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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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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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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兰花


我十六年后再看见刘兰花的名字,是在红十字会公布的捐赠名单上。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洒在藤椅上,客厅里一片明亮。

我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新闻里播报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数据,说着那年“非典”疫情期间发生的往事,感叹新冠病毒何时才能被消灭时,子沁把手机递到我的眼前,说:“看——刘兰花!”

我接过手机,定睛看了看,是一篇红十字会发布的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接受捐赠的公示,捐赠人一栏里,“刘兰花”三个字赫然在列,捐赠内容是:伍万元整。

“同名同姓的吧!”我不相信我认识的那个家徒四壁的刘兰花会有五万块钱捐给红十字会。

子沁嘲弄我说:“你再去她家看看不就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了。”

我认识的刘兰花,是汽车东站卖酿皮的一个摊贩,也是她,让我成了别人的笑柄。

那是我从师专毕业,到县一中政教处工作的第二年。那年“非典”肺炎在北京肆虐,全国处在紧张的防疫关键时期。县一中也是隔几个小时就要里里外外消一次毒,校园里一直弥漫着消毒水酸酸的气味。

一天,几个住校生到政教处含含糊糊地反映说,学校食堂里多了一个女服务员,看样子像学生,可从来也没见过,听口音好像是从外地来的。

这还了得?要是感染了“非典”病毒,传染给师生咋办?

于主任很震惊,火急火燎地带着我们几个干事直奔食堂。上课时间,饭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操作间里伴着电动机的嗡嗡声传来了阵阵菜刀撞击菜案的“笃笃笃”声。

于主任示意其他几个干事留在食堂外守候,让我陪他从操作间后门进去。虽然操作间门上写着“闲人免进”,但于主任冲着里面喊了声“范经理,下午做啥好饭呀?”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穿着蓝围裙胖胖的中年男人,从压面机旁慌忙迎了过来,边在围裙上擦手边堆起笑脸说:“酸汤臊子面呀——于主任,今天有空过来啊,欢迎光临!”那只沾着生面屑的手一松开于主任肥厚的手掌便顺势从裤兜里摸出香烟递了过来,于主任并不接烟,边搓手边递给我一个眼色。我很快把操作间的几个人逐一看了一遍,除过两个男人外,其余四五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并没有学生反映的那个女学生。

“范经理,食堂有……今天有请假的员工吗?”我本想单刀直入,话到嘴边又狡黠地想把那个女服务员从范经理嘴里套出来。

“没有人请假,都在这儿。”范经理回头扫视了一眼操作间,冲着于主任躬了一下身子,又把香烟递了过来。

于主任用左手接住香烟,说道:“范经理,非典’疫情形势越来越严峻,学校不允许学生校外用餐,食堂就餐人数增多,后厨里人手还够用吧?

“够用,够用。”范经理满脸是笑,“在于主任的思想教育下,学生们吃饭时秩序良好,从不浪费饭菜,学生会的学生干部也会按时来检查……人手不缺。”

“那怎么有人反映你招收了一个女服务员呢?”我不想再绕弯子,索性捅破了看他怎么隐瞒。

“服务员?学校食堂从来没有服务员啊!”范经理一脸茫然。

于主任盯了我一眼,我也意识到自己这次莽撞了,就轻轻退到于主任身后。

“那敢情是反映的人弄错了吧……”

“噢——你们说的是卖酿皮的那个女娃娃吧!”范经理打断于主任,恍然大悟般的高声说道:“她不是食堂服务员,是总务处专门找来卖酿皮的。”

原来校内就餐制度执行后,学校食堂的饭菜好多学生已经吃腻了,有学生就借故请假去校外换口味。后来借故请假出学校的办法成了学生间公开的秘密,越来越多的学生要请假,可“非典”期间,谁能保证出门不会遇到从广州或者北京回来的人呢?请假不被批准,学生听见途经摊贩的吆喝声就爬上学校围墙购买,别说小贩的食品卫生状况令人担忧,就屡禁不止爬墙头造成的安全隐患就让学校头疼。校领导再三讨论,决定除要求食堂每天变换饭菜花样之外,还让总务处把受学生欢迎的小吃“请”进学校食堂来,这个卖酿皮的就是第一个“请”进来的。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刘兰花时的情景。

那时,她一个人坐在玻璃橱柜后面,翻着一本书,看见我们几个干事和于主任走进餐厅,就不安地站了起来,显得手足无措。

她的橱柜摆在紧靠食堂取饭口的墙角处,里面的陶瓷盘子里摆放着切好的酿皮,橱柜外面摆着酿皮调味料,下面是一张铺了碎花塑料桌布的老式枣红色三抽桌子。

“你叫什么名字?”于主任问。

“刘兰花。”刘兰花的声音里透着紧张,目光也在我们几个人脸上来回移动。

“多大年纪了?”

“十……十九岁了。”刘兰花的声音小了下去。

“你家住在哪里?”于主任继续发问。

“家在刘王村后刘沟社,现在和父母租住在汽车东站。”刘兰花似乎是适应了于主任的问话,回答自然多了。

“你卖的酿皮是哪里来的?”

“我父母自己做的。”说这句话时,刘兰花明显声音响亮了。

“你家有食品卫生许可证吗,你父母有健康证吗?”于主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有,营业执照这些东站那面都有,学校总务处已经留了复印件。”刘兰花说完,目光又转向身后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说,“这里的已经按学校要求挂起来了。”

“你是从外地来的?”于主任终于问到了关键处。

“不是,我就是本地人,也没去过外地!”刘兰花的耳根似乎微微泛红,盯着于主任说。

“‘非典’疫情形势严峻,任何人都要如实汇报自己的行程,谎报、瞒报,一经查实,追究法律责任。”于主任声色严厉地讲了讲疫情防控要求。

“我保证:我没去过外地。”刘兰花斩钉截铁的回答。

“今天体温多少度?”于主任有点咄咄逼人。

36.5℃。”刘兰花咬了咬嘴唇说。

“小郭,带她去校医室再测一次体温。”于主任丢下这句命令,就“收兵回营”了。

我记得刘兰花那时显得受了很大的委屈,眼角噙着泪水。或许是我单身的缘故吧,刚毕业那几年也正处在恋爱期,总对试图隐藏泪水的女孩子充满了恻隐之心。

“刚才这位于主任,是学校政教处的大领导,他人其实很好,但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没有专门针对你的意思,别往心里去!”

十七年后,我才领悟:正是这句话开启了我和刘兰花交往的航船。

那天,明朗的阳光从飘着白云的蓝天上洒了下来,映得教学楼下刚从龙爪槐弯曲的枝干上透出的嫩叶显得十分柔软。

我和刘兰花走在去校医室的路上。我边走边问,她边走边答。

“你读过初中吗?”

“读过。”

“你是哪一年毕业的?”

“前年。哦,不,大前年!”

“那年毕业考试作文题目是《难忘的那一刻》吧?”

“是吧……我有点记不清了。”刘兰花吞吞吐吐的说。

刘兰花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她的年龄没有十九岁。不论是她的个头,还是她的言谈举止,都和刚入学的高一新生有几分像。她也很可能没读过初中,因为不论是前年还是大前年,初中毕业作文题目都不是《难忘的那一刻》。这个题目是大前年我秋季教育实习时,全县中学生作文竞赛的题目,获得特等奖的是一篇写澳门回归的作文,在中学生中影响很大。刘兰花如果读过初中,她不可能不知道。

“你没想过读高中吗?”我故意不戳穿刘兰花。

“想过,可家里供不起。”刘兰花语气里透着无奈。

从校医室出来,我想起了学生反映的情况,就问刘兰花:“你真没去过外地?”

