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程相崧
1.
他听到,在外面的走廊上,那个女人正跟自己的孙子纠缠着。人声吵杂,肯定还惊动了医生和护士。他把枕头上的脑袋朝外偏了偏,透过窗玻璃,看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进走廊。在刚才,黎明时分,护士已经进来量了体温、血压,给他,还有他对面病床上那个老女人。从那两个女护士走出去之后,老女人就又迅速扭过去身子,脸朝着另一边了。老女人约莫六七十岁,富态白净,也好看。这一点,他是昨天晚上看电视时才偶然发现的。那会儿,老女人的陪人,也就是她的女儿还在这儿。电视里播放的是一档乱糟糟的相亲节目。他这些年住院,从来没有注意过病友的模样,这回留意起来,竟然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病室里还会有让他这样的百余岁老人能够毫不惭愧地去欣赏的漂亮女人。这话有些绕,意思大概是,像街上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美归美,却跟他已经不是同类,成了另一个物种。
他从医生和陪人的对话获知,老女人有点儿心肌炎,并不重。那天晚上,半夜里,她的女儿,也就是唯一的陪人却回家去了。大约是家里的小孩有些发烧,就没有再回来,也没有其他陪人前来接岗。那女儿是在第二天一早护士查房之后才回来的,提着饭盒,里面大概是老人的早餐。那边一回来,老女人就把她叫到身边,小声叽咕了一阵。那年轻女人听着听着,就转过身,跳起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那年轻女人三十来岁,看上去原是温和驯良的,这会儿却突然变得强壮而凶悍。她骂了一阵,甚至冲过来,还要抓挠他,并扬言要撕他的嘴。你个老不正经,为老不尊的,再敢不老实,我就撕烂你的嘴!他躺在那里,身子一动不动,将脑袋缩在软软的枕头里,两只小眼睛乌溜溜的,水汪汪的,闪着亮。他如果能看到自己,那一刻,一定会为自己的表现颇为得意——他那副样子分明有些可怜,甚至有些无辜。他寻思着女人的话,心里掠过一丝悲哀。女人要撕烂他的嘴,那意思仿佛是,自己老到这把年纪,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张嘴是硬的。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老鸹掉进汤锅里——只剩了一张嘴。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老家伙,你的那个玩意儿,还能硬起来不?
老人的陪人是他的孙子,那会儿出去给他买饭了,还没回来。他去买了饭回来,就该下班了,接替他来照顾自己的,是孙子的第二任妻子,即他现在的孙媳妇。他们两口子,交替着,一个夜班,一个白班。他早就看出,孙媳妇是个精明的女人,一天到晚讨好他,把他像个宝贝一样捧着。孙子从小被家人宠坏了,照顾人不怎么用心,不如孙媳妇。他说来也那么大岁数了,却跟个孩子样儿,一晚上也不怎么睡,玩手机,玩平板电脑,出去打电话,一打就是多半个小时。从前,他总是对孙子的做派有些不忿,今天晚上,却从心里乐得这样。
在走廊上,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那老女人的女儿扬言,如果不给她一个说法,她就打电话找人来闹,或者告到院长那里去。有些患者和家属明白些端的之后,已经在病房门口缩头缩脑,往里面窥看,脸上笑嘻嘻的。老人没有吭声,却朝着门口的人会心地笑了笑,还挤吧了一下眼睛。那些人缩回头去,很快,又传过来几声低低的、古怪的笑。在吵闹了好大会儿之后,他看到,那年轻女人和自己的孙子进来了,同时进来的,还有两个护士。这个科的科主任——他的主治医师张大夫,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那年轻女人脸上还是愤怒的表情,孙子脸上讪讪的,有些尴尬;女护士脸上的笑容挺奇怪,脸色通红,看来还替他夜里暗中做出的小动作害羞着。
那群人进来之后,对面床上的老女人才转过身,坐直了身子。她仿佛有了靠山,看上去凶凶的,可那愠怒的神情让他感觉越发好看。那老女人像警察办案时当事人指证犯罪嫌疑人一样,用手指着他,恶狠狠地说:
“这个臭流氓,他一晚上都在对我说那话!”
“我爷爷身为离休干部,又这么大岁数了,再过几天,就是他110岁生日。我不相信,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听到,孙子站在一旁,替他辩解着。
“老先生,你身体有啥不舒服吗?”张大夫走到他身旁,装模作样地将听诊器塞到他的衣襟里。
“他有什么不舒服?他舒服得很!”老女人的女儿愤愤地说,“不然还能耍流氓?”
