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街不长,一共连着四户人家。
后街没动迁之前很长,动迁后就短了。开发商说啥也不愿意拾上这四户人家。后街南边是楼群,东边是楼群,这两个楼群连成了一片,一个开发商盖的。南边的小区叫南富丽嘉园,东边的叫东富丽嘉园,西边的楼早几年就有了,没有名字。外形看上去普通,一个单元门就两家,每家面积一百八十多平米。门前植被修剪得整齐,花圃里常万花如绣。花圃对面是一排整齐的车库,一些名贵的车出出进进。忙得很。
动迁前的后街连着几十户人家。超市有三两家,都不大却热闹,买东西的买了也不急着走,散站着话家常,几十年的老街坊,话题多着呢。豆腐坊门前一早就排起长队,热腾腾的水豆腐散发着豆香味儿,飘着一层黄灿灿豆皮的豆浆香糯可口,不掺水。这是后街人最基本的养分。
修理部和修鞋匠摊位挨着,两个男人边干活边斗嘴,或者议论刚走过后街的陌生女人。修理部赵显贵不老实,边摆弄摩托车配件边朝陌生女人背影转眼珠:这屁股!这就是个生儿子的屁股!修鞋匠老刘是个老实人,也顺着赵显贵的目光瞭上一眼:这可没准!我那老婆子屁股比她还大,一口气给我生了仨闺女。
两个摊位西边,是一个服装店,早年这里和豆腐坊一样热闹,现在做衣服的少了,有活也是挽裤脚、包边儿之类的小活。那架老缝纫机依然被一双执着的老脚踩着,哒哒地响过整条街去。
北边是一条河。这条河与寻常小河不同,自东向西,逆着流。后街很多人家都开了后门,夏天前门后门都打开,一股沁凉的穿堂河风吹进屋子,舒服得汗毛孔都欣然张开。
四十多天没下雨,河也干了,河床里一些石头、垃圾裸着,丑得很。没有水的河像死在沙滩上的鱼,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后街的后门,一夏天都没打开了。
人说,开发商又不傻,那四户人家的破房子都快塌了!房子连着棚子,棚子连着鸡圈狗舍,天知道,还都有产权证。连狗舍都有。开发商,动不起。
也有人说,不是不想动后街,是因为街口那棵老榆树。那可是几百年的老神树啊!
具体啥原因谁也不知道,老榆树又不会出来辩解,它只张着枯树干摇上边的红布条。
现在的后街,像现代化小镇上的一坨狗屎,碍眼。
二
老榆树是从什么时候站在后街街口的,谁也不知道。它似乎站在那里就是那个样子,也或者站在人们记忆里就是那个样子。
以前它是一棵漂亮的树,碗口粗的树枝一根一根地指向苍穹,又一根一根地转回身紧紧地扯着几人都搂不过来的树干。树干和枝杈上绑满了红布,深的浅的、宽的窄的,风一吹就随着树叶婆娑。红布和浓密的树叶给后街撑起一柄天然巨伞,烈日或者阴雨,总有人抱着膀子在树下闲侃。
早年谁家要是有病恹恹的娃娃,扯上三尺三、或者九尺九红布绑在树干上,或挂在树枝上。树下石桌上摆几个馒头、几碟素菜,磕个头叫声树娘,娃娃就结实起来了。灵着呢。穷得摆不起供的,几块石头洗干净放在石桌上,磕个头,叫声树娘。娃娃也结实起来。树娘不挑娃,心诚则灵。
有老人靠在树下捻着胡子说:我小时候它就在这,我还爬上去掏过鸟蛋呢,被我娘一顿好打。打的那叫狠,屁股蛋子好些天不敢挨凳子。打完了去请罪,娘还在石桌上烧了香摆了供,求树娘饶恕不懂事的顽童。咋求的?有人问。老人脸上就现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俺娘说:叫树娘,俺就叫:树娘,娘在身后踢一脚:磕头!俺就撅起屁股磕头。捣蒜般地磕头,娘不说停下也不敢停。说,树娘,俺错了,再不敢了!俺就说:树娘,俺错了!再不敢了!
