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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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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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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酒

程赟

谨以此篇献给在传统农业生产中劳作终生的父辈们。

——题记

太阳升出东沟山的时候,常胜已经喂好鸡,转身去给牛添草料了。

今天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堡子山一年一度过庙会的日子,也是斗酒的日子。

常胜怕去迟了,遭那几个“仇家”嘲笑,就麻麻利利地把牛从牛圈里牵出来拴在凉棚下,再给牛槽里添好草料,像给鸡叮嘱那样边给牛叮嘱边打开水龙头给水池里加水。

“吃饱,喝好,在阴凉处安心凉着。有蚊子有苍蝇咧就拿你的那尾巴赶远些,不要心急,我到庙上烧个香,顺便把那几个拳把式给收拾收拾就回来咧。”

关上水龙头,常胜一摇一晃地走进屋里去拿东西:一瓶杏花村,一包花生米,一斤卤猪肉,一把檀香,一叠黄表。

常胜把它们装进一个印有家居建材广告的红色手提袋里,又给方桌上父母遗像前的香炉里燃起一炷香,就走到电动车旁,把袋子放进电动车里。

电动车开到大门口,才发现狗还没喂呢,常胜又赶紧跑到厨房去把和好的狗食端来,又给狗叮嘱到:“吃饱,好好看门。别谁从门前过都汪汪汪的胡叫,那些与咱不相干的事别管,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咱家看好要紧。我到庙上烧个香,顺便把那几个拳把式给收拾收拾就回来咧,你不要心急,好好看门。”

说到收拾拳把式,常胜脑子里猛然一激灵:“开不得电动车,收拾那几个拳把式,不得喝酒嘛,喝了酒开电动车,出了事咋办呢?”常胜又把电动车放了回去。

锁上大门没走几步,看见路过的一辆摩托车上一男一女在村口被拦下来扫码登记呢,常胜才记起昨天村主任在喇叭上刚说过,新冠疫情有所反弹,出行必须扫码佩戴口罩呢。

戴口罩容易,上次村上发的口罩还有,但扫码太难,自己的那个老年机只能接打电话,扫不了码,每次只能用身份证登记。

常胜返回家去在柜子里翻出口罩戴上,又把身份证装进口袋里,看看太阳都快爬上树梢了,决定不走大路,抄近道去庙上。

庙在山顶上,小路虽然是条捷径,但步行肯定没有开电动车快。

常胜一辈子争强好胜,一心要赶在那几个“仇家”前面去庙上,就把草帽往上掀一掀,踮着右脚尖从一条陡峭的羊肠小路上往上攀。

路两旁的蒿草和稗草借着盛夏的阳光和雨水抻面条一样疯长,好些都没过了常胜的膝盖,有几株蒿草鹤立鸡群,似乎要和常胜一比身高。

“这疯草把路都要苫完咧!”

常胜摘掉口罩,喘着粗气在心里骂着草,就转过身伸出屁股坐在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上休息。

常胜边喘气边摸出烟袋和烟纸,卷成一支“喇叭筒”吸起来。

一抬头,常胜就看见了山下:白墙红瓦的二层小洋楼一排又一排,远处的田地里塑料大棚明晃晃的一大片,再远处就是涧河,弯弯曲曲的向两头伸出去。

常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想起自己修房的决定,内心有点飘飘然:“我是村子里第一批修建小康屋的人家,虽然是贷款修房子,但毕竟住进了新房,出入脸上都有光彩。那时候儿子还不同意,要攒钱去城里买楼房,那城市是农民待的地方?离开了土地农民还能是农民?后来村子里的人都效仿我们第一批的人贷款修小康屋,可是花费却越来越高,最后一批修小康屋的比起我们第一批的费用翻了近两番呢!”

常胜正在为自己的英明决定得意时,又为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而叹息。儿子常年不在家,家中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全要靠自己应付,儿子一丁点忙也帮不上。虽然自己有了孙子孙女,但过年才能见一次,比见外孙的次数还少。前几年老伴也丢下自己走了,一日三餐也要自己扒锅燎灶地弄。

“唉!”

常胜叹口气,吐掉烟头,手扶着石头站起来转过身继续往庙上爬。

被太阳晒得滚热的石头烫得常胜的手疼,常胜低眼看了下草丛里的石头,猛然记起来这是自己年轻时挑粪土上山经常坐着休息的那块石头。

那年月,别说拖拉机,村子里架子车都少,独轮车倒多,但独轮车推不上山去,就靠扁担把粪土往山上挑。挑着重担上山,人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但常胜是个例外。常胜力气大,上山速度比父亲还快,但每次走到这块石头旁,他就放下担子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会,等父亲赶上来了再走。

今天常胜没挑担子,但走到石头旁却累得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

“真的是老了!”常胜心想,“要是挑粪上山那会,空着手一锅烟功夫我就爬到山顶上去了。”

常胜一摇一晃的继续往山上爬,汗水已把后背濡湿了几处。

常胜腿脚不好,走路多了脚疼,走路快了脚也疼。

常胜的残疾,源于一场意外。

那是常胜结婚后的头一年。那年夏天,雷阵雨特别多,冰雹冷不防就从天上掉下来,地里的庄稼就遭了殃。村里人除过去庙里祈求之外,就靠山头上的一门土炮驱散雨云。常胜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去山上看如何装火药,如何点燃引信,这个锈迹斑斑的铁管子又是如何发出“咚”一声巨响把雨云驱散开的。常胜长大后自然也就从父亲手中接过放炮打云的接力棒,为村子里消除冰雹灾害。那天天气又闷又热,云头浪花一般涌了过来,转眼就变成了一团乌云,看去好像一座伸进了浩瀚海洋的半岛。常胜装好火药,点燃引信,几个人就赶紧向两边躲开。谁料炮膛下方的一个砂眼因锈蚀太深而被火药冲开,不偏不倚就打在了常胜的脚踝上。

常胜抬头看看天空,没有一丝丝云。太阳白花花的挂在半空中炙烤着大地。

“这老天爷是不要这一方人活咧!”

自从入伏下过一场阵雨以来,天空再没落下过一滴雨,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常胜盼着再下一两场雨,屋后菜园里的黄瓜、辣椒、西红柿就不用浇水了。新闻里说河南雨太多遭了涝灾,街道里能行船。常胜就怨老天爷不公平:“该下雨的地方不下雨,不该下雨的地方又是一通乱下。”村里人就劝常胜:“咱那几亩地都被外地人承包了去建塑料大棚了,天下雨不下雨又不会短了你的那几百元承包费,你怨天怨地的干啥呢?”常胜听了村里人的话心里堵得慌:“外地人种地就不需要下雨呀?外地人塑料大棚里种的难道不是庄稼,不是瓜果蔬菜呀?自己有吃有喝就可以不管不顾别人的忧心熬煎呀?”常胜虽然十分不同意村里人的观点,但他不能把反驳的话说出口来。现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遇上需要别人搭把手的事情,还要恳请人家助一臂之力,伤了和气,对谁都不好。每当别人这样劝常胜时,常胜就不再言语了,“嘿嘿嘿”笑笑走开。

太阳烤着大地,常胜感觉自己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就像三伏天骡马的鼻孔——撑得老圆,汗毛似乎也一根一根笔直的竖在了身体上,耳朵似乎能听到汗珠在脸颊上蒸发的嘶嘶声。

常胜把衬衣的扣子解开,又弯腰从草丛里掐来一根蒲公英,把一端含进嘴里嘬嘬,就继续踮起脚尖向山顶爬去。

转过蒿草最茂密的这道弯,常胜就爬到了埋着父母的这条硷(硷:方言,指山上带状不规则的台地)里。

看到这条硷,往事就从常胜脑海里蹦了出来。

印象最深的就是挖盖塄(盖塄:方言,指梯田靠山体一侧两米左右高的崖面)。那也是在像今天一样下火的伏天,全村人用镢头把盖塄上疏松的熟土挖下来,再用铁锨均匀地撒到地里。挖土的活费力气,干不了多久人就累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常胜第一年跟父母去挖盖塄就热得中了暑。常胜就问父亲:“为什么要大热天的挖盖塄?”父亲告诉常胜:“盖塄上的土,是熟土,肥力好,撒到地里种啥啥丰收,另外把盖塄挖进去了,田地不就变大了嘛!”后来常胜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后才明白,只有三伏三九天农民才有闲暇时间,那些播种收割的农事是沿着二十四节气把一年铺满的,就像滚筒式的松鼠笼,竹枝看似疏朗,一旦转起来却密得插不进一根针。

