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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稀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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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家乡变故乡

昨晚我梦见父亲了。他坐在人群中,满面含笑的看着我,身着生平最喜爱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上似乎还别着一个钢笔,身材依然是那样清瘦,头发还很黑。我似乎听见父亲叫着我的乳名,那么熟悉、猛地一惊,睁开眼,周围是漆黑的一片,我知道,能见到父亲,只能是在梦中了。

如果时间可以疗伤,父亲的逝去带给我的伤痛,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复原。一晃10年,在这3650天,87600小时里,每一分每一秒,父亲音容宛在,恍若昨日。

父亲走了。

去了另一个世界,

留下了伤心欲绝的母亲、弟弟和我。

也就在这两年,我才敢于直面父亲逝去的现实,我才敢于将这样一份伤痛公示于人。

父亲离开的十年,是我难以触碰的脆弱,我不想在亲人面前提及父亲的字眼,也不想让朋友们知道父亲离去的事实,因为我分明感觉,父亲还在我的故地,依然风风火火、踌躇满志地规划着晚年的生活,他甚至还想在晚年大干一场,圆他青年时未了的梦……可是,人世间最大的生命之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从此申诉无门,无路可逃。

我想我的父亲,他在天上一定是好好的,因为他是那样一个善于交际应酬,又那么正直无私的人。

人群中,他总是作为焦点而存在,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虽然奶奶去世的早,他仅仅是中学的水平,但是六年的部队文书生涯将他历练成一个能文善赋的人。我爱看书,爱写字的习惯也是随了父亲。父亲每晚睡觉前总要看书,他四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为自己写下了部分自传,让渐渐长大成人的我,知道了他的辛酸和坚韧,而他这种品格自然让我受益无穷。每当在困难面前,我总是想起历经艰辛的父亲……

这些年总有一些父亲旧时的老友打来家里的电话,想了解他的情况,跟他叙旧。他们听到父亲过早故去的消息,总是唏嘘不已,感慨万千……甚至他的挚友还找到我,一再跟我说明他是怎样一个义气、忠厚、智慧的人。这一切都让我重新认识父亲。说到底,还是我们此生父女情分太浅,而父亲在世的期间,我又还太幼稚,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女儿。而在我稍微懂点人情世故之后,他又撒手人寰。生命的未知就在于死亡的未知,它总是在你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让你措手不及。

壹零年底,在我的事业稍有起色的时候,突闻父亲重症在身的噩耗,我感觉天都要塌了。父亲,我一直健康、身体硬朗的父亲,怎会羁患癌症,还是晚期?那年,我刚刚回乡给父亲过完本命年大寿,从不迷信的我特意给父亲买来和田玉的平安牌,全身上下的大红内衣,我希望父亲的本命年能够平安过去。虽然从开年之后,他就一直磕磕绊绊,不是扭伤了脚,就是摔伤了腰……但我总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本命年总会过去,可是最终,本命年还是没有过去。

我曾不止一次的期盼我能扶着他陪他遛弯,他能抱着孙子颐养天年……可是,上天没有让我看到父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机会,让我的父亲在晚年刚刚来临之际就驾鹤西去。

我常常一个人回想父亲的点滴,内心总是隐隐作痛。八十年代的时候,父亲为了家人活命或者更好的活命,毅然辞去稳定的工作投靠在东北的叔父,从此父亲便成为我与家人的思念,也是父亲的拼命工作,让我们家成为当地人人艳羡的“万元户”。

现在想来,父亲跟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是非常少的。儿时的记忆就是父亲每年在东北天寒的十月从东北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和弟弟带回来很多让人惊奇的礼物,没见过的玩具、农村少见的麦乳精、还有大把的零花钱……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还拥有一个精致的小算盘,带锁的日记本,红点白底的花裙子,各种新奇的书籍、钢笔……记得父亲给我买的红色皮夹克,却因我长得太快穿不了(常年在外的父亲哪知道我长得那么快)……父亲给我们的一切总能让我们在小伙伴前骄傲地抬起头……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艰辛的付出。

我一直以为当年风光的父亲一直做着体面的工作,谁知道就在前年,我跟东北的伯父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因为当时的情境所限,父亲竟然是靠着苦力在建筑工地上打工,难怪每年天冷的时候他就会回到家乡,因为零下二十几度的东北,建筑工地是不开工的。想起这些,我就泪目。他是用他瘦弱的肩膀为我们顶起一片天。

我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延续,没有想到生活的艰辛从未停止。随着我和弟弟的成长,各种问题接踵而来,先是一场意外大火,我们家的房屋财物全部烧毁,损失惨重。而上了初中的我们,也更加需要父亲的陪伴。后来父亲为了我们的成长,放弃外面优厚的工作待遇,返回家乡,去到他先前的林业部门工作。然而,贫穷的革命老区有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繁重的生活压力让我们整个家庭遭受严重的考验。

在我上了高中后,家道已渐渐不如从前。自从重建住房,加之我们的学费、杂税、还有各种人情礼往的开支让父母陷入尴尬境地。然而,再难,我和弟弟的生活标准也从没有降低,至今我还保留着父亲请同学给我捎带生活费的信笺。

