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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稀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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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我下了江南

程稀

仿佛一幕古老的画卷,每当忆起江南的时候,就会想到那里的小桥、流水、青石巷,还有我少年时曾走过的、香火缭绕的南禅寺庙……

江南水乡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大致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便知道,在中国的版图上有一个名词叫“江南”。

似乎、我并不确定的是,我的父亲是不是八十年代我们村第一个“下江南”的人!但是我确定的是,他去过之后,我的六叔去了、我的小叔去了、我的堂哥去了、我的舅舅去了……我们村里很多亲戚朋友都去了。后来,连我的妈妈也去了。我父亲去的是那个“江南”,叫“无锡”。

高中的时候,我看话剧《雷雨》,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无锡是个好地方”。无锡确实是个好地方。在我的碧玉般年华的时候,每到暑假,我便去无锡度过我的暑假时光。

在无锡的市井生活很有趣味,总记得我们常住的那个巷子,房屋低矮,但是却紧挨着集市,每天天不亮,小集市就开始喧闹起来。小商小贩们变着法儿吆喝,卖什么的都有,最喜欢吃的就是无锡的酱排骨,清水油面筋、三鲜馄饨……

那时候的父亲,虽然也快是奔五十的年纪了,但是他的精神好、腰板直,嗓门也大。他总是在午休的时候打个小牌,下午的时候上工;妈妈在一家服装厂,我每次去她那里的时候,她总是一边缝着衣服一边跟姐妹们聊天,似乎总有说不尽的家常;我呢,一如既往地抱着书,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要不然就是被姑姑、小叔带着,骑自行车去看锡惠的古镇、太湖的渔帆……三国影视城也是常去的,小叔总是能找到最好玩的去处。当然还去看过灵山大佛。

那时候姑姑家住在工地上的临建房里,隔壁是标准的住宅小区,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煞是美观。十六岁的我已经开始学会思考。我问那时候刚刚上小学的表妹:“荣,你知道墙外是什么样的世界吗?”表妹歪着头,不解。“墙外的世界?我不懂!” “你看,就这一墙之隔,隔壁是花园式小区,而我们住得这么破,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不知道!”她瞪着天真的大眼睛。

不知道也好,这样的童年更快乐,没有压力没有忧愁。可是我已经十八了,已经有思想了,我知道父母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下,他们那颗想要改变的心,所以他们才会在我的教育上煞费苦心。

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摄影,每当亲人们休息的时候,我总是拽着他们拍照。高中时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记者,父母下狠心给我买了一架当时很流行的 “海鸥”牌国产相机,我常用的是“柯达”或者是“乐凯”胶卷。那时候,胶卷可也是很贵的,每次按快门的时候,我都很慎重,因为这一张下去要好几块钱呢。为了我的梦想,父母很愿意去花钱,他们就是我生活中的模特,我总是拍下他们不经意的瞬间,可惜,很多照片现在都找不到了。

父母亲在江南的时光,应该是快乐的。可能我一直生活在爱和幸福的环境中,也察觉不了他们有什么不快。然而,一件小事却让我感觉到“不快”。

当时,父亲是一家工地的小主管,因为他人缘好、朋友多,在工地上颇受尊敬。那天,一个无锡本地的老板来了,我明显感觉周围的气氛开始紧张,工友们都屏住呼吸,讪笑着跟老板打招呼。老板视而不见,他对正在忙乎的父亲招招手:“来、来、来,老程,给我的车子打上气,快点!”这个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无锡口音,声音短促却清亮。我站在角落里看见父亲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弯着腰小跑着去给他的自行车打气了。

那天,天气有些阴,由于时值傍晚,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裹挟在薄雾中一样,父亲的身影竟然变得那么瘦小和佝偻,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竟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不就是打个气吗?至于那么颐指气使吗?”我愤愤地看着无锡老板,内心五味杂陈。第一次觉得,父亲已衰老,而我却还未长大。

 其实,那个时候是我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的。在当地人眼中,外来务工人员就只是农民工,没有多少人会在乎你的尊严,尤其是在建筑工地上,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是我自己太幼稚了。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我先前对无锡单纯地热爱突然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虽然父亲和小叔们似乎都很喜欢这里。小叔说:“无锡的桥是最多的,哪哪都是桥。”是啊,京杭大运河从无锡穿城而过、河面上邮轮往来、热闹非常,鼋头渚的樱花美轮美奂……我们在无锡的家住在一个古巷里,低矮的吊脚楼似的房子,虽然窄但并不显得逼仄。我经常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在小巷里穿梭,我喜欢小河边无言的垂柳,也喜欢墙壁上布满的青苔,以及小巷里绵延无边的青石板……

然而,自那件小事之后,我的心境无端地沉重起来,江南,似乎也并不那么美了。我知道,很多事情该我该明白,该我承担起来了。后来,我刻苦读书,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在择业的时候,父亲一直坚持让我去无锡,他觉得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总比两地分隔要好很多。可是,我却有自己的想法,为此还跟父亲僵持过一段时间。

毕业的那年夏天,父亲坚持要来学校接我去江南。远远地,我看见父亲向我走来,他穿着他最喜欢的卡其色帆布夹克衫、青色裤子、大头鞋。可是,衣服好像变大了,穿在他的身上空荡荡的,他怎么会变得那样瘦呢?父亲看见了我,开始小跑,他的脚步已经没有往日那么矫健了。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一向是很高大的,一个学期不见,他这是怎么了?

“爸,我跟您说过了,我自己去,你非要来!”我看见父亲就开始埋怨,眼眶有些红。父亲到我的宿舍,开始帮我打包东西。“我不来怎么行,你这么多东西。”父亲一边整理一边说,他又把我准备扔掉的东西捡起来,说回去还能用。折腾了半天,终于收拾好了,我们大包小包的到了火车站。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仿佛还是那个五岁时在他背上撒娇的孩子。

正值放假高峰,火车上人满为患。我们只能买到站票,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我是没问题的,我以为父亲一定也可以!可是,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分明看见父亲头上汗流涔涔,显得极其疲惫。我看他实在有些虚脱,在人头攒动中,我感觉他快坚持不住了,好像马上要晕过去一样,以前他是多么健壮啊。我赶紧买了一份盒饭,递到父亲的手中,他是该补充些营养了。看着父亲吃完最后一口热饭,我背着他眼泪竟然流下了。

 

父亲吃完了饭,有了精神,开始跟我拉呱。“这次你毕业呢,先在无锡玩玩。我已经跟老板讲好,让他帮你介绍到电视台去。”父亲在路上跟开始谈他的想法。“爸,不用了,无锡我是不想待的,我已经落实了工作,您别操心了。”不知道为什么,对无锡的抵触让我自己都感到诧异。

“你刚毕业,在我们身边总是放心些。无锡还是离家近些。”父亲劝着我,临了又补了一句:“过两年,我也准备回去了,还是家里好,不过,无锡还是有大发展的!”我看着窗外夕阳漫天,已经下定了决心。无锡,我是不打算久居的,虽然,我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后来,父亲和小叔也相继离开了无锡。2006年,小叔家的孙女在无锡出生了,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 “念锡”。

多年以后,我再次重游江南,专程去到无锡那个熟悉的青石巷。可是,好多东西都已找不到了,包括我的父亲。

2017年仲夏於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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