“老先生,你晚上跟这位阿姨说了些什么话,还能记起来吗?”一个护士走上前来,询问着他。
老人没有吭声,挨个儿瞅着屋里的人。张大夫和这几个护士,他再熟悉不过了。每年,他总要跟他们打上几次交道。这个张大夫不仅是他的主治医师,还是他平时的保健医生。他是县里的离休干部,从前在粮食系统工作,官职不大,资格却老。他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是目前全县仅存的三个离休人员之一。这个准确的数字,是他在民政局工作的重孙媳妇说的。当然,他重孙媳妇之所以能够调到民政局,也是县里领导照顾了他的面子。
按照上级部门安排,他每年都要在医院住上那么一段时间,有病也好,没病也好。他们把这看成一种例行检查和保养,就像一辆汽车,开得好好的,也得定时检修保养一下。
他知道,有些人把这看成了一种特权,一种优待,一种福利。这一点,他从好多人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却不以为然,觉得不必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既然,那车已经变成了一坨子废铁,就该尽快拖进废品收购站去。老妖精,老妖精,人老了,就活成妖精了。他开玩笑地说,老成一截柴火棒子了,这样活下去,除了浪费粮食,还能干啥?
他知道,就算他肯去死,他们也不会让他死。这些年,他们把他的命看得宝贵。上到县里的领导,下到家里的孙子、孙媳妇。他们的家门口,跟别家不一样的,是钉着个红色的小牌牌,上面印的是“光荣家庭”四个字。每年春节之前几天,也都有县里的领导到家里来慰问。
他们家三代单传,他在九十五岁那年,熬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两年以后,把儿媳妇也熬到那边儿去了。现在,他只能跟着孙子一家生活。他一年能挣下多少,他早就不知道了。那张卡,从前在儿媳妇手中,现在在孙媳妇手中。他却是听人说过,一家人就是靠着那张卡活着。
他心里琢磨,人家活上几十年,就活死了,他却活不死,活来活去,没个结果,这事儿真把他给难死了。他原想,在九十八岁那年,最晚九十九岁那年,就跟上儿子儿媳,也到那边去的。他没想到的是,身体不饶人,他轻轻松松地就活过了一百岁。
2.
在他一百岁那年,孙子包下县里最豪华的一家饭店,给他举办了隆重的生日宴会。那天,来的人很多,家里的亲戚朋友,从前战友、同事的孩子,甚至县里的一些领导都到了。在此之后,他一个人呆在家里,经常端详墙上生日宴会时拍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被放大了,挂在客厅里。自己在第一排的中央,由一群人簇拥着。他发现,其他人都笑着,却只有他哭丧着脸。好多次,他用手指点着那个老家伙的鼻子,说,你咋不死哩?你活着干啥?
在他的百岁生日之后不久,县里某个领导灵感突发,打算申报国家某部门组织的“长寿之乡”评选。那领导当时参加了他的生日宴会,或许就是在宴会上,捕捉到的这个灵感火花。那个组织评选的单位,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国家部门,收了些钱,就把牌子批下来了。在评选之前,他们又到了他的家里,给老人拍了照片,录了像,还整理了采访资料。
当时,他有些不愿配合,说,活过一百岁的老人,农村里有的是,你们干啥找我?那个干部说,别人岁数大,能有你影响大?是的,在这些百岁老人中,他是唯一一个离休干部,又是唯一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人。那年,副县长来慰问,说,你老人家是硕果仅存!他没有吭声,心里骂了一句,屁话,简直是狗屁不通!现在的干部,就爱说些他们自己恐怕也搞不懂的、狗屁不通的话。
当年,凭着他,也凭着从全县不知哪些犄角旮旯搜罗来的老头、老太太,县里顺利地被什么地方评为“长寿之乡”。他那时听到孙子给他带来的这个消息,就愤愤地骂了一句,说这些人真是贪天之功。他后来想想,又觉得这话不确,什么功不功的?一个个糟老头子、糟老太婆,死啦活啦的,算个啥呢?何功之有?