她回答说:“真没有去过。我母亲怕我一个人受欺负,就教我说话时模仿外地口音。”

我听了顿感她母亲的愚昧:外地人就不会受欺负吗?我告诉刘兰花,好好说话,别再模仿外地腔了,那是没事找事。

刘兰花听了说:“我知道了,郭老师,谢谢你!”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肯定选择吃一碗食堂的酸汤臊子面。但那时我却不知为何撒了个掀起人生波澜的谎言。

那天回到政教处,我向于主任如实汇报说刘兰花的体温是正常的。

于主任点点头叮嘱我说:“疫情防控重于泰山,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大意,特别是新近入校的,要严格按照上级疫情防控要求筛查。刘兰花虽说体温暂时正常,但不能保证不会出现发热症状,因此上,必须纳入防控监测管理。你通知范经理,刘兰花归食堂管理,每天三次体温上报,和食堂职工一起上报。”

我把添加了刘兰花的体温登记表交给范经理时,刘兰花正通过取饭口的玻璃看着我。

“疫情防控重于泰山,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大意,任何在校人员,都要严格按照上级疫情防控要求测量体温按时上报。小吃摊主的体温上报,由范经理负责,和食堂职工一起上报。”

我把于主任叮嘱我的话,又故意高声叮嘱给范经理,是想让刘兰花知道:学校可不是自由市场,必须按照制度办。

范经理连声说了几个“好”后,说饭已经准备好了,让我坐下来吃碗酸汤臊子面。

我明白这是范经理的客套语,就推说姬老师约了我一起去吃铁板烧的,我可不敢自己先吃饭。

其实我是极不愿意吃食堂饭菜的,因为学校食堂的饭菜基本上专供学生,所以味道很一般,几乎没有哪个老师会去食堂打饭菜。

我从操作间出来,向办公楼走去,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我。我回头就看见刘兰花正从餐厅转角处跑过来。

“郭老师,今天麻烦你了!”刘兰花顿了顿又说,“去餐厅吃碗酿皮吧,我……我不收你的钱。”

我不知道刘兰花的企图,就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刘兰花赤脚穿着一双土布鞋。

“我没别的意思,郭老师,就想请你给领导说下,我不是从外地回来的,我也没病。”刘兰花有点委屈地说。

“每天按时上报体温,只要体温正常,从哪来的都行。”我给刘兰花撂下这句话就要走。

“郭老师,”刘兰花向前走了一步说,“我初来乍到,还请你多关照。今天我还没有开张,这第一碗酿皮就免费送给你尝尝吧。”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恋爱期的人智商为零。以前我总是不以为然,而今天我完全认同这种说法。

那天在餐厅让我难忘的不是那碗“刘记酿皮”,而是放在刘兰花身旁的《读者》。

我总认为读书写字是高雅的事,虽然不必像古人那样沐浴更衣、焚香诵读,但也要找一幽静之处,在鸟语花香中细读慢品。像刘兰花这样:边卖酿皮边读,不知读懂与否,总是嗅着酿皮调味料的醋酸味,不是糟蹋文字吗?

刘兰花说过不收我的酿皮钱,但我还是把五元钱放在了桌子上。

范经理的目光透过取饭口的玻璃看了看我,我竟然无缘无故哆嗦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潜意识里对自己谎言的恐惧。因为我的谎言一夜之间传得满校风雨。

第二天,有同事见面就问:“昨晚你和姬蓉蓉铁板烧吃的咋样?”

也有同事说:“好小子,够胆量啊,疫情期间,不坚守岗位,偷偷出学校……”

于主任也问我是咋回事。

最让我痛苦的是:姬蓉蓉提出要和我分手。理由是我违反了约法。

这对我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我是很喜欢姬蓉蓉的,不仅因为她各方面条件好,更重要的是她名字里的那个“蓉”字。

我一直羡慕《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梦想也能遇见那样一个聪明绝顶的黄蓉相伴闯天涯。到县一中后,我发现姬蓉蓉就是我要找的“黄蓉”。她是学校的音乐老师,父母都是师大的教授。她一个人从省城跑到小县城来,就是不想依靠父母的光环走事业的捷径。庆元旦文艺晚会上,舞台上的姬蓉蓉竟然和翁美玲扮演的黄蓉十分神似,这更激起了我的爱慕之心。

可我的父亲只是县法院的书记员,母亲是县医院的护士,怎能和她省城的教授父母相比呢?而我又资质平平,相貌也不出众,除过有点书画的特长外,几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何况明追暗恋姬蓉蓉的何止我一个呀!

那段时间我神思恍惚,工作经常出错。有天,于主任说他过生日,请我们一起出去吃饭。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于主任说:“年轻人,不要有太多的顾虑,要放开手脚试一试,拼一拼。特别是小郭,要扬长避短,敢于突破。”

“扬长避短”,于主任的这四个字让我灵醒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把翁美玲扮演的黄蓉画在宣纸上,装进信封里,投进了姬蓉蓉的收信箱。

第三天,我把姬蓉蓉画成黄蓉的模样,装进信封里,投进了姬蓉蓉的收信箱。

第四天,我把黄蓉画成姬蓉蓉的模样,装进信封里,投进了姬蓉蓉的收信箱。

就这样,直到有一天在校园里遇见姬蓉蓉,她劈脸就问:“你就是郭健!”

这在那些情场高手看来,又土气又傻帽的追女孩办法,竟然在我这个单相思的人身上成功了。

我追姬蓉蓉的事,成了学校人人皆知的事。

姬蓉蓉答应做我女朋友的时候,与我约法三章:

一、不干涉私生活;

二、不打探个人隐私;

三、不泄露交往细节。

“你违反了约法第三章:不泄露交往细节。”姬蓉蓉和我闹分手的时候,搬出了三章约法。

“更可恶的是你传出去的是一个谎言!”

我无可辩解,只得承认,是我的虚荣心在膨胀。

其实那时我是多想向每一个人炫耀我的“蓉儿”啊!

“食堂那饭——你知道的——难以下咽,我推不过那胖子的死拉硬拽,只得找个借口……”我似乎找到了宽恕自己的理由。

“那酿皮你郭健倒是吃的挺香嘛,还多给钱!你是看上那个女娃娃了吧?”姬蓉蓉脸色发白,已经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子沁在一旁开始“兴师问罪”。

“哪有啊!世上谁能比‘蓉儿’好?我只是看那女孩子家里穷上不起学,却又喜欢读书,就想帮帮她。”说出这话,我自己都有点得意,心想:这下,这俩人没话说了吧,帮助别人难道也不对?

随即我就后悔说这句冒失话了,因为姬蓉蓉把我送给她的那些字画扔给了我,里面还有我俩第一次约会时我特意送给她的那幅字,写的是元稹《离思五首》里“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首。

我扑上去抓住姬蓉蓉抖动的手求她原谅我,可她扭过脸去不看我。

我说:“我可以对天发誓:今生只爱“蓉儿”一个人。只求蓉儿再给我一次机会。”

子沁也义愤填膺:“你是郭健还是郭贱?你说话用用脑子好不好?没有的事你瞎说什么?惹得满学校流言蜚语,校长也专门找蓉蓉谈话……”

我才知道我的这句谎话竟然是如此糟糕。

我连声说对不起,乞求姬蓉蓉再给我一次机会。

“给你机会,让你再去造谣生事?”子沁不依不饶。

“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痛改前非,将功赎过!”那时,我能做的就只有哀求了。

“那好,郭健,你听清楚:既然你喜欢帮那女娃娃,那就帮到底,什么时候那女娃娃不卖酿皮上学了,你就什么时候来找我。”

我那时总是天真地认为姬蓉蓉是非常浪漫的。如果是子沁,肯定让我去承认自己的谎言,还她一个清白。可我的“蓉儿”,就是和那些俗女子不一样。

我去餐厅找刘兰花,说我可以资助她上学。

刘兰花瞪大了眼睛,好一会才翕动着双唇缓缓地说:“不会的,我父母不会答应的。”

“又不让他们掏一分钱,为什么不答应?”我不相信地说道。

“家里不能少了我卖酿皮的这些钱。”刘兰花有点痛苦地说。

“你家等着米下锅吗?”我很不满意这个结果。

范经理透过取饭口的玻璃在操作间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窥视。

刘兰花抿了下嘴,说:“郭老师,我不骗你的。”

可我偏不信,对刘兰花说:“我要去找你父母!”