耕麦地常胜也忘不了。半夜起床先把牛喂饱,东沟山显出黑黢黢的轮廓时就扛上犁、赶上牛往地里赶,东沟山上空明晃晃的一片时就已经赶到地里,开始给牛戴笼嘴、架耕头、拴牵绳、挂耕犁,做完这些,太阳已经从东沟山冒出来了,耕麦地正式开始。

常胜就是在这条硷里学会耕地的,他忘不了父亲教给他的两种耕地方法:一种是从两边往中间耕,耕完后犁沟在地的中间,一种是从中间往两边耕,耕完后犁沟在地的两边。常胜最擅长从两边往中间耕,先沿着田埂下逆向耕一圈,再沿着耕开的犁沟顺向耕,翻起的泥土犹如浪花一般向右边翻过去,田间就弥漫起泥土的腥味,常胜就沉浸在无比舒畅的成就感中。常胜耕地不留夹生、犁沟又深又直、耕完田地平整是村里人称道的三大优点。这除过常胜父亲的悉心指导之外,更得益于常胜力气大,扶犁比别人稳。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母亲就把饭送到地头了,一竹篮子花卷,一瓦罐子小米稀饭。常胜就和父亲歇了犁,坐在地头的榆树荫下吃饭。常胜就着炒鸡蛋吃花卷的时候,渴望每天都能耕这样的一垧麦地,不单是因为有白馍和炒鸡蛋吃,更是因为这才能展示出一个男子汉的能干。

常胜把嘴里的蒲公英拿出来,看看盖塄畔下长着荒草的父母的坟丘,看看这条曾经丰收过小麦、谷子、洋芋、荞麦、胡麻的硷,现如今退耕后种上了山桃树,桃树间长满了杂草,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曾经养育过村里人的一块土地,也是让村里人都称赞的每年都会丰收的土地,这块被挖盖塄挖成全山最宽的硷的土地,最后成了父母的安息之地,也是常胜看见就会伤心的土地。

常胜用衬衣袖子把布满皱纹的眼角附近的汗水擦一擦,戴好草帽,向前走去。

常胜踮着右脚,拨开挡着去路的蒿草,一摇一晃的继续向山顶爬去。

常胜的脚伤,成了他一辈子的心伤。

从炮膛下方冲出的火药,伤了他的脚筋,伤愈后,他的右脚后跟再也不能挨着地面了,否则从腿肚子到后腰就抽着疼。

打那以后,别说挑粪土上山,就是耕地常胜也在牛后面走得踉踉跄跄跌跤爬扑。一个正值好年华的精干好胜后生,因一场意外就变成了失去劳动能力的残疾人,怎能不让人惋惜呢。

最让常胜不能接受的就是他的妻子,提出要和常胜离婚。妻子直言:“当初我就是相中你力气大能干活,婚后我可以少干点农活,把精力集中到做家务带孩子上,可现在呢,我不仅要一个人干农活、做家务,还要一辈子守着一个残疾人,这日子让我怎么过?”

一次为大家消除冰雹灾害引发的意外,竟然变成了改变常胜一生命运的转折点。常胜内心原本隐隐地有些痛。妻子的话,不仅把常胜的伤口赤裸裸的扒开了,更让他的伤口暴露在大庭广众的目光下。常胜觉得很难堪,甚至有些不能接受,那些日子,他怕出门见人,看见妻子,更倍感屈辱。这屈辱既有从此之后只能永远居于人后的颜面无光,更有受伤致残后被结发妻子嫌弃的悲苦和无奈。

当着妻子的面,常胜放狠话说要离婚就快点离,谁说话不算数谁是孬种。背过妻子,常胜一摇一晃的下地去劳动,他相信只要咬紧牙关,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干不成的事情。可终究坚强的意志无法缓解筋骨的疼痛,任凭常胜如何咬牙,右腿终是使不上力气。以往是干活累出一身汗,现在是干活疼出一身汗。没几天,常胜就把自己折腾得瘦了好几圈。每当夜幕降临,常胜精疲力尽地躺在炕上时,耳畔总会响起妻子“一辈子守着一个残疾人”的话语来。常胜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残疾人有什么关系,猛然间自己就是一个残疾人了,这弯子太急,他绕不过来。

“我不缺鼻子不少眼睛,四肢健全,怎么就是残疾人了呢?这个女人心肠太狠毒,见我遭了难,就把我看成了累赘,就要抛下我独自攀高枝享清福去,我结婚前怎么就没看穿这副狠心肠呢?”

躺在炕上,妻子的话语就在常胜耳畔反复回放,残疾人的问题把常胜的脑袋搅成了一团浆糊。常胜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想着眼泪就顺着鬓角流进头发里。第二天,常胜坐在炕上望着湿了的枕头会发一阵呆:“我哭了吗?那个挑粪耕地种庄稼全村第一的李常胜哭鼻子了吗?”

常胜喘着粗气踮着右脚向山上爬去,一不注意右脚就踩进了路边田鼠打的洞里,身子猛然向右一斜,又瞬间站正,袋子里的酒瓶就重重的撞在了常胜的腿上。

常胜想起袋子里装的好酒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感觉天气也似乎没那么热了。

“爬上前面最陡的这道坡就到山顶了!”

常胜抬头看了看远处飞檐斗拱的庙顶子和插在庙院高处五颜六色的旗帜,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地塄上,边喘气边卷烟。

“今天斗酒,还要赢,常胜将军的‘帽子’咱可不能丢!”

常胜的酒量,和他的力气一样,比别人大。

常胜的妻子闹离婚还没结束,常胜劳动的命运就开始了改变。生产队考虑到常胜的腿脚不便,不适合干重体力活,就让常胜去饲养站喂骡马。

说是喂骡马,实际上不仅要白天黑夜按时按点给骡马牛驴添加草料,还要按时按点给骡马牛驴饮水,刷洗骡马牛驴的皮毛,还要每天把圈里的牲畜粪便清理出来堆好。

常胜给生产队长闹情绪,不愿意去饲养站,嫌饲养牲畜的活不应该是小伙子干的。

常胜父亲就给常胜解心里的疙瘩:“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各有各的命,有的时候,人要学会认命。人比人没活的,马比骆驼没驮的,你腿脚用不上劲,就认命干点能干好的事情,这样争强好胜硬撑着干重活,是自己给自己找作难,干好了你比别人付出的多,吃亏多,干不好了遭人嘲笑,得不偿失。”

常胜还没有完全从妻子“一辈子守着一个残疾人”的话语打击里走出来,就又掉进了生产队劳动分配的“歧视”带来的痛苦中。

母亲把炒鸡蛋和烙油饼端到常胜的炕头上,擦着眼睛也劝常胜:“儿呀,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样拼死拼活的干重活瞎折腾,遭罪的还是你自己啊!菜花蛇三伏天一蹦三尺高,虎狼见了也要退让三分,可是入了秋,就绵软(棉软:方言,意为软弱、顺从)得像一截霜打了的瓠瓜蔓,乖乖地溜进洞去了。此一时,彼一时,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就一帆风顺,没个磕磕绊绊的。儿呀,你别再钻牛角尖了,要学着自己给自己宽宽心呀!”