他觉得,从跨过九十岁这个坎儿,整个人就锈得像一架动不了的机器了。上床下床,穿个衣服啥的,浑身每一个关节都要“嘎嘣嘎嘣”地叫唤。再等到跨过一百岁这个更大的坎儿,那整个人简直成了一把灰,一张画,动也动不得了。他在家时,有时呆呆地坐上一上午,除喝几口水,吃半个孙媳妇给削好的苹果,就连眼珠也懒得动弹,整个人就只剩下一根舌头了。有些人,到老了,说话就不清楚,嘴巴歪歪着,淌着哈喇子。他却跟他们不一样,除了一只手有些哆嗦,思路还清晰,说话还清楚。他觉得奇怪,一个大小伙子,生龙活虎的,几十年过去,活到头了,似乎就活成了一根舌头。
有时,他就鬼使神差地,梦想着能有一场舌头的狂欢。不是吗?在这唯一的肢体能够运动自如的时候,让它肆无忌惮地运动一下,不跟年轻时在运动场上跑跑步或者跳跳高,是一个道理吗?他又不愿意跟孙子说话,也不愿意跟孙媳妇说话,更不用提重孙子了。在他们不在时,他就常常跟自己说话。说什么呢?他说,你知道吗?县粮局的张会计和刘美人有一腿!他说完这话,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可是个秘密,当年,上头组织大家揭发张会计,如果他说出这话,张会计肯定早被批斗死了。当然,他把这话埋在肚里,埋了几十年,张会计也没被批斗,可张会计还是死了,死在七十三岁那个坎儿上。
这些话,现在纵使说出来,还有谁会听呢?还有谁会在意呢?他就觉得,自己整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在老女人的女儿离开之前,病室里的壁挂电视一直在播放“非诚勿扰”。这个节目,老人在家看过。这是一台相亲节目,是他孙媳妇每期必看的电视节目之一。老人半躺在病床上,往上面瞥了一眼,乱纷纷闹哄哄的场面,满电视框子的帅男靓女。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真是无聊得很,闹腾得很!他想到,从前,他跟妻子相亲时,是在妻子家院里,那棵大槐树下。他让媒婆领着,坐树下喝了一碗红糖水。妻子从小屋窗户里朝外瞅了两眼,事儿就成了。他轻轻嘟囔着:相亲都相到电视上去了,这个乱糟糟的世界,还有啥留恋的?这世道,让他觉得真是活厌了!
他看到,有些男青年一上台,没说几句话,女孩儿们就心狠手辣地把灯都灭掉了。当然,也有些优秀的青年,或者在姑娘们看来,是能够升值的期货,她们也能把灯给他保留到最后。当然,那样的青年并不多。老人这时忽然有个怪怪的想法,如果是在当年,他年轻的时候,能参加这样节目的话,有没有姑娘会看上他呢?会的,肯定会的!那时,像他这样的人,战斗英雄,转业军人,肯定是姑娘们眼中的“抢手货”。
他在心里坏坏地笑了一下,心想,这节目也实在是胡闹!那样一大溜年轻姑娘,浓妆艳抹,咋看咋不像正经女人,就算亮灯,谁敢领到家里去哩?那些姑娘让他奇怪地想到当年,他们的队伍刚刚解放了上海,租界附近一些弄堂里那些站街的婊子。那时,只有窑子里的姑娘才有这样的做派,一个个站在门口,眼睛狐狐地上下瞅着人,任你挑选。
老人在那天夜里忽然心血来潮,跟对面病床上住院的老太太说了那些下流话,是不是跟他看了这档电视节目有关,谁也不好说。总之,在那老女人的女儿有事儿走了,自己的孙子又出去打电话之后,他便鬼使神差地,把身子慢慢转过去,小声说:
“你转过身子,让我看看你!”
那边床上半天没有动静,他愣了愣,心想,难道老女人入眠这么快?他等了片刻,又清了清嗓子,耸动屁股,让身子在床上又朝那边挪动了一下,声音提高一些,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看到,那个女人慢慢睁开眼睛,侧过半边脸来,诧异地瞅着他。
“你说啥?”她问。
“你真好看!”他说。
那老女人先是眯起眼睛,像是盯着一个老怪物,死死瞅着他。接着,她在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之后,脸刷地一下红了,嘴里狠狠地“呸”了一下,没有吱声。
“我想操你!”