我向于主任请好假,又托范经理帮刘兰花照看一下生意,就哄着刘兰花带我去找她父母。

从公交车上下来,我看见汽车东站门口用安全警戒带隔出了旅客通道,工作人员戴着厚厚的口罩给旅客测量体温,旅客稀稀拉拉的向前移动着。

刘兰花见我没有跟上来,就说:“郭老师,我们租的房子在这巷子里面呢,还要再往里走一段路。”

“可我听说你父母就在汽车东站门口摆摊呢!”我想尽快告诉她父母我的想法。

“是在这里摆摊,可她们这会不在这儿。”

顺着刘兰花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贴着“刘记酿皮”的那个玻璃橱柜后面没人。

“你家酿皮在博览会上获过奖,你父母是县城里的名人!”提起她父母,不能不说她父母的辉煌过去。

刘兰花沉默了一会,嘴里挤出三个字:“命苦人!”

这条巷子弯弯曲曲的很深,地势低的一面有条流淌着污水的臭水沟,另一面似有几处便溺过的痕迹,墙壁上用红油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在此大小便者猪狗不如”,乌黑的电线杆上贴着“专治牛皮癣”“包治结巴舌”“白癜风克星”之类的小广告。

我是有点洁癖的人,看见苍蝇老鼠都想吐几口口水。那天在巷子里看见这些秽物,都快恶心吐了。

我屏住呼吸咬着牙坚持向前走,经过好几个门口刘兰花都没带我进去,我猛然间有种想放弃、原路逃回地冲动。这时,刘兰花在一扇铁门前停下来说:“到了。”

我忍住恶心走进去,发现这里原来是当地农民的一处院子。东面五间砖房,西面四间土房,院子用砖块铺得很平整,中间是一个矩形小菜园,收拾得干净整洁。

“郭老师,请进吧!”刘兰花把我领进了靠南端的一间土房。

虽说是土房,但里面布置地井井有条,我心里的难受劲顿时消失了。

我看了看房子,一间是厨房,安放着炉灶锅碗一类的灶具,一间是卧室,左面并排安着两副三角铁焊成的高低床,右面码放着面粉,两间房有一个小门相通。

“你父母不在?”我问刘兰花。

“可能出去了,郭老师你先坐吧。”刘兰花似乎是让我坐在床上,因为房间里没有一张凳子。

“坐在车间那面,还是库房这面?”说这句调侃话是因为我看见了墙上挂着营业执照,才明白她家卖的酿皮就是在这里制作的。

刘兰花冷不防被我这样一调侃,窘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你赶紧去找找你父母,我还是在外面等等他们吧。”我有点后悔我的冒失,就走出房子,坐在了菜园边上。

“小伙子,你来买酿皮呀!”一个五十多岁的黑瘦男人躺在砖房房檐下的躺椅上,边打哈欠边向我打招呼。

“呃……是啊,这‘刘记酿皮’好,人人都爱吃。”我缓解了一下自己的尴尬。

“最近有传染病,车站人少,酿皮生意也没以前好啦。”老人喝了口茶,缓缓说道。

“这是你家的房子?”我猜测老人就是房东。

“是啊,老先人留下来了西面的房子,我又修了东面的房子。”

“你这房子修得好,排布整齐,院子也打扫的干净——外面路上可真脏!”我抱怨道。

“没办法!”老人感叹一句,又接着说,“附近没公厕,汽车东站的厕所上一次收两角钱,那些出门在外的人……能省就省嘛!”

“你这房子一个月租金多少钱?”

“砖房一间六十块,土房一间五十块。”老人喝了口茶,又说,“长时间租的,三年以上的,还能少点,卖酿皮的租的那两间土房,我一个月收八十块。”

正说着,刘兰花从门里进来,看了看我,低低地说,“郭老师,我父母说谢谢你的好意,家里真的离不开我,你还是请回吧!”

人常说:坚持就是胜利。这话说得真好!

那天从刘兰花家的出租房里出来,太阳已经从西山沉了下去。我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心中有点窃喜:因为我的坚持,总算为自己的成功争得了一丝曙光。

刘兰花让我回学校时,我摆出了一副见不到人不离开的架势,并一再追问刘兰花:“你父母在哪?”

刘兰花嗫喏了半天,才说出了实情。早上我回办公室请假那阵子,她父亲来学校送酿皮,她把我要资助她上学的事已经告诉了父亲。她的父母知道我要来,就早早躲开了。

我斥责刘兰花怎么能这样合伙耍我呢!反正今天见不到人,我就不走。

刘兰花不得已,只得又出去找父母。这样来来回回传话好几次,刘兰花父母才被我逼回到出租房来见我。

“你只要点下头,不用掏一分钱,孩子就能去职中学一技之长,可你为什么不答应呢?”来出租房的路上我已经问清楚了,刘兰花只读过一年多初中就辍学在家干了两年活,想再读书,只能去职中。

刘兰花父亲用愁苦的眼神看了看我,还是那句老话:“家里离不开这个娃呀!

刘兰花母亲慢慢说出了原委。刘兰花有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弟弟,家里为了给儿子治病,借了亲友不少钱,最后还在银行贷了款,合起来近万元。迫于无奈他们才到县城卖酿皮赚钱,干了快十年,这些账眼看着就要还上了,刘兰花的爷爷前年又生了一场重病,医药费又捅下了个大窟窿。刘兰花也只得辍学回家照顾爷爷,帮着干点活。今年开春,“非典”疫情不仅让汽车东站的客流量下降了,还使得旅客对自制食品的卫生产生了怀疑,曾经红火的生意也变得惨淡不堪。县一中要招她家进去卖酿皮,她男人回家专门把女儿带来让帮着做生意。现在她家的酿皮主要是卖到学校,再就是他们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去叫卖。如果女儿不照看学校里的生意,那他们的生意就坚持不下去了,一家人就没法活了。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家里离不开”的含义了。

我说:“说到底就是钱的事嘛,在学校每月能赚多少钱,我给你,你让孩子去读书。”

“郭老师,这不是你给钱的事。”刘兰花父亲望着我,缓缓说道,“前些年家里花销大,借钱拖累了不少的亲友。我现在只一心想着不能再拖累别人了,要自己多吃点苦,把账还上。”

“这样是不拖累亲友了,可你这样拖累孩子就忍心吗?”我抓住刘兰花父亲的软肋反问。

“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呀!”没想到我的一句话竟让刘兰花的父亲哭出声来,“我儿子已经残废了,我还指望着女儿顶门立户,给我们养老送终。我也盼望她多读几年书,学点本事,可我家这情况,办不到呀!”

刘兰花父亲的哭诉,让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刘兰花和母亲也都抹起了眼泪。

“那你家现在还欠多少钱,我先帮你……”

“郭老师我绝对不会要你钱的!”刘兰花的父亲打断我,“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只能带孩子去外地打工。”

刘兰花关系着我和“蓉儿”的爱情能否继续,我只得向刘兰花的父亲妥协。

“那孩子上学的事,你再认真考虑考虑吧?”我还想和姬蓉蓉和好如初。

刘兰花的父亲沉默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刘兰花母女俩,缓缓地说:“等还完这些欠账吧!要是生意像去年那样,再有一年差不多就能还完。我的手头宽裕了,就送孩子去学个本事。”

我终于看见了和姬蓉蓉延续爱情的曙光,就握住刘兰花父亲的手说:“太好了,我为你的英明决定感到高兴。我盼望刘兰花上学的那天早日到来!”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为金钱绞尽脑汁,有的人为权利挖空心思,有的人为名利殚精竭虑,而我为“蓉儿”在所不惜。

我到银行把工资存折上的钱全部取了出来,换成五角面值的,每天交给我最信任的学生会干部五十元,让他偷偷在学生中宣传:每天前一百名买到酿皮的学生,可以凭买到的酿皮获得五角钱补贴。一元钱一碗的酿皮吃到肚子里只花五角钱,学生解了馋,也省了钱,自然都乐意去买,刘兰花酿皮的销售量从以前每天不足一百碗,到最高时超过了两百碗。

我一面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又一面为自己的后续资金自己担忧,因为一个月下来,发掉了我三个月的工资!