常胜忘不了回响在耳畔的父母亲的话,也忘不了那个痛苦煎熬的夜晚。

那晚没有一丝风,夜静得能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常胜躺在炕上,瞪大眼睛看着窑洞黑乎乎的窑顶,去饲养站和不去饲养站的较量像拔河的两拨人扯着一把大锯子,拉扯的常胜心疼。那些经过鬓角打湿枕头的泪水也似乎流尽了,常胜的脑袋又昏又涨,眼睛又干又涩。父母亲的话又飘过常胜的耳畔。那一刻,常胜猛然间觉得自己愧对父母亲,长大成人后,不仅没能给父母分担一点家庭的重担,反而让父母亲为了自己担忧操心。常胜长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侧过身,闭起了又干又涩的眼睛。

饲养站的活也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轻松——这是常胜去了饲养站后最深刻的体会。白天,牲畜被牵去下地劳动,常胜要给牲畜准备草料,有时要去山上割野草,有时要去地里割苜蓿,有时要去地头拉农作物秸秆,寒冬腊月则要去碾麦场里拉麦草。夜晚,安顿牲畜吃喝进圈了,又要搬出铡刀给牲畜铡草,日日如此。

和常胜同在饲养站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懂点兽医知识的站长和两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大家都心知肚明,常胜才是饲养站的主要劳力。饲养站的这三个人都吸烟,也都好酒。他们劝常胜也吸点烟:解乏;劝常胜也喝点酒:提神。特别是夜里铡草,递草人的手就在铡口边来回晃动,铡草人和递草人谁也丢不得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酒通经络,常胜喝点酒,铡起草来,感觉腿脚也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就夜里铡草前喝一小口,再卷个“喇叭筒”。慢慢地常胜吸烟喝酒就成了瘾,少了哪样也不行。

白天没时间睡,晚上睡不稳,依靠吸烟饮酒解乏提神的常胜因长时间睡眠不足而未老先衰,满脸皱纹,头发也花白了不少。

后来县上修水库,常胜被派到水库上看工地。秋冬的夜里坐在窝棚中的火堆旁边,仍然无法抵御西北风送来的寒气,喝口酒暖身子就必不可少。但一瓶酒喝不了几晚上就见底了,常胜就托人想办法给自己买。等到水库竣工的时候,常胜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喝了多少瓶酒,但常胜的酒量,据在一起喝过酒的人说已达到了市斤级。

“咱这一辈子再没啥能超过别人的,除了酒量。”

常胜想着自己的优势,想着今天斗酒获胜的希望,就顶着白花花的烈日继续往山顶攀去。

太阳爬上树顶的时候,常胜爬到了山顶。

常胜扫视了庙院门口一眼,和往年一样,戏台子搭在庙门对面,戏台子两边仍然是用白石灰划出来的小商贩的摊位。不同的是庙院门口用钢管架搭起了进出通道,要扫码登记才能进去。

没发现“仇家”,常胜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走到那几个拳把式前头咧!

常胜这才脱掉湿透了几大块的衬衣,坐在一棵大梧桐树下边喘气边用草帽扇凉。

“铁拐李你来的好早呀!”

常胜循声望去,庙院门口一个穿长袍戴口罩道人打扮的人正站在遮阳伞下冲着自己说话。遮阳伞旁竖着一块贴着二维码木板。

“铁拐李”是常胜早些年的绰号。因为常胜酒量大,走路又有点跛,有次喝酒,有人便在酒桌上取笑常胜说:“你应该置办个大酒葫芦背上,再拄个铁拐杖。”闲话传出便有闲人背后叫常胜“铁拐李”。同村子年纪相近好说笑的几个甚至当面叫常胜“铁拐李”。

常胜认为“铁拐李”这三个字是对自己莫大的羞辱。自己走路就是要略微踮下脚尖嘛,怎么这帮子没口德的孙子“瘸”呀“拐”呀的污蔑自己呢!

常胜很是恼怒,拿起巴掌就扇叫自己“铁拐李”的人的嘴巴子,并郑重向周围人宣布:“再有谁嘴里道三不着二的胡说胡叫,我李常胜把他的门牙打掉呢!”

常胜因此和人打过好多次架。虽说常胜在腿脚行动上吃亏,但在力气上却一直占便宜。那些觉得常胜不是自己对手想和常胜比试比试的人,最终都被常胜打得鼻青脸肿。

惮于常胜的拳头,没人再敢当面叫常胜“铁拐李”了。后来渐渐地背地里也没人再叫了。那些后来出生的孩子,更是不知常胜曾有过“铁拐李”的绰号。

甚至于常胜自己都近乎忘记了,“铁拐李”是自己的绰号,门口这个假道人是在喊自己。

常胜反应过来假道人是在叫自己时,“噌”一下扔掉手中的草帽,从梧桐树下站起来,攥着拳头迈开大步一摇一晃地朝着假道人晃过去。

“我把你门牙打掉呢,你道三不着二地嘴里胡喊的啥?”

几十年过去了,常胜听见这个饱含羞辱的绰号时仍然像当年那样血液直往脑门上冲。

假道人哈哈笑着,把口罩拉了下来。

常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绷直的脸上又立刻沟壑纵横了。

这个假道人就是常胜的“仇人”,今天常胜斗酒的对手之一张海亮。

“我还想着今年我来得最早,没想到你这个老家伙还跑到我前头咧!”

常胜抓着张海亮的手摇晃着,那欢乐就像汗水一样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常胜是在水库工地上认识张海亮的。

修水库那时候,县上只有一台推土机,土方全靠各公社派的精壮劳力用手推车往大坝上送。手推车太小装不了几铁锨土,还必须在水库工地狭窄的临时道路上像蚂蚁一样排成长龙,谁要想借道超车,返回的手推车就要后退几步“礼让”。后来县上嫌工程进度太慢,工程指挥部就归咎说手推车装得土太少,让各公社换成架子车。那年代架子车是个稀罕物,一个公社的集中起来也就一二十辆,根本满足不了千人大会战的水库工地。工程指挥部经过缜密思考,决定先在大坝两端修两条简易路,右端上,左端下,运土途中架子车顺着一个方向走,再把人分成挖土、装土、运土、夯土、筑路几个小组,每个小组分早晚两班上工,每班规定土方量施工。因为完成规定的土方量就可以放工,运土的小伙子们就三个人一辆架子车,一个人拉两个人推,跑起来把土往坝上送。工程进度的的确确加快了,但是架子车的车轱辘坏的也快了。张海亮就是那时候被派到水库工地修车轱辘的。

张海亮家在涧河对面的村子里,初小毕业后就跟着一个亲戚在县城学修自行车。因为技术好,被指挥部专门找来修架子车轱辘。

架子车白天都在紧张地使用之中,张海亮只能晚上来修理。

常胜夜里就多了张海亮这个伴。

起初两个人还是各司其职,张海亮专心检修自己的车轱辘,常胜按时出窝棚巡逻,直到有次常胜喝酒前客气地问张海亮要不要喝一口驱驱寒,张海亮接过酒瓶子喝了一大口,说常胜的酒打开时间太久了,已经没有酒劲了,自己明天带瓶好酒来给常胜尝尝。

就这样,两个人渐渐熟络了起来,今晚你请我喝一口,明晚我请你喝一口,慢慢成了酒友。后来常胜知道张海亮有亲戚在供销社后,就托张海亮给自己买酒。张海亮也够义气,只要常胜求自己帮着买酒,就尽力帮常胜买来。也正是因为张海亮,才让常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练出来市斤级的酒量。

当然,酒只是两个人相识的引子,两人最后真正成为挚友,是因为张海亮帮常胜“骗”回了妻子。

那年常胜的妻子闹了离婚后,就赌气回娘家去了。常胜咬牙切齿地说:“这样狠心肠的女人滚得越远越好!”