他笑着,笑了一会儿,突然说出那句让老女人当时非常恼火儿,后来也让老女人的女儿暴跳如雷的话来了。他看见,那话出口之后,那老女人脸上显出窘迫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又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啥?”她追问。
“你已经听见了。”他说。
老女人坐起身子,一开始还跟他吵了两句,后来,干脆扭过身去,不理他了。他并没有罢休,一个晚上,简直没怎么睡觉,只要孙子一出去,他就转过脸去,望着老女人的背影,念叨着那四个字。在他孙子进来,陪着他的那几段时间里,他真担心那女人会把这事儿告诉孙子。那女人却仿佛觉得他们是一丘之貉,始终没有开口。这样一来,却让他更加肆无忌惮。他絮絮叨叨,坚持了一个晚上,直到护士来查房,直到天亮。
“老先生,咱不能再说那话了,可以吗?那话不好。”张大夫俯下身子,跟他说。
“不行,让他搬出去!”那老女人的女儿不依不饶。
“这老先生昨天才搬进来,是他自己要求搬进来的!”一个护士为难地说。
“他搬进来,就是为了耍流氓?”那老女人的女儿质问道。
老人刚一住院时,也就是昨天白天,县里领导特别关照的,让他住了高干病房。他这回住院,也并不是犯了什么严重的毛病。他这趟住进来,主要是保健,为了即将到来的110岁生日庆典。“这老先生是我们县里的财富,是一个宝贝!”这是副县长让他的秘书过来代为探望时,捎来的话。老人在单间住了不到一天,就说闷得慌,要搬进普通间。当然,科室也有多人间,可即使他要求,也不会让他住那样闹哄哄的地方。这样一来,在傍晚时分,大家就把他挪到这个房间里来了。
当时,护理人员说,这个老太太话少,人也干净,陪人又不多。可是,谁能想到,老人搬到这里才一个晚上,就动了这样的心思哩?
“你们不让他搬出去,这老流氓如果再说那话,怎么办?”那老女人的女儿问。
“他如果再说那样的话,我就用耳刮子扇他!”老人听到孙子在身边,愤愤地说。
老人半卧在床上,听着孙子的话,心里有些坏坏的,想笑。他知道,自己昨天的行为,按照从电视上学来的话,那叫“作死的节奏”啊。
他知道,自己这么一把岁数了,就算不顾忌从前的身份,也该积点口德。
可是,他真是活够了,活厌了!从前常说,人不能作死!现在他却觉得,身体不饶人啊,不赶紧作,它就杠杠的,没有一点儿要死的迹象啊。
3.
在老人六十九岁那年,妻子患病离他而去之后,他就觉得,活着真是没意思了。
妻子是农村人,家里兄弟多,从小吃不饱。他在粮食部门工作,把妻子娶进门之后,没再让她挨过饿。妻子这辈子很满足,对他也很感激。他说,打江山,还挨饿?妻子走时,儿子、儿媳都三十来岁,孙子正上小学,需要他接送。因为有着这个念想儿,他才慢慢挺过来了。
孙子慢慢长大,娶妻生子,儿子和儿媳也相继离去,撇下他一个老家伙在世上,他才觉得,这回真是连一丝牵挂也没有了。孙子上学不行,他舍了一张老脸,找了从前熟人,才在县酒厂给他找下一份工作。那时,酒厂效益还好,这家伙却不争气,人也花花。家里有一个,在外面又偷偷弄一个。常言说,纸里包不住火,最后鸡飞蛋打,原配也离了,外面那个也没跟他过。
这些,说起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孙子也已经两鬓泛白,随着工作单位效益越来越差,前些年就办了内退,在家专门伺候他饮食起居。这个孙媳妇,是孙子离婚后又找下的,没有工作,人长得一般,却能持家。
现在,年过半百的孙子已经花花不起来了,让全家头疼的却是他的那个重孙子。老人一想起那个小兔崽子,败家东西,就恨不得提起两条腿来,将他在石头上摔死!
老人孙子的退休工资少得可怜,孙媳妇又没有经济来源,这家庭的平日花销,就靠着家门口钉着的那个红色的“光荣之家”的小牌子。在全县里,能在门口钉个这样牌子的人家并不多。有的家庭,这个牌子挣下来,人也就没了,例如烈属、英雄家属啥的。
这事儿让老人想起来,每每唏嘘不已。他参加革命早,十八岁就离家,后来南征北战,从炮火堆里捡回来一条命,也是九死一生。那些革命岁月,打的大仗、小仗,多得数不胜数,让他引以为荣耀的,就是抗日战争时参加过南坎战役、高邮战役;解放战争打响后,又参加过济南战役、渡江战役和上海战役。
他常常跟人提起,他在华东野战军老三团第二营,打上海的时候,十五天的上海战役,解放军露宿街头,不进老百姓的民房。不仅解放了上海,还赢得上海人民的一片赞誉。
老人那时是一名普通战士,连班长都没混上,但让他一生引以为豪的,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是一名旗手。
“你知道,那时候打仗,两兵相接,敌人首先要打的是谁?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旗手!”