正当我发愁怎样张嘴向父母要点钱继续发下去时,学生会的那个干部垂头丧气的来找我,劝我别再给学生发钱了,原因是有好些个宿舍的学生每天只买一份酿皮,几个人轮流拿着酿皮过来领钱,他发现了就不愿意再给钱,有几个人不依,险些起了肢体冲突。

我忽然发觉其实生活教会了人很多东西,比如投机取巧。学生比我想象中的更会钻空子,而我竟然毫无预见。

周末我回家去看父母时,父母先说我瘦多了,接着就问我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故意隐瞒说没有,一切都好。

父亲说学校发生的事他全听同事说了,我现在几乎快成县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我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就直接对父母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我又强调了一遍:要是不能和姬蓉蓉在一起,我选择永远单身。

后来父母借助自己的关系,让“刘记酿皮”进了县法院和县医院的食堂,算是帮了我一把。

可距离刘兰花家还清账务还有多远呢?我悄悄去餐厅问刘兰花,刘兰花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最近餐厅的酿皮每天卖不到一百碗,还要再想点别的办法加速我和姬蓉蓉的爱情进程才行。

我背着姬蓉蓉去找子沁,既想从姬蓉蓉的这位闺蜜嘴里探听姬蓉蓉最近的动向,又想让子沁去松松姬蓉蓉那张咬住我的谎言不放的口,好让我过了这一关。

子沁说姬蓉蓉最近正忙着指导艺术生准备高考,谁都别去烦人家为好。

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自从姬蓉蓉和我闹了分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姬蓉蓉,校园里也没遇到过。子沁倒是经常见,她从来都像一位温柔的母亲,见面总是提醒你去剪剪头发或者换件干净的衣服。

我又对子沁讲了我遇到的困难。子沁看着我的脸想了一会说,“你有书画专长,多创作些书画作品吧,让那女娃娃拿去装裱了卖掉也能添补日常花销。”

我觉得这个方法行得通,虽然我不是什么名家,但对书画的理解一点也不比名家差。

接下来两周打乱了我的一切计划。由于县一中是高考考点,又遇到“非典”疫情和高考提前,所以考场内外消毒、考生体温测量、发热考生隔离、疑似病例管控、紧急情况疏散、监考教师接待、试卷保密等各种工作学校都要求提前筹划、周密安排,忙得学校各科室昼夜加班。

高考的前一天傍晚,一个考生在操场打篮球时摔倒右手骨折了。于主任火冒三丈,骂我没管理好住校生。我在医院忙碌到深夜,才把那个考生和家长不能参加高考的坏情绪安抚好。

刚回到宿舍,于主任又慌忙来敲门,说接到通知,明天考试使用备用卷,临时抽调我去保密室协助调整试卷。一直到高考铃声响起,我都没有打个盹的机会。

走出办公楼时,挂在半空中的太阳明晃晃地刺眼,我看见姬蓉蓉正迎面向我走来……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时,于主任告诉我,我劳累过度昏倒在了办公楼前。

医生诊断后说我营养不良,有点贫血,还伴着感冒,让我安心在医院输几天液。住院的七天时间里,子沁单独来过一次,又陪着姬蓉蓉来过一次。姬蓉蓉似乎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不快,打趣我说是不是要为国捐躯做烈士。子沁在一边笑而不语。

出院那天,父母来接我回家。母亲说顺便去农贸市场买只鸡炖了给我补补。在农贸市场,我看见鸡笼旁的几只兔子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十一

黑水乡是全县最偏远的一个乡,刘王村又是黑水乡最偏远的一个村。那里是人烟稀少的山区。

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刘兰花向她家赶去。沿着山谷两侧,高高低低修建着不少石灰窑。地面上散落着石灰,半空中飘浮着石灰,烟囱里冒着石灰,天空的云层也仿佛是石灰。

刘兰花告诉我,这是黑水乡比较富裕的几个村子,依靠烧山石卖石灰村民都不愁吃穿。

走出石灰世界时,路突然变窄了,砂石路也变成了土路。在一个低洼积水处,摩托车差点滑倒,还有几处陡坡,我是推着摩托车走上去的。就这样跌跌撞撞赶到刘兰花家时,已过了下午一点。我粗略算了下,路上花了四个多小时。

刘兰花家在半山腰上,旁边就是一层一层的农田,只是这里全是石头山,土壤很薄,田里的庄稼又稀疏又矮瘦,一看就知道打不了多少粮食。

听见摩托车的声音,刘兰花的爷爷弯着腰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她那个残疾的弟弟在院子里爬向我们。

我把装兔子的编织袋从摩托车后面解下来,仔细看了看兔子的状态,又赶紧找了些菜叶子扔进去,因为这八只种兔子又花去我近两个月的工资。

刘兰花和爷爷在窑洞旁挖了个小洞,把兔子放了进去。我叮嘱刘兰花和爷爷,一定好好喂,小兔子半年就能长大,到时候我联系饭店帮她家卖。

刘兰花的奶奶留我吃了饭再走。我看了看她家的两孔窑洞,东面的窑里拴着一头牛,旁边放满了草料和农具,窑里充满了牛粪的浊臭,窑门口的火炕上竟然还有住人的痕迹,西面窑里堆放着粮食、柴草和衣物,锅灶紧挨着窑门口的火炕,地上一只屙完屎母鸡翅膀扇得尘土乱飞。刘兰花的奶奶就在灶前一块黑黝黝案板上切着菜。

我的肠胃痉挛了一下,我忍住泪花钻出窑洞说山路不好走,要趁天亮赶回去。

刘兰花说她就不和我一起走了,好久没回家了,她在家里住一晚,顺便给兔子窝围个栅栏。

临走,我又把说服刘兰花的话对她爷爷奶奶重复了一遍:城里人鸡鸭鱼肉吃腻了,兔肉很受欢迎。只要喂得好,这四对兔子一次能产二三十只小兔子,按照一年产四次计算,就是一百多只,卖掉就是两三千块钱。这样你家的欠账很快就能还完了。

从此之后,每隔两周左右我就去趟刘兰花家,除过按照书上写的给兔子喂点饲料外,就在她家附近写生。后刘沟虽然穷得没人烟,但风景却美不胜收,每次我都不用跑多远就能找一处美景作画。

刘兰花在我的指点下,也渐渐能看懂字画的优劣高下了,也知道字画作品的大致价位了。但我给她的字画作品,她却不愿意卖,我问她原因,她只说等一等说不定会涨价。

有天我去餐厅给刘兰花送字画,半路上碰见了子沁。她看见我画的《石灰雾瘴》,就说:“这幅画留下你自己投稿吧,我觉得一定能发表。”《石灰雾瘴》画的是黑水乡的那一片石灰窑,每次经过那里我的鼻孔里就会积一层石灰,我的感触很深,画得也很夸张。我听从子沁的建议投稿给省级刊物,果然在环保专刊上作为封面画发表了。

刘兰花说我的字画会涨价,难道她预见了我的未来?

