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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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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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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家园

听说父亲要去敬老院生活,洪斌急出了一身汗,连夜赶飞机回家去劝阻。

在白云山机场登上飞往咸阳的飞机,洪斌又理了理劝说父亲的思路:你有儿有女,赡养你是我们的责任与义务,不要说你不够入住敬老院的条件,就是够条件,我们做儿女的也不能让你去敬老院,周围人说我们孝不孝顺无所谓,关键是敬老院那设施条件,我们不忍心,也不放心,再过一半年,我们就接您老去广州生活。

敬老院的设施条件现在到底咋个样,洪斌自己心里也没底,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初中那会子。上初中时,班主任老师带领大家去敬老院学雷锋,两排低矮的瓦房、烟熏得白中泛黄的墙壁、旧报纸糊的顶棚、昏暗逼仄的小空间、用砖块垒砌的冬天要煨煤的单人小炕、老人们瑟缩的身体浑浊的目光,都给洪斌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在他的意识里:敬老院就是老而无能者的聚集地,是无家可归者收容所的另一种称呼。

接父亲去广州生活,这是洪斌姐弟的心愿。

洪斌上高中时,姐姐正在一所职业学校读书,两个人学费、生活费成为家中一笔不小的开支。眼见家中积攒的粮食即将粜尽,姐姐回家给父母说自己不想读书了,想去城里打工。父亲想了一宿,第二天说:书要坚持读下去,钱的事我有办法。

没过几天,父亲就准备了两张矮条桌,十把矮圆凳,一个火炉,一口锅,一个玻璃小橱柜,一顶帐篷,一张案板。父亲说,他和母亲打算去赶集卖油糕和酿皮,还说,他去镇上打问过,赶一次集卖二十多块钱没问题,情况好时能赚到十多块钱,就是辛苦点。

为了顾客能多点,父亲竟然忘记了行规,给生意最好的那家油糕摊主敬了烟询问炸油糕的诀窍,结果那人当场翻了脸,把父亲轰了出来。父亲对母亲说,咱的油糕没别人家的那么酥,但咱的一定要比别人家的大。

从此父亲和母亲开始了起早贪黑的工作。每天晚饭前,就和好做酿皮的面,吃完晚饭后就开始洗面浆,洗好面浆,盛在盆子里让淀粉沉淀,就在烧开的锅里烫做油糕的面,面烫好后,摊在湿笼布上,用筷子分成小块晾着,父母才能松口气,准备休息,而这时往往已接近11点。四五个小时后,母亲又早早起床,把锅下的火烧旺,父亲此时也已起床收拾停当,开始帮助母亲从面浆盆里舀出多余的水,加入食碱搅匀,再由母亲装入铁皮做成的酿皮箩里放在开水锅里一张一张的蒸,父亲就开始往烫面里兑面粉、揉面。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了。父母就赶紧把要用的东西装在架子车上,用绳子捆好,拉着去赶集。乡下人赶集都趁早,父母往往要在九点左右赶到集上,有时为了抢占一块有利的位置,要去得更早些,等搭起帐篷,摆好桌凳,炉子里生起火,锅里添上油,父母才拿出家里带来的馒头吃几口,当做一餐饭。锅里油热了,就开始不停地做油糕,直到下午四点多赶集的人散尽,父母才收拾回家。

有时父母也去赶庙会,那时间更忙,一连几天都不回家,没黑没明守在戏台子下等待顾客。赶上农忙或要磨面粉时,母亲就一个人去干农活或磨面粉,父亲就咬牙支撑着生意。

直到洪斌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父母都一直做着这个营生,供给洪斌。

下了飞机,洪斌关掉了手机的飞行模式,好几条短信瞬间点亮了手机屏,其中一条是洪斌姐姐发来的:回家跟爸慢慢说,千万别急躁。

洪斌家在西北一处偏远的小山村里,从咸阳机场乘坐大巴还要走400多公里。

大巴上了高速,洪斌看着远处起起伏伏的山,想起母亲也是埋在山上的,就不禁落下泪来。

大学毕业后洪斌跟父母说你们二老辛苦了大半辈子供我读书,现在我也大学毕业了,找到工作就能挣到钱,你们再也别赶集卖油糕啦,等着享清福吧。父母听了洪斌的话,很高兴,说自己的年纪也不是很大,还干得动,再干几年等你娶了媳妇再停下来也不迟。

