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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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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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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阳



1

 

小雪来到工地的时候,麦蓉正在包粽子。

虽然还没到端午,但那两大盆白白的江米还有一大盆绿绿的粽叶已经泡了整整一天,再泡下去,就不新鲜了。再说,如果到了端午那天才动手,那么多,也来不及。所以,端午头天的下午,她就开始包了。她坐在食堂前的空地上,从水里捞出来两三片粽叶,交着折叠在一起,折成个小漏斗。最后再舀一小勺江米,倒在里面。再从旁边盆里,捏三四泡好的红枣,按到上面。接着舀一勺江米把红枣盖住。三下两下,把粽叶折叠起来,用棉线缠上几道,系上活扣,一个漂亮的粽子便包好了。

所谓的食堂,其实就是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工棚。虽然简陋,却很气派。一个高高的大烟囱,在门口矗立着,下面是两个大灶。工地上有百十号人,除了工头,其他人一天三顿都要在这儿吃饭。做饭的时候,蒸馒头的大笼屉就有十多节,摞在一起,腾腾地冒着热气。锅是农村杀猪用的大锅,铲子是工地上用的铁锹。这样的菜,油放了不少,葱花放了不少,酱油也放了不少,味道却一般。好在工友们并不讲究这些,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填饱肚子就算完了。

前几日,工头先是说好了在端午前后给大家放三天假,可到后来却又变了卦。说工期紧,业主催着交房,假就不放了。还买来几十只鸡、两盆江米和一大捆粽叶,要让大家在工地上过端午。因为这事儿呢,麦蓉这两天干活的时候就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她的心里,稍稍有些失落。因为在她的老家,端午节这天不但要粽子,挂艾叶,喝雄黄酒,还要给孩娃儿买一个香包,戴在胸前。前几天一听说放假,她就出去在路边买了一个好看的香包,打算回去捎给娃。这一不放假,就回去不成了。她给娃儿打电话的时候,听出那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正包着粽子,就有人指给她看,说你看那边儿,那个女人许就是程克俭的老婆哩。她就往那边瞅了一眼,一个上身穿黄色碎花褂子、下身穿蓝色牛仔裤的女人。剪发头,个子不高。正在工棚前边儿站着,显得有些无聊。在她身边的地上,放着一个深蓝色的大旅行包。她身后的那工棚很大,是用彩钢板临时搭建的,算是工友们的宿舍。工地上大部分人都住在那里,只有几个做饭的住在食堂旁边的这几个棚屋。这一会儿,工地上还没有下班,那女人朝远处茫然地望着。麦蓉瞅了一眼,就把眼光收回来了。心说,在这工地上干活儿的,谁家没有个女人?却没见过像她这样到工地上来看男人的。男人有啥好看?没见过?

虽然这么说,麦蓉对这个坐了几百里火车来到工地上的女人,心里还是有几分好奇。之前,她单知道她叫小雪。听着名字,应该是个温婉贤惠的女人,懂得体贴,会疼人。就凭刚才远远的一瞥,她觉着也约莫差不多。可毕竟离着一二百米,只瞅见了个身段,眉眼没有看清。她长得好不好看呢,面皮儿白不白净呢?她这样想着,一边包粽子,一边就禁不住朝宿舍那边又望了一眼。可这回那女人已经到屋里去了,没有看着。反倒是,越没看着,越成了一个心病。一直到包完了那半盆子泡好的粽叶,她不知悄悄朝工棚那边望了多少回。

包了这些粽叶,江米也就包去了三分之一。她把剩下的红枣和江米收拾起来,打算等到第二天再包。因为时间已经是大半下午,该给工友们准备晚饭了。饭菜虽然简单,可因为吃饭的人多,蒸馍就需要一个钟头的功夫。再炖上一窝土豆或者茄子,就要提前两个钟头开始准备。面是在盆里已经暄发好了,扒拉到案板上揉一揉,就开始做馒头了。食堂里一共是他们四个人,揉馒头的时候是全部上阵。麦蓉一边揉着馒头一边想,馒头还是蒸上十二笼屉,只要没人放假,也没有外人来,就不多不少正好够吃啦。这样想的时候,就忽然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要说外面来的人,还真有一个,就是那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心里就有些激动。心说,刚才还想着怎么从近处看看这个女人,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是肯定要到食堂来的。到时候,可别忘了好好地瞅瞅她。