常胜娘去求过儿媳几次,可儿媳就是挺着大肚子不愿回来。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常胜娘把一包早就准备好的衣物送了过去,可儿媳隔着窗户不让她娘收。亲家母也怕惹女儿月子里生气,就连人带物把常胜娘推出了院门。

离婚的事还在继续,因为孩子的抚养权双方都不愿放弃,也不做任何让步,几次调解都未能成功,所以离婚的事就一直拖着。

有天晚上,常胜多喝了两口酒,就坐在一旁给修车轱辘的张海亮絮叨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张海亮是个灵光人,听得出常胜只是嘴上恨妻子,而内心里是怕妻子真的离自己而去的。其原因不言而喻:以常胜现在的条件,绝不会再有哪个正常女人愿意嫁给常胜的。

张海亮听完常胜的絮叨,放下手中的活计,对常胜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脚伤都一年多了还没痊愈,说明你的脚伤还不止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平时你要多注意,尤其是干活的时候,尽量别用猛劲,防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人常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农业劳动这事上,靠的就是强壮的身体,我劝你还是认命的好,凭你现在的身体条件再逞强,吃亏的最终只能是你自己。”

说完这些,张海亮看了看常胜的表情,发现常胜似乎没有反驳自己的意思,就接着说道:“至于你媳妇住在娘家不愿意回来,我看问题不在你媳妇身上,而在你身上!”

听了这话,常胜嗖一下从窝棚里的地铺上弹了起来,直直地站着,攥紧拳头问张海亮:“照你说,她嫌弃我,她和我闹离婚,竟是我的不是?”

张海亮看着常胜随时准备动手打人的架势,心里明白:要不是他俩还有点酒友的情分,自己恐怕早被常胜撂翻在地了。

张海亮摸出香烟,递给常胜一支,又给常胜和自己分别点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后,示意常胜坐下慢慢听。

张海亮嘴里叼着香烟,手里又拿起自己的活计,边干边问常胜:“你说女人跟咱男人过日子图的是个啥?不就是在家衣食有着,出门体体面面,遇事能有个主心骨吗!你想想,你遇上了这么一个改变你一辈子命运的倒霉事,今后别说耕地种庄稼了,说实话我看走路都不稳当,你媳妇既当女人又当男人的日子就要开始了,她的心里能没个疙瘩、能没委屈吗?你个愣头青只想着自己,你咋就不想想她的难处呢,她跟你闹离婚只是想发泄一下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而已,你不知道服个软求求她留下好好和你过日子,反而火上浇油拿气话激她,她咋能不回娘家呢?再说她回了娘家后,你娘三番五次的去叫你媳妇回来,你去叫过她一次吗?你女儿恐怕都能叫爸爸了,你见过你女儿长什么样子吗?在你受伤的事情上,你是没错,但在对待你媳妇的态度上,你要认真想一想呢!”

张海亮一口气问了常胜这么多问题,不仅把叼在自己嘴里香烟的火问灭了,也把随时准备喷火的常胜的火问灭了。

常胜石像一般呆坐在地铺上,要不是烟头烫疼了手,恐怕他还要继续呆下去。

“唉,海亮你说得对,今天我总算是明白了,这事情都怪我死心眼、一根筋,没好好听爹娘的劝告,把事情越弄越糟。”常胜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沮丧地说,“要是我早点听爹娘的劝告,一开始就自己去叫媳妇回家,可能媳妇早跟着我回家来了。可是现在,都晚了……眼下,只有离婚这一条路了。”

张海亮把自己嘴里的香烟重新点上,又递给常胜一支,说:“叫你媳妇回来的办法我倒是有一个,就怕你还是抹不开面子,不愿意用。”

“一整年没见了,你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张海亮拍拍常胜的肩膀,拉常胜坐在遮阳伞下。

“唉,老喽!这一趟山上得我出了几身汗,歇了三阵子。我看你倒是挺精神的,道袍一穿,口罩一戴,像个小伙子,我都没认出来,要不是你口罩摘得快,恐怕我把你门牙都打掉了。”

常胜边说笑,边卷了个“喇叭筒”递给张海亮。

“现在我嘴里全是假牙,你打掉了我捡起来再安上嘛。”

张海亮笑着接起常胜的话茬,手却把常胜递过来的“喇叭筒”挡了回去。

“你今天这么早兴冲冲地上山来,是打算再把我张海亮撂翻当斗酒冠军吧!”

“哪能把你‘海量’撂翻呢,人常说无酒不成宴席,咱就是借喝酒一起热闹热闹嘛。再说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李常胜再撂翻谁,也不敢撂翻你不是!”

张海亮仰起头哈哈笑着,眼角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张海亮的恩情,常胜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年常胜按照张海亮的计策,第二天就请假去了妻子娘家。见了妻子面,心平气和地对妻子说:“你要离婚,我没意见,但孩子是咱俩生的,咱俩都有抚养权,这样争来争去的都快一年了也没个结果。我想着要不咱俩再生一个,不论男女,都归我,老大归你,一人一个也就公平了,咱俩好痛痛快快的把婚离了,各奔前程。你好好考虑一下,好了给我捎个话。”

果然不出张海亮所料,在娘家父母的劝说下,常胜妻子同意了这个办法,并且很快就被常胜接回了家。在张海亮的点拨之下,那段时间常胜也格外殷勤,有空就往家跑。回家看到啥活就干啥活,嘴里还不停念叨说自己以前对孩子多有亏欠,现在要补回来。原本对常胜非常陌生的女儿,现在也被常胜抱一会逗一会惹得满炕乱爬,没有常胜不行。常胜妻子有了身孕之后,常胜更是得空就回来,有次还带了只鸡让母亲炖了给妻子喝。常胜也不允许妻子乱走乱动,他给妻子说的明白:你现在怀着的可是我的孩子,你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做。快十个月的时候,孩子生下来,是个大胖儿子,常胜和父母欢天喜地,常胜妻子向常胜提出了离婚的事。常胜按照张海亮的计策,对妻子说:“孩子还没满月,你也不能出门,为了孩子和你,求你等孩子满月了再说行吗?”孩子满月后,常胜妻子又提出了离婚的事,常胜抱着儿子对妻子说:“你看孩子这么小,这么可怜,还要吃奶,你怎么能忍心抛下孩子呢,求求你行行好,等孩子断奶了再说行吗?你怀孩子时我怎么对待你的,你给孩子喂奶时我还怎么对待你,只求你别扔下可怜的孩子就行!”

张海亮说的没错,女人的心就是一颗柿子,有了孩子的女人心就成了一颗熟透的柿子,孩子就是那柿子的把儿。常胜就是抓住孩子这个柿子把儿,一次次把说定的离婚时间推迟,一次次把妻子留在了家中。

后来孩子断了奶,常胜妻子再提出离婚的事时,常胜就用了张海亮教给他的最后一招“两面夹击”。在妻子面前,常胜还是苦苦哀求:“你看你回家来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吗,我哪里做的不对你说我改还不行吗,除过这只跛脚不能改之外,其他的我都能改?求求你看在可怜孩子的份上,别再说离婚的事了好吗?”瞒着妻子,常胜又偷偷到岳父母和亲戚家说:“回家都两年了,这婆娘还是闹腾着要和我离婚呢,孩子那么小,真的不能没有妈妈,求求您去劝一劝!”

一面是难以割舍的孩子,一面是父母亲戚的轮番劝告,这让常胜妻子难以招架,有点喘不上气。就这样在张海亮设计的“圈套”中,常胜妻子放弃了离婚的想法。

多年后,当常胜妻子得知自己那时是钻进了张海亮的“圈套”时,只是抿嘴一笑,那笑,或许是对自己命运不济的冷笑,也或许是对张海亮成全自己和常胜这段姻缘的感激的笑。

十一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活,孩子还是在外地打工?”

“不是一个人。还有两头牛、十几只鸡和一只狗。”

“呵,现在牲畜都成你家一口人了。孩子最近没回来吗?”

“没回来,回来一趟说是车费就要花一个月工资呢。电话倒是经常打。”

“你还种粮食了没,今年可是个丰收年!”

“没种。家里地都包出去给外地人建塑料大棚了,我现在也老了,没力气种地了。虽说现在耕种收割全程都有机器,但就晾晒归仓这点轻巧活我也干不了了。”

“那你这个“闲不住”在家咋待住的?成天间喂鸡喂牛?”

