”
“你个死老陈！”她埋头整理着蔬菜，不住的用眼角乜斜我。
任嫂又送来一包衣物。她说是旧衣服，其实都是八九成新的衣裤，有的甚至连穿也没穿过，款式大小都适合我女儿穿戴，女儿穿身上左看看右瞧瞧，乐得合不拢嘴。
任嫂要的黄瓜、金针、茄子，我想不收钱，让她拿走。
“公买公卖，不差一分毫。”她像唱歌似的，逼我过秤收款，“这是我小孩穿用过的，你不嫌弃，我就很高兴了。”
大概她是军队转业军官，每来菜场都腰板挺直，胸脯高耸，面色红润，行走如风。六十多岁的人了，仿佛三四十岁的模样。她不光相貌年轻，精神气质也摩登新潮，浑身散发勃勃生机。
进城卖菜，不仅仅是摆摊卖菜，赚俩小钱，维持生计。既然进了城市，就要亲近城市，融入社区，学习接受城市的思维生活方式，做一个道地的城市人。
7
今天徐老太又跟人吵起来了。她卖菜整天事端连连，不是跟邻摊争地盘、抢买卖，就是给顾客短斤少两，斤斤计较蝇头小利。
那次，她卖的白菜以次 充好，而且价钱还高，那小伙子买回家切开一看，菜心全烂了，小伙子抱着白菜，气昂昂地来找她，她说什么也不认帐。小伙子将烂白菜往她摊上一摔，伸手抓着脖领子要揍她！郭子连忙拉开小伙子，从自己摊位拿了棵顶好的白菜，打发走了那楞小伙。不然，楞小伙一拳下去，徐老太还不满脸开金花！
入行卖菜，看似门坎低矮容易进入，其实，它与大商店的经营理念是相通的，也是需要用心经营的。摊位虽小，进菜售菜，也是有学问的，更需要用心打理经营。这种经营也不单指进货售货，储备管理货物，它还关乎地脉人脉，人缘声誉等诸多方面的经营理念。这种经营甚至比大商店还讲究，还重要，还需要用心。经营不好不到位，就可能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徐老太白发苍苍，满脸皱褶，在社会上似乎也经历过一些风浪。素常她早出晚归，辛辛苦苦进菜卖菜，好像谁也没她卖得力气大。可是她的摊位一直顾客稀少，冷冷落落，买卖萧条没有起色。这可能与她经营理念不对头，有很大关系。除此，大概也与她的脾气性格不无关系。
这可能就是专家、学者，知识分子们所热心研究的人性吧。
8
打发走一拨顾客，我一抬头，猛然见她玉树临风般立在了我摊位前。她几天不来买菜，我心里就虚虚飘飘不踏实。一见了她，我心里就甘甜慰贴。
她买菜从来不动手，也不问价侃价。宛如唱歌似的报菜名：“香葱一把，油菜五棵，香菇三枚……”
她不动手挑拣蔬菜，我更挑着好的拿给她，样样足斤足两。单价给她说明白，总账给她报清楚。
她脉脉含情地看我选菜称菜、结账、包装，然后嫣然一笑，手机扫码付款，提起菜袋，款步离开摊位……
我呆呆地目送她渐渐远去，唯恨憧憧人影，遮蔽她苗条修长的身影。
我没见过上帝。大概上帝就是她这副模样吧。
在“上帝”面前，大概我这跛足人，她也不以为是残疾人了。
9
听说有为位伟人，将人生归纳为四大要素：衣行住食。四大要素缺一不可，但尤以食为主。一切动植物都得吃东西，吸收营养。没有东西吃，就得饿死，就无法生活。大大小小的城市里，星罗棋布建设那么多菜市场，就是为了市民日常用度，为了人民生活得更美好。有了吃食，还得有个住处，有个窝。就连鸟兽为了生存，为了繁衍都垒窝筑巢，鼓捣个窝。何况万物之灵的人呢！
老婆说什么也要跟我到城市来生活。为了老婆孩子，我必须在城里找个窝。
进城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揩郭子的油，跟他搭伙住人家的窝。好在郭子讲义气够朋友，一直容忍我。
老婆孩子来了总不能寄人篱下吧！
我跑了几家房地产公司，看了好几处房子，都没租到房屋。最后还是郭子帮忙，在网上给我租了一间房。我微信发给老婆新租房屋的照片，老婆发来大笑、泪奔，几幅表情照。她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心里却酸溜留的很不是滋味。