有天一个要好的同学告诉洪斌说,城里有家投资公司,要吸收二百万的资金,只要投钱进去不仅可以做股东还能给份工作干,自己打算投两万块钱进去呢,工资加红利,用不了两年就能把两万块钱挣回来,咱那两万块的股份还在。洪斌觉得这真是个好机会,可是自己却没有一分钱,就把想投资入股的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起初也挺担心,自己辛辛苦苦一年种地、卖油糕也就挣三千多块钱,一下子投进去那么多万一拿不回来咋办?洪斌就给父母介绍了什么是投资公司,要建立投资公司又要经过哪些法定程序,投资人的权益又是如何受到法律保障的。父母虽然还是有点不放心,但想着支持孩子出去闯一闯也好,就把存在银行的八千多块钱取了出来,又找人担保从银行贷了一万块,还差一千多,就问亲戚邻居东挪西凑的借了些,凑够了两万块交给了洪斌。

洪斌怀揣着两万块钱和同学一起去投资公司入股。投资公司设在一家宾馆的二楼,挂着分公司的牌子,接待他俩的人说不收现金,给了他俩一个账号,让到银行去把钱存在账户上,凭存款回单再出具收据、签订投资协议书。一切都很顺利,一个上午的时间,一切办妥,看着收据上“收讫”的鲜红印章,看着投资协议书上的收益分配条款,洪斌仿佛看到了一沓沓的钞票,看到了辛苦一生的父母住进了白墙红瓦的新房里。投资公司的人说工作的事还要等几天,等公司融资工作结束后统一分配。

为了感谢同学,洪斌专门请同学下馆子吃了一顿,还约定将来工作时二人要联手大干一番。

回到家,洪斌把收据和投资协议书拿给父母看,又给父母算了一笔账:工资每月600元,一年就是7200元,公司利润每年按照最低50万计算,红利就能拿到5000元,合起来每年就是12200元,用不了两年,两万块钱就能挣回来。父母听了也很高兴,一个劲的说:功夫没白费,辛苦供出来一个大学生,终于不用为钱发愁啦!

过了快两周,还不见公司分配工作的通知,洪斌有点着急,就约上同学去公司问,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宾馆的前台服务员告诉他俩,这几个人三天前就已经退房了。两人顿觉情况不妙,就急忙要去找总公司。前台服务员告诉他俩说,那几个人是骗子,只不过是冒用了那家投资公司的名字,昨天已经有被骗的人去找那家投资公司了,投资公司已经发了与本公司无关的澄清声明,被骗的那些人这会儿在县政府门口呢。洪斌疑惑地问:应该去公安局报案才对啊,他们怎么去政府呢?前台服务员微微一笑说,只有政府领导知道了才能督促着公安局尽快破案呀,现在大小案件那么多,大案要案都办不过来,像诈骗几十万块钱这种小案件警察一般都是安排在后面破案的。

洪斌和同学赶到政府门口时,那些受骗人已经收了横幅坐上警车要去做笔录了。他俩也慌忙跟在车后去了公安局。大家相互一交流,洪斌才发现有人投资了二十万,有人投资了十万,十几个人都是五万,像自己这样投资两万的只有四五个人,算下来近一百万。做完笔录,警察说破案需要时间,让洪斌两人先走,因为其他人扰乱社会秩序,要留下来批评教育。

出了公安局,洪斌感觉心里空空的,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过马路时,那些鸣着喇叭擦着自己身体驶过的汽车仿佛离自己很遥远。同学抓住洪斌的手说,都怨我没有去投资公司求证,才连累了你,这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当下我们要尽快找工作呢。后面同学说的,洪斌一句也没听见。同学带着洪斌在城里找工作,中介公司介绍的大多是他们看不上眼的每月三四百元工资的服务员、保洁员、保安员一类的工作,也有外地招工的,但他们总担心再次被骗。一连三天,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洪斌也不好意思再在同学家住下去,就说自己要先回家一趟。

车到镇上,洪斌远远看见帐篷下忙碌的父母,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挪着步子走到帐篷前,看见父亲正把锅里的油往油壶里灌。“今天都卖完啦,下一集再来吧”父亲没抬头招呼了一句。母亲发现了异样,就问洪斌这是咋了啊?父亲发现来的是儿子时,也有点吃惊,看见洪斌的神情,也察觉出了问题,赶忙问:咋啦,是不是那两万块钱……洪斌闭上流泪的眼睛,点了下头。母亲的脸瞬间白了。洪斌把事情的原委对父母讲了一遍,咬着牙说都怪自己太莽撞,才中了骗子的圈套。母亲顺着架子车蹲了下来自语着:不是说有法律保护吗?半晌,父亲才说了句,不打紧,钱没了再挣,只要人没事。

