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武松

很小的时候，如果偶尔有人提到武松，我脑海里浮现的便是一个骑在老虎背上，头戴黑色六角帽，帽子中间缀个绒球，穿一件像紧身衣一样紧绷绷正面有一长溜长长的布纽襻的黑色衣服，胳膊扎着靠，左手抓着虎头，右拳高高举起，像朝阳沟中唱词一样左腿儿蹬，右腿儿绷，用眉头拧成八字形，眼睛瞪大如铜铃的表情瞪视着胯下已被吓到战战兢兢的老虎的一个古代男人。我知道这副漫画的意思是武松打虎，不过画上的武松很瘦，老虎也是瘦骨嶙峋，既看不出老虎有多么可怕，也没觉得武松有多威猛。现在想来，那张漫画当时给我的感觉有如摆拍，甚至不如现在的摆拍那么自然、真实，虽然武松打虎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当时还是把他自然地归于鬼怪故事神话传说一类。如果那时有人说某某人像刘胡兰一样勇敢，我能理解，但是如果说某人像武松一样威武，我毫无感觉，武松在我心里，只是跟瘦弱老虎连在一起的一个传说而已，也许虚无缥缈的像希腊神话。

中学时的某一年，我回乡下村里过寒假，偶然看到了祝延平主演的电视剧《武松》，顿时被吸引，哇，原来武松是这样顶天立地的江湖好汉。母亲叫武松为

“好汉大爷”，听听，好汉还不够，后面还要来个“大爷”，可见她对武松有多么的喜爱和崇敬，我也深有同感。说来好笑，在看《武松》之前及之后我跟母亲看的节目从来都是南辕北辙，我爱看的她不喜欢，她喜欢的我更不屑。想想我那时是多么地轻狂。毫不夸张地说《武松》这个节目以及对武松的喜爱是我们俩达成共识且形成默契的唯一一个节目：“妈，快点来，《武松》快开了”。我提醒干活的母亲。“猴儿，别磨蹭了，趁没开赶紧去去厕所，回来上炕坐被子里看吧”。开演前，母女俩共同期待着、提醒着。那时乡下家家户户的厕所都独立在院子的西南角。想方便，就必须鼓起勇气，钻入屋外黑乎乎冷飕飕的夜幕中。一个人蹲在厕所，好像能感觉到寂静阴冷的空气朝你四面八方无声地压过来，我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会小心翼翼，手里的手纸也尽量不晃动，在那种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哪怕发出细小的声音，也觉得响声巨大，总怕惊扰起每天在黑暗里正常工作的各路鬼神，发现我是个异类从而把我就地镇压……完事后我总是提着裤子风驰电掣般冲进门，后脚是跳着进来的，怕慢了被身后黑暗里的各种妖魔鬼怪拖住……若不是急着看电视，我是会磨蹭着等母亲干完活陪我上厕所的。呵呵，为了喜欢的《武松》，我真是拼上了我的“老命”。

那时对武松打虎那段印象不深，但是，对怒杀西门庆这件事却充满了惊奇，官府不能解决的事，武松竟然凭个人的力量冤有头债有主地拆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处理的让人心服口服。他不但武艺超群，还有智慧的头脑。醉打蒋门神又表现的很有理智，下手有分寸，并没有把对方打死打残，达到目的及时收手。只不过人家后台更硬，最后遭了暗算差点丢命。大闹飞云浦让人心情激荡，一个人痛杀四个，血溅鸳鸯楼更是让人酣畅淋漓，荡气回肠。“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八个字，显示了武松的铮铮铁骨，敢作敢当。从武松杀嫂直到夜走蜈蚣岭，给我的感觉是武松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正义出现，哈哈，简直认为他是正义的化身。他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恩怨分明，正直善良，一身虎胆,武艺高超,疾恶如仇,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不单是喜爱，也有深深地敬仰。仿佛觉得他能杀尽世间一切恶人。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只能称呼“好汉大爷”，来表达她对武松的敬仰，我深有同感。

这个剧开启了我看原著的决心。可惜那时没有找到，也许是经济原因，也许是时间问题，总之原著是在很久以后才看到的，但是没有《武松》给我的震撼大。看过原著就像小时候看过的黑白电影，大致的情节记得，却没有发现这本四大名著之一好在哪里。