10
孩子上学的事到现在还没有着落。东方小学让开转学介绍信，介绍信开来了，学校又要户口簿，户口簿拿去了，还是不行，农村户口簿不顶用，要上东风小学必须是城市户口簿。孩子就生在农村，孩子无法选择，孩子就是这个命。
我瘸着腿不知往学校跑了多少趟，也没跑出个结果来。摊上的蔬菜都蔫了、烂了，我也顾不得了。孩子上不了学，我哪有心思去卖菜。
郭子见我焦头烂额的模样，指着小区一位常来买菜的老太太说，“她儿子就在区教育局当局长，老太太心肠特别好。谁有个七灾八难的找到她，她都尽力帮忙。孩子上不了学，你就找这位活菩萨。”说罢递给我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活菩萨的门牌号。最后还嘱咐我，“提上见面礼，进门脚步瘸得再厉害点。”
咱个卖菜的没有什么贵重礼品，我精心挑选了一兜上好的蔬菜，按响了活菩萨的门铃。
老太太跟俺娘年龄相仿佛。不过，人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生活安定舒适，日常又会保养，头发黢黑，脸面白嫩。不像俺娘似的满脸皱褶，腰弯背驼的已经老态龙钟了。
听了我的情况，老人态度平淡地说，“如今就是这政策，农村孩子进城上学，就得有城市户口，没有城市户口，哪个学校也不敢接收。我儿子虽然当教育局长，也得按政策办事。你这事我只能给他说说。我个老婆子的话，他也不准听……”老太太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辞别老太太，我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只觉得太阳灰暗，道路迷茫，两脚好像踩棉花上，这时才觉得两手空空，忘记把那兜蔬菜提回来了。“偷鸡不成反倒蚀了把米！”我暗自嘲笑自己。
回到菜场郭子问我：“事情办的怎么样？”
“老家伙冷若冰霜，人家根本就没拿着当回事！”我的情绪比摊上的烂菜还糟糕。
“噢……噢……”郭子若有所思地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11
吃罢早饭，女儿见我要去菜市场卖菜，他收拾着碗筷，轻声问道：“爸爸，我什么时候去上学啊？”
“噢，还得再等等，你的名额已经报上去了，上头还没批下来……”
“夜里做梦，我还梦见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呢。”女儿苦笑笑说。
女儿越来越懂事了，她知道来城市上学不容易，体会到父母的难处，虽然心里急着快点上学，还是尽量不表现出来。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不好受。
尽管天气晴朗，春风吹拂。然而，我却觉得天不再蓝，风不在暖，菜场一片灰暗。嘈杂的声音搅得我心神不安。面前的蔬菜仿佛毒蛇猛兽，令人生厌！我恨不得马上逃离现场，另寻一片蓝天。
郭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安慰我道：“陈哥，实在不行咱就让孩子上收费学校，有些学校认钱不认人，没有城市户口，交上钱它照样接收。”
“收费学校，费用昂贵，咱一个卖菜的，哪有能力交那么多钱。”
“不行我撺掇撺掇兄弟姊妹们凑个钱先交上，让孩子上了学再说。”
“唉！谁让咱是农民，孩子生长在农村里呢……”我不敢轻易答应郭子。大家起早贪黑的批菜卖菜，挣个钱不容易，我怎好意思动用他们的钱财。况且，有债压在心头，那日子也不好过。
世间这可恶的日子，总有不如意的事情让人不得安宁。
顾客似乎也看穿了我这恶劣的情绪，不愿意前来打搅，一天也没几个顾客光顾我的摊位。我干脆提前收摊打烊，再到收费学校探听探听消息。
