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理完发回家,骑着自行车快到小区门口时,忽然听到“拉煤拉煤”的吆喝声,仔细一听才分辨出是吆喝“打奶打奶”。这初冬季节,这傍黑时分,这萧瑟的感觉,这来自心灵深处的遥远的乡音……
循着这来自心底的声音 ,仿佛依稀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初冬萧瑟的时节……乡下冬天的取暖设备就是泥火炉,所谓泥火炉就是用砖头垒起来的小火炉,条件好点的人家把火炉砖缝用水泥抹平,显得干净整洁,条件不好的人家砖缝就用泥巴抹平。大部分人家火炉里烧不起纯煤炭,烧的是用碎煤块、粘土、跟水按比例配起来的煤泥,虽是这样节省着用,可还是需要拉煤过冬的。每年深秋或初冬村里的每家每户必须要拉煤存煤以便过冬,在别人家,这可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但是在我家人心里,每年拉个煤却是亘古不变,几乎无法逾越的大难题,特别费事,一出门拐右手边是一条宽约一米五左右的窄巷子,窄巷子走出十几米,垂直连接南北方向的稍宽一点点的胡同,这个胡同宽大约两米,也许还不到,所以只能说稍宽,沿着胡同往南行大约五六十米才到大街上,往北走也需二三十米才能走到大道上,这半条胡同的路却很奇怪,路虽共宽才约两米,却是用砖砌的一半稍高一半稍低,所以在这么窄的胡同里走路,脚下并不平坦,是真正的地不平,若是在这样的路上挑个水,挑个煤那个费劲可想而知,从大街上回家,不管从南还是从北,必须要先用脚步丈量完几十米的胡同,垂直拐进窄巷子,十几米的窄巷子尽头,跨三四级台阶,上了台阶是大约长四五米的平台,平台的左手边再登上一级高高的石头台阶才是家门,家门两边立着石鼓,石鼓的圆弧下方还有个小小的老虎头,母亲不在家时,我经常坐在又凉又滑的石鼓上面等开门,一边用手摸着石鼓上的花纹或是抠着门上的木屑。推开又笨又重的街门,跨进又高又厚的门槛,迎面是圆形的砖雕影壁,与门也就是成人一个大跨步的距离,壁上雕的是牡丹麒麟图案,麒麟的脑袋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长着四条腿的圆肚子罐子,等着插鸡毛掸子似的,麒麟身体的左面掏了大概有大人的一只手掌大小的葫芦形的洞,里面是土地爷他老人家的工作室,这个砖雕一直是被用带有麦秸的泥土抹平的,据哥哥说麒麟的头是当时的红卫兵坎下来的,我想也许是他本人砍掉不好意思说也未可知,进门左拐是窄逼的门道,大概四五米长,下了一级台阶右拐就是正院,院子的正南面一堵墙都是砖雕,面对着南墙,左手边是一只梅花鹿在松树下回头向西方遥望,右手边是展翅飞着的白鹤,头朝东与鹿遥遥呼应,也记不清什么时候给母亲倚着这堵精美的砖雕墙垒了半人高的鸡窝,青砖砌的院子宽约七八米,两边较低的台阶上才是东西房,往北十几米再上一层较高的台阶,这个较高平台上正北三四米就是正房,依着正房的窗根与东屋厚厚的北墙之间用砖头活垒了一个煤池,每年的煤就储存在这里,我记得煤堆最上面的大炭块上永远贴一张长方形红纸,用浓浓的笔墨竖着写道:“煤积如山”,这张纸经过四季的风吹雨打变淡后,到年三十儿再换一张。
这种九曲回肠似的住所,每年拉煤就成了无法解决的千年难题,因为煤车连胡同都进不去,当时,胡同不但窄而且地基也很高,所以只能把煤卸到北胡同口外面,然后一家大小用藤条编的箩筐一筐一筐先攀上高高的地基,再沿着一路地不平的胡同_左转进窄巷子,通过窄巷子_上台阶_左转进街门_左转进门道_右转进小院_上正房高台阶_拐右手边,最后倒进煤池,才算尘埃落定,家里只有一个哥哥算是壮劳力,但是我记得他当时在城里上班经常碰巧赶不上这种事,父亲身体不好,剩下都是女将,而姐姐们是大一个走一个,大姐在公安局上班,二姐在上大学,家里只剩下三姐,四姐,我,还有一个小外甥,所以,在乡下生活必须具备的所谓的体力、苦力在我家是非常稀缺的资源,何况还得把这些匀在这上上下下,曲里拐弯,连扁担都很难掉转方向地方,每年家里拉煤、存煤就像是愚公移山或是蚂蚁搬家,从北面路口开始,地下的黑色煤灰脚印疏疏密密,箩筐缝隙的细煤屑洒下一条条细细的立体的直线,或是直接印了一个箩筐印,那是抬不动临时休息过的痕迹,或是哪里突然洒着一大摊煤,那肯定是抬不动磕了墙洒下的,这些痕迹特别像某个艺术家画出的意识流的黑白图画,沿着这些图画的走向可以一路直奔煤池,也很像蚂蚁的大部队忽然接到一个奇怪的命令,要七拐八拐到煤池集合,有时我突发奇想,那些煤能像蚂蚁一样长着腿就好了。