“屋后有一分地,我种了些菜。心慌了就务一务菜,锄锄草、搭搭架、疏疏花什么的,一天也就过去了。”

“听起来你个老家伙现在自由自在舒服的很啊,真成‘铁拐李’过上神仙日子了。”

“海亮你别再取笑我了,我这人是土里刨食的命,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一年四季就只知道下地劳动,哪里能比得上你们城里人遛狗下棋、打拳跳舞,你们才是真正过着神仙日子。”

“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是一个人过活。去年冬上老伴脑溢血去了,孩子要接我过去,我没答应,就图个清静。”

“你老伴去年冬上走了?我怎么不知道!你是瞧不起我吗,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连个电话也没给我打呢?”

“你忘了?疫情防控要求不能聚集,只允许通知近亲属。”

“哦,是呀!你瞧我这脑子,真的是老糊涂了!那你现在一个人,过得习惯吗?是自己做饭吃还是在食堂吃呢?”

“肚子饿了,想做就做一点吃,不想做了就去饭馆吃,反正一个人好对付。”

“我也一样,饿了才弄点饭吃,没胃口了一整天厨房都不进,吃个西红柿黄瓜什么的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你现在一天能喝多少酒?我可是天天三大盅,早中晚各一盅。咱饭可以不吃,但酒不能不喝。”

“戒了。去年老伴急性病去世后,孩子陪我去医院做了体检,我也有脑梗塞,还有高血压,大夫不让喝酒,孩子也担心我喝酒出意外,我就下决心戒了,让孩子安安心心去工作。”

“真的戒了?一滴都不喝!”

“真的戒了。烟也戒了,你看我现在身上没烟也没火。”

“哦……我就说刚才给你个老家伙卷了根旱烟,你还推着不抽,我还以为你个老家伙现在看不上抽我的旱烟了呢。”

“我是真戒死了,这大半年再也没沾过。刚开始也把我熬煎透了,瘾一来心里就跟猫爪似的,坐卧不宁,嗑瓜子、嗑麻子,还喝过醋,硬撑了三个月,才渐渐感觉没那么难受了,现在好烟好酒摆在我眼前,我也能控制住自己了,总算是摆脱烟酒了。”

“那我还带了瓶好酒,打算今天和你好好斗一场呢!”

“呵,我是再也喝不成了。你还有那喝酒的福气,你就尽兴地喝吧!”

“唉,你不能喝,那我就只能等那哥仨来了。”

“你是说西沟的老刘、老王和南洼的老赵?你忘了吗,老刘、老赵现在都在城里接送孙子上学呢,今年有疫情怕是都没回老家来,老王跟儿子去了南方,去年过庙会斗酒就没来嘛。”

“咱几个不是早就约好了吗,每年的六月二十四在山上一比高下。除过去年老王没来,前几年不是都一个不落的来了吗,这都有十几年了,大家都挺守约定呀!我相信他们不会忘记约定的,说不定这会就在上山的路上呢!”

“那你就等等看,要是能来更好!”

“你在这儿守着,我先进庙里去给的神老爷上柱香,保佑咱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十二

常胜烧完香从庙院出来时,张海亮正在遮阳伞下接电话。

“你儿子的电话?”

常胜坐在遮阳伞下,把“喇叭筒”点着,轻轻地吸着,看张海亮接完电话了就问道。

“不是儿子,是班长。”

张海亮边把手机往口袋里装,边给常胜回答。

“你个老家伙现在既不上学也不当兵,从哪里冒出了个班长呀?”

常胜揶揄张海亮说道。

“是自乐班的班长。老伴去世后,我一个人也闲得无聊,就想着找个什么事打发时间,孩子说的八段锦、太极拳我都不喜欢,一个熟人说他朋友的自乐班缺个敲小锣的,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就答应了。我喜欢听戏,也喜欢听锣鼓家伙的锵锵声。现在每天坐在鼓司边打打梆子、敲敲小锣,权当是散心,有时候自乐班外出演出,我也就跟着到处跑。今天庙会戏曲演出请的就是我们自乐班。”

张海亮略带自豪的消除着常胜的疑问。

“我就说你这个老家伙以往年年来得都迟,今年怎么来了个大早,原来不是为斗酒来的,是为你的唱戏艺术来的呀!”

常胜半赞叹半玩笑地说着。

“我不是今天早上来的,我是昨天晚上来的。昨晚自乐班把服装道具送到山上来,我在戏台上照看了一夜。今早起来,庙里管事有急事要下山,就把这身道袍扔给我让我在门口替他一会,要不,我稳坐幕后,你等到天黑也不知道我来了没。”

张海亮说着就笑了起来。

“幕后也好,现在你也喝不了酒了,就稳坐幕后看我们几个斗酒,我们几个边斗酒边看你们唱的大戏。”

说起斗酒,常胜还是心潮澎湃。

“唉,今天这戏能不能演还难说。刚才班长打电话说车在山下被挡住了,因为疫情不能聚集,逛庙会的人都被劝返了。这会儿庙上那个管事正求情呢,看能不能让接种了疫苗的人做好防护措施上来逛逛。”

张海亮的语气里透出一点担忧。

“怪道说今年庙上咋不见个香客的影子,原来是大路上劝返着呢。幸好我走小路上山来的,要不恐怕我也被劝回去了,那个疫苗,我老汉是一针也没打呢!”

常胜听说走大路的都没上来,就有点沾沾自喜。

十三

常胜听说今年逛庙会的人被挡在山下上不来,就想起了那年逛庙会人被挡在山上下不去。也就是那年,他们几个人开始了第一次斗酒。

那是个难得的大丰收年,庙会当天上山来烧香的人特别多。烧完香,大家就聚在戏台下看戏。

那年请的那个剧团演员多,戏演得也好,白天的全本戏演的是《黄河阵》,三霄仙子在台上身形一致的表演和清脆悦耳的唱腔,引得台下先一阵叫好,又一阵掌声。后场加演的折子戏是《断桥》和《大拜寿》,大家都说看过了白蛇再回家,今天就再没啥遗憾的了,要不心里总惦记着呢。

常胜也挤在人群里等着看白蛇。谁料加演刚一开始,白蛇还在幕后没出场,原本晴朗的天空就泼下雨来。常胜跟着大家急忙躲进庙里,可衣服还是淋湿了。天空响过几个闷雷,那雨点就倒豆子似的更密了。

有人开玩笑说:“大伙都等着看白蛇借伞呢,结果白蛇没看到,倒轮到自己借伞了。”

大家听了就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不懂戏,白蛇就是今天想借伞,许仙也没伞借给她,除非你爬上戏台给借去!”

大家听了先是一愣,紧接着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常胜仔细一看,原来说话的竟然是多年未见的张海亮,就边喊张海亮边从人群里往过挤。

张海亮见是常胜,也十分意外。老友重逢,甚是亲热,两人拉着手站在墙角,一时竟不知从何时说起。

常胜说:“我的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孙子外孙也都上学了,这都要感谢你呀,没有你当年的“计谋”,就没有我的今天。修完水库一别都二十多年了,咱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像闰腊月一样少,今天我要请你好好喝一场酒呢!”

张海亮告诉常胜说:“我十多年前就把家搬到城里去了,和老婆孩子一直住在城里,不过每年庙会时都回来逛逛呢,只是往年烧完香下山回老家转一圈就回城里去了。今年庙会庙里请的是正规剧团,听说戏演得不错,我就没急着下山,等着想看看《大拜寿》再走,不曾想竟然下雨了。”

两人紧握着手,相互讲述着分别后个人的境况,不知不觉,雨停了。

常胜想请张海亮去戏台旁的麻辣烫棚子里喝酒,张海亮说现在电话普及了,联系方便了,喝酒的机会有的是,时间不早了,喝酒就算了。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展开给常胜写下了一串数字。

常胜见张海亮执意要走,也就陪着张海亮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下山的路走到一半时,常胜遇见了前面下山的几个人,折回来往山上走呢。一打听才知道涧河水涨了,蹚不过去。

常胜说:“河水涨了那就等一等水退了再过嘛。”

那几个人指指天说:“雨就要来了,山下没地方避雨。”

常胜看看雷阵雨过后密云翻滚的天,确是大雨即至的征兆,也就拽着张海亮转身往山上跑。

雷雨过后天不晴,必有夜雨要降临。

这些父亲教给常胜识别天气的谚语,让常胜从小就懂得如何看云识天气。

常胜今天见了张海亮,激动地竟然没注意天就要下雨。

常胜拽着张海亮急急忙忙返回庙院时,雨点果然噼噼啪啪的落了下来。

张海亮感叹说:“夜雨来了,这下回不去了。”

常胜说:“这是老天爷帮我呢,今晚谁也走不了了,刚好痛痛快快的喝一场酒。”

张海亮也不再推辞。

两人冒雨跑进麻辣烫棚子,点了酒和菜。

常胜一定要请张海亮喝白酒,可是麻辣烫老板只卖啤酒。常胜又到其他的棚子里找了一圈,确定买不到白酒,才遗憾地回来。

张海亮劝常胜:“啤酒也是酒,喝尽兴就好,何必计较呢!”