从镇上到家的10多里山路,一家人走得极漫长。回到家时,早已过了晚饭时间。父亲把口袋里的角票整了整,低声说算上今天收入的十多块钱,手边还不到一百块,借亲戚邻居的钱不打紧,银行的贷款可是有利息的,要想办法按时还。洪斌说天一亮自己就到城里去打工,自己把钱送给骗子的,自己要把钱挣回来。父亲想了想说,明天到镇上的话吧给你姐打个长途电话吧,看能不能在她那里给你找个活,你们姐弟在一起我也放心些。

洪斌的姐姐学校毕业后,就去了广州的一家工厂。工厂是学校承诺联系的,包吃包住,就是上班环境差、时间长。洪斌上大二的那年春节,姐姐把一个矮个子的南方人带回了家,后来洪斌才知道那人是姐姐的男朋友,和姐姐在同一家工厂上班。父亲挺满意这桩婚事,不仅因为那个南方人“爸啊爸”的叫得亲热,更因为对方说结婚时给五千元作彩礼。倒是母亲抹着眼泪念叨说太远了,想见女儿一面都难呢。洪斌上大三那年春节,姐姐姐夫一起来看望过父母一次,之后两年就再没有来过。

第二天天一亮洪斌就去了镇上的话吧,给姐姐一共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通话洪斌把自己被骗的事告诉了姐姐,问姐姐广州那面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姐姐说你姐夫还没有下班,要等你姐夫下班了商量一下才能给你答复,等到下午了再打过来。下午,洪斌按照姐姐的嘱咐打了过去。这次通话时间很长,姐姐告诉洪斌,工作已经找好了,钱的事也已经解决了,老板答应预借给你一万块钱工资,但是五年内不能辞职,就在我和你姐夫上班的这个工厂上。接下来,姐姐沉默了一会才说,你可能都不知道,母亲的身体不好,她怕影响你的学业,一直不让告诉你,她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你要照顾好母亲。

洪斌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走得那么突然。姐姐告诉他母亲身体不好时,洪斌以为母亲只是缺少休息。当母亲撑不住腹痛呻吟着住进医院时,父亲才告诉洪斌:你高考那年你母亲已经查出胰腺不太好,她怕影响你考试,不让告诉你。这些年,她一直背着你靠吃止痛片撑着,最近吃止痛片都已经没作用了,晚上也睡不好。

洪斌想起大学毕业时母亲嚷着让自己赶紧找对象结婚,可能母亲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想看着儿子成家立业。洪斌又想起父母亲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那些钱,一直舍不得花,其实就是给自己结婚用的。想到这些,洪斌亲手把钱送给骗子的愧疚感,变成了深深的负罪感。

姐姐从广州赶回来时,医院已经给母亲注射了杜冷丁让准备后事。

母亲的葬礼上,洪斌哭的很伤心。姐姐擦干眼泪劝洪斌别太伤心,说今后你要支撑家里的大小事务呢。

还清银行的贷款,姐姐姐夫先回广州了。洪斌粗略的算了一下,先前借人的一千多元加上银行利息和母亲的丧葬费花销,他家欠账还有三千多。

过完母亲的百日忌,洪斌劝父亲和自己一起去广州,那样也好照顾父亲。可父亲坚决不同意,理由有三:第一,自己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荒不起家里的那几亩地;第二,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这里,他适应不了南方的气候,也撂不下这个家;第三,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家里还欠着一屁股的账,他还要去赶集做生意赚钱还账。

洪斌说自己挣钱还,不能再劳累父亲了。父亲说,傻娃呀,你姐向老板预借了一万块钱工资,你去打工,老板不会再发给你工资的,家里欠别人的钱,也要尽快还给人家呀,我去广州,左邻右舍还以为咱逃账哩。

劝说不了父亲,洪斌就发誓说不在广州干出一番事业来,就不回家接父亲去广州享清福。这些年来,洪斌只在母亲忌日回去过两次。

在县城车站下了大巴,洪斌拦住一辆出租车一路飞驰到家门口,才发现家门紧锁着。暮色四合,父亲这会会去哪里呢?问了邻居才知道,父亲已经搬去敬老院住了。洪斌的头“嗡”的一声响,一种莫名的屈辱感让洪斌的泪水夺眶而出。

十几年在外漂泊,洪斌吃了不少苦,但没有流过一滴泪。今天,回到故乡的怀抱里,在记忆里满是温暖的自家门口,他为不能阻止父亲去敬老院而痛哭流涕。

邻居诧异的问:斌斌,你爸搬去镇上享清福了,又不是下世了,你哭啥哩?还不快去镇上看你爸去!