这样想着,麦蓉嘴边就露出点儿浅浅的笑影儿。揉馒头的时候,也比平时揉得都要快。过了好大会儿,馒头揉得差不多了。麦蓉就赶紧往一口锅里添了水,把下面的火点着了。等锅里的水滚滚地开了,她就用那把高粱穗子做的大扫帚“哗哗”地洗锅。洗了锅,再用那把大白铁勺子一下下地把洗锅水舀出来,泼在身边的空地上。等锅里的水舀尽了,再倒进一勺子水,洗第二遍。做这些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动作是那样麻利干练,觉得一般的女人都比不上她。是的,这里的人都说她手脚麻利。平常日子,她刷碗,刷锅,择菜,洗菜,和面,蒸馒头,啥活儿都干得利利落落。即使杀鸡、杀鱼这样麻烦的活儿,也干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所以,她觉得那个叫小雪的女人应该在这时候到这边儿来看看她。她在心里说,到工地上来了又没事儿,憋在屋里干啥呢,不出来转转?洗干净了锅,再添上水,那边馒头也拾进笼屉里了。踩着凳子将几十个笼屉摞起来,就可以烧大火蒸了。

那边蒸着馒头,这边就该炒菜了。若在平常,炒菜是再简单不过了。锅里倒上油,把切好的姜块葱段往里面一倒,“嗤嗤啦啦”地翻炒出香味,再放切好的土豆或茄子。然后 “哗”地泼进一碗酱油,把锅盖盖上,火烧到最旺,隔一会儿翻炒翻炒就行了。行了就把锅底的木柴抽出来,插到旁边的土里弄灭。菜呢,就那样扣在锅里。吃的时候直接盛在工友的缸子里。可是,因为这晚来了小雪,麦蓉竟然不知道怎么做了。她觉得,因为小雪要在这里吃饭,这顿饭应该做得更有滋味些。如果滋味儿不好,很可能会让她小瞧了自己的手艺。可是怎么才能可口些呢?虽然笼子里有几十只鸡,可那是要等到端午这天杀了给大家改善生活的。现在不能杀,这顿不能吃。这顿还得吃茄子。于是她就又炖了茄子,做法是跟平常差不多。不同的是在将要出锅的时候,她又往里撒了一碗碎辣椒,泼了一碗熟油。这样菜就油汪汪的,显得比平常好看得多,还泛着一股诱人的辣椒味儿。

晚上开饭的时候,食堂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在平常的日子,麦蓉给工友们打饭的时候是很专注的。可是今天她却一个劲儿地朝四周望。她想看看有没有小雪的影子,有没有克俭的影子。她想,如果来,他们俩肯定会一块儿来。她觉得,今天来吃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的工友拎着搪瓷缸子挤在灶台前打饭;有的已经打好了,在空地上一个挨一个坐了,把馒头掰成小块儿,泡在菜里,连吃带喝;有的已经吃完了,又挤在那个锅炉前面接水。但哪一个角落里,都没有她要找的人。在工友们来得差不多,菜也越来越少的时候,麦蓉是故意每份儿里减少了量,要留一些菜在锅里的。就在锅里的菜只剩一份儿时,她还寻找着他们,但没有。打走最后一份菜的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不知为什么,那年轻人来的时候,她忽然想把菜藏起来,不卖了。但这又说不过去。年轻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把最后一份菜买走了。然后就蹲在一旁吃。最后,直到大家都吃完了,那口盛菜的大锅也刷干净,晾在了一边,小雪还是没有来,克俭也没有来。难道他们俩今天不吃饭了?麦蓉直到端起碗吃饭的时候(他们食堂里的几个人总是在工友们都吃完了再最后吃),才想起来,这里除了食堂,工地对面还有一个小菜馆儿。那里的菜虽然也不舍得放油,却是小锅现炒,味道比这里好得多。恐怕,恐怕小雪是跟着克俭去那小菜馆儿吃了。

想到这儿,麦蓉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2

 