直到今年双十一我买了梦寐以求的《水浒金圣叹批评本》。才真正领略了名著的味道。看完整本，最喜欢的还是武松。

首先，武松是个普通人，他有普通人的无奈与心酸。

武松一出场形象并不光彩，很落魄，他因酒醉打死人（后来醒过来没有死），逃在小旋风柴进庄园里躲避，已经一年有余，喜欢喝酒还经常喝醉，有时庄客们有些管顾不到，他便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说他好。久而久之，即使柴进这样广纳天下豪杰的英雄也对他有些怠慢。也可能是依附时间久了，柴进对他有了厌烦之心？总之虽没撵他走，但对他也慢慢地失去了恭敬和客气。因此，他两上梁山以后关系比较冷淡，这是后话。当宋江因杀了闫婆惜也去柴进处避难时，武松正害疟疾。在柴进隆重款待宋江弟兄，喝酒直到天黑的同时，武松因害病挡不住寒冷，铲了一锨碳火正在背风的角落里向火，不想，却被急急忙忙出来净手顺便躲酒的宋江在黑暗里踩到了铁锨把儿，把那一铁锨碳火直接掀到了武松的脸上，他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武松气极了，劈胸揪住宋江大喝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后面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武松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

你看，他随虽受到怠慢却也不敢发作，也有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心酸与无奈。

他也有普通人的虚荣心。最逗的是武松喝了十八碗酒要过冈时，第一次，酒家告诉他冈子上有虎，他不信。第二次，行了四五里到冈子下亲眼看到专门刮去树皮，写在的树上面的警示时，还是不信，直至第三次上了冈子看到山神庙门上贴着的官府印信榜文才相信，真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瞧瞧，他心里想的是：怕回去了被酒家笑话。竟以性命和名誉比较，结果却是名誉占了上风，真是艺高人胆大的太出格了哈。如果刚开始就知道真有虎，他也是绝对不敢上山的，他可不是傻大胆。当然，他有超群的武艺支撑，结果却糊里糊涂成就了他这次英勇无畏的英雄行为，打死老虎后那些猎户曾说他是：吃了忽律心、豹子胆、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总之，是夸他英雄虎胆。

他也有普通人的知恩图报的想法。“醉打蒋门神”一节，当他为兄长报仇怒杀潘金莲、西门庆，被刺配孟州牢城时，没用半文钱疏通关系，却莫名其妙地被免打一百杀威棒，随后还住进了像宾馆一样的单身牢房，每天好酒好肉伺候，早上送洗脸水，漱口水，还带来理发师，晚上送洗澡水，伺候洗澡还带铺床，白天不用干活，游手好闲，不像个犯人倒像个狱警，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当知道了是施恩暗中保护时，他毫不犹豫地说：“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干。若是有些谗佞的，非为人也！”在我看来，很简单，施恩就是要收买武松替自己报仇。但是，武松毕竟受恩于人，所以替人打架的事就义不容辞，且赴汤蹈火，绝无二话。虽然没有打死人，但蒋门神的后台比施恩更硬，况涉及到经济利益。所以，引发以后一连串的血案，武松的命运从此改写，终于为社会所不容，唯有上梁山这一条道走到黑了。虽然在武松这方面是知恩图报，但细追究施恩的想法，那就有点目的不纯了。

武松又不普通，被金圣叹赞为天人。水浒中经常是相形对写，前面写了武松打虎，后面又写李逵连杀四虎。前面有武松杀嫂，后面又写拼命三郎石秀杀嫂。前面有宋江搬取父亲上山，后面就有李逵背母上山……但是，施耐庵就有本事写的各自个性鲜明，惟妙惟肖，出神入化。

咱们且说武松杀嫂和石秀杀嫂，首先，潘金莲的淫荡，竟至于坏到敢于杀武大，死有余辜。而潘巧云虽然不守妇道，但还不至于杀杨雄，说潘巧云将来必杀杨雄，只是石秀的推测，并不是事实。其次，武松之所以杀潘金莲，是因为武大已死，武松不得不问，是武松万不得已才杀人。如果武大活着，武松是不会杀潘金莲的，这是法也是理。而石秀之于潘巧云，你已经被杨雄赶出家门，不管是什么原因，以姓石之人，而杀姓杨的妻子，有什么道理呢？第三，武松杀嫂，全是为兄报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石秀杀嫂，只不过是为自己明冤，并不是为了杨雄。第四，潘金莲挑逗武松未遂，却反过来污陷武松撩拨她，但武松未致一辞，不予置辩。石秀同样是被恶人先告状被诬陷，他却务必辩之，背后辩之，又当面辩之，与使女迎儿对质，又与潘巧云当面对证，务必使杨雄认为自己是冰清玉洁而罢休，最后必杀潘巧云而后快。施耐庵用石秀的阴冷刻毒更衬托出了武松的光明磊落，高大威猛。而用武松的坦荡胸怀、心胸开阔又显示出石秀的心狠手黑眦睚必报的变态心理。所以金圣叹赞武松是天人。