我收拾摊位刚要离开摊位，只见一位老妇人，不紧不慢地朝我的摊位走来，我待答不理地问：“大姨，你买什么菜？”
“给你，”老妇人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入学通知书，明天就去学校报到。”然后又交给我一个纸包，“这是你那兜菜钱，请收好！”
“大姨，你，这钱我不能收……”
“别啰嗦了小伙子，孩子上学要紧，快回家准备准备，明天可别耽误孩子上学。”老人说着，转身离开了菜市场。
郭子抛下自己的摊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面前，一把夺过入学通知书，好像自己接到委任状似的连连亲吻了几口，然后自言自语道：“国人的习惯，有了困难拜菩萨，拜了菩萨好运道。”
12
小刘一见有熟人来买菜就连忙蹲下，藏于摊位下面，怕让熟人看见。
他是国营企业的下岗职工，在岗时是办公楼科室里的管理人员，上班不用干活下力气，每日动动嘴，跑跑腿，抄抄产质量指标，报报表什么的，工资稳稳当当就到手了。可是，下岗再就业，就得需要本事，就得需要能耐。身上没有力气，手里没有技术，谁用你？
下岗无法再就业，就无法生活。为了生活，小刘只好来菜市场摆摊卖菜。
现在，卖菜已经成了一种职业。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哪个城市没有菜市场。这些菜市场的从业人员累积起来，恐怕比一个小国家的人口都要多。
可是，小刘下岗后出摊卖菜却觉得丢人，见了熟人恨不得钻老鼠洞。“干这营生矮人一等！”小刘忿忿地说。
“卖菜怎么啦？”临摊的老于开导他，“摊位一出，我们就是业主大老板。进货销售一条龙。自己动手，自己操作，自己经营，事事自己说了算。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算。赚多赚少心甘情愿，每日起码弄个酒钱。”老于自摊位下掏出一瓶老白干，嘴对着瓶口灌了一口酒，咬块咸榨菜，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张口吆喝道：“白莲藕肉嫩丝长，清脆可口！——来晚了可就卖完喽！”全市场就数老于能咋呼。
“小刘，当初我也抹不开面子。”临摊王姨劝慰他，“当初哪有这么排场的菜市场啊！起初，我们大街上铺块塑料布，摆几颗 萝卜白菜卖给行人。风吹日晒不说，动不动就被税务人员追赶没收，抓去办学习班，学习改造……那才叫个难呢！你看现在这菜市场，宽敞亮堂，摊位整齐有序，空气调控的不冷不热，跟大商场没有什么两样……”
郭子接过王姨的话茬说，“小刘，王姨这些年就指着卖菜，在城里落户生根，买了房子买了车，还培养儿子上大学，在北京找了工作。”
“儿子参加工作后，说什么也不让俺卖菜了，非让俺跟他上北京去享清福。可这些年俺卖菜卖习惯了，要是一下子不卖菜了还真不行。”王姨笑笑说，“一天不来菜场，俺就跟掉了魂似的。我看这人啊，就是个习惯性的动物 。”
“你瞧，咱们王姨卖菜都卖成哲学家了。”
我的调侃，终于使小刘脸上裂开了笑纹。
13
吃过晚饭，妻子抄起笤帚簸箕就要去小区扫卫生。
“妈妈，你已经下班了。”女儿拽住妈妈的胳膊说，“你忙了一天啦，也该休息休息了。”
“虹虹，晚上养狗的户主要遛狗，狗们不管不顾，随地拉尿。闹不好遛弯的人就踩一脚。”
“踩一脚活该，谁不让他小心着点哪！”
“虹虹，谁让咱干这活来呢？咱干这个就不能让人家踩狗屎。”她挣脱女儿的牵拉，说，“我也当出去溜溜弯，你在家好好写作业。”尽管孩子不高兴，妻子还是拿着工具出了门。
小区的狗越来越多，大狗小狗绒毛狗，狗主人一早一晚，都出来溜他们的狗。说是遛狗，其实就是让狗出来拉尿，别把屎尿拉家里污染自家的环境。6号楼的王玉花养了七八条狗，她早晚遛狗，狗子们撒欢奔跑，你追我赶，又拉又尿。弄得邻里不知说什么好。妻子接手前，那个扫卫生的老李头，就是因为呵叱她的狗，跟她打了起来，才辞职不干的。