吃完饭,麦蓉就回到了她那间小屋。小屋离食堂不远,也是用那种彩钢板临时搭建的,矮矮的,没有窗子。屋里对门一个大床,几乎占去了所有的空间。可在余下的角落里,有一个小饭桌,饭桌上有一台小电扇;甚至在不远处的一个废油桶上,还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因为这些,这小屋就俨然有点儿家的味道了。床上铺着一张凉席,凉席上除了一条脏兮兮的薄被和她的几件衣服,还有些男人的衣物。这如果让外人看来,就难免会感到奇怪了。她是一个人出来打工,并没有跟丈夫一起,床上不该有男人的东西。其实,要说呢,这些东西是程克俭的。在小雪来工地之前,克俭就住在这里,跟她住一起。这屋里的大部分东西也是两个人合伙儿买的,钱是一人出一半儿。

两个人是从来到工地的那天就认识了。他们是同一天到的工地。一到工地,工头就把他们领到了远处的那个大棚子里(那时候这边的几个小棚屋还没搭建)。棚子大得很,里面有两溜用砖头架起来的板子,算是床。工头说:工地上男人多,女人少,就没专门建女人的宿舍;随便找一块铺板,铺上被褥,就是你们的床了。如果怕别人看见,就用被单啥的把你睡的那个地方从四周围起来,上头有钉子。麦蓉虽然心里不乐意,可嘴上没说啥。她把铺盖卷儿扛到最里头,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她铺着被褥的时候,看见刚才跟自己一块儿来的那个男的也把铺盖扛过来,放在了自己的旁边。她铺好铺盖,拿出几条单子,想在四周扯上幔子。那钉子却高,系不上去。她就瞅了瞅一块来那人,喊了声哥,说帮个手吧。克俭便过来帮她挂了幔子,这是他们头一次说话。

第二天,工头给他们分配了工作,麦蓉是做饭,克俭是拉砖。白天,他们并不经常见面;晚上她洗刷洗刷,回到床上,幔子一拉,也谁都看不见谁。俩人第二次说话,是在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她从食堂回来,刚坐下,他就凑过来小声说:我白天在工地听说,这里有些人手长,晚上提防着你的钱。其实,她在来后的这几天,也已经听说了。工地上有一群人,经常晚上翻别人的口袋。她还听说,那些人来得早,跟工头儿混得熟,有时拿了钱还请他们去喝酒,所以上面儿也不怎么管。她身上是带着些钱的,好在早有准备,临来之前就缝在了衣服上。晚上贴身穿着,他们应该没法下手。虽然,她觉得他有些多嘴,可毕竟,人家是好心提醒,她就点了点头。

她觉得万无一失,可没想到两天后,还是让那帮人盯上了。晚上,有人捂着她的嘴巴,有人就在她衣服上乱翻,最后就把那钱抢走了。

一个晚上,她再没睡。不敢叫,也不敢哭。她是听人说过,如果喊叫,准又是一顿打。她躺在那里,听着棚子里高高低低的鼾声,听着外面的风声,听着墙根下草叶里小虫子的鸣叫,好容易熬到天亮。她听见已经有人趿拉着鞋子下床,或者小解,或者刷牙,或者洗脸;这才敢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睁开眼一看,克俭正坐在床上刷牙,满嘴的白沫子。不知为啥,瞅了他一眼,她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咋啦?妹子?”

“哥,俺的钱……钱……”

麦蓉一边说一边哭,揉搓着肿胀的眼泡,大声地擤鼻涕。克俭立马就把牙刷子从嘴里拔出来,扔在了地上。接着,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步就走到了那几个人睡的床铺前。他们都知道,那群人的头儿叫张五。张五坐在床边,正抽烟哩。

“你拿了这妹子的钱?”克俭问。

“是,钱是爷爷拿的!”

“还给她!”

“钱昨晚上买了吃喝,都吃到了肚子里,今儿早上拉出来了。要钱到茅坑里去找吧!”张五说。

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麦蓉又气又恼,心想,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论理的人。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克俭转身从一旁抄起一杆铁锹,一下子恶狠狠地杵到了张五的脸上。

“拿不拿!”