“为啥?”有人问。
“那么大一场战役,人多死上一个俩,不要紧;旗子倒了,士气就倒了,气势上就败了!一枪干掉你的旗手,跟一枪干掉你的指挥官,是一样的。”
老人清楚地记得,当年,战斗打到哪儿,旗子就插到哪儿。在“隆隆”的枪炮声中,他总是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像一头矫健的豹子,像一只什么他也叫不上名字的猛禽。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猛禽的化身,那只猛禽,就是自己的前生。那到底是个什么活物哩!他常常想,那样矫健,一听到冲锋号响起,就绷紧了肌肉,箭一样蹿出去。他迷惑着,直到队伍打到上海卢湾区,他把红旗插到上海伯多禄教堂的天台上。他站在那里,看到了大上海的蔚蓝色天空中飞翔盘旋着一只雄鹰……
“那时,刚解放,大上海还有妓院吗?有婊子、交际花吗?”大家对其他的不感兴趣,经常拿这样的问题问他。
“我们队伍驻扎的那个地方,叫祥云里,那里就是婊子一条街。”他说。
老人一辈子念念不忘那段岁月,在自己九十岁生日那年,偷偷找人做了一面旗帜,一面军旗。那是一幅旧式的军旗,红色底子,白色的五角星,还有斧头和镰刀的图案。他是按照他当年当兵时候,打过的那面军旗的样式设计,让人制作的。他一开始拿着那张自己画就的图样,去找人加工制作时,好多人都不愿接这个活儿。最后,他找到一个小区里的裁缝铺,才把这件重大的事儿安顿好了。
在军旗做好之后,他亲自去了那家裁缝铺,去取旗。他在出门时,觉得这事儿庄重而神圣。他扛着军旗,在熙熙攘攘、车来车往的马路上走着,感觉一点一点又年轻了起来,浑身也一下子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他在那宽阔的马路上大步走着,一会儿唱着革命歌曲,一会儿喊着带劲的号子,竟然又仿佛回了从前的战争年代。他依稀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听到了人喊马叫声和拼力厮杀声……
在那个十字路口,恍惚中被交警叫住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那样窘迫。他不知道,刚才,行人都站在原地,骑车的人也停下来,一条腿撑在地下,汽车司机则摇下车窗,鸣着喇叭。大家都在看他,看他这个扛着军旗、精神囧囧的耄耋老者。他在人流和车流之间,左躲右闪,呐喊冲锋,仿佛置身在千军万马之间。
这些年,他觉得自己太能活了,活得从前的亲人都死了,那些常联系的老战友也都入了土。从前,他最常联系的,就是上海的一个战友,那是他们的班长。后来,班长身体不好,不能来看他,就让自己的孩子来。先是儿子,后来是孙子。他这样的离休干部,县里重视,有人来了,政府只要知道,也会出钱招待,或者派人作陪。那一年,他老班长的孙子来看他,现在的副县长,即当年的招商局长也参加了宴会。
在宴席上,他们给他敬了酒,祝了寿之后,更多的时间,谈的却是招商引资。
那个战友的孙子,过了没两个月,就又来了一次。这一次,县里招待时,却没有让老人去。因为,这次不同上次,他战友的孙子这回来县里,是投资办厂的。那时,县里正在搞大开发,全县人民各项工作紧紧围绕“招商引资”这个中心,就连小学教师都分给任务,让停课去招商。老人战友的孙子计划投资的那个化工厂,成为当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那个项目落地之后,就把县里的经济工作带动起来了。如果用当年领导的话说,也“把一盘死棋给盘活了”。
那时,县里按照招商引资的成绩考核干部。那个招商局长,因为这事,就逐渐被重用提拔,最后一步步地爬到了现在的这个位置。
那时候,老人没想到,全县人也肯定都没想到,那个化工厂,现在带给本地的污染竟然这样厉害。
这个,让老人从心里总感觉隐隐的愧疚。仿佛县里如今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他是有责任的。这个城市,一到晚上,就有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据说,因为那个化工厂,下午五点开始放气,晚上两点,是废气排放得最凶的时候。这件事儿让这个百岁老人常常犯糊涂,原本说得好好的,是一件造福百姓的好事儿,如今咋就一提起来就遭人骂哩?
从前,他每一次来医院住院,就会有些病号,一到晚上就闷得慌,很厉害地哮喘,咳嗽,吐痰。大家都说,是因为空气污染太厉害;就连医生和护士也说,这跟化工厂的废气排放的确有些关系。有一次,一个病友就跟他说:
“老家伙,你应该去上边找找!他们这些当官的,谁都不怕,就害怕你们这些老干部!”
