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皓
人如果没有思想,必然显得苍白和贫弱。为了有思想,人们总是求知若渴,想方设法来充实和完善自己。可是一旦真正有了思想,却又发现,思想原来是一件痛苦的事儿;几乎每个思想者,都不可避免地要饱受思想的折磨和煎熬。
思想之让人痛苦,首先在于它对自我的认知。形象地说,它犹如一枚清醒剂,能让你迅速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它又仿佛是一面镜子,让你从中照见自己的丑陋和缺憾;它似乎更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懵懂小子,不懂得掩饰、说谎、讨巧和文过饰非,它只尊重事实,用事实来说话,它是真诚和坦率的,但又显得特别残酷。因此,面对思想也就意味着——面对痛苦。
其次,它是一种无法满足的欲望。我们知道,食物是一种欲望,美色也是一种欲望,它们都属于物质欲望范畴;而思想这种欲望,则与物质无涉,它纯粹是属于心理和精神上的。物质欲望形而下,看得见摸得着,琐碎无聊,显得粗鄙、庸俗;思想的欲望形而上,不见形质,难觅踪影,神秘虚无,显得相对高雅和脱俗,它更多地表现为对自由和独立的向往,对价值和意义的追求。物质欲望或许有满足的时候,思想的欲望却永难满足,所谓“欲壑难填”;只是这种欲望比之于前者,似乎更适应人性发展的需要,更符合人伦道德的准则,更有益于世道人心。然而欲望终究还是欲望,面对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欲望,人便掉进了痛苦的深潭。
再次,它是孤独和寂寞的。没有思想渴望思想,有了思想又惧怕思想。这是因为,人是一种群居类动物,人的身上先验地具有群体性的基因,它天然地排斥独处的孤寂;而思想则是纯粹私人化的事情,它只有在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能进行,它本质上便有离群索居的要求 ——事实上,思想就是自己(现实的我)与自己(精神的我)的对白,是心灵的低语,是灵魂的倾诉。正因为如此,思想的发现才极具个人化色彩,极富个性魅力;而独特的思想一经接受,则迅速成为人类所共有的财富。也正因为如此,思想者往往不易被外界和他人所理解,有时甚至还要遭人误解、诟病和唾骂,不像他的思想那般幸运和受人欢迎,孤独和寂寞则似乎如影随形一般,成了所有思想者共同的宿命。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那个勾肩曲背,支肘蹲伏,孤独沉思的思想者形象,正是对这一宿命最为直观和生动的注解。这也是思想者的最高境界——他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里或许有人世间所没有的美丽风景,那里或许有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那里或许有神秘的美妙动人的故事和传说,但是,高处不胜寒啊,他自由而随性,却注定了只能离群独处;他深刻而洞见,却只能与孤独和寂寞相伴。也正因为如此,思想者往往都“思以其道易天下”,希望能够通过他的思想,来改变众生,改造社会。只是现实的情形每每事与愿违,思想的遭遇常常是弃如敝屣,思想者的命运则往往束之高阁。所以古希腊的柏拉图提出了“哲学王”的构想,幻想着能让哲学家来当国王,这样他的思想和主张,便能畅通无阻地得以贯彻和施行;而中国的古人,也同样提出了“内圣外王”的主张,希望内在能有圣人一般的思想和修养,外在则能成为一国的君王,如此国家便能按照他的思想和主张来治理和改造了。只是很遗憾,这些构想和主张仅仅只是构想和主张,思想者和他的思想仍然无法摆脱孤独与寂寞的命运。
最后,它的极端形式是自我的毁灭。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像所有其它事物一样,思想也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它成就你的同时也反过来伤害你。都说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跨过这一步,天才的思想便成为疯人的梦呓,痴者的絮语;其间或许有伟大的寓言、神秘的咒语、智慧的图谶,或许有痛苦的呻吟、悲哀的呼喊、愤怒的詈骂,但它们都已成为玄远的天外之音、难以破解的智力迷团。而这也恰恰是极少数天才思想者留给世间最后的音符和密码,是他们作为一个天才思想者之独特命运的返照与终结。
然而,比这更残酷的,是清醒地面对和走向死亡。天才的思想者往往天赋异禀,有着优于常人的极其敏锐的直觉、想象力和洞察力,往往能在重大“变故”来临之前,预先感知和判断,甚至能在极寻常的事态中,听到某些弦外之音,更有甚者,在事物尚处于萌芽阶段,便已预知其未来与结局,所谓“极深而研几也”。因此,天才的思想者往往被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所困扰,或者说是被自己独特的感知和发现所折磨。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天才的思想者通常都有着特立独行的个性,桀骜不驯的灵魂,和极其敏感、脆弱与孤高自傲的内心。他们天性不太合群,喜欢我行我素,不善于同他人沟通与谐调,而他们强烈的个性又极易与外界发生冲突;他们把自由与独立看得异常重要,对人格与自尊有着很高的要求,视价值与意义如同生命一般。故而,当他们预感到某种凌辱的结局,某种死亡的威胁,或者洞悉了某些残酷的人生真相时,他们往往很容易便失去继续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勇气,而他们决绝的性格又总是让他们采取极端的行动,于是乎对于他们来说,死亡就成为此时最好的一种解脱和抗争。(完)
2021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