“好商量,好商量。”

张五吓得脸都变了色,从兜儿里掏出抢来的四百块钱,往地上一扔,起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个月下来,她体会到,在工地上干活儿是苦。自己在食堂做饭还好说,那些男的一天下来,眼角儿里、鼻子洼儿里沾满了水泥石灰的粉末儿,结成了黑黑的痂。回来一洗脸,半盆的泥水水。她看见有些年轻的娃子,吃饭的时候拿缸子的手先是磨得皮肉粉红,接着手指都肿起来了。克俭原本就是黑黑的脸膛,结实的身板,一看就是吃惯苦的。可过了些天,脸也越发黑了,瘦了。麦蓉觉得他帮过自己,自己也该报答报答他,于是就隔三差五的,给他弄点儿吃的。有时候是几块大肉,自己吃饭时候省下的,留在一边。有时候是一个烧饼,不舍得吃,放在怀里,掏出来的时候还热乎着。她总能找到别人都不注意的地方,悄悄地塞给他。

钱被张五偷过之后,她找过一回工头,工头就差人盖了几间彩钢房,把女工友们都搬出来了。张五没有沾到便宜,自然不肯罢休,总想找机会报复。有一次,她正在给工友们打饭,前面排着好长的队。她看克俭来了,就故意多给了他半勺子。也是冤家路窄,克俭的后面,竟然就是张五。

张五把缸子伸出去,她拿起勺子,朝他缸子里打了两下。

“妹子,咋没人家多啊?”张五说。

麦蓉一看是他,又给加了半勺。

 “妹子,人家说你怀里有烧饼,我想吃!”张五望着她。

她听见,周围的人一下子哄笑起来。她脑袋“嗡”地一响,脸就一下子热了。人是又气又急,也不知道说啥,感觉一个疙瘩在喉咙那儿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她真想扔了勺子,双手死死扭住那家伙的红脖子,一下子给他扭断。

“人家都看见了,你解开怀让我摸摸。”张五说。

她是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就看见克俭已经跟张五扭打在一起了。一圈儿看热闹的都是张五的人,一拥而上,就把克俭按在那里了。一群人打一个,等麦蓉喊来人,把他们拉开,克俭已经一头一脸的血。

结果,克俭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麦蓉在那儿伺候了他一星期。工头嫌张五那些人老是给他惹事儿,就在别的工地给他们找了个活儿,把他们调走了。

 

3

 

从医院里出来,两个人就住到了一起。

在村里,这是丢死人的事儿哩;可在外面打工,这事儿却平常得很。别的不说,就说同一个工地上这样的也不少。像管电的老张跟江西的那个女子,还有抹墙的王姐跟李哥,两口子一样在一块儿过,各人在老家又都有一家子。当然,虽然在一块儿过,却事先都说好了:等以后活儿干完了,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不纠缠谁。在一块儿的时候,就全当是个帮手,相互照应着,不能算夫妻。即使夫妻,也是临时夫妻,有时间期限的。

这个端午,如果工地能够正常放假,原本应该克俭回去,而不是小雪到工地上来。如果小雪不到工地来,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事儿。但事实是,假没放成,小雪来了。

最早发现端午可能不再放假的,其实是麦蓉。那天,她一上班,就看见食堂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两个铁笼子。每个铁笼子里都关着几十只鸡。鸡老得毛都几乎脱光了,是一群丑陋的蛋鸡。食堂里并不经常开荤,除非遇到节日,工头才会给大家改善改善生活。食堂前一般堆放着的,要么是一麻袋土豆,要么是一麻袋茄子,再不就是白菜萝卜啥的。可这天,却是鸡。不但有鸡,大灶旁边还摞着两大袋江米,扔着一大捆绿绿的粽子叶。麦蓉就知道,坏了,放假的事儿黄了。

晚上回到小屋,她就把这事儿跟克俭说了。克俭听了之后,就转身从床里面摸过手机,说我得给小雪打个电话。

麦蓉早就知道小雪是谁,两个人在一块儿的这么些日子,她能感觉出来,他们两口子感情很好。平常的时候,在她的面前,他总是小雪小雪的。从这个方面说,她跟小雪也算是熟人了。——虽然熟,却还没见过一面儿。

如果原来工地没说放假的事儿,这个电话也就不需要打。因为克俭已经告诉家里,到时候要回去,现在计划有变,他得跟家里说一声。克俭原本只是想告诉小雪,端午节他不能回去了,以后啥时间放了假,再回去。可电话打通了,却没有原来想的那么简单。小雪在那头说:反正端午地里也不忙,你不能来,那我就去看你。克俭自然不想让她来,不想让她看到这里的一切。他说,来了我也没空陪你,来啥呀。那边却坚持要来。克俭眼神儿就有些慌乱,打着电话,还不时地看麦蓉两眼。仿佛小雪那边长了千里眼,能够看到这里的情景似的。