那一次,“老家伙”没敢吭声,他不敢告诉人家,这厂子的存在,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想想这一切,就觉得越发活够了,真是活够了!
一个人,在这世上活了一百来年,快够人家活两辈子了,却没活明白一点儿,反而越来越糊涂了,还活个啥劲?
“你一年这些钱的工资,怎么舍得死哩?”人家打趣他说。
这些年,如果说活着还有些什么意义的话,也就是门口的那个小牌子,还有从前捏在儿媳妇手中、现在改成捏在孙媳妇手中的那张工资卡了。
这些年,尤其是近两年,如果有办法死的话,也许他早就不再在这个人世上折腾了。他其实已经偷偷想过好多死的方法,可每个实施起来,都那么不容易。他家住六楼,却安了防盗窗,连只猫都钻不出去,更不用说人了。煤气灶他动过一次,煮了一次奶,就惹得孙媳妇大呼小叫的。从那时开始,厨房就成了他的禁地,为了防止他错误操作造成意外伤害,吃了饭,那里都要落锁的。客厅里、卧室里的电器插头,更是碰都不让他碰。每个电源插座上,都安了安全塞。
在邻居有了小孩之后,孙媳妇就经常跟那家女主人交流,主题是家庭安全,用电啦,用火啦,防磕防碰啦。在邻居家的小孩刚刚学着走路的那一阵子,有一回,孙媳妇从邻居家回来,竟然也学着把家里所有器物的棱角都包了起来。人家说老小孩,他觉得,在孙媳妇眼里,自己真的要变成一个小孩儿了。
在家里,有孙子、孙媳妇看着,寸步不离。在医院,更不用说了,玻璃窗子就只能开到一半,你想跳楼,总不能先切下条胳膊,再切下条腿,这样大卸八块,一块一块地扔出去吧?他知道,医院里的那些人,最怕病人死,如果病人死了,他们上哪儿挣钱去?
老人知道,周围的许多人,他们不仅不想让他死,还想让他活得好好的,一直活到一百一十岁,一百二十岁……直到活成个王八,才好得很哩!
在昨天,他刚刚住进医院时,前来探望的县里一位领导就告诉他,再过几天,他过110岁生日的时候,副县长还要亲自参加,为他祝寿。
老人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惶惶然。这消息意味着:在那场盛典上,他还有一场“演出”;“演出”结束后,家里那面张贴照片的墙壁上,又要多出一张巨幅照片。
那照片中央,将依然是一个呆若木鸡、行将就木的老家伙。
4.
那天,在他惹出的那场纠纷还没解决的时候,他孙子就走了,孙媳妇就来了。孙媳妇的到来让老人稍微有些羞赧,毕竟,她不是自家人,跟孙子还是不一样。不过,很快,他也就变得坦然了。他早就学会了应对一切麻烦的招数——发呆装傻。在他不愿理会他们,或者遇到自己不能处理的场面时,他就那样坐着,两眼放空,目光呆滞,像一个百岁老人原本就应该具有的状态。
这次,奇迹般的,在孙媳妇来了之后,重孙子也出现了。因为,他母亲只能呆到中午,从下午到晚上,都得这个小子陪着他的老爷爷。
“这里出了什么事儿?”那重孙子一进屋,就大声嚷嚷着。
这时,老人就又不得不忍着性子,不无尴尬地听着护士把夜里发生的那件事儿,跟孙子媳妇和重孙子重复了一遍。
“这个老家伙!”重孙子没听那护士说完,忍俊不禁,“噗嗤”笑了。
这些年,老人必须承认,对这个重孙子,他简直没有一点儿好印象。这家伙完全继承了他爹的所有缺点,花花,败家,油嘴滑舌。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讨老人的欢心。给老人从外面买个痒痒挠啦,买个夜里撒尿时拿的手电筒啦。当然,在给老人买这些的同时,他也买回来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但是,也必须承认,他从小表现出来的,就是大人也难以做到的贴心。那贴心的程度,让人感觉,他简直就是钻到你肚里的一条蛔虫。有时候,老人就直接以“蛔虫”唤之。老人在尴尬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听到,这个蛔虫出语惊人,他竟然试图为老爷爷做媒,并开始做起那家人的工作了。
“阿姨,奶奶住院,咋没见爷爷呢?”他听见,蛔虫试探地问那年轻女人。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女人没好气地说。
“这正好呀,奶奶单身,我老爷爷身体又好,工资又高……”蛔虫朝前凑凑,压低声音。
“你给我闭嘴!”孙子媳妇听到这话,机灵地转身往儿子胳膊上扭一下,瞪他一眼。
那个年轻的女人,听了蛔虫的话,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明白,但随之,她显然渐渐领会了蛔虫的意思。这家伙的意思是,要把老头和老太太撮合成一对儿。这匪夷所思的想法让在场的人都变得目瞪口呆。他们马上预测到,那年轻女人一定会大发雷霆。或许,为了避免出现这种局面,张大夫没等他说完,就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个孩子,出门前吃错药了,还是忘了吃药?你的那个冬瓜脑袋,是让驴踢了,还是让猪拱了?