十二

“俄狄浦斯之悲,不在杀父娶母,而在人丝毫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读大学时,外国文学老师的这句分析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我坚定地认为事在人为,但当我面对现实无能为力时,我也深感命运的巨大主宰力。

随着盛夏的来临,“非典”疫情也已经烟消云散,刘兰花父母又开始在汽车东站忙碌她家的酿皮生意了。暑假也开始了,刘兰花和学生一样,也要离开学校。

我把几幅字画和兔饲料交给刘兰花,叮嘱她好好喂兔子,过几天我再去她家,我的那些字画尽可能卖掉,早一天还完欠账,我早一天去找“蓉儿”。

暑假我去后刘沟时,兔子早已产下了二十多个小兔子。我看着小兔子,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过完国庆节,我就联系饭店卖兔子,到时候你只管收钱。”

国庆节时,我的画也被一个经营高档宾馆的老板看中了,刘兰花家又额外多了一笔收入。

听刘兰花说,兔子要第三次产仔了,我特别兴奋,算着这些兔子卖了钱,能还多少欠账。但当我把一只样兔拿给饭店看时,老板说兔子有些小,还要再好好喂一段时间。找了好几家饭店,都说兔子肉太少,我才相信兔子这半年确实没吃好。

刘兰花说她爷爷奶奶每天都要去给兔子割草,但兔子繁殖快,吃得多,草最近的确不够吃,全靠着饲料垫补。

我埋怨刘兰花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刘兰花说:“郭老师,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我明白刘兰花也看出我的资助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但我不能屈服呀!我咬了咬牙,缠住于主任软磨硬泡借了五百元,在刘王村附近买了一吨红萝卜,送到刘兰花家,让刘兰花爷爷最大量扔给兔子吃。

快入冬的一个下午,我刚从市上培训回来,于主任见面就说:“小子,你恐怕血本无归了,但你借我的五百元可一分钱也不许赖!”

我怔在那里不明白于主任在说什么,一个同事告诉我说:“你不在,前天在餐厅卖酿皮的那个女子来找你,说兔子全没啦!”

我听了哈哈大笑,这样拙劣的谎言,怎么能骗得过我呢!

我去餐厅找刘兰花,她竟然不在。我到汽车东站的出租屋去,她父母也不在。

难不成又是在躲我?

房东告诉我,刘兰花家出事了,人都回后刘沟去了。

第二天,正当我准备请假去刘兰花家一探究竟时,食堂的范经理到办公室来找我。

“我其实是兰花的姑父,”这个一脸谦卑的胖男人舔舔嘴唇说道,“这些年我也拉巴(帮助)了兰花家不少,但她家不顺啊,接二连三出事,越帮事越多,越帮越穷。”

我没听懂范经理话里的意思,就问他:“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范经理掏出二百块钱放在办公桌上,说:“兰花家的兔子窝塌了,兔子全被捂死了。兰花爷爷觉得是自己没尽到心,一急之下想不开,喝了农药,昨天才从乡卫生院送回去。这二百块钱是卖那些死兔子的钱,兰花父母让我捎给你,你收下吧,以后好好上班,别再折腾了,你受得了,兰花家受不了啊!就算兰花父母和我求你了!”

十三

命运真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他总能把那些偶然因素组成巧合,有时让你跌入低谷,有时让你飞上云端。

黑水乡大都是石头山,后刘沟那一带土更稀缺,田里的土壤薄到庄稼根都扎不进去,但刘兰花家背靠的却是半面土山。

刘兰花家窑洞旁的那个兔子窝其实和窑洞一样坚固,但兔子善于打洞,小兔子产得多了,洞也就越挖越大,越打越深,加上连绵不断的几场秋雨,那个洞就从顶上坍塌了下来。

范经理讲完了他带来的话,我知道兔子没了,大半年的辛苦也白费了,但我却对他讲不出一个字来,只是定定地呆在办公桌前,既没有晴天霹雳的感觉,也没有心痛的感觉,满脑子想着一个问题,我的“蓉儿”怎么办,难道真让“蓉儿”离我而去。

于主任拍着我的肩膀喊“小郭”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范经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的胸前也被泪水滴湿了一片。

我的糗事被办公室的几个“喇叭”一播报,全学校都知道了我的惨败。

我躺在宿舍床上,思索着挽留“蓉儿”的办法。子沁提了两碗酿皮两碗馄饨来找我。

子沁说:“郭健,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满脑子都是姬蓉蓉,哪有心思理会什么好消息坏消息。

子沁说:“郭健你知道食物占卜术吗,特别准,你吃什么食物就是选择什么未来!当年高考结束报志愿,我就用的是食物占卜术,后来毕业选工作,我还用的是食物占卜术,从来没有错过。能不能和姬老师再续前缘,全凭你现在的选择。”

食物占卜术是什么鬼把戏,我不清楚,但子沁顺风顺水的事业却令我着实羡慕。工作不满三年,不仅从一个普通中学调到了省级示范的县一中,还两次被评为全县“模范教师”,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我是一心要和姬蓉蓉在一起的,只要能和“蓉儿”和好,我什么都愿意做。但选择酿皮还是馄饨呢?我想吃酿皮吧,把这些是是非非全吃进肚子里去,让“蓉儿”回到我的身边来。

我跳下床一口气把两碗酿皮全吃了。

子沁看我吃完了,咯咯咯笑着说:“完啦,姬老师永远都不会再理你了!”

我抬头盯着子沁,她又说道:“你忘了姬老师为什么和你闹的分手,你还要吃酿皮?”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愤怒地质问。

“早说就不灵了,必须吃进肚子里才行的。”子沁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还有个补救的法子:把嘴漱干净,再选择一种吃下去。”

我照着子沁的说法漱了口,又把馄饨吃了下去。

“你这会儿有什么感觉?”子沁眉目间透着一种窃喜。

“吃多了,好撑!”我忽然想起自从得到消息那天我就再没吃过什么东西。

“哦,吃撑了好办,出去走走消化消化。”

我没出宿舍的两天时间,校园里的龙爪槐似乎叶子全落了,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枝干光秃秃的,满目萧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子沁轻松又愉快地说。

“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一个?”子沁又补充了一句。

“好消息吧!最近的坏消息太多了。”我叹了口气。

“我要调到市教育局去了,调令发下来就要走。”

“这是你的好消息,是我的坏消息。”因为今后不会再有人帮我和姬蓉蓉和好了。

“你就没想过去市上工作吗?”

“说坏消息吧!”

“餐厅的小吃摊位要撤了,那个女娃娃就要走了。”

“姬老师是不是真的不会再理我了?”我的脑海里猛然闪现出一根稻草在大海里随着浪花越漂越远的情景。

“不会的,你这么喜欢姬老师,即使走不到一起,做一般朋友也行,她怎么会不理你呢?”

“可她的要求我还没做到,我没法去找她。”

“你让那女娃娃别卖酿皮了干点别的吧,再报个电大夜校。”

我抱住子沁狠狠地在脸上亲了一口。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的猪脑子为什么要想那么复杂,早让刘兰花上电大夜校,“蓉儿”早都和我和好啦!

我仿佛久困大海的人突然间找到了一条通向陆地的道路,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

子沁在过往学生惊诧的目光中举着手遮住脸跑开了,我也向餐厅冲去。

但刘兰花离开了。

餐厅里靠近取饭口的那个角落,不见了刘兰花的橱柜,重新摆上了餐桌。

范经理厌恶地瞥了瞥我,说兰花早上就收拾完东西离开了,回家帮奶奶照顾家里去了。

走出餐厅,一弯明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空中,月光洒在行道树和花丛上,辉映得教室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也朦朦胧胧泛着白。几缕秋风吹过,我感到了初冬的丝丝寒意。

在汽车东站酿皮摊前,我把让刘兰花上电大夜校的想法告诉了刘兰花的母亲。刘兰花的母亲板着脸不吭声,用抹布把桌子和凳子一个一个擦过去,又拿起笤帚扫地上的垃圾。

我尴尬极了,想着应该去出租房找刘兰花的父亲。我向刘兰花的母亲告辞,忍住恶心走进那条巷子,来到了出租房里。刘兰花的父亲正把酿皮往三轮车上装,说马上要出去送酿皮呢。

我又把想法对刘兰花的父亲讲了一遍。刘兰花的父亲叹了口气,蹲在门前点起一支烟,说:“郭老师,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是家里没办法。兰花爷爷还下不了炕,地里庄稼也离不开人,兰花一走,她奶奶一个忙不过来!”