“小区花钱顾你扫地，你就得不怕脏不怕累，好好打扫才是！”业主王玉花，尖酸刻薄地斥责老李头，“没有狗屎狗尿，还要你扫什么！”
“扫什么？我扫人粪人尿，也不扫你这狗屎狗尿！”老李头连帐也没结，扔下扫把回了家。
老婆这时出去，就是为了追随王玉花那帮狗。见狗拉了尿了，她就打扫打扫。狗们撒完欢，拉尿干净了，王玉花才领着它们回家。
自从老婆接了这活计，小区的业主出门遛弯，再也不用担心踩狗屎狗尿了。
早年间，爷爷每天早起，头一件事就是背着粪筐，满村转悠着拾粪。那时节拾粪，大多也是拾狗粪。那时候，自己种自己的地，谁舍得将粪便拉外面，肥别人的田？就是有粪，也急慌慌跑自己田地里拉，肥自家的田。只有不懂事的狗才不知好歹将粪拉到别人家。
现如今，农村人少了，狗也少了。拾粪的人也不见了。狗们都跑城市风光来了。老婆继承爷爷的衣钵，也跑城市拾狗粪来了。
我土生土长，赤诚无二，一条路走到黑的憨老婆呀。
14
中无下班这段时间特别忙。上班的工人，教学的老师，坐办公室的官员，统统买菜回家做饭。
我提前把蔬菜理好理顺，摆放整齐。白菜萝卜，韭菜黄瓜，各归其位，以便顾客好挑好拿，买上就走。
一些老顾客，经常光顾我的摊位，我都将他们要买的蔬菜摘净打捆，来了交给他们拿起就走，以免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
老顾客每天要吃什么蔬菜，我心里也掌握个八九不离十，基本没多大出入。孙老师爱吃菠菜，中午下面条她总放它。大刘爱吃黄瓜，同样吃面条，他离不开黄瓜丝儿。老徐吃面条爱拌胡萝卜末……顾客的这些习惯你都得了解。不然你预备的菜人家不喜欢，人家就不买你的账。大概这就叫“胸有成竹吧。”办什么事情，心里都得有个谱，没谱的事情，一般都办不大好。
张老师的菠菜、芸豆拿走了。李老师却迟迟还没来取菜。李老师是女儿虹虹的班主任，每次我都把又肥又嫩的蔬菜预备出来，交给他。虹虹学习成绩在班级一直拔尖。要不是班主任尽心尽力的培养教育，她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人心换人心，人家李老师诚心诚意的对待咱，咱也不能亏待人家。
我一直等到菜场空无一人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菜市场。到家一问虹虹，才知道，李老师去教育局参加优秀教师表彰大会了。
15
清早卸完菜，我请郭子吃兰州牛肉拉面。我是豆腐脑、火烧。吃食也各有所好，圣人说“人之于味有同奢焉”。殊不知，人之于味，也是各不相同的。郭子从不吃豆腐脑，我对牛肉拉面却很少过问。
去年冬天，郭子帮我批了那么多白菜，我一直还没感谢他。今天早饭正好我买单。
“陈哥，今儿批菜怎么回来的这么晚？”郭子突噜突噜吃着拉面问。
“嗐！别提啦，今天这菜算白卖了！”
“怎么啦？”
“早起批菜回来，一过彩虹桥，突然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闯上公路，歪歪斜斜倒在路中央，要不是我急刹车，非把老头撞死不可！我急忙跳下车，把老头扶起来，老头哼哼唧唧要去医院做检查。我见他也没伤着胳膊也没伤着腿，就掏出五百块钱哀求他‘大爷，我一个卖菜的，批发市场进菜回来，不小心撞了你，实在对不起你。这点钱你拿回去，补养补养身体吧。’老头心眼还真不错，接过钱往兜里一塞，二话没说，骑上车子，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谢天谢地，幸亏撞的是个好心的老头，要是撞上的是土匪歹徒……”
“别傻了陈哥，这老头就不是个好东西！”
“怎么不是好东西？他要是缠着我上医院做检查，花钱不说，这工夫咱也耽误不起呀！”