还好,这次拉煤正好二姐回来了,下午像往年一样煤被卸在了北面胡同口的大路上,一家人又开始蚂蚁搬家,哥哥不在,只有二姐能挑箩筐,父亲母亲三姐四姐好像是抬,冬天的夜晚来的特别的快,当泾渭分明的阳光不紧不慢地从院里爬上东墙,又从东墙升到屋顶后,天就渐渐黑了,这天又赶上停电,借着惨淡的天光可以隐约看见黑色煤堆,可以辨认出箩筐的影子,也可以看见浅色铁锹把子是躺着还是立在煤堆上,屋里,我陪着小外甥在炕上黑影里玩,没点灯,总是讨厌煤油味和第二天的一鼻子黑烟,当时他大概不到一岁,我有五六岁,他是我家第一个下一代,又特别聪明乖巧所以深受大家的宠爱,加之肠胃不好,经常拉稀,宠爱之余又加怜爱,总之一句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们在土炕上黑影里玩的很开心,并没有惧怕黑暗,因为可以从窗户里隐约看到煤池边上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听到清晰的说话声,他们也有时偶尔进来看看小孩,嘱咐我几句,等煤运完,垒好煤堆池,把从巷口一直到院子里的煤屑打扫干净又轮流洗完脸和手,把脏衣服换下来陆续进屋后,标志着今年的大工程已经完工,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好像卸下了什么负担,连我跟外甥都跟着感到了轻松愉快。看到人多,又有了灯,他便爬起来,蹒跚地走向炕的边沿,那边自然有姥姥在张开手等他,二姐说:“宝贝过来,我这儿有好吃的,”他就会迅速爬过去欣然张开双臂,三姐说:“来,来亲亲我就把你举起来。”小家伙就会转身扑到三姨怀里了,他就像小鸟倒树枝一样从一个人怀里轻盈地飞到另一个人怀里,小手四处乱伸小身板被传来传去。一件苦恼已久的大工程完成后,小外甥给家人带来了更胜于往日的轻松快乐,母亲说:“我去赶紧做点饭,大家都饿了,”刚走到门口,吸了吸鼻子,迟疑地问道:“好像有股什么味?”二姐听说了,也停下来,吸了下鼻子说:“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呢”,父亲好像恍然大悟似地说,“快拿灯看看。”“快快!”母亲似乎也猜到了原因。拿着灯爬在炕上边用鼻子闻边仔细搜索后,“呵呵呵”她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笑了,“哈”父亲也来了一声,二姐问了一句:“啊?坏了,不会是真的吧?”三姐不确定地问道:“那么,刚才我进来抱他没有?”“抱了,你还把他举到头上呢。”我证明道……“哈哈哈,数你举的高呢,可能还蹭到脸了,”大家说笑道……不管大家反应如何,小宝贝确实是在炕上拉稀了,关键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么,大家刚换好的衣服?刚洗干净的手脸?经过提醒,大家才个个都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怪味,全家无一漏网……在母亲给欢天喜地的小外甥擦洗换衣服的时候,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换衣服,换床单……
我仿佛看到:正屋煤油灯下,暖黄色的光晕里,父亲就着灯光在墙上变换出兔子,小狗,人影,小外甥双手托着靠墙的被垛呵呵溜溜笑着蹒跚着满炕追着跑;母亲趴在炕上擦洗着床单;一群隐隐绰绰的人在黑暗的巷子里肩扛手抬,踩下一串串黑色脚印;我从正屋炕上跪起来,又从窗户里看到了炭块上的“煤积如山”;又仿佛坐在门外凉滑的石鼓上吊着够不着地的小腿等母亲回来开门;院子里,阳光下,坐着小凳子的小外甥,头戴白色凉帽,脖子一动啊不敢动,带着一脸满足自得的笑容煞有介事地为外公当素描模特,青砖地下已经有了个用粉笔画的一模一样的他……
这是一张张活动的油画,它们有温度、有味道、有故事,这些画面早已融化为流淌在血液里的悠悠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