我不想轻易放弃,站在旁边没动。

刘兰花的父亲吸了几口烟,又接着说:“郭老师,是这,等兰花爷爷能下炕自理了,我就让娃按你的想法去上电大夜校。”

听了这句话,我欣慰多了,骑上摩托车就去了趟后刘沟。

农药损伤了刘兰花爷爷的神经,我把带去的营养品拿给他时,他躺在炕上目光涣散,反映迟钝,口齿都有点不清。

我把刘兰花父亲答应我的事说给刘兰花,她一言不发,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我说:“请相信我,你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也会去上学的,那时就了了我的心愿了!”我把那二百元塞到刘兰花手里,接着说:“兔子是我送给你的,这钱自然也就不属于我,你爷爷奶奶喂兔子也尽心尽力了,钱留下贴补家用吧!”

刘兰花的脸色灰蒙蒙的,眼睛红红的,把我送到院门外。

山里比县城冷多了,路旁的野草伏在地上,没有了夏日的勃勃生机。我回头看了看刘兰花,她还赤脚穿着那双土布鞋,在向我挥手再见。

十四

人生总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那个“非典”阴影还没完全散尽的冬天,刘兰花的爷爷在一个雪天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过几天,刘兰花的父亲上坟烧纸又滑下山摔断了腿。

过春节的时候,我偷偷去了一趟后刘沟。

刘兰花的母亲挡在院门口让我赶紧滚远。

我只好等到开学去找范经理打问刘兰花家的情况。

范经理说:“兰花和女婿来县城里卖酿皮了,兰花妈妈没出来,留下照顾家里了。”

“女婿?”我怀疑我听错了。

“前几天刚招赘的,比兰花大十多岁呢。”范经理解释了下我的疑惑。

“刘兰花她够结婚年龄吗?这不是毁了她一生吗?”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冲着范经理咆哮,“她爸爸答应我上电大的事情呢,就不了了之了吗?”

范经理瞥了我一眼,轻蔑地说:“有胡折腾的那精神,还不如安心把班好好上,仗着娘老子能干耍啥二球呢!”

我知道我彻底失败了!

姬蓉蓉要永远离开我了!

而我也成了县一中师生眼里名副其实的“二球货”!

我只能对命运举手投降。

可我也曾经说过:要是不能和姬蓉蓉在一起,我选择永远单身!

我决计离开让我伤心的县一中,出家去做和尚。

子沁找到我,说她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问我想先听哪一个。

我说哪个也不想听,世事都与我无关了。

子沁说:“这两个消息很重要,而且都与你有关。坏消息是姬蓉蓉要回省城了,她让我告诉你她很看好你的书画才能,但讨厌你的自以为是。你们做朋友可以,做情侣不行。你要是愿意,好好在书画上发展,她会永远支持你。”

我仿佛一个要努力考试过关的学生最终被告知成绩不合格,胸口又堵又闷。

我想大哭一场,可又不知道是该哭我自己受的委屈还是哭“蓉儿”的绝情。

我盼望下一场瓢泼大雨,让令人窒息的雨水从头到脚把我淋湿,把我淹没,把我溶解在雨水里,流进大海深处,无影无踪。

可初春的天气没有一滴雨,天空灰蒙蒙的。

我猛然间大笑了起来,笑得我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流着泪说:“我不认识什么姬蓉蓉,也不认识什么刘兰花,你也不要认识我!我这就去当和尚,你们就当我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子沁蹲在我前面盯着我的眼睛说:“郭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妈妈和我妈妈都是县医院的护士,你妈妈上夜班,遇上你爸爸办案子出差,就送你到我家来,我妈妈上夜班,遇上我爸爸去省上学习,就送我到你家去,我们在一起吃饭抢碗,睡觉抢枕头,睡醒了一起搭积木,一起过家家。后来我们一起上幼儿园,别人都说我们是双胞胎,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你不愿意做弟弟,让我叫你哥哥。上小学我爸爸把我俩分到了一个班,同学笑话你上学领着‘小媳妇’,你从此见我就远远躲开了……郭健,世界很美好,也不是只有一个‘姬蓉蓉’,你要解开心结,不要再犯驴脾气了。叔叔和阿姨也都到了退休年龄,再也管不了你的事了,他们每次见了我,说你从小就听我的话,让我找机会好好劝劝你。”

我想起了小时候子沁妈妈带我们一起去田野里放风筝,一起到公园里划船,一起在游泳馆游泳。子沁比我大几个月,事事让着我,处处帮着我。

短暂的回忆带给我的那些美好过往无法冲淡我现实中的痛楚,让我的心里更加酸痛。

“刘兰花爸爸骗了我,姬蓉蓉甩了我,我变成了“二货”,成了别人嘲笑的对象,我留在这里给人家当笑料吗?”

“你当了和尚人家就不笑话你了吗?”子沁顿了顿又说,“恐怕人家更要嘲笑你的怯懦、你的不敢面对现实、你的一根筋,更恐怕人家还要嘲笑叔叔和阿姨有本事养儿子却没本事教育儿子……振作起来吧,面对现实,让那些事成为过去,不要成为你的负担。”

“不,即使不当和尚我也不要呆在这个地方,我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我不想再见范经理或者于主任,我更没有勇气站在讲台上面对那群学生,我忍受不了面对面时的尴尬。

“那我告诉你好消息吧,市教育局办的教育内刊缺个美术编辑,准备调你过去。”子沁松了一口气说。

“你骗人!市教育局我谁也不认识,他们怎么会找到我?”我不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会落到我这个倒霉蛋身上。

“你忘了你画的《石灰雾瘴》吗?有人说你是全县环保第一画笔,第一个揭露了县上的环境污染。内刊主编在杂志上看过你的那副画,特别喜欢你的夸张手法!”

十五

电视新闻上循环播放着新冠肺炎疫情数据的通报,窗外阳光特别明媚,空无一人的小区院子里迎春花正在含苞待放。

我拨通了红十字会公示下方的电话,问公示的那个刘兰花是不是黑水乡刘王村后刘沟社的刘兰花,电话那头告诉我,是黑水乡的,但不是刘王村的。

我对子沁说:“是同名同姓的,卖酿皮的刘兰花怎么会有钱捐赠呢!”

子沁说:“你这样说也是嫌弃她穷吗?咱们离开县城一起来市上那天在汽车东站,你看见她,低着头就往车里钻,她看见你,冒着雨把酿皮送到车上来——其实她还是挺感激你的!”

