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彤

我是个数学老师，但是，并不愿意我的每节课里除了1.2.3.4，就是加减乘除，更不希望学生一听到要上我的课，就生出那种孙悟空听到唐长老念紧箍咒的感觉。所以，每每在讲课高兴起来时，我有意地会给学生即兴讲一些有趣的笑话或是历史典故。这样，既丰富了他们的课外知识又活跃了课堂气氛，只是没想到，他们上瘾了。如果有时课程紧，好长时间不讲题外话的话，他们会拿着课间加餐的饼干或是面包来办公室“贿赂”我、提醒我：“程老师，可是有日子没讲故事了哈，今天该讲了吧？”

“时间太紧啊，还得赶课程呢。”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们占了吧。”……

话说有一次，我讲了个成语典故：“九牛一毛”，说的是李陵打了败仗被迫投降匈奴后，汉武帝大骂李陵，众大臣随声附和，独独司马迁为李陵打抱不平，惹怒汉武帝，不得不忍受了宫刑，最后完成《史记》的故事。（需要说明的是，李陵打败仗投降完全是情势所迫，被逼无奈，其中真相汉武帝本人是心知肚明的）司马迁在放弃自杀选择宫刑时说了一句话：“像我这样地位卑微的人死去，在大家眼中不过像九牛亡一毛”。……讲完以后，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听听小朋友们的选择，于是我说：“如果你们是那些大臣，会不会也顺着汉武帝的意思骂李陵呢？我这里有三个选项：1.不说话。2.跟着骂。3.为李陵说好话。”我怕他们不加思索争当英雄。便赶紧加了一句：“就因为司马迁跟皇帝唱反调，致使龙颜大怒，遭受到了宫刑。”又敲了敲黑板，一字一句地说道：“想好再说哈，没有正确答案，讲出你们真实的想法就好。”

平常酷酷帅帅，脑子聪明的赵炫钧首先举手：

“我要跟着骂，”声音不高但很笃定。

“为什么？”

“因为我怕皇帝不高兴。”

“你觉得皇帝骂的对吗？”

“我心里知道皇帝不对，但是嘴里还是要跟着骂，我怕皇帝不高兴。”

机灵活泼的孔维驿也举起手：“我也要跟着骂，我心里肯定支持司马迁，但是嘴上还是要顺着皇帝的意思说。”

“我也要跟着骂”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周培文也干脆地举手回答。

“我也要跟着骂”……其他人都跟着说。”

我的反应一时有点跟不上，脑子空白了一会儿后，在人群里寻找着不同的表情，“意见相同的就不要举手了，意见不同的请举手哈。”

终于，我发现了神情有些紧张，唯一举手的、怯怯的女生侯玉彤，便赶紧指指她：

“你的意思呢？”

“我不会跟着骂，我不说话。”

她的声音很低。但是我听清了。

“你说什么？大声些！”我故意说。

“我不会跟着骂，我不说话。”

她涨红着脸，紧盯着我，机械地按我的要求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也只是提高了一点，并不算大声。

“为什么？”我跟着问。

“反正我不会跟着骂。”这句话是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的，有点执拗的神情。她可能不会表达，也许是说不出理由，总之，就这么一句。而我，心底里竟有些狂喜，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她_侯玉彤：

胖乎乎的身材，扁扁的小翘鼻子，眼睛不大，嵌在圆鼓鼓的小脸上。平常不大说话，因为自己嫌弃自己的胖似乎还有点小自卑，成绩不好不坏，课堂上即使老师点名提问，她的回答也是小心翼翼，总怕出错。在我的映象中，从没见她主动发表过自己的意见，更没见过她主动发表不同意见。据我的经验，平常的好学生，特有自信的那种，也许发现了自己的答案与众不同会很兴奋急于表达，但是，按侯玉彤平时的表现，肯定不是这样的心理，她只是坚持、坚持、坚持自己的意见。对她来说，我知道，说出这个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的答案肯定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我研究似的盯着她，她的脸已经涨红了，我很久没说话，就那样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实际上我心里乐开了花，无意中发现了一颗金子般的心）看她改不改主意，我在考验唯一一个坚持的人，但是她没有改主意，只是怯怯地回望着我。我忽然发现：她的相貌是属于乍看不起眼，越看越耐看的一种类型，若是眼睛再大的话就有点突兀，如果脸型再瘦点反而与鼻子眼睛不配，嘴巴小巧红润，正好嵌在胖胖的圆脸之间，一切搭配的恰到好处，原来怎么没发现呢？再仔细看看，她的圆圆的可爱的脸还在熠熠发光。我想：可能是她也觉得发表了真实的想法，虽然破天荒与众不同但也如释重负，有所突破吧？

我对所有人没有任何评价，因为，根本没有正确答案。

“那我说说我的选择吧，如果我是那些大臣中的一员的话，我就跟侯玉彤一样，选择不说话。”我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侯玉彤，对她点点头，她又脸红了，但好像不经意地朝我笑了笑，“因为如果我跟皇帝唱反调，就会像司马迁一样，惹怒皇帝，有杀头的危险，我也怕死；但是，如果跟着他骂李陵，我绝不干，明知道不对，为什么要做呢？没有勇气反抗错误就够丢人了，怎么可以是非颠倒违背良心呢？所以我选择沉默，沉默可以代表没有立场，或是知道谁对谁错，只是不敢反抗而已，虽然没有立场或是不敢反抗，但是不能墙头草，随风倒，听说过风骨、气节这两个词吗？就比如孙悟空不服天庭的统治，就被投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烧了他七七四十九天，他改变主意了吗？没有！不改初衷，就是要当齐天大圣，这就叫风骨，这就叫气节，当然普通人没有那么勇敢，所以我们可以选择沉默，不反抗不对抗，但是我们绝不能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更不能指鹿为马；又比如，抗日的时候，你贪生怕死，怕被日本人打死不敢参加抗日的队伍，那么好吧，你可以当农民，当工人，做商人，这已经够丢人了，难道因为日本人厉害你就可以当汉奸？替日本人打中国人吗？所以，有些东西是必须坚持的，这是做人应该有的品格，我佩服侯玉彤。”

……

教了几十年书，我第一次感到了“老师”这两个字的沉甸甸的分量，在我看来，“人之初，性本善”这个命题就是个千年伪命题，我万万没有唐突古人的意思，只是个人的小见识，不认同的请别见怪。事实证明：美好的灵魂并不是与生俱来，确实需要所谓的“塑造”，所以才有“人类灵魂工程师”一说吧。只是，如果“工程师”的灵魂自身有问题，那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