末了起身,娘还补充:还敢不敢上树掏鸟蛋了?俺就一迭声地说:不敢了,再不敢了。娘又补充:别的树也不行!记下了没?俺就把头点成磕头虫了。
供桌后面,不知谁贴着树根摆了几块光滑的石板,夏日黄昏里,常有老人靠着树干坐,拐棍歪在腿边,一个话题就是一个下午,就是一些人的一辈子。
动迁后没动后街,老榆树却慢慢枯了,有人说装修的垃圾污染了它。也有人说,老榆树根须长,肯定是盖楼的时候给挖断了。
现在,它只剩下树尖上挑着几片叶子,其他的树干,像老人干枯的胳膊,直直地指向天空。有人路过老榆树,抬头望望赶紧走,怕那些干枯了的树干被风吹断了掉下来砸着。真有掉下来的,摔成几截散在树下,被人捡起来拿回家,当柴烧了。
再没人带着娃娃来树下磕头了,那些曾经红艳艳的红布也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白惨惨地。
三
后街第一家是刘凤丽家,半个老榆树撒下的树荫在她家。刘凤丽快五十岁了,年轻时在大集体干过几年活,大集体黄了她就闲置在家了。刘凤丽有个女儿远嫁安徽,几年不回来一趟。男人常年跟着工程队跑,也是一年到头回家一两趟。
刘凤丽年轻就爱打扮,现在还是爱打扮。怎奈岁月不饶人,她稀疏的金色头发再盖不住额头的皱纹,摇摇晃晃的大圆圈耳环也快要把老态龙钟干瘪的耳垂拽掉。只有猩红的嘴唇里经年吐着瓜子皮、香口胶。衣服还是忘记岁月般地花哨,赤橙黄绿青蓝紫,你番唱罢我登场,都是地摊货。她常坐在大门口的树荫里,翘着二郎腿看对面的楼房里出出入入的人,也看过路人。更重要的是看男人。有男人走过她就瞪圆那双年轻过的桃花眼,瞪圆了眼睛又想起额头的皱纹,赶紧垂下眼睑。她就这么挤眉瞪眼地坐在四季里,等着寂寞无聊的鳏夫、光棍。碰上个饥不择食的主儿,就进屋了。
她和隔壁寡妇谢梅不合,隔三差五就隔着堵墙骂上一回。
不合也就是近三两年的事,几十年住着的好邻居,因为一个故事翻了脸。故事是谢梅说给刘凤丽的,她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刘凤丽就翘起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仔细听。有个老婆,好吃懒做,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屋里却脏得生蛆,男人是个老实汉子,常年出外做工,苦得很。一年回来一两次。老婆就偷人,偷一次人就往床底下竹筐里放一个鸡蛋。年底男人回来搬出竹筐数鸡蛋,八十多个。男人仰天叹气,忍住了眼角的辛酸。老婆又拿出一万块钱给男人:你在外苦耙苦干能剩下几个钱?男人拿着钱半晌回不过神:老婆懒得出名啥也不干,钱是哪来的?卖鸡蛋攒的,老婆爽快地说。
我操你祖宗!你寡妇屁眼里还能放出好屁!刘凤丽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到谢梅脸上。谢梅掏出面巾纸擦擦脸转头扔出一句话:可惜了个好男人,为你吃苦卖命,不值!就他妈的你值!克夫克子的扫把星!寡妇命!谢梅变了脸,抽回迈出门槛的脚,回身就一巴掌。一声脆响,一声尖叫。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
孙三傻趿拉着鞋在门口跳脚: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加油!谢梅加油!谢梅加油!不知道为什么,孙三傻只给谢梅加油。
刘凤丽虽然泼辣也没占到便宜,脸、脖子被谢梅抓了几道血痕,头发也被薅掉一缕。
从前谢梅是个娴静的女人,近几年变了,打刘凤丽是下了死手,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
自此,后街多了些热闹,隔三差五,不堪入耳的对骂声就响起来。
没动迁之前还有街坊劝架:别打了!街坊邻居几十年了!都是做娘的,少说一句吧,不嫌磕碜?