“别说啦!十几年过去了,还提这些干什么!”我不是嫌弃刘兰花穷,只是不想再揭开愈合的伤疤

“十六年啦,我们离开那个小县城整整十六年啦!”子沁也感叹了一句,继续看她的手机去了。

电视新闻报道说武汉方舱医院已经有好几个先后关闭了,国内新增本土病例和疑似病例在不断减少,新冠肺炎疫情已经被控制住了。班车也恢复了运营,实行乘客戴口罩扫码上车隔座乘坐,饭馆、商场也逐步恢复营业了,高三学生也回到学校投入了紧张的备考之中,人们戴起口罩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忽然市文联打来电话说:“郭主席,今年是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胜年,市文联决定组织艺术家去各县采风,为脱贫攻坚战做好宣传。你是美协主席,要做好此次采风活动的宣传,组织协会成员积极参与采风活动。你给子老师也通知一下,她也要参加,我就不再单独通知她了。”

挂断电话,市文联的采风活动方案链接就发到了手机上。我打开链接,发现黑水乡梦圆村竟然是此次采风活动的一个参观点。

我把采风活动的消息告诉子沁,她很高兴,说这几年跟着市文联去过不少地方,可就是没去过我们县上,这次去一定要多拍几张家乡美景。

“黑水乡,市文联为什么要选择黑水乡,那个穷山沟。”

“郭主席还在为当年事而羞于见故人吗?”子沁又在拿那件事取笑我。

“今天的郭主席又不是昨天的那个郭健,还会怕见个人!”猛然间我坦然了。

我发觉有些事是躲不开的——就像小时候我最怕别人说子沁是我的小媳妇,想尽办法躲着,可最后还是走在了一起——躲不开,就坦然面对。

十六

大巴车驶进黑水乡时,我发现山谷两侧的石灰窑全都不见了,山上栽满了油松,一条平坦宽阔的柏油路沿着谷底伸进了大山深处。

“各位领导,现在大家看到的山谷两侧曾经建满了石灰窑,当地百姓炸山取石,对山体和自然植被破坏都非常大,烧出的石灰又对周围环境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污染。当时有位环保画家以黑水乡石灰污染为内容画了一幅名为《石灰雾瘴》的画,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也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环境治理开始后,这些石灰窑主在政府引导下关停了石灰窑转向其他产业,政府对石灰窑进行了拆除,对植被进行了复原种植。现在大家看到的犹如战士一般笔直站立在山上的油松就是植被复原的成果。”黑水乡的乡长熟练地讲解到。

“这石头山上树是怎么种活的?”有人问到。

“刚开始先在山上找坑,再往坑里填上土,最后种树。干旱季节护林员还要背着水上山去浇水,就这样树才活下来慢慢长大。”乡长耐心的解释着。

子沁笑着用胳膊肘捅捅我,我知道她笑的是我的那副画。

到了梦圆村,几个村干部在村部前的广场上迎接着我们。

寒暄过后,乡长介绍说这里以前是一道山梁,人工挖平后作为移民安置点集中修建了小康屋,在不远处,又集中修建了饲养棚,引导农民饲养牛羊和禽类,发展致富产业,现在几乎家家都有一到两种产业,去年年收入最低的一家是十万。

介绍结束后,乡长领着采风团参观了牛棚,一头头肥牛毛色鲜亮,正在栏前饮着水。“一头牛现在市场价在一万三左右,每个农户每年都能出栏至少都七八头,收入近十万元。”乡长指着牛棚里的牛介绍说,“这种牛是专门引进的肉牛品种,育肥期短,肉质细腻,营养均衡,非常受消费者欢迎,有着广阔的销售市场。”

“这么多牛,每天要吃不少草料吧?”采风团里有人问。

“大家看牛棚旁边,全是配套修建的青储饲料池,每年秋天,农户把玉米秸秆粉碎,储存起来,供牛在冬春季吃,夏秋季饲料以农户种植的苜蓿等青草为主。”乡长用手指着远处的山地回答说,“这片山地里种植的全是苜蓿,到了夏季苜蓿开花,就成了一片花海,还有城里人专门来拍照。”

“这台机器就是粉碎秸秆用的吧?”又有人指着铡草机问。
“没错,这台设备的名称是玉米秸秆铡草机,是政府无偿配备给农户的,每三户配备一台,方便农户青储饲料。”

参观完牛棚,乡长又带着采风团参观了羊棚、鸡棚、獭兔棚。

看着笼子里的獭兔,我又想起了我和刘兰花养兔子的情形,“要是当年也用笼子养,就不会出事了。”我在心里默想。

子沁脖子里挂着相机对我说:“怎么,又想起你的心事啦!”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采风团已经随着乡长出去了。

乡长带着采风团去参观梦圆村的公共卫生间。

“这是刚刚建成已经启用的无污染公共卫生间,里面安装的全是冲水式蹲便器,蹲便器都用隔板做成的隔间隔开,改变了以往农村厕所无遮无拦的不文明陋习,也设计了洗手池,便后洗手不再是一句空话了。”乡长有点自得地介绍着。

“卫生间里真的有水吗?”有人打开水龙头,果然水哗哗哗流了出来。

“村里为解决用水的问题,专门修建了水塔,就在居民区和养殖区中间。”

“无污染指什么,是说这个卫生间用的是环保材料吗?”采风团里有人提问。

“不是,无污染是说这个卫生间不会产生臭味。各位领导没有闻见传统水厕的臭味吧。这是因为这个卫生间采用了环保无味PE化粪池,不仅轻便容积大寿命长,科学的结构分区还能促使粪便快速降解,当污水从化粪池溢出的时候,已经没有臭味了,有效解决了农村因缺少下水系统水厕直排带来的环境污染尴尬。”乡长向大家解释到。

我猛然间又记起汽车东站旁在此大小便者猪狗不如”的粗话来,“现在的新农村建设得可真好啊,已经远超过了前些年的城市!”我对一旁的子沁说。

“现在集中参观活动已经结束,各位领导可以进入农户家中进行交流、查看,有什么问题或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谢谢!”乡长微微鞠了个躬,宣布活动结束。

我正要去卫生间后面看看是怎样的化粪池具有这样神奇的功能,乡长快步走到我面前摘下口罩说:“你是不是郭老师,以前在县一中政教处工作过?”

我略略有点吃惊,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说:“我是郭健,十几年前是在县一中工作过。”

乡长微笑着说:“郭老师还记得我吗?我是县一中2003年的毕业生,做过学生会的干部。

“哦,你是那个……帮助过我的学生会干部。”我看着这张有些眼熟的脸顿时想了起来,面前的这位乡长就是当年帮我发钱的那个学生,当时我最信任的学生。

“我一上大巴车就发现你很像县一中的那个郭老师,但是你一直戴着口罩,我不敢确认。”乡长握住我的手说,“没想到我们竟能在这个地方相遇。”

“是啊,能再相遇是缘分呀!你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了乡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点赞美之词避免尴尬。

“郭老师谬赞了,您才是真正的有为之人。”乡长笑着说,“梦圆村有一户脱贫典型,去年的收入是全村最高的,我一直没时间去看看,借着今天的这个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十七

“兰胜,快点开门,市上领导和乡长来你家参观啦!”村干部敲响了一个农户的大门,一个坐着轮椅的小伙子开了门,让我们进去。

这是梦圆村集中修建的小康屋中的一座,正面是五间平顶房,左面是两间砖房,一间是粮仓,一间是厨房,右面是两间彩钢苫子,停着三轮车和拖拉机等农业机械,靠近大门口是一间浴室,顶上安装着太阳能。

乡长领着我们在水泥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去房子后面看了新改的卫生厕所,就问村干部:“你能把这户人家的情况给我们大致介绍一下吗?”

村干部说:“这户人家是从刘王村搬迁来的,家里男人和儿子腿脚都不好,缺少劳动力,全靠女人种地养家,所以是典型的贫困户。后来村上动员他把女儿叫回来养牛,这孩子也聪明能干,又搞了个獭兔养殖棚,还在快手上直播卖牛肉兔肉,所以这家收入一年高过一年。”

村干部介绍完就请我们到客厅里坐坐。沙发、茶几、电视、电冰箱、洗衣机、电脑,城里人有的家具家电这家都有,全在客厅里摆放着,几盆君子兰正在窗台上盛开。我又起身去两侧的卧室看了看,卧室里都安着木质床,铺着干净的床单,显得很整洁。

正当我要离开时,我似乎看见了我的一幅字,我走近仔细看了看,竟然是那年我写给姬蓉蓉的那幅“曾经沧海难为水”,装在了镜框里,挂在卧室的侧墙上。

“家在刘王村,走不了路的儿子,能干的女儿,难道是……”我不敢相信我的猜测,心脏竟然砰砰砰的乱跳了起来。

“兰胜,你是……姓兰吗?”回到客厅,我感觉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冒烟,直着舌头问坐在轮椅里的小伙子。

小伙子不知是没听清我的话还是被我问懵了,坐在轮椅里睁大眼睛看着我。

“这家人姓刘,这个娃叫刘兰胜。”村干部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一边说。

子沁也听出了我的异常,忙把水杯递给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快喝口水润润嗓子。”

我接过水杯喝了口水,接着问:“你家以前是不是住在后刘沟,土山那面的两孔窑洞里?”