“哎呀，陈大哥，这老头就是专门讹钱的！他一看你给了五百块钱，觉得满够本了，所以兔子似的溜之大吉了。不信你钱给少了试试？……”
“当时我脑袋大得跟斗似的，哪想那么多，只想多掏个钱，赶快把事了了算了。就当破财免灾吧。打发走了老头，一路上我还心心念念地感谢他呢！”
“感谢他？这老东西就是个碰瓷的！你加大油门撞死他，才为社会除一害呢！”
“碰瓷……碰瓷在电视上看到过，没承想咱这地方也有？”
“污泥浊水到处流，坏人坏事什么地方都有，以后你多长个心眼吧，陈哥。别肚子里老装一颗菩萨心啦。”
“谢天谢地，但愿以后可别再碰上这等事”
“再碰上这事，你就拨打110，报警，孬人孬事最怕的就是警察！”
郭子这人真够朋友，关键时刻他总能给你支一招。
这顿拉面没白请。
16
卖了一天菜，身体倍感疲劳。妻子特意炒了盘腰花，倒了杯二锅头，慰劳我。我刚端起酒杯，虹虹呼叫着“爸爸”冲进了门，随后将家庭业余栽培荣誉证书递给我，“爸爸，我获奖了，你瞧这奖状！”
学校征集家庭栽培标本的时候，同学们都将自家养的虎皮掌、君子兰、芦荟等名贵花卉献给班级，送进校园。我整天忙着进菜卖菜，哪有时间养花种草，只好将菜摊上一棵开着小黄花的白菜疙瘩塞进塑料花盆里，交给了女儿。女儿撅着嘴，眼泪汪汪地搬着白菜疙瘩进了校门。白菜疙瘩也真争气，它在学校的小花园里，花开得最多最盛最鲜艳。师生们把它当成最好的花卉，评以最高分。
感谢学校老师同学们给予白菜疙瘩的厚爱。
我一口喝干杯中酒，夹起一块腰花慰劳妻子，妻子舍不得吃，又放女儿碗里，她双目深情地瞅着女儿，说，“争取期末考试，也给爸爸挣个大奖状。”
17
春暖花开，时令蔬菜接连上市。顶花带刺的黄瓜，肥嫩新鲜的木耳菜，乡间的荠菜、苋菜……只要批发市场能搜罗到的，样样我都进了点。现在，人们的生活再不是萝卜白菜煮豆腐那么单调了。顾客尽挑着新鲜营养无公害的蔬菜买。
周姐前些日子要的蒲菜，我终于批发到了。这是南方水生的蒲草嫩茎，季节性很强，生产地域也十分有限。北方城市很少见到这玩意。更不知道怎么吃它。
我上网搜索才知道，上古人们就采食它。特别是文人墨客，更喜欢它，还为他填词赋诗：一箸脆思蒲菜嫩，鲜香可口赛鲤鱼。它在江苏淮安因梁红玉教军民食蒲草抗敌，而被称为“抗金菜”。现在这网络实在奇妙，不知道的事情，上网一搜，它给你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了手机网络，咱这大老粗也可以当知识分子了。
“嚄，这蒲菜还真让你采购到了。”周姐见我抽空在摊位上玩手机，故意大声说。
“采购到了。总算在南方一辆送菜车上找到了它。”
“给你。”周姐将一食盒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我，“尝尝这包子。”
早起忙着进菜理菜，连饭也没顾得吃，我接过食盒，狼吞虎咽，两口就吞下一个包子。周姐问包子好吃不好吃？
“好吃好吃。”我又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周姐笑笑说，“光好吃了，包子是什么馅的呀？”
“什么馅的？芹菜，西葫芦……说不出来，反正这馅挺好吃。”
周姐哏哏笑得更开心了，“这就是蒲菜馅的。”
“蒲菜馅的？你买到蒲菜啦！”
“我从新发超市买来的。”
“嗯嗯……”说话的工夫，我把周姐的包子统统包了圆。吃完包子，我才后悔，在周姐面前吃相有点不文明。
临别，周姐又要了一兜蒲菜。说是择干洗净，放冰箱冷藏起来，等到春节待客，比山珍海味都受欢迎。
18
李老师来买菜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封信。
陈先生：
你好！
虹虹同学最近学习有些波动，上课不注意听讲，精力不够集中。