动迁后就没人劝了。后街还有谁能劝架呢?韩树伟家的死了,韩树伟瘫了,韩笑还是个孩子。孙三傻能劝架么?他只会幸灾乐祸地给谢梅加油。老街坊搬进了楼房就互相不认识,即便是认识,人人都默着一张脸,门挨门都懒得抬眼皮呢,谁还管谁和谁骂了街,打了架?偶尔在窗口、楼道里闪出几个身影,静静地听,偷偷地看。解解闷罢了。
四
谢梅是个清爽的漂亮女人。男人冯刚活着的时候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两个人自由恋爱,冯刚人不错,就是太穷了。谢梅妈说啥也不同意这门亲事,谢梅却铁了心,某个黄昏跟冯刚跑了,半年后再回来就腆着大肚子了。谢梅妈再无话,戚着脸给谢梅补办了婚礼。
婚后的日子像盐碱地里开出的花,虽然艰难,却也娇艳。
冯刚是好男人,没啥本事,凭一身力气也没让谢梅冻着饿着。冷天一身寒热天一身汗,进门就掏兜,疼媳妇没原则没底线。
谢梅也疼冯刚,无论冬夏,屋子收拾得干净清爽,饭菜永远是热的,满屋子都是妥帖。冯刚一进门,一盆滚热的洗脸水就端过来了。
女儿冯可欣乖巧,书读得好。冯刚走那年女儿大二,冯刚是在工地上让钢筋穿透心脏死的,早上出工好好的,黄昏就抬回来具尸体。冯刚工地上的老板给谢梅的解释是:现在钢筋质量太他妈的差!弯儿还没拉直就断了!他以一副同样是受害者的嘴脸痛骂了一顿黑心厂家,然后给了谢梅一些赔偿款。
谢梅在冯刚烧完五七后去饭店干杂活。谢梅不敢动那钱,她觉得那是男人的命呢。
冯可欣在冯刚走后搂着谢梅说:妈别难过,还有我呢,以后我替爸爸爱你。可欣是个乖巧有些内向的女孩儿,性子有些像冯刚,会做不会说。谁知道转过年就跳了楼,十三层楼啊,摔成啥样谢梅也没看到,都拦着,不让看。
女儿走得莫名其妙,一个字也没留下。公安局立案了,也没查出个啥。有人说孩子因为失恋;有说是受了哪个老师的委屈;也有人说现在孩子压力太大。当然,还有人也说是爸爸太孤单,带走了心爱的女儿。谢梅也不问,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没了。冯刚走的时候谢梅还歇斯底里地哭。女儿走了,谢梅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只直着眼发呆,想啥谁也不知道。
谢梅八十老母亲赶来了,她揉揉昏花的老眼一把搂住谢梅,好久不松手。老母亲说:你年轻的时候扔下妈跟上男人跑了,妈心碎了一次,现在你可不能把妈扔了。
谢梅收回空洞的眼神摸摸母亲老榆树皮样的面颊:放心,妈,我不会。
人都说谢梅有强迫症也有洁癖,院子里柴垛摆得像受阅士兵,屋子里窗明几净,床单上连个褶皱都没有,就连火炉盖子都擦得一尘不染,偶尔有只苍蝇飞进屋,她饭也不吃追着打,边打边骂:又是破鞋刘凤丽家飞过来的苍蝇!要是不关窗,这句话就飞到隔壁刘凤丽耳朵里去了。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肉烂了才招苍蝇!你是什么好货,天天夜里撒豆子、拾豆子,想当婊子都没人干的破烂货!