洪斌只好坐上出租车去了敬老院。一连敲开了几个门,都没打问到父亲的房间,洪斌有点纳闷,难道父亲住的不是这家敬老院?

询问了工作人员后,确定了这家敬老院的确没有父亲。当洪斌询问镇上还有没有别的敬老院时,工作人员告诉他,有,但那不是敬老院,而是幸福家园,是镇政府修建好无偿提供给那些失去劳动能力又无人照顾的老人居住的集中安置点。

洪斌走进幸福家园时,几个老人组建的自乐班正唱着秦腔《三娘教子》,而他的父亲坐在司鼓旁打着梆子。

洪斌正想找个人打问父亲住在哪,父亲已经看见洪斌,站了起来。

自从洪斌去了广州,父亲就一个人边种地边卖油糕。洪斌还清老板预借的那一万块钱时,父亲也把欠亲戚邻居的那三千多块钱还清了。那时洪斌就劝父亲来广州,父亲说一个人已经习惯了,洪斌劝父亲别去赶集了,父亲说在家也是闲着,到镇上看看人也好。一直到前年,土地集中流转,山村里的地都承包给外地人建蔬菜大棚了,承包费和政府的农业补贴款足够吃穿看病这些日常花销,父亲才放下赶集卖油糕这个营生,休息了下来。

在厨卫齐全的两室一厅房间里,洪斌说出了要接父亲去广州生活的心愿,说这不仅是自己的心愿,也是姐姐的心愿。

父亲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是想接我去过几天清闲日子,享享福,可你看看我现在住的这房间,虽说是平房,可不比楼房差,再看看这设施,水电齐全,冬天还供着暖气,房顶安装着太阳能,随时都有热水洗脸洗澡,虽说家具是从家里搬来的旧家具,可都是些念想啊!

洪斌打断父亲说,可你一个人生活要洗衣做饭不说,有个头疼脑热也没人照顾啊,我和我姐姐始终不放心,你还是跟我去广州吧,我们休息的时候不仅能给你洗衣做饭,还能陪你四处走走看看。

父亲笑着说,洗衣吃饭这里可方便哩!有洗衣房,也有食堂,不想自己洗衣做饭,打声招呼就行,哪里就脏着我饿着我了。再者,院子里住的这些人,都是咱们十里八村的乡亲,这些年我赶集赶庙会卖吃食,都熟着哩,我们一三五唱戏,二四六跳舞,偶尔还搭一帮出去逛逛,现在人精神了,身体也硬朗了,我们活得自在,过得充实,比那些儿女照顾的老人还快活哩。你就别再执拗着让我去广州了,咱父子好好团聚团聚,你就赶紧回去上班吧。

洪斌疑惑地问父亲,这里真像你说得这么完美?又把房间仔细打量了一番,感觉父亲说的不像假话。

父亲说,你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可我和姐姐都说好了,这次无论如何要接你去广州的。洪斌觉得接父亲去广州的希望还有。

这样,我给你姐姐打个视频电话,让她也放心。

洪斌知道父亲前段时间跟别人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可没想到父亲竟然还学会了视频通话。

趁着父亲和姐姐通话,洪斌把房间里面细细看了一遍,果然水电暖齐全,父亲没说假话。又偷偷到院子里转了一圈,不仅有洗衣房、食堂,还有小卖部和诊所,院子中间的花园四周安着各种健身器材。

这个幸福家园的配套设施很齐全,赶得上广州那里的小区,洪斌有些惊讶家乡的发展速度。

洪斌推开房间门时,父亲正在卫生间里,听见洪斌回来就大声说,水我已经调好了,快来冲个热水澡休息吧,完了咱父子俩躺床上好好聊聊。

我姐同意你留下啦?洪斌故意问了一句。

有什么不同意的,你们不就是想让我过上幸福生活、安度晚年吗,住在这里我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呢?

洗完澡,洪斌和父亲躺在床上聊了很久。睡梦中洪斌梦见自己也也老了,陪父亲住进了幸福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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