有啥呢?麦蓉心里说。还值当的吓成那样?这事儿在工地平常得很,她就算来了,也不会有人把这当新鲜事儿告诉她。俺呢?自然更不用说了。她来了,俺就搬出去,还搬到大棚子里去,把这小屋让给你们。让你们小两口儿好好亲热亲热。当初说好了谁也不干涉谁,难道她来了,俺还能跟她争你这个男人?美得你!除了让出来小屋,俺还要帮你好好地招待她。端午这几天,工人照常上班,白天的时候让她憋着干啥呢?那就在一块儿拉呱拉呱,出去逛逛街。说不定,俩人还能成为好姐妹哩。

程克俭神情却很凝重,他在地上转了几圈,措手不及样,坐下又站起来,最后叹了口气说:

“唉,她要来。”

“来就来呗!”她说,“我正好领她去逛逛。”

“如果她真来了,你不要胡闹,”克俭坐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不许你跟她说话,咱俩呢,也装作不认识。明天……明天我就搬回大棚子里去。”

麦蓉看着他那个认真的样儿,心里一开始稍微有点儿不是滋味。仿佛呢,克俭这样说是把她看低了。她心想,她来了,俺自然知道该咋做。话都不让说,咋这样不通情理哩?毕竟,她是你的女人,俺也跟你在一块儿过了这些日子啊。当然,她也明白,克俭这样安排的意图,就是恐怕她说了啥不合适的话,让小雪起了疑心。那咋会呢?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咱俩在一块儿是临时的夫妻,你还真以为俺想粘着你,跟你过一辈子?真是的!她觉得克俭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更可气的还在后头。那天晚上,克俭打了那个电话,躺在床上好大会儿都没能睡着。过了会儿,终于,他爬起来了。她躺在那里,也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却听见他悉悉索索地穿衣裳,穿上衣裳,卷了卷自己的铺盖卷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得走,我得回大棚子那边去睡。说完,就打开门出去了。

急得那个样,吓得那个样,仿佛这半夜三更里小雪就会赶来似的。

麦蓉就气得又是骂,又是笑,跌在床上,泪都流了出来。

 

4

 

也怪,克俭越是这样,麦蓉就越是想见识见识小雪这个女人。

小雪是来了整整一个下午了。一个下午,她是跟克俭说的一样,还没跟她说一句话。也不是说不上话,如果是别的工友家的女人,也许在她下午站在工棚前等她男人的时候,麦蓉就会过去看看,拉呱拉呱,甚至请她到食堂这边来坐坐。食堂这边有几个板凳,坐下来说说话,也不至于那样无聊。如果不是克俭家的女人呢,即使她不去喊,食堂里的其他几个也许就会过去把她喊来。因为麦蓉跟克俭那关系,食堂里的几个人多少还有些顾忌。其实,如果过来坐坐多好呢,可以喝口水。而且,克俭是北方人,她听克俭说,在他的老家,女人们都不会包粽子。那就让她看看,也见识见识。

可毕竟,女人没有来,女人在工棚前站了站,就回棚子里去了。棚子里有啥意思,一股男人的铺盖卷儿味儿、臭袜子味儿。可那女人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就算吃饭的时候,也没到食堂里来。麦蓉琢磨着,克俭领着她去外面的小菜馆吃饭,是什么意思呢?是想给女人改善改善,还是故意躲着她,不给他们俩见面的机会?