你一句我一句,一句都不会掉在地上,隔着堵矮墙骂起来。
谢梅的男人和刘凤丽的男人,年轻时都在工地上做工。刘凤丽男人砌墙,谢梅男人是钢筋工。那时候小镇刚棚户区改造,活多得做不过来。
两个男人一起出门做工,一起回家。偶尔你去我家,我去你家,喝两口刀烧子,吹吹牛。男人喝酒,女人就坐在边儿上织毛衣,两个花骨朵般的小女孩儿就过起了家家。
五
谢梅隔壁住着个名人,十五岁的初中生韩笑。因为韩笑,后街热闹过一阵子,电视台两台采访车开进寂静的后街。白纸板上写着韩笑的台词,韩笑木着脸念:我爱后街,爱我的爸妈,是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孝女韩笑伺候瘫痪父亲的事迹风一样刮过后街,刮过小镇,刮进省城,全国蔓延。
一些好心人踏着电视台的脚印来韩笑家献爱心,一路走一路举着手机拍。拍歪在楼区阴影里的后街;拍韩笑家破落的院子、简陋的家;也拍带来的东西。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映衬着韩笑苍白的脸,在高举着的手机里晃来晃去。
好心人说:韩笑,你得笑笑。不然拍出来不好看。韩笑不笑。好心人就逗她:你必须得笑,不然我们把东西拿走了?韩笑还是不笑。好心人走在后街路上就抱怨,这孩子也是不大懂事的,名字叫韩笑,却呆着一张脸。我们买了这么多东西,连一个笑容也不挤给我们。
韩笑是韩树伟捡来的孩子,捡来那年韩树伟就六十了。韩笑的到来让一辈子没生养的韩树伟老两口着实高兴了好几年,捧在手心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着称呼,韩树伟还纠结过一阵子。叫爸妈?这年纪,给孩子当爷爷奶奶都绰绰有余了!叫爷爷奶奶?一辈子还没有一个娃娃叫过爸妈咧。犹豫再三,韩笑有了爸妈,韩树伟老两口有了女儿。
好景总是不长,韩笑六岁那年老妈妈就走了。韩树伟想给韩笑再找个好人家,韩笑抱着韩树伟的大腿说啥也不肯。
韩笑读初中一年级那年冬天,韩树伟中风瘫痪。爷俩从此靠韩树伟合同制工人寥寥无几的退休金过日子。
韩树伟坐在床上动不了,就从窗子里看太阳。太阳在东边了;太阳在正前方了;太阳西斜了。韩树伟也看阳光里飞来又飞走的苍蝇,苍蝇飞来了;苍蝇飞走了;苍蝇又飞回来了。这只又飞来的,是不是上午飞走的那只呢?韩树伟猜不出,就朝后一仰头,打个盹儿。
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韩笑背着书包回来了。韩笑一回来,韩树伟就顾不得看苍蝇了。他伸出不灵便的手摸索出两元钱给韩笑:笑笑,去面食店,买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再买一个一块五的豆沙包。五毛的馒头,爸吃。爸不爱吃豆沙包。韩笑扔下书包接过钱转头就走。韩树伟又在身后叫:笑笑,仔细看着车……韩笑没有听爸爸的话,她买了两个一元一个的馒头,不大也不小,一人一个,抹着小碟子里的豆腐乳,香喷喷地嚼。谁也不剩下。
小韩笑,长大了。
那年夏天,韩笑把韩树伟扶到大门口晒太阳,自己在边儿上洗衣服,边洗衣服韩笑边和爸说学校的趣事,说着说着爷俩就笑起来。笑得肥皂泡乱飞。
不知道谁路过用手机拍下来,那是一组照片。
照片中的韩笑穿着肥大的校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掩映在凌乱的头发下面,一双小手搓着脏兮兮的衣服,手背上沾满了肥皂泡。
照片中的韩笑抬头看着韩树伟笑,韩树伟歪着嘴看着女儿笑,两个人的笑容甜美、安详。可能是用了滤镜功能,照片里的父女没有现实中的苍白,被一层光晕笼罩着,像一幅油画。
韩笑红了。
走红后电视台的人就上门了。专题报道。题目是《后街父女》,里面详细报道了韩树伟怎样把弃婴含辛茹苦养大,又详细报道了韩笑如何知恩图报,边读书边伺候养父的事迹,满满的正能量。
一时间韩笑成了教育孩子最好的榜样,几乎镇上所有的老师都说:你看看人家韩笑……几乎所有的妈妈都说:你看看人家韩笑……
甚至有歇斯底里的母亲拖着衣着光鲜五官挪位的孩子找上门: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吃啥?穿啥?住的啥?你再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我造了什么孽,好吃好喝好伺候却养出你这个不学习只会淘气惹祸的瘟神!被叫瘟神的少年也不示弱,斜着眼挑衅地看着发疯的母亲:你咋不看看那瘫了的老头呢?他打麻将么?泡夜场么?天天烂醉如泥地夜归么?你,也只配拥有我这样的孩子!切!
