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令（三章）

春分

春天，对乡村土地而言，是一首首孕育和蓬勃着生命气息的乡村小令。而春分，则昭示着从这个节侯以后，再不会夜长昼短，而是昼夜时间从此均衡。

如今，古典的田园和乡村已逐渐消失，我们的儿孙辈己很难再寻觅到祖先们在农耕岁月里生活的痕迹。而我的老家，因为居地较为偏僻，还保留着乡村人家的原生态面貌，至今仍仿佛是从唐诗宋词元散曲的线装古书里脱颖而出的。

乡村中的土墙瓦舍，花木高树，牛羊欢叫，鸡鸣犬吠，仿佛是山水画家们的一幅幅写生作品，饱含了水墨的韵味，诗的古典情怀。早晨，整个村庄土地和田野里都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鸟雀们便在如梦似幻的烟云中声声嘹唳。傍晚，夕阳衔山，彩霞满天，暮鸟归林，一只只鸟影便如洒了一天的黑豆一般，飞向和坠落进桔黄色的稍林之中，乡村屋瓦上炊烟袅袅，便顿时传来几声母亲们的呼唤：

黑蛋娃哟———天黑啦，快回家哟———！

翠翠女子哟，快回家吃饭哟———！

那些乡村母亲的呼唤，其音拖长了腔调，如招魂一般，使人顿时热泪盈眶。

乡村是农耕文化的代名词，村民是耕读传家的传承者。而稼墙生涯，便是繁衍我们这个农耕民簇生存的根本。亦因此，二十四节气就像血液一般，早已深入进了我们这个民簇的血脉和灵魂。而乡村是庄稼的乡村。而土地，是在二十四节气的指令下种植每一茬庄稼的河流。

立春过了，雨水过了。我那古典的乡村，又迎来了春分和惊蛰的时令。

乡村就像是乘坐在24节气的马车上，一个节气又一个节气的穿越过辽阔的原野。耕耘，播种，锄草，施肥，收割，秋收、冬藏，一年又一年的循环往复，使我们的人生，如套上了命运的轭头，只有负重前行，凤雨兼程，才能收获粮食和生命的果实。

周星驰在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是：这个动作重复又重复。

我辈农民世家的后代，在同一片秦岭南坡土地上，重复了又重复的种植出一茬又一茬的庄稼。为了生存下去，还为了繁衍后代，必须遵守二十四节气的安排，不厌其烦的用生命征服每一片土地，直至弯腰驼背，白发苍苍，步履蹒跚。这即是一种宿命，也是命运的一个卜辞。但不管生活怎样的艰辛，生而何欢，死而何悲？活着，就总会创造生命的价值。能活下去就总会有活着的理由。

俗语云：一棵草，都会顶一颗露水珠儿。更深的含义则是：那怕我们的生命，就象一颗草那么卑贱和平凡，但仍然会在月色日光里闪烁出一滴晶莹，绽放出我们生命的光芒。

惊 蛰

俗语云：二月二，龙抬头。

在我的老家红春树沟，每年农历二月二日傍晚，母亲们都要让孩子围着房屋院落，洒一圈儿草木灰。意即二月二以后，蛇呀、蝎子呀等等毒虫就会爬出来，那么用草灰就可以把它们阻挡在家园之外。

乡村土地到了农历二月二天气，地气湿热，一切在泥土里蛰伏的生命，比如蛇呀蝎子呀蜈蚣呀，以及一切虫豸们，都会在春分半个月过后的第一声惊雷里苏醒过来，从新焕发生命的热情，从树洞里、土穴中、泥土里、池塘里，睁开一只只惺忪的睡眼，然后从泥土里、树林里、田野上钻出来，窜出来，爬出来，露出头角，抖落掉满身的尘埃和泥土，展翅飞翔起来，鸣叫起来，于是，秦岭南坡的春天，虽然来得迟些，但毕竟来了。

生命，从此旺盛的生长。每一个生命，哪怕如乡村植物一般卑贱，都会用它斑斓的色彩，点亮这片土地。然后，整个秦岭南坡的原野，山川河流，以及树林，便蓬蓬勃勃的冒出一片葱绿翠嫩的生机。一缕缕湿润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芬芳的气息，便顿时弥漫了这片乡村土地，如在粉墙瓦舍间那袅袅飘荡的炊烟，给人一种无比温暖的感觉。使外出的游子，乡愁漫延如酒，在远的路上，也要回家，再沉重的步履，也要行走在回家的泥土路上，然后回村看望白发苍苍、皱纹横纵的父亲母亲。

桃花开了，油菜花黄了，绿柳翠了，就连那些守护着堤岸的白杨树们，也绽开了鹅黄的嫩芽，在春风中鼓掌喧哗，而山鸟们总是控制不住它们的激情，总是要用嘹亮的鸣啭，歌唱这个乡村时令的到来。

清明

这是一个祭祀祖先的隆重季节，也是春雨淅淅沥沥的日子。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是乡村人家的农时。在烟雨迷蒙的天气里，趁着潮湿的墒情，把一颗颗一粒粒乡村植物的种籽，埋进肥沃的泥土，使其生根发芽，结出丰饶的果实。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的这首诗，愁煞了多少在外的游子，也勾引出了多少深藏在肚腹里的酒虫。回家吧，给远离尘世的祖先们烧纸去，扫墓去。然后族人后辈相聚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把族人散乱的人心重新聚拢起来，将逐渐淡漠的亲情，重新点燃起来，团结起来。

而清明祭祖，是所有中国人乡愁的寄托呀！

北归的大雁，一声声嘹唳着，从田野村庄上空飞过。乡村的天空，顿时一片瓦蓝。

家燕的身影，又总是恋着旧巢，在细雨斜风中归来，在乡村人家的院落和庭堂间呢喃，并啄来一点又一点的湿泥，从新建设它们的家园。

每每凝视着那些小燕子在我家里飞进飞出的身影，我的双眼便一阵阵潮湿。

几只笨拙的鸭子和白鹅，摇摇晃晃的扑进了春天的河湾。它们一边兴奋的高叫着，一边用翅翼哗哗啦啦的扑腾戏水，那噗哒噗哒的振羽之声，不就是一首乡村小令吗？

一群麻雀呼啸而来，又呼啦啦的一片飞去，乡村里，田野里，顿时掠过一片鸟影，响起了一片喧闹。而三两只穿着燕尾服的花喜鹊，正站在人家门前的高树上高谈阔论，不就是一首首绝妙好词吗？

原生态的乡村，质朴到了极处，也美到了极处，一种无比缠绵悱恻的古典情怀，使我早已变得坚硬的内心，瞬间变得如一池春水般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