这样想着,麦蓉就好大会儿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没过大会儿,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喊,快起来啊快起来啊,都到大工棚里去,克俭的女人给大家带来好吃的啦。那女人带来了他们老家的特产,去得晚了吃不上了。

听到这喊声,麦蓉就从心里暗自佩服起小雪来。这女人心是够细腻的,不但来了,来看自己的丈夫,还给工友们捎来了好的吃食儿。这样的女人,咋能不得人心呢?咋能不让人喜欢呢?这一下就把许多女人比下去了。她想得多么周到,办的多么得体,处事儿多么大方。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她在平时就是个体贴的女子。也因为这个做法,在这工地上就给克俭挣足了面子,长足了脸。麦蓉想披衣下床,去看看,可想了想克俭事先告诫的话,还是又躺下了。朝窗外喊道:

“你们去吧,我睡下了。”

睡下是睡下了,可过了大约一个钟头,门还是被人敲响了。还是刚才过去的几个人,吃了东西从那边儿回来了。敲着门说,麦蓉麦蓉,你睡下没?如果没睡下,就打开门来。我们给你捎了东西。

麦蓉还没睡下,就打开了门,他们几个就涌到门里来了。说是带了东西,其实也没啥。就是用刀切成的几个棋子儿大的方块块。原来托在手心里,一进门便放到了她桌子上的小盘子里。

“嘿!这小雪!”来人说,“不但捎来了他们家乡的猪肘子、烧羊肉,还捎来一种金蜂牌的糕点。有三刀,有斤果,还有羊角蜜,都是外边买不到的。今晚上去了那么多人,连工头都去了。因为人多,就只能找来刀,让人把肘子、羊肉和糕点都切成了小块块。那女人是细发(心细的意思)!临走,还让给没去的捎上一份儿。我们就给你捎来了。尝尝吧,尝尝吧……”

“好吃,好吃。”又有人说,“小雪说了,这种糕点在他们县里,是唯一一家百年老字号呢。”

说实在的,工友们这肆无忌惮的夸赞之词,让麦蓉心里有些莫名的嫉妒。她看了看小桌上放着的,有两小块肉,应该是肘子和烧羊肉;另外一块红红的带着芝麻的糕点,应该是他们说的三刀了。麦蓉想,她老家的果子,那也就是他老家的果子了?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还真该好好尝尝。不是它们跟其他地方的果子有啥不一样的味道,是他理所当然应该请她尝尝。在一起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日子,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夫妻,连他家乡的特产还没尝过,咋能说得过去呢?

可是,她没有马上就吃。她送工友们走了,然后坐下来,看着他们放在盘子里的那几块小东西。——她想再看一会儿。

 

5

 

端午节这天,工地上也没有停下来。用来铺洗手间跟厨房的瓷砖拉来了,都卸在了每栋楼的前面,许多工人忙着往上背。这边还没有背完,那边又拉来了几大卡车门。门是那种简易的木板门,都刷着黄漆。这种门即使安上在业主们装修的时候也是要锯下来扔掉的,可还是要安。安好了才算完工,才能交房。几大车门拉来了,因为前面有瓷砖堵着,车却拐不了弯,只好再慢慢退出去,用吊车卸下来,摞在路边。路边的几个花池,土是已经耙平坦了,几个工人正在挖坑,准备种树。树是大树,也都卸在了路边,隔一段一棵,根裸露着,也不知能不能种活。监理催得急,说要一晌把树种好。坑却难挖,不时地掏出些砖头瓦块,还有大大的石头,黑的。需扔了铁锨,用铁杠一点点儿地撬出来。

这天,食堂里也比平日忙得厉害。麦蓉他们几个都起了个大早,在吃早饭前就把粽子包完了,足足两大洗衣盆。虽然这么多,可单吃粽子,肯定还吃不饱,所以,除了蒸粽子,还得蒸馒头。这样一来,今天光蒸笼就要多用几屉,功夫也要多花一个小时。

所以,工友们刚吃完早饭,四个人几乎没歇一歇,就又开始忙活了。两个大锅里都添了开水,一个锅上准备蒸粽子,另一个锅里的水准备一会儿烫鸡。麦蓉先把鸡笼子搬到一边儿的空地上,将菜刀在磨刀石上使劲儿地蹭。那边,几个人已经把大盆里的粽子往笼屉里拾。拾好了之后,就两个人架着,口里喊着号子,放到锅上去。一屉一屉地往上垒,到了上面,就需踩着架子上去,然后再盖上锅盖。