两人就坐在棚子下开始喝酒。雨仍旧是噼噼啪啪的下着,棚子顶上也积了不少雨水时不时往下滴着。

张海亮说:“雨太大了,棚子挡不住,干脆把酒和菜搬到庙外廊檐下慢慢喝。”

常胜听了说:“这个主意好,既免得淋雨,又免得在棚子里闷着。”

两个人就坐在庙外廊檐下划拳喝酒。

庙里避雨的人听见了,觉得这倒是个打发漫漫长夜的好办法,也就去买了酒和菜,坐在廊檐下吃喝。

有人就问张海亮和常胜:“要不要大家坐在一起划拳喝酒,人多热闹有意思。酒菜各吃各的,各喝各的,谁也占不着谁的便宜,如果谁不想喝了,可以随时退出。”

张海亮和常胜听了也觉得这样会更热闹些,因为两个人喝酒确实热闹不起来。

那晚,他们一群人喝了一整夜。

喝酒的人中,就有常胜忘不掉的老刘、老王和老赵。

“还记得下大雨发洪水那一年吗,咱们下不了山,在山上喝了一夜啤酒!”

常胜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向张海亮问道。

“咋记不得?那晚酒喝到天亮,谁也没醉。你说啤酒酒精度太低,要是白酒就能喝倒一片。这话被老刘听见了,满心不服,说要是英雄好汉,那就来年再战。这才让咱们的斗酒会一年一年的延续下来。”

张海亮笑着边脱道袍边回应常胜。

“那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次斗酒。”

十四

其实,在常胜心里,还有一次斗酒他也终生难忘,那就是斗酒由简答打通官改为三个回合战斗的那次。

那年逛庙会的人多,斗酒的人也多。戏还没开场,陆陆续续就有十几个人在梧桐树下围坐成了一圈,两个人面对面划拳,隔着好几尺远。

张海亮来得迟,就坐在常胜对面。

常胜借着酒劲抱怨张海亮来得太迟,要不他俩就可以紧挨着坐在一起了。

张海亮拎起酒瓶子敬常胜一杯,也敬大家一杯,以表示迟来者的歉意。

坐在常胜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就把位置让出来给张海亮坐。

张海亮说:“这可不行,规矩不能坏:历来座席有上下、饮者有尊卑,但咱这斗酒会的规矩是来者不论长幼尊卑,只比酒量拳路,座次以到会先后为序。”

那年轻人听了张海亮的话,就又坐了回去,说:“我参加斗酒会已经几年了,规矩还是了解的。我让座是敬佩年年来斗酒的各位前辈。斗酒会就像是江湖上的武林大会,武林高手们在华山比武论剑,只为争天下第一,诸位斗酒不仅为了比谁的酒量好拳路高,更是为了大家伙高兴热闹,风格比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都要高。”

张海亮听了就开玩笑说:“那你说咱们这些人中,谁是东邪西毒,谁是南帝北丐?”

“你的酒风最好,喝酒不留底,也不找人代酒,没有耍赖的拳,老刘叔拳路最老辣,老拳不输反而能赢,老王叔指头最灵活,反应也快,出拳时食指和无名经常相互替代,让人眼花缭乱盯不住他的手,赵叔酒量好,能喝猛酒,越喝状态越好,喝过一斤酒拳路丝毫不乱,老常叔酒量最好,拳路也多变,每年斗酒都能坚持到结束不醉,真是让人钦佩。但要说谁是东邪西毒,谁是南帝北丐,那还真不能轻易地对号入座,我觉得只能用张风、刘拳、王指、赵量、常不醉来形容各位前辈。”年轻人借着酒劲,讲了自己的看法。

大家听了笑着举起酒杯敬年轻人:“后生可畏。”

斗酒继续,大家接着轮流打通官。

所谓打通官就是大家轮流作酒令官和在座的每一个人划六拳以分胜负,胜者喝小杯,输者喝大杯。拳路和酒量一般的人作酒令官,往往撑不到自己给下一人交酒令官就会因醉酒退出,顺利交酒令官的不是酒量好就是拳路好。

那天第一轮打通官结束,竟然没有一人退出,第二轮打通官就要顺理成章的开始了。

有人就说今天斗酒的人虽多,但是应官等待时间太长,打完通官再应官要等大半天,前面作酒令官喝的酒都随汗水蒸发了,这样恐怕到天黑也分不出输赢来,不如改为跑马拳,在短时间内大家都能参与进来。

大家听了觉得有道理,就赞成改为跑马拳。

跑马拳的规则是跑马者和在座每人按座位次序依次划一拳,跑马者胜,可当即停止划拳要求输者喝一大杯,跑马者输,可继续和下一人划拳,谓之冲关,如果应拳者察觉到上一拳已分胜负,可不接拳,要求跑马者喝一大杯,如果应拳者未察觉到上一拳已分胜负而接拳,则接拳者要喝一大杯,如果轮到自己接拳而误判上一拳输赢没有接拳则要罚酒一大杯,谁喝酒谁就是下一个跑马者。

跑马拳果然有效,那些拳路一般、注意力不集中者反复成为了跑马者,在屡次胜负较量中喝到不能再喝不得不退出斗酒,到全本戏结束庙会散场时就剩下常胜、张海亮等六七个人。

常胜还要继续玩跑马拳。

老刘说六七个人玩跑马拳大家都注意力高度集中划拳不容易赢拳,罚酒也太少,他邀请常胜六盘山旅游三日。

常胜问老刘六盘山旅游三日怎么玩。

老刘说就给大家讲起了玩法。

由在座人中某一人向其他任意一人发起挑战,先连划六拳,称为上六盘山,每盘山划一拳,第一盘山输者喝一杯酒,第二盘山输者喝两杯酒,直到第六盘山输者喝六杯酒,上山才算结束。接下来便是划拳对战,有事先约定划三拳的,有事先约定划七拳的,更有牛者敢事先约定划十三拳,划拳时唱几赢拳,输者便须喝几杯酒,约定划几拳便称为度假旅游几日。划拳对战结束后,再连划六拳,称为下六盘山,仍旧每盘山划一拳,不同于上六盘山的是,下山先从第六盘开始,第一拳输者喝六杯酒,第二拳输者喝五杯酒,直到第六拳输者喝一杯酒,下山才算结束,两人之间的挑战也就真正结束了。

这个被人们戏称为邀请六盘山旅游的喝酒游戏,喝醉了不少酒家拳家。常常是关系要好的,邀请旅游一日或三日,或为切磋拳技,或为斗拳取乐,也有关系不睦互不服气者,邀请旅游七日或九日,一决高下。老刘邀请常胜六盘山旅游三日,既是对常胜斗酒冠军的挑战,也是对常胜拳路酒量的敬佩。

六盘山旅游三日后,常胜又邀请张海亮六盘山旅游三日。几次相互“邀请”下来,在场的就剩下了张海亮、老刘、老王、老赵和常胜这五个人。

张风、刘拳、王指、赵量、常不醉果然名不虚传!