这回,让大家都始料未及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却没有因此大发雷霆。她听蛔虫说完,竟然慢慢平和下来了。她叉在腰间的双手缓缓放下,伸在身体两侧,张开,握紧;张开,又握紧;像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儿。她那样站了一会儿,甚至变得有些失态,克制不住自己,忽然“噗嗤”笑了一下。她开始端详眼前的两位老人,那架势,仿佛一个内行的买卖人正在斟酌着一桩生意,看是否能够成交。那样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随之,她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也让整个病室变得没有了一丝声响。
“你说的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看,你看,我就说嘛!”蛔虫第一个打破寂静,摊开双手,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你给我滚蛋!”老人的孙媳妇骂着,恼恨地推了蛔虫一把,蛔虫后退两步,接下来,却当着众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这戏剧性的变化,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大家的眼光在丧失目标之后不久,还是很快投向了两个老人。那老女人有些尴尬,低着头,像个被逼婚的小姑娘一样,低声啜泣起来。
在老女人的啜泣声中,大家竟然一下子笑了。张大夫、两个护士、老人的重孙子,甚至连孙媳妇和那个年轻女人也笑了。在下面,如果不是张大夫开玩笑似的出了那个馊主意,也许俩老人就会继续同住一室,且平安无事地住到出院为止。那样的话,俩老人绝不会再次当着大家的面儿,重新掐起来。如果能够顺利地发展下去,他们两个人发展出一段神奇的黄昏恋,也未可知。但是,这时候,张大夫说:
“老先生,说声对不起吧,你看看,人家都让你惹哭了!”
“对,和好吧,和好吧!”大家起哄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老女人转过脸来,望着老人。这时,老人却勾着头,躲避着那边的眼光。他知道,这事儿闹大了,闹得无法收场了。
“你抬起头来!”老女人说着,朝这边挪动了挪动身子。
老人抬起头,看到了那双沉静得让他有些害怕的眼睛。
“道歉!道歉!道歉!道歉!”
大家一边拍手,一边叫喊,声音那么整齐,仿佛事前经过了严格的训练。
老人抬起头来,嘴唇蠕动着,还没有来得及出声,那老女人就朝床沿外一探身子,突然
“呸”地一声,朝他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5.
那天,老人又被挪回了原来的高干病房。
孙媳妇中午就走了,只剩下蛔虫陪着他。整整一个下午,老人都在床上发呆,有时坐着,有时半躺着。张大夫来了,给他做了一个检查,告诉他多下床走走。他却没有心绪,还表现出一丝厌倦,问能否现在就出院。张大夫说,还是坚持坚持,住上一两天,毕竟,这里护理条件比家里强得多。如果真的不愿意住,再办出院手续也不迟。他就那样,慢慢熬到晚上。夜幕降临,蛔虫躺在旁边的陪人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问。
“老爷爷,你还有这心思?”
老人愣了愣,望了重孙子一眼,明白他还在说那件事儿。
“老不正经!”
他看到,重孙子站起来,走到他的床边,开玩笑地喊他。
“老爷爷,你咋不早说?今天搬走那女的,你咋看得上?我给你找好的!”
“你个小兔崽子!”他往上抬了抬身子,半坐在床上骂道。
“老爷爷,我咋忘了,你年轻时就去过上海。那时,上海滩什么地方?灯红酒绿,十里洋场!”这时,蛔虫故意拍拍脑袋,装作恍然大悟,又有些拍马屁地说。
那天晚上,老人办了出院手续,就跟蛔虫出来,坐上他的车,离开了医院。蛔虫用那辆奥迪载着他,并没回家,而是去了一家宾馆。在半途,老人就明白了蛔虫的意图,却没有阻止。那是一家豪华的四星级酒店,在夜色里,霓虹闪烁,显得越发富丽堂皇。他从车里出来,跟蛔虫走进酒店大门时,感觉浑身是劲儿,仿佛比原来年轻了许多。他穿着红色的体恤,走过大厅的红地毯,又在蛔虫的搀扶下,上了电梯,进了一个房间。
那是个高级套房,灯光有些朦胧,中间一张大床。他挫下身子,缓缓坐在了洁白的床单上。在他坐下来的那一刻,听到了床垫上的弹簧声,还有自己的腿关节弯曲时发出的“嘎巴嘎巴”声。这机器该上油了!他轻轻嘟囔一句,心里开始有些不安。他看到,蛔虫坏坏地笑着。他瞪了蛔虫一眼,保持着镇静,可心里的慌张还是让小兔崽子看出来了。
“老爷爷,大风大浪都经历了,你还怕这个?”