麦蓉磨好了刀,就坐在小马扎上,伸手从笼子里抓出来一只鸡。鸡被抓着翅膀,刚出来时还在咯咯地叫,待到麦蓉把它的脑袋往后一抿,便叫不出声了。这一抿,脖子上挨刀的地方便露了出来。有的脖子上的毛都脱净了,也就省了事儿,直接一刀;有的毛还稠密,就先揪揪毛,再来一刀。一刀下去,血就出来了(血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再提着在旁边的大盘子上控一控,就随手扔了出去。一扔出去,那鸡的头就耷拉下来了。耷拉着,却还想昂起来。就用翅膀撑着身子,用爪子挠着地,使劲儿地打扑棱。

几十只鸡杀个差不多,旁边的洗脸盆子里已积了半盆子鸡血,面前的空地上也躺了一片鸡的尸体。这时候,那一口大锅里烧着的水也就“突突突”地开了。就有人用那把白铁勺子把水舀在了那个白铁的大洗衣盆里。满满一大盆热水,冒着白气。几个人就围上去,把鸡往热水里扔,扔进去稍烫一烫,又赶紧提出来拔毛。烫的时间要合适,不能长了,皮就烫坏了;也不能短了,毛拔不下来。烫鸡的时候,人就多起来了。几个人围着盆子,因为水烫,嘴里都“吸溜吸溜”吸着气。

刚才,麦蓉是在低着头专注地杀鸡,这时候,她才发现多了个人。在她的对面,跟大家一起拔着鸡毛的,不是昨天在大工棚前站着的那个女人吗,不是小雪吗?是哩,咋不是?她跟大家一样蹲在那里,手里提着一只鸡,正在拔毛。麦蓉一愣神儿,手里的鸡屁股就烫了她一下,鸡也“噗楞”一下掉在了水里,溅起了一串水花。

“小心,烫!”那女人说。

“你,你过来了?”麦蓉说。

“哦,”那女人从白气那边儿望过来一眼,“我看你们忙,闲着也没事儿,就过来帮帮厨。”

那女人声音真好听,麦蓉想。

那女人还是穿着昨天的一身衣裳,只是高高地挽起了袖子,露着白白的胳膊和手。麦蓉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那手比自己的好看。因为蒸汽哈着,小雪的头发湿湿的,有一绺抿在了耳朵后面,越发显得腮上的面皮儿白里透红。因为蹲在那里,奶子被膝盖顶着,显得很大。麦蓉就在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捞出刚才那只鸡,接着往下拔毛。她心里寻思:小雪是啥时候来的呢?是刚才自己杀鸡的时候,还是杀完了鸡之后?

鸡毛拔干净了,扔在洗衣盆里,足足两大盆。然后就是浇上水洗,检查刚才没有拔干净的绒毛。洗了两遍,就该开膛了。这回,麦蓉又把刀子抢到了手里。她麻利地开膛之后,连肠都肚地扯出来,肝儿放一块,心放一块,鸡胗放一块,肠子又放一块。几次,都有人要接过来帮她干一会儿,她都没让。她只让他们把开了膛的鸡拾到另一个盆里,用水洗第二遍。开好了膛,又蹲在那里收拾鸡胗。鸡胗不好收拾,可她用刀划拉一个口儿,轻轻一翻,里面黄灿灿的东西便露出来了。她再捏住一点儿皮轻轻一揪,就把里面像个小袋子一样的东西整个儿揪了出来。把那东西往一边儿一扔,手里的鸡胗在水里一涮,丢在旁边的盘子里,红艳艳的像一朵花。

麦蓉弄鸡胗的时候,发现小雪就站在一旁看。虽然没有说话,那意思,却好像觉得鸡就该这么弄,这样弄鸡才是行家里手;又好像呢,从没见人这样弄过,从没见过这样干活干净麻利快的人,想把看到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回老家后过年时好如法炮制,也这样弄去。——这样想着,麦蓉心里就有些得意。

弄完了鸡胗,她又在那里翻肠子。她一边翻一边说,这么多的肠子,跟茄子烩起来也能吃一顿好菜。弄完了肠子,那边已经有人将鸡剁成了小块儿,尖尖地盛在了盆子里。小雪呢,正低着头帮着洗那口大锅。那边洗着锅,这边就有人往锅底下填了柴火。麦蓉就站在锅边,准备做鸡了。她首先往锅里倒了一缸子油,“嗤啦”一声,锅里腾起一股白烟儿。紧接着,她又把葱段姜块辣椒花椒大茴放进去,开始不停地拿铲子翻炒。不一会儿,香味儿便炒出来了。然后,她就让一个人帮忙抬着,把那两大盆鸡肉全部倒进了锅里。锅里“吱吱啦啦”地响着,麦蓉就拿起那把铁锨,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阵。