武松的性格也是深受人们喜爱的原因之一。

我们先跟林冲比较一下，当林冲得知娘子受人调戏，急匆匆赶到现场，举拳欲打时，却手软了，因为他看到的是上司高俅的儿子，随后鲁智深引众泼皮来帮他撕打，林冲反劝：“太尉面上须不好看，权且让他这一次。”

而武松遇到别人欺负时，从未犹豫过，年轻时，一拳把人打休克。当得知哥哥遇害，他宁肯死也要为兄长报仇。他的工作体面清闲、工资又高、还有人伺候，他从没想过这么好的工作丢了怎么办。他先走法律程序，县官贪贿，不主持公道，他便自己了断，找证人，逼口供，武力解决，每一步都果敢坚决，绝不拖泥带水。

在对待押送人员的态度上也不同，当林冲遭受虐待时，百般忍耐委曲求全。原文如下：“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得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好了脚睡……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就是这样，林冲也依然低声下气，毫无反抗。真是体制下培养的顺民、贱民。反观武松，同样是两个公人，同样想结果他性命，武松却反客为主。原文如下：“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刑枷上取下那熟鹅来，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着，把左手斯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面对强权，林冲患得患失，畏首畏尾。而武松表现的大义凛然，威武不屈。

我们再来比较一下武松和鲁智深，如果说林冲面对权贵过于软弱，那么鲁智深又是另一个极端，过于鲁莽。最明显的例子是他们两个在二龙山一起落草时，鲁智深和武松 一起去少华山找史进，听说史进被官府捉了，鲁智深决定马上去救史进，武松极力劝阻，说这样不但救不了史进，还把你也搭上，鲁智深根本不听，结果一进城，被贺太守识破，用计骗进府中，轻松拿下。果然被武松说中。同样是一人独闯敌人大本营，武松杀张都监、张团练和蒋门神一战，则是非常成功，在时间上选择晚上，对方人员难以发现他，大多数人处于休息状态，等天明了，武松已经结束战斗。时间上选得非常准，正好是对方没有防范时。路线也非常隐秘巧妙，从马房进入，一举端掉老窝。这一战，说明武松胆大心细，成熟果敢，每一步都设计得极其合理。

最后，武松还极其有政治头脑。他怒杀潘金莲西门庆时，先走的是法律程序，知县贪贿不予受理时，他找证人、寻证据、录口供，等到人、物、证俱全时，自己武力解决，做的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就连舆论也是一边倒。虽然是知县贪贿逼他杀人犯罪，但是他当时还对统治阶级抱有幻想。所以，当十字坡的张青、孙二娘夫妻劝他落草为寇时，他婉言谢绝，毅然选择了服刑的道路。直到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才真正看清了现实，对官府的希望彻底破灭。所以后来宋江招安，他是最坚决的反对者。征方腊论功行赏时，他选择不做官，拒绝回汴京，在杭州六和寺静养，被封为清忠祖师，赐钱十万贯，以终天年，最后，以八十高龄仙逝，人生得以善终。

金圣叹评武松，有所谓“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

张恨水论武松

有超人之志，无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才，无惊人之事，皆不足以有成，何以言之？无其才则不足以展其志，无其事又不足以应其才用之也。若武松者则于此三点，庶几无遗憾矣。

真能读武松传者，决不止惊其事，也决不止惊其才，只觉是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惟其如此，则不知人间有猛虎，不知人间有劲敌，不知人间有奸夫**，不知人间有杀人无血之权势。义所当为，即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义所不当为，虽珠光宝气，避之若浼。天下有此等人，不仅在家能为孝子，在国能为良民，使读书必为真儒，使学佛必为高僧，使做官必为纯吏。嗟夫，奈之何，世不容此人，而驱得于水泊为盗也？故我之于武松，始则爱之，继则敬之，终则昂首问天，浩然长叹以惜之。我非英雄，然惜英雄谁不如我耶？

好客如柴进，无间然矣，然犹不免暂屈之于廊下。只有宋江灯下看见这表人物，心下欢喜，只有宋江曰：“结识得这般兄弟也不枉了。”然举世滔滔，又乌怪武二之终为盗于宋江之部下也。恨水掷笔惘然曰：“我欲哭矣！”

据说，人生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呵呵，我看武松已历三重境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