我知道,父亲从东北回来后,就想安心留在家乡不再出门的。但是,为了缓解生活压力,他不得不再次下海,在已然奔五的年纪,踏上外出打工的潮流,重启背井离乡的岁月。

我19岁的那年春天,父亲踏上去远去列车时跟我讲的一句话。他说:“你看啊,现在出去打工哪有我这样年纪的人,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要出门打工。”不知怎的,就在那天,我发现父亲变老了,我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好在,我和弟弟都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好则好矣,只是苦了我的父母,昂贵的学费还是让他们无法停止奔波的命运。然而,记忆中的我,从未曾听见过父亲对生活的抱怨,他总是很骄傲的跟别人讲,他有两个多么争气的孩子。他也总能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没事儿喝一点小酒,抽几口香烟,写点喜欢的文字,看看报纸,听听新闻……

也是上天比较厚待与我,让我在父亲的有生之年能够及时行孝。

毕业后我把第一个月工资拿出来给父亲过生日,让他把工友们都请到饭店大吃一顿;我刚刚上班时,每周总是去工地给父亲送去好喝的天然蜂蜜,叮嘱他临睡前一定喝一杯;父亲爱抽烟,多次劝说无效后,我给他买了香烟过滤嘴,好让他的身体免遭焦油的损害;我取得好成绩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打电话给父亲报喜,希冀他在清苦的生活中感受一丝欣慰。

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在一次征文比赛荣获一等奖时,父亲的高兴心情。征文时值父亲节,主办方的奖品比较有意义,可以自己选择给父亲的礼物。我说我父亲特别爱看报纸,主办方就免费给父亲订上一年的报纸,我说父亲喜欢新衣服,主办方就免费给父亲在商场的购物券,看着父亲挑试衣服时高兴的神情,我满心欢喜。父亲总算穿上我给他买的新衣服了。

终于,我结婚成家,弟弟也大学毕业了,父母总算结束飘零的生活,相携回到了家乡。回乡的父亲很是满足,他不仅又被政府返聘,而且还能和家乡的好友一起聚会搓麻……那两年,很多人都讲,你爸真年轻!是的,父亲,快六十了,头发还是很黑,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穿衣服也是整齐干净,加上我和弟弟都找到了好的归宿,没有了生活的重压,父亲可以为自己活一回了。

父亲跟我讲家中的小楼盖好了,他在卫生间里专门放了浴缸,还安装了太阳能;我们居住的小村要变成风景区,以后田地就值了大钱了;现在交通也方便了,没事可以常回来看看……每次通话,父亲大多是这个主题。

我以为,这一次,父亲可以安心在家颐养天年了……

可是,好景不长。在我事业上逐步能够奠定基础,弟弟也羽翼渐丰的时候,父亲的大去之日毫无征兆的来临了。

父亲走了,许多许多的愿望没有达成,父亲走了,许多许多的孝心没有实现……我想带父亲逛遍北京城,我想让父亲看见他的小外孙,我想让父亲穿上我给他买的新大衣,我想让父亲不用再为生活去奔波……然而,父亲还是真的走了。

父亲大去如此之早,是我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始料未及的。

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那种空荡荡的飘零感宛若茫茫沙漠中孤行者,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尤其是大别山腹地的金寨山村,连日来的阴雪天,滴水成冰。时近年关,我一直在家里照料病重的父亲,我一直期盼春天的阳光能够早些到来,就如这一次的庚子大疫,一次次的失望让我痛彻心扉。

父亲生病后,特别喜欢穿我给他买的新棉袄。他的头发乌黑,跟他同龄的人,头发都白了。他的声音还是很洪亮,他经常坐在火炉旁烤着火。有时我一刹那间有种错觉,父亲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奇迹存在的。我找大医院的关系,买各种昂贵的药,寻各种偏方,做各种科学的不科学的尝试,希望以此能够延长父亲的生命。然而,现实却总是让我猝不及防,父亲的诊断书显示,他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陪父亲过了一个春节,他没有好转的迹象,自然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但是他的精神又不是大去的样子,依然抖擞如常,我一度以为,父亲可以创造奇迹。他知道我正月初八就要上班了,就一遍一遍的催我回京,生怕我误了工作。从小就受穷的父亲,深知一份谋生的工作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为了让父亲放心,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我离开了家。

离开家时,父亲依然在火炉旁,我和他打招呼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跟往常一样,似乎说了一句,又似乎没有说。“路上小心啊,到了打电话回来!”六天后,他与世长辞,我们父女再相见已是在梦里。

父亲生于1951年农历十月初六,在2011年农历正月十六离开了这个世界。

2011年乍暖还寒的时候,致命灾难就这样降临到我的身上。我日夜兼程从北京赶往家乡,看着满目的凄凉和悲痛,我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一边痛恨自己的无能,一边痛恨命运的不公。

我是家中的大女儿,我曾试图像长子一样扛起生活的重担,我曾尽自己最大努力恪守孝道,我曾发誓让父母有个幸福的晚年……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我只能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默默疗伤。

父亲去世一月后,我恍恍惚惚不知所以,揽镜自照时,我才发现镜中人黑瘦憔悴,是真的老了十岁。

朋友跟我说,生死是一样的。父亲不是去世,只是往生。而我却分明觉得,我的天塌陷了。

父亲走后,每次踏上家乡,我的心里就充满凄凉,曾经温暖的家乡披上了灰暗的外衣,父亲躺在棺木里、镜框里,泪水里……曾经慈祥可亲的父亲变成坟冢一座,叫我如何不心酸。

前段时间我看到了一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尽头,遗忘才是。猛然醒悟,我的父亲一直在我心中,从未远行。

父亲,您走后,家乡如你所愿,越来越好。

只是,从此家乡变故乡。

庚子年早春程稀於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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