在大家的赞叹中,那年的斗酒结束了,但是打通官、跑马拳、六盘山三个回合的斗酒模式却被固定了下来。

在常胜心中,那是盛况空前的一次斗酒,也是最酣畅淋漓的一次斗酒,是终生难忘的一次斗酒。

十五

张海亮按照班长的吩咐回到了戏台上整理服装道具,做随时下山回城的准备。

常胜就坐在梧桐树下背靠在树上,拿起草帽继续扇起凉来。他相信斗酒的朋友们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不会忘记他们的约定。

果然,老刘第一个上山来了。

老刘穿着厚厚的军大衣,迈着正步,走到常胜面前,给常胜敬了一个军礼。

常胜握住老刘的手寒暄:

“听说山下劝返呢,我还真怕你上不来!你总算是来了!”

“我已经打过两针疫苗了,哪里都能去!”

老刘说他告诉劝返的人,自己已经打过两针疫苗了,劝返的人就准许他上山来。

“大热天穿这么厚,你的手咋还这么凉呀!”

常胜握住老刘的手,觉得就像握住了一缕清风,凉飕飕的。

老刘没回答常胜的问话,却伸手把军大衣扣子解开,从怀里抱出一大坛子酒,又拿出一只烧鸡,就要邀请常胜六盘山七日游。

常胜刚想说这不符合斗酒的规矩,老王和老赵就从老刘的身后闪了出来,也是每人抱着一大坛子酒,要和常胜玩六盘山旅游。

常胜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大家都不按斗酒的规矩来,为什么一开始就要玩六盘山旅游呢?要先打通官才对嘛!

常胜心里很着急,就想喊戏台上的张海亮过来帮自己劝大家。

常胜一抬头,看见许许多多的新老面孔已经在地上围坐成了一圈,大家把常胜围在中间,早已举着酒杯等候常胜。

常胜说:“今年我是第一个上山的,已经在树下等了大半天了,像娘们一样磨磨唧唧来得迟的人要先罚三杯酒呢。”

大家心甘情愿受罚,都抱着和老刘一样的酒坛子喝,喝了满满的三大口,算作是三大杯。

常胜说:“那不行,哪有喝一口就能算做一杯的呢!”

大家就又拿出酒杯规规矩矩的喝罚酒,连喝下三杯,又一起来敬常胜——去年斗酒的冠军。

常胜也不推辞,仰起脖子喝下三大杯。

大家就围着常胜鼓掌,夸常胜老当益壮,酒量不减当年。

常胜很得意,挥一挥手,大家就开始打通官。

常胜第一个打通官,坐在身边的老刘第一个应官。

今年的通官好难打呀!常胜伸出四根手指唱“高升你”,老刘却握着个拳头唱“八仙寿”,常胜伸出大拇指唱“一心进”,老刘却伸着个巴掌唱“四季财”,划来划去谁赢不了,谁也输不了。

常胜很着急:“这样划拳啥时候才能分出胜负呀!”

常胜说:“老刘你这是咋了,怎么老是失误拳呀,你变三次老一回的拳路呢!”

老刘不理常胜,眼睛望着旁边。

常胜宣布说:“谁再连续失误三拳可要罚酒一大杯呢!”却发现大家的眼睛都望着旁边。

原来戏台上已经开始唱《断桥》了,白云仙挥舞着水袖在戏台上婀娜多姿的表演着,旁边的青蛇头戴花冠手握宝剑笔直地挺立着。戏台下面挤满了人。

“怎么没唱《香山寺还愿》就开始唱《断桥》了呢?今年人怎么都不按规矩来呀!”

“你只操心着划拳,《香山寺还愿》早都唱完了你还不知道呀。”

一个听似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声音对常胜说。

“老刘的一个应官我都没打完,《香山寺还愿》就唱完了呢?是人老了划拳变慢了,还是现在时间过得快了呀!”

常胜刚要喊大家专心斗酒别净顾着看戏,就看见化好妆的演员排着长长地队子长龙似的一步一步往戏台上走呢。

“这个剧团的演员真多呀,看来今年要唱大戏了。”

“今天要演《黑虎坐台》呢,还要演《包公赔情》呢,你看那个画黑脸穿黑蟒袍的,车被挡在山脚下时坐车上就把妆化好了,先扮演赵公明,再扮演包文正,一上台就能演。”

常胜看着这个演员走上戏台去,一亮相,黑脸变成了红脸,黑蟒袍变成了红蟒袍,不是包公,是关公,出五关斩六将,唱的是《挑袍》,白面奸贼曹操今天也被绑住了,押在一旁瑟缩着脖子,大家都盼着看义薄云天的关公用青龙偃月刀砍了曹操的脑袋,关公耍完大刀却从戏台上走了下来,走近一看,原来是张海亮。

“你怎么不把奸贼曹操砍了呢?”常胜问张海亮。

“你斗酒怎么不把通官打完呢?”张海亮问常胜。

常胜接着打通官。有张海亮在场,拳划得顺利极了,一圈人应官常胜一个都没输。这又把常胜急坏了,打通官不论全输还全赢都要再打一圈的,按饮酒场合的规矩叫做“黑官红官都不过关”,简称“黑红不过”。常胜猛想起张海亮还没应官,就和张海亮划起拳来。常胜早早把手指伸出去,想让张海亮赢了自己,可张海亮每次都是按照常胜唱的凑手指头。

常胜急得冲张海亮直嚷:“海亮呀,恩公哎,你让让我吧,赢了我吧,我就要红官了。”

“还有一个人没应官呐!这个人我划不赢他,你也划不赢他,没人能赢他,他将是今年斗酒的冠军。”张海亮指着身旁的一个人说。

常胜仔细一看,这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儿子,身后还跟着儿媳和孙子。

常胜急着问儿子:“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提前连个电话也没不打呢?”

儿子说:“我买小车了,走高速一会就能回到家。我知道你今天要在山上斗酒,怕过年带回来的酒不够喝,就又买了一箱,送到山上来了。”

“你带回来的好酒我平时都不大舍得喝,留了一瓶今天专门带上山来了。”常胜喜从天降,高兴得回头找那个红色手提袋,想把那瓶酒掏出来给儿子看看。

孙子在一旁大声喊着爷爷,拿起酒瓶就给常胜敬酒:“祝爷爷健康长寿,祝爷爷斗酒得冠军。”

常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大家都使劲给常胜鼓掌。

常胜高兴地喝完敬酒,看见戏台上正唱着《大拜寿》,禁不住也跟着唱起来:“汾阳王绑劣子忙上金殿,骂一声小郭暧儿多是非。曾不记父平日叮咛与你,谁似你竟这样不分高低……”

突然,大家都向两旁跑去,喊着:“雷雨来啦!”

常胜心想:“好几个月没下雨了,有雨是好事,这么热的天,下点雨凉快凉快才好呢!”

常胜又想起孙子还小不能淋雨,刚想招呼儿子一家去庙廊下避避雨,却发现儿子一家已经跟着众人跑开了,只丢下自己一个人站在雨中。

常胜想大声喊儿子,风却吹进嘴里发不出声,雷雨就从天上落下来,一滴水缸般大小的雨滴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浸泡在雨滴中,浑身冰凉冰凉的,冰得难受。

常胜一激灵,从梦中醒来,感觉脑袋胀胀的,一阵风正吹得梧桐树叶子哗啦啦响。

十六

常胜睁眼一看,日头白花花的,戏台仍然寂静在烈日下,戏场里空无一人,庙院门口贴二维码的木板和钢管架还是那样杵着。

常胜从背靠着的梧桐树上坐起身,长舒一口气,扬起手想用手背擦一下眼睛,才发觉自己浑身是汗。

梧桐树的影子已经朝着东北向斜斜地指过去,差不多已到了村里人吃晌午饭的时间。

“难道说今年这几个拳把式真的都不来了吗?”常胜一边往树荫下挪,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看看空荡荡的上山的路,又看看空荡荡的飘着几丝白云的天,常胜把红色手提袋拿过来,掏出花生米和卤猪肉摆在地上,又把那瓶杏花村拧开,把瓶盖当作酒杯倒满了酒。

看着简单的下酒菜,常胜又想起自己的妻子来。

这个女人在孩子渐渐长大后,变得贤惠起来,既不苛责自己吸烟,也不絮叨自己喝酒,每日跟着自己下地去劳动,那些本应该自己干的力气活,大都被她包揽了去干。后来孩子们成家了,她又领着孩子们去干,再后来孩子们到外面打工去了,她一个人也干不动了,土地就承包给了外地客商。那时自己的双亲都已离世,这个女人就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自己,特别是斗酒这天,荤素搭配的六七样凉菜,装在一个一个的饭钵里让自己带上山,常让别的斗酒客羡慕不已。而今,妻子撇下自己已经三四年了,再也没有人为自己张罗一天的两顿饭,即使斗酒这天,自己也只能买点熟食将就着。

常胜把瓶盖里的酒洒到地上,又给瓶盖里倒满酒。

那种不经意间占了可怜人便宜的负疚感又笼上常胜的心头来,这种有所亏欠的不踏实感是妻子去世后常胜每想起妻子就会有的感觉,它像晴天里袭来的阴云,比常胜想起脚伤更让常胜难受。

“这个可怜的女人啊,跟着我一辈子出尽了力,受尽了苦,没享过一天福,就毫无征兆地走了。你走的无牵无挂,可我有愧于你啊!没有你,我这样的腿脚,咋能把孩子抚养成人,咋能为双亲养老送终,又咋能把修小康屋的贷款还上!”