刘兰胜点点头说:“就是,我家大前年才搬到这里来的。”

“你姐姐叫刘兰花,以前在汽车东站卖过酿皮。”我站起来,抬高声音说到。

“是,就是,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刘兰胜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我摘下口罩对刘兰胜说:“以前我去过你家,那时你还很小,估计我没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刘兰胜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突然把轮椅驶向门外大喊着:“郭老师,郭老师来咱家啦!”

乡长和村干部面面相觑,最后把疑惑的目光都投向了我。

子沁也有些吃惊,问我:“就是当年在县一中食堂卖酿皮的那个女娃娃家?”

我点点头,长舒一口气说:“就是,就是刘兰花家!”

我又转向乡长和村干部说:“当年我去刘兰花家,是想说服刘兰花的父母,让刘兰花去读职中,可她家条件不允许,她学没上成,我的路也白跑了。”

“噢,就是我毕业那年在食堂餐厅卖酿皮的那个女生,郭老师你还让我给学生发钱,让学生都去买她的酿皮?”乡长听明白了,感叹说,“好巧啊,毕业十几年我再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她,今天竟然在梦圆村全遇上了,圆了我们的相见梦啊!”

十八

听见刘兰胜的叫喊声,刘兰花的父亲跛着脚从牛棚里赶了回来,后面跟着刘兰花的母亲。

“我对不住你,郭老师,我骗了你。”刘兰花的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泪水,“十几年过去了,我只说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到死都不能给你道个歉了,没想到老天爷竟让你又来到了我家。你就原谅我这个老汉的无奈吧!”

“郭老师你一心要帮助兰花,要帮助我们这个家,都怪我们目光短浅,不识好人心,错怪了你。求求你原谅我们吧!”刘兰花的母亲也擦着眼睛说。

看着刘兰花父母花白的头发,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拉住两位老人的手说:“都过去了十几年了,还提那些陈年旧事干啥。你们也没什么错,每个人都是为生活所迫。只要现在都过得好,那就谢天谢地了。”

刘兰花父亲擦了擦眼泪,拉我坐在沙发上。

“我记着你给兰花招了个女婿,他这些年也能替你分担不少忧愁吧!”我还不知道刘兰花家这几年的具体情况,就试探着问一问。

“这个贼怂!”刘兰花的父亲突然咬牙骂道,“是我瞎了眼睛!这个贼怂结了婚见家里穷,没过半年就扔下兰花和肚子里的孩子跑了。那时我也着急慌张地没给扯下结婚证,害了兰花。”

我一听问到了刘兰花家的作难处,就赶紧说:“我听村干部说你家去年是全村收入最高的?”

“这全靠了兰花,里里外外地跑。”刘兰花的父亲停了下又说,“也要感谢你,郭老师!”

“感谢我?”我不知道刘兰花经营养殖产业挣了钱为什么要感谢我。

“你那时一直要让兰花上学学本事,可家里条件不允许。后来她奶奶也去世了,我和她妈妈在家里务庄稼拉扯儿子,兰花一个人在城里带着孩子卖酿皮,攒了钱偷偷报了什么自考,说是不用去学校上课,只要考试通过就行。刚开始我和她妈妈还都埋怨兰花乱花钱,不让报,后来拗不过这孩子,只能依着她。大前年政府让我们搬迁到这里来,帮着修了房子,修了牛棚,又担保了十万元无息贷款买了牛,可我和她妈妈都识不了几个字,上面发下来的养殖方法看不懂,只能去问别人。村干部让把兰花叫回来,我还想着女娃娃力气小,恐怕干不了这体力活。没想到她说她选的就是畜牧养殖专业,她也会用政府配的机器,没几天就把牛棚里的事理顺了。第一年卖了牛就把贷款还清了,第二年兰花又建了獭兔棚,说那年养兔失败了,这次一定要成功。去年销路好,两个棚合起来,收入了二十万呢!要不是你让兰花学本事,有棚她也和我一样,挣不了钱。”刘兰花的父亲慢慢地讲着,我们几个人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兰花今年给红十字会捐了伍万元吧!”听了刘兰花父亲的讲述,我相信红十字会公示的那个刘兰花就是我认识的这个刘兰花。

“是捐了五万块钱。兰花说今年新冠肺炎疫情严重,国家有困难,我们不能置之不理,我们也是在国家的扶持下才脱的贫、挣的钱,不能知恩不报、忘恩负义。”刘兰花的父亲有点自豪地说。

“那兰花现在是一个人带孩子还是……”我知道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但我却忍不住。

“一个人。我和她妈妈让再找一个,可她却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想可能就是不愿意再找的意思。”

十九

我们正说着刘兰花,她就骑着电瓶车从大门里进来了。

“郭老师!郭老师!”刘兰花跳下车,从门里跑了进来。

她猛然站住盯着我,那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郭老师,十六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我看见刘兰花跑进来,正不知说什么好,她却语气里透着浓浓真情向我问好。

“好,一切都好!今天在梦圆村见到你脱了贫致了富,我十几年的心思也就了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也舒畅起来了。

“郭老师,这些年我一直想当面谢谢你!感谢你对我、对我家的帮助,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相遇过。今天,上天把你请到了我家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你一定要在我家吃顿便饭,我要敬你三杯。”刘兰花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

“有‘刘记酿皮’吗?”提起吃饭,我又想起她家的酿皮来。

“有,但今天不能再给你吃酿皮呀,今天你要尝尝我家的牛肉和兔肉。”

我们的对话逗笑了所有人。

刘兰花的父亲和母亲让我们坐着再拉一拉往事,他们去厨房准备饭菜。

乡长和村干部也跟着说让我和刘兰花好好再叙叙旧,他们到其他农户家里再转转看看。

“你的孩子呢,我怎么没看见?”

“在梦圆村学校上初二呢,上周刚复的课。”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哦,我猜肯定长得像你。”

“是像我,但比我调皮。”

“刚才,我发现你房间里挂的那幅字是我很早以前写的,我记得那年并没有给你啊,你是从哪得来的?”我记起写给姬蓉蓉的那幅字挂在她家墙上,就特意问一问。

“那是……是个秘密,不能告诉你。”刘兰花一反矜持的常态,和我开起来玩笑。

“那你知道那首诗什么意思吗?”我怕刘兰花不明白。

“经历了世间最深重的苦难,其他的苦难便不会再是苦难!”刘兰花透过窗户看着天空深深地说到。

“也对。”刚开始我觉得刘兰花理解偏了,可又一想刘兰花的经历,觉得她的理解也没什么错。

“听你父亲说,你报了自学考试,学了不少东西。”

“那是前些年,我自学考试先拿到了中专文凭,后来又拿到了大专文凭。前年回家养牛后,几乎没时间看书。去年,我又咬牙报了个网络教育,想挤时间好好学学再拿个本科文凭。”刘兰花信心十足地给我说。

我和刘兰花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子沁坐在旁边喝着茶听着我们交谈。

刘兰胜进来说饭菜准备好了,让我们去吃饭。

走进厨房,我才发现那间房中间有个隔断,里面是厨房,外面是餐厅。

饭桌上,刘兰花说她代表全家敬我三杯。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兰花夹给我她家的牛肉和兔肉请我品尝。我吃在嘴里,心里却又记起她家的酿皮来。

“你还是没忘掉那个人吧!”子沁又笑着逗我。

“没忘掉谁?”我喝了三杯酒,竟然有点头晕。

“姬蓉蓉。刘兰花已经不卖酿皮上学了,郭大侠,你还不快快去找你的‘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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