老人笑笑,转身打量一下这个还算宽敞高档的房间,调侃地跟重孙子说:
“你个小婊子样的,老子创造的革命成果,你来享受了多少回?”
“老爷爷,你当年参加革命,不是为了让子孙过上好日子?”
这时,有人敲门,他重孙子打开之后,旁边闪进一个姑娘,浓妆艳抹,二十来岁,顶多三十,一边朝这走,一边上下打量着他。
老人身子一紧,让她打量得有些不安。
“你好好伺候我老爷爷。”老人听到蛔虫说。
“这个……太……太年轻了。”老人在那个姑娘就要走到身旁,就要大大方方坐到他膝盖上的一刹那,忽然开口说。
他看到,蛔虫没吭声,朝那姑娘轻轻摆了摆手。
那个姑娘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有些兴味索然,转过身,走出去了。第二次进来的,是个半老徐娘。蛔虫用眼神询问老人,他冲蛔虫诡秘地笑笑,打了个响指。
“老爷爷,我现在才知道了,我这身基因,遗传了谁。”在蛔虫转身离开房间,关上房门的同时,给他丢下这样一句话。
老家伙坐在洁白的床单上,看着眼前这个中年女人。女人甜甜地笑着,丰乳肥臀,也很主动,七下八下,就先自己脱了个干净。
“老爷爷,一起冲冲凉吧?”那中年女人有礼貌地问。
“你先。”他觉得自己有些装模作样;或者,往好听里说,颇为绅士。
那女的走进去了,他听到洗澡间传出“哗哗”的水声。他坐在床沿上,那样坐了一会儿,莫名其妙的,竟然发觉,自己的下体有了感觉。他有些兴奋,一切都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却又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觉得,自己还能行!还能像战场上的那一名旗手,冲锋陷阵,把旗帜插到敌人的阵地;还能像在上海伯多禄教堂天台上看到的那只雄鹰,在天空中盘旋,翱翔……
老人听着“哗哗”的水声,后悔自己刚才那么羞赧,原本应该跟那丰满的半老徐娘一起走进洗澡间,一起冲凉的。在意识到这些的那一刻,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马上脱光身子,走进去。他最终没那样做,他觉得,那样的话,恐怕又会让那女人小看了他。
老人坐在那里,决定还是等她洗好出来,然后,自己再进去冲洗。他想着这些时,低头往自己胳肢窝和胸口上嗅了嗅。隐隐约约,他闻到一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腐败气味儿。这气味儿让他有些沮丧,不过,他很快又想,110岁了,怎么能没有些老家伙的气味儿呢?
他坐在那里,盯着窗口。他看到,窗口里的天空被城市的灯光映成了让人不安的橘红色。他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拉开一扇窗子,把头伸出窗外,使劲儿嗅了两下——在潮湿的空气里,有着一股化工厂飘出来的难闻味道。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宾馆的窗子,可以开这么大。他抚摸着窗台上那光滑的大理石,又往外使劲儿探了探脑袋。他看到了下面的灯火,还有车水马龙的大街。11楼,他想到上电梯的时候,“11”这个数字不停地闪烁着,电梯门便开了,他们便走了下来。老人双手按住窗台,往下又望了一眼,看到了车流中间蚂蚁一样蠕动着的行人。他忽然觉得双臂那样有力量,跟年轻时候一样。他扭动了两下腰肢,双腿接着往上收缩,收缩……他觉得几乎不费力地,就把大半个身子弄到了窗台外面。
他一下子感到了那么强大的风,风吹着他的胳膊,托举着他,就像托举着一片雪白的羽毛。
在那个从洗澡间出来的娘们的尖叫声中,老人觉得自己的身子终于全部脱离了那个臭气熏天的大楼。他整个身体迎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努力伸展开翅膀,让自己像年轻时候看到的教堂上空的那一只雄鹰一样,从窗口一下子飞了出去……
他在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天津文学》2016.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