那些埋藏在心底愧疚的话语此刻在常胜脑海里翻滚着。

常胜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大脑好像按下了换台键,双亲又浮现在眼前。

堂屋方桌上父母的遗像、盖楞畔下父母的坟丘,电影镜头般跳出常胜的脑海来。

“母亲也是一个可怜的苦命女人。”妻子去世后,常胜一个人夜里也常常这样想。

母亲没有兄弟。为了李家后继有人,爷爷给母亲招赘了父亲。婚后三年,母亲都没有身孕。这急坏了爷爷,逼着母亲喝下一碗一碗散发着死鱼腥臭味的汤药。两年多后,母亲怀上了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却夭折了。再怀,再生,又夭折。如此折腾了六七年,直到母亲三十多岁时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母亲才养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后来母亲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自己就成了李家唯一的希望。

在常胜的记忆中,家人对于自己这个家族的希望,是呵护备至的。即使是收麦子的农忙时节,母亲也不下地劳动在家看着自己,就算是自己在院子里玩耍,母亲也要坐在门槛上盯着。别人家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母亲不敢让自己去,怕别的孩子欺负自己,怕先生的戒尺敲打自己,总说“等我儿再长大些没人敢欺负了再去念书”。后来自己右脚意外受伤了,母亲更是哭天抹泪的,比自己还伤心。

父亲也是个苦命的人。这个倒插门女婿一辈子在土地里翻腾,一辈子力干汗竭地偿还着给妻子治病、给儿子结婚积累下的债务,直到离世前的那个早晨,还在牛圈里清理牛粪。

“要是我的脚没有受伤,你们也不会这样节衣缩食地过着后半生!”

常胜拿起酒瓶喝下一口酒,心中满是欠疚。

“我李常胜是幸运的!”常胜拿起酒瓶再喝一口酒,又想起自己来。

“我生在新社会,和新中国同年龄!”

“我一辈子没有为吃喝发过愁。十岁那年家里大人全喝野菜汤,我吃的还是杂粮面粑子。长大成人后,我的烟酒就没断过。现在老了,不用下地劳动,每年各种各样的钱按时就存到银行卡里了,想吃啥赶趟集就能买回来。住着小康屋,看着电视,开着电动车,有啥事情打个电话就能联系,比起当年的父母亲,我真是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

“我一辈子也没有为儿女的事发过愁。一儿一女,不知不觉就有了,又顺顺当当长大,又顺顺当当成家立业,现在孙子孙女们有的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老李家也算是人丁兴旺、后继有人了。”

“我李常胜这一辈子除过脚受伤这事不顺,还有什么事不顺!”

常胜拿起酒瓶又喝一口酒,想起自己的父母,他感激着起自己的幸运。

十七

又一阵清风吹过,梧桐树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常胜看看地上梧桐树的影子,像涧河里的水,哗啦哗啦流个不停。

“怎么还不来同我斗酒啊,老刘、老王、老赵?”

常胜喝着酒,嘴里絮叨着。

“嘀——”一辆白色面包车,从大路上驶上山来了。

“来了!”常胜兴冲冲跑到路口,看着白色面包车风一般开到了庙院外。

车在常胜身边慢了下来。

常胜透过明亮的车玻璃看见老刘、老王和老赵正坐在车里面冲自己微笑。

“就算你戴着口罩,透过车玻璃我也能认出你!”常胜向前走了一步,刚想伸出手去把车门打开,把这句玩笑话说给车上的酒友听。

白色面包车却突然加速开到戏台前面去了。

“不就坐面包车上山来的嘛,牛气个啥呀!”常胜对今天酒友不友好的表现很是不平,踮着右脚快步朝面包车冲过去。

他想问问:“迟来大半天的人有什么资格对等了大半天的人如此无礼!”

白色面包车在戏台前停住了,从车上下来了四个人。

常胜走近一看,发起怔来,车上下来的人中竟然没有老李、老王和老赵,虽然他们带着口罩,但常胜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会有个人在山上逗留呢?赶紧下山回家去!”一个人指着常胜说。

常胜这才认出说话的是庙上的那个管事。

“今年不办庙会、不唱戏了吗?”常胜问管事。

“不办了。江苏、湖南疫情反弹了,上面明令要求不得聚集。昨天拉来的服装道具,这就要拉回去了。”管事指指面包车说。

“打了疫苗的也不能上山来吗?”常胜追问道。

“不能。非必要不出行!你赶紧下山回家去!”管事明确地对常胜说道。

“常胜,你先到树荫下坐着凉会儿,我们装好东西了下山时你坐我们的车一块下。”张海亮出现在戏台上,冲着常胜大声说。

“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走路腿脚不太方便。”常胜转过身往梧桐树下走去,听见张海亮如是说着。

“这斗了十几年的酒,到今年居然斗不起来了!”常胜坐在梧桐树下猛喝一口酒,心里空瘪空瘪的,又泛起了当年妻子毫无征兆去世后的那种失落感。

“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哎……”戏台上不知谁唱了一声。

“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这疫情困住了我斗酒冠军李常胜。”常胜喝了一口酒,嘴里跟着戏台上的唱词絮叨了起来。

其实,这一辈子中,困住常胜的不只是疫情,还有写字。

常胜入学比同龄的孩子晚,按说接受能力应该比同班的小孩子强,但情况却恰恰相反。那些流着清鼻涕的小孩子写起毛笔字来横平竖直有板有眼,常胜拿着毛笔却像握着根椽子不仅显得笨拙而且还战战兢兢,撇捺都写不到位置上。

戴着眼镜的老先生告诉常胜父亲,孩子上学太迟了,错过了最佳读书年龄,劳动又让孩子手臂肌肉变得僵硬,写起字来就更困难了。

读完初小时,别的孩子都是能写能画,而常胜只是勉强识了些汉字。

后来水库竣工,常胜从工地回到村子里,不愿意再回饲养站。生产队长让常胜当保管,常胜却被保管账目击了个惨败。没办法,常胜只能去照看生产队的瓜田。

看瓜田的那些晚上,当浓稠的夜色水一般从东面漫卷过来时,常胜感觉非常压抑,连呼吸都困难,感觉自己就是被困在了这浓稠漆黑的夜色之中,不能躲,也不能逃,只能屏着呼吸等着,有时等着月亮升起来,有时等着太阳升起来。

今天这种被围困的感觉又莫名的冒出来,抖也抖不掉。

常胜看看就要从庙脊上滑下去的太阳,又猛喝了一口酒。

那昏黄的太阳似乎又从庙脊上爬了上来,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从头到脚抚摸着常胜。常胜内心的空瘪感渐渐消散了,被黑夜围困的压迫感也渐渐消散了。

常胜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下沉,越沉越低,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追着自己的身体,不停地抚摸着,抚摸着。

“咦——这个老家伙,今天没怎么喝酒怎么会醉得不省人事了呢!”张海亮站在一旁惊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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