母亲彻底疯了,不堪入耳的谩骂炸了后街。
遇上这样的事,韩笑把头垂下,默默地生火做饭、洗衣劈柴打扫院子。韩树伟也只是锁紧了眉毛,把一声叹息远远地抛出来:笑笑,别干了,过来,歇一会儿。韩笑不抬头也不应声,只使劲扫院子。
夜里,韩树伟摸着韩笑的小手流泪:孩子,跟着我你受苦了。韩笑这时咧开嘴笑了:爸,不苦。
有女人找上门,抓住韩笑目光凛冽地看。看过后就痛哭流涕。说当年是多么无奈,以及丢弃了韩笑后长长的思念。韩笑拂开抓疼了胳膊的手,像是一阵微风不经意地吹走老榆树掉下的枯叶。一言不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更多好心人上门了,吃的、用的、衣服鞋袜;新的、旧的,应有尽有地送来。又一组一组照片走红在网络里。
韩笑,不会笑了。
五
孙三傻是第四家。他妈活着的时候他和妈、两个孪生哥哥都住在这里。早年孙家是这一排街坊里条件最好的,他爸叫孙书海,是个法官。
孙三傻本不应该是傻子。孙三傻他妈要生孙三傻的时候他爸正加班加点审理案件。
孙三傻妈看着有股亮晶晶的液体穿过裤管流到地上的时候,她知道她的第三个孩子要来了。老中医号脉时说:这一胎,是女儿。这让已经有两个儿子的孙书海欣喜不已。为此他给妻子买了很多葡萄,他说:多吃葡萄!女儿眼睛就会又圆又大!
孙三傻妈一遍一遍地拨打着丈夫的手机。后来孙书海哭着说:我老婆,给我打了十七个电话。
当十七个电话都无人接听的时候,孙三傻他妈就拖着疼痛难忍的身子朝法院走去,她想找到丈夫,告诉他自己要生了,让他找个车拉自己去医院。刚走出后街,孙三傻他妈便晕了过去。
孙三傻生出来后没有呼吸,浑身乌青。医生说,孙三傻的脑细胞,大面积死亡。
孙三傻没上过学,他走路歪歪扭扭,说话含含糊糊。
孙书海最终死在法庭上,那年的法制报报道了他的事迹。孙大傻他妈用他的抚恤金买了两个单元楼,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
其实孙三傻不叫孙三傻,他两个孪生哥哥叫孙刚、孙强。他叫孙立。这是他爸早就取好的名字。孙莉。事与愿违,他来了,就变成了孙立。其实孙三傻来到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个意外。带着节育环的妈妈怀了他三个月才发现。孙三傻他妈特殊体质,做不得流产。他就这样在计划生育最严格的年代合情合理合法地来了。
孙三傻他妈去世的时候,孙刚孙强是承诺过照顾孙三傻一辈子,孙妈妈才长出一口气阖上眼皮。
后来有些误会产生了,孙刚说另一部分抚恤金一定在孙强手里,因为后来在医院里照顾孙妈妈的,是孙强。那段日子,孙刚出差在外地。而孙强却红着眼说:别他妈的占了便宜出来卖乖!钱在谁手里谁知道。孙刚媳妇说:钱肯定在孙强手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底气也没有。
而孙强媳妇却说:什么人啊,虽然早几分钟,也是长子长兄啊,老人病了不回来伺候也就算了,还往人身上扣屎盆子。妈身体硬朗的时候成天往他家跑,天天嘴里心里都是孙女。钱没给他会给谁?难道给傻子么!