小学阶段，主要是培养孩子的学习习惯，养成安静、细心、认真听讲，虚心学习的好习惯。这些习惯的养成，家庭的影响教育十分重要。特别是进城务工人员，精力不可全倾注在工作上。一定要抽出时间，关心孩子的学习成长
……
李老师的信情真意切，对我触动特别大。他还说，孩子是家庭的未来，孩子是家庭的希望。孩子教育不好，挣多少钱也白塔。
他不但这么说，还身体力行地帮助有不良行为同学的家长改过自新，做孩子的好榜样。虹虹的同学张弓的爸爸，经常酗酒闹事，一喝醉了就打孩子骂老婆，弄得家庭鸡飞狗跳，四邻难宁。李老师经常去张弓家家访，与他爸爸谈心聊天交朋友。劝慰他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戒酒自新。做一个合格称职的爸爸。
孩子上学遇到一个好老师，是一生的幸运。读那些名流先贤的传记，大多都得益于小学老师的启蒙教育。他们对启蒙老师的教育感激不尽，终生难忘。
然而，李老师却特别强调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他在信中写道：“孩子是面镜子，在他们的生命里，映现着父母的形象……”
19
今天菜场又增设了一个新摊位。
菜场摊位增减并不新鲜。菜场是固定的，人员却是流动的。前天，下岗练摊的小于就应聘到家乐福超市去当收银员去了。临别，人们还凑钱买了礼品赠送她。
新摊位出摊的小伙子说话不大利落。他这不利落也不是结巴，而是面颊抽搐说话老打艮，嘴巴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过他行动与常人并无多大差异。
他爸爸是个哑巴，妈妈精神有些痴呆。一家人常年吃政府救济。
小伙子文化不低，高中毕业后他没考大学。父母就他这一个孩子，他要留在家里照顾家庭，侍候父母。
街道要给他办残疾证，安排他到残疾人手工作坊工作。他含泪把通知书塞进抽屉，对前来慰问他的社区工作人员说。“我不当残疾人，我要撑起这个家！”
小伙子经过走访查看，决定在自家附近的东风菜场出这个摊。
他的摊位与郭子的相连接。菜场一开市，郭子主动和小伙子握手问好，然后郭子蹲坐在堆积如山的蔬菜摊后面，观望潮水般的顾客涌进菜市场。
小伙子的摊位只摆放了青菜萝卜等几种市民经常食用的蔬菜，任顾客选购。面前的电子秤，一闪一闪的宛若给他招揽顾客。
郭子不像往常那样热情张罗顾客前来买菜，而是坐在摊位里翻看陈旧的电影画报。有熟悉的顾客前来买菜，他边慢条斯理地为人家选菜称菜，边推荐他的临摊：“小伙子高中刚毕业，自谋职业，学着练摊。以后请多多捧场光顾。”
小伙子站桩似的挺立摊位内，脸颊不时地抽搐，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合翕动，目光期期艾艾地盼望顾客光临。
顾客纷纷围拢郭子的摊位，挑菜捡菜，等待过秤付款。郭子的动作分外迟钝，仿佛比平时慢了半拍……顾客越积越多……。
有的顾客等得不耐烦了，扔下他的菜，转身就去小伙子的摊位买菜。
小伙子虽然紧张得嘴巴一张一合，脸颊不断哆嗦抽搐，但他毕竟是高中毕业生。过秤、结账、收款，环环相扣，有条不紊，账目清楚明白。顾客非常满意。不到中午，小伙子的菜蔬全部卖光，他收拾利落摊位，径自回了家。
小伙子首次出摊卖菜，就旗开得胜，凯旋而归，既得力于冥冥中的吉人相助，更得力于他自己的战前谋略。假若他像常人似的，上一大批菜，苦守一天而卖不出去，垂头丧气回家，那必将挫败他的锐气，摊位练下去练不下去，都是个问题！而他开业仅仅进了少量的蔬菜，作为演习，作为练兵，权当试验，试验果然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郭子瞅着他的背影说，“瞧这小伙子，身残志坚，胸怀奇谋，用兵如神，真是将才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