她干这些的时候,小雪就站在她身边,给她打下手。她说酱油,小雪就赶紧把酱油瓶子递过来。她接住,咕嘟咕嘟地就倒了整整一瓶酱油。她说料酒,小雪就从一边捡了料酒瓶子递过来,她咕嘟咕嘟地,又倒了大半瓶子料酒。

材料放齐,就该盖上锅盖好好地炖一会儿了。等肉炖到差不多,把那边切好的茄子放进去,灶下改成小火儿,再炖一会儿,就差不多了。

这时候,麦蓉才直起腰来,看了一眼小雪。她发现,小雪正盯着她脖子上戴的香包看。

“这个好看,是端午节戴的?”

“给孩子买的,不放假,就捎不回去了。”她说着就解下来,“给你吧,捎回去让孩子戴。”

小雪就接过去了,拿在手里,说真好看。

农历的五月,连着几天的西南风,温度便骤然升高起来。太阳白花花晃眼,晒得人几乎要脱一层皮。中午工地一下班,食堂前就乱了。平常就乱,今天因为端午的缘故,似乎就比平常还要更乱些。工友们都闻到了鸡肉味儿,手也没洗,下了工就跑来了。打到缸子里之后,虽然不光是鸡肉,还有茄子,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麦蓉注意到,克俭是在中间的时候来的,他手里拿着两个搪瓷缸子。打了菜,领了馒头跟粽子,就跟小雪一起,一前一后走着,回工棚吃去了。

 

6

 

下午,小雪没再来帮厨;晚上,她跟克俭也都没再来食堂吃饭。

工友们已经吃了晚饭,散去了。麦蓉刷了碗,开始择洗第二天早上用的菜。工地上每天早上都是喝咸汤,放些菜叶,并不炒菜,所以不一会儿就择好了。择好后,她就关上灯,锁上食堂的门,从里面出来了。在回小屋的路上,她又往大工棚那儿望了望。那边透过来一片橘红色的灯光。她在心里想,这会儿,小雪克俭他们两个应该回来了吧。她记得,上午的时候,小雪曾经邀请她晚上去他们那里坐坐。那女人说,昨天他们都来了,你却没来。这会儿,她还真有些想去看看。但想了想,决定还是算了。

说实话,她对小雪印象不错。至少,小雪比过去自己想象的还要好。麦蓉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喜欢她了。那么,小雪对自己的印象怎样呢?麦蓉对自己上午在食堂里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对自己干活儿的麻利干练,还是颇为自信。她觉得至少能让这个新来的女人高看一眼,甚至心里生出些佩服。当然,大锅菜跟家炒菜是没法儿比的。至于菜的味道,她不知道会不会惹来小雪的耻笑。但是,她觉得那并不能代表她的厨艺,如果小炒,味道还能更好。

这些都不说吧,就那个香包,她看小雪就喜欢得很。说不定,那女子回去之后还要在克俭的面前夸耀她的眼光哩。其实,她想,这算什么呢?如果在老家,如果有时间,她会用绸子布剪了样子,用五彩的丝线细密地绣起来,填入香草、中药,那才叫好看哩。她们那里的女人,在出嫁前都会做那样的香包,也都做过那样的香包。

一路想着心事儿,就走到了小屋门口。怪得很,到了门口,却又不想进去。她想在外面坐会儿,闻闻这夜里的空气。她低下头,发现正好门口有个水泥墩子,就坐在上面了。白天没觉得,晚上一看,工地还真大,黑漆漆的。抬头看天上呢,竟然有那么多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有些不真实。空气里呢,有股墙面和涂料还没干燥好的气味儿,有股新翻出来的泥土的气味儿。

坐了一会儿,她就看见远处高高低低地过来一个人。看走路的样子,有些熟悉。她才发现,来人是克俭。她稍微有些惊讶,等他走近了,问:

“你咋来啦?”

“她睡下了,我过来看看,你睡下了没有。”

“我这就要睡了,你回罢。”她说。

他就没再说话,转过身,往回走了……


2013.5.14

 

《星火中短篇小说》2014.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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