孙妈妈谢世后两个哥哥来家给孙三傻送过吃喝。来了几次把家里翻腾几遍后就再不来了。
孙三傻常趿拉着鞋东奔西跑,身后只剩那条叫黑子的瘸腿老狗跟着他,他跑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他停在哪里打盹,黑子也趴在他身边打盹。
好心的老街坊给些剩饭,孙三傻手里捧着剩饭,和黑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动迁后老街坊少了,只有谢梅常给他吃的。谢梅的男人死后,谢梅的烟囱就很少冒烟了。孙三傻饿了就翻垃圾箱。也钻进对面的楼道,翻扔在门口的垃圾袋。翻到东西就推开猴急的黑子:别急,坐好!黑子就流着涎水乖巧地坐好。孙三傻认真地分开食物:这一份是你的,这一份是我的。吃!孙三傻“吃”刚出口,一人一狗就比赛似地狼吞虎咽起来。
现在日子好过得很,谁家还不扔些剩菜剩饭呢?孙三傻和黑子,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也是饿不死的。
后街老榆树下常站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妇女嚼舌根儿。
昨晚谁去了刘凤丽家?你们猜?谁?不能瞎传,这可是个人物。快说,保证不传!
这么多年没见谢梅家去过男人,可晚上从她家窗缝儿里挤出来的呻吟声明明就是谢梅,奇怪!
孙三傻不应该是傻子,人说他爸断错了一个案子,有个受了冤屈的当事人自杀了,报应就落在孙三傻身上了。
胡说!孙法官可是个好法官,上过报纸上过电视,谁不知道!
孙三傻早产!提前了半个月呢!
不是这个原因,他妈怀着他的时候一天路过老榆树,头晕得不行,就一屁股坐在了老榆树下的石板供桌上。
怪不得!
怪不得!
孙三傻从睡梦中醒来,被这些叽叽喳喳的闲话吵醒。他把眼球从眼屎中挤出来,向上翻了翻,说:人和野猪有啥不一样?野猪毛长,人的短,有一些躲在汗毛孔里,钻不出来!
哈哈,你这个傻子!人们这么说。
此刻是正午,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小镇,也晒着后街。孙三傻跑在后街上,后街是小镇上唯一一条土路,被雨水冲洗得坑坑洼洼,孙大傻的塑料拖鞋有几次跑得比脚快,孙三傻的脚灵敏,很快寻回来,套上。奔跑的孙三傻衣襟飘起来,给干了一个多月的后街带来一丝清凉。
六
老榆树被神灯点亮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它一如既往地站在被炙烤了四十多天的后街街头。毒辣辣的阳光里,它任凭一队队蚂蚁秩序井然地爬上粗壮的树干。偶尔有一小块干树皮,被蚂蚁踩掉,悄悄地落在树下。
此时乌云在西山后面,它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不露声色地朝白象镇涌来,朝后街涌来。它肚子里,揣着太多怒火。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刘凤丽那时正朝一个人发火:你他妈的真土鳖!那人边穿裤子边咧嘴:姑奶奶,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谢梅举起手中绿色钞票,朝男人扔过去。男人回过头看了一眼皱皱巴巴的钞票,犹豫了一下没敢捡,走了。刘凤丽的咒骂在身后响了几声,变成了呜咽。她拾起那张皱巴巴的钞票,仔细捋平展,几滴泪水滴在上面。去他妈的,不能和钱过不去,当家的还能出几年苦力?没有退休金,死丫头又嫁那么远,不攒点过河钱咋办?刘凤丽自言自语。她小心地把那张钱装进一个黑色包里,像是装进了自己安逸的晚年。
同一时间,谢梅在叠金箔纸元宝,冯刚祭日快到了。她叠了几袋子元宝。活着穷,死了就阔些吧,该花就花,别省着。她边叠边说。叠完最后一个元宝,她刚要扎好袋口,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抽屉里一张黄裱纸,这张纸是买来的。这叫文书。没有文书,你男人收不到你寄给他的任何东西。阴阳先生说。
按照提示,谢梅认真地填写上丈夫的姓名、收钱地址等。阴阳两隔,邮寄方式却一样。就是不知道这人世间的邮包会不会真的寄到阴曹地府。
谢梅拿着文书看了又看,在文书边儿上的空里写上:想你。写完又看,看了半天,擦擦眼角装进装元宝的大塑料袋子,扎好口。明天是祭日,就去烧给冯刚。谢梅这样想。她不知道,这封信、还有这些元宝,等不到冯刚祭日了。也或者是冯刚急着用钱,提前拿走了。
谁知道呢?
天黑下来韩笑才擦擦手打开作业本。刚打开作业本韩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就问:爸,你闻到什么味道了么?韩树伟躲着韩笑的眼神,别过脸说:哪有什么味道。韩笑抽搐了几下鼻翼:爸,有,像是大便的味道。韩树伟后脑勺对着韩笑,再不说话。韩笑看看韩树伟,也不说话了,她阖上书本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韩笑手上戴了一副胶皮手套,也端来一盆热水。笑笑,你干啥?韩笑不说话去拉韩树伟的被子,韩树伟拼命地拉着被角: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混蛋,倒霉蛋,死丫头……韩树伟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将韩笑猛推了出去。韩笑的额头“咚”地一声碰到了门框上。一个青包迅速隆起,韩笑看看韩树伟,委屈得泪水哗啦啦流出来。她一扭身跑出了屋,跑出了院子,她跑在短短的后街上。把哽在喉咙里的呜咽撒满了后街坎坷不平的土路。
孙三傻在这个乌云偷偷笼罩了整个世界的黄昏又糊涂了:野猪的皮那么厚猪毛都钻出来了,人皮这么薄为啥钻不出来。他一生都在想一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比如他蹲在刘凤丽后窗下听,像有人打刘凤丽,啪啪地打,打得刘凤丽痛苦地低声呻吟,当孙三傻终于鼓起勇气破门而入时却看见刘凤丽一脸春风地靠在一个男人怀里,挥着手让他赶紧滚蛋。
偶尔让谢梅痛苦呻吟的是什么呢?是做梦?还是鬼魂?韩笑笑起来唇边的小梨涡就像绽放的雏菊般好看,可韩笑为啥不笑了呢?妈死的时候为什么在孙三傻耳边一遍一遍地说:房梁,房梁呢?
去他的这些想不出答案的问题。我得给大黑和自己找点吃的,孙三傻这样想着就站起了身。他和大黑刚出院门就碰上了迎面哭泣着跑来的韩笑。韩笑,你哭了?孙三傻这样问着,他只这样问着。没有答案地问着,他从来没有找到任何问题的答案。
孙三傻的黑狗此刻开始反应异常,它不停地跳上跳下,咬着孙三傻的裤管拼命撕扯。
七
乌云卷上来的时候是黄昏,太阳正朝天边隐去。天暗了谁也没注意,太阳落山后天原本就会暗下来的。再说,现在谁还去抬头看天呢?人的头都垂着,垂在手里的手机上。那里面有花边新闻、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儿 。人们的手指飞速地划过屏幕,一些热闹就飞出手机,落在人眼前,印在人脑子里、心里。人们随着巴掌大的手机笑着、叹着、羡慕着、庆幸着。
掌上世界,统治着人类了。
乌云毫无声息地漫过半个天空,一直翻卷到老榆树上空。突然黑下来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寒光一闪,一个雷在头顶炸响。雷声炸响的同时,一个巨大的火球,从沉甸甸的乌云里滚落出来,像是苍天产下的一枚巨蛋,更像天上的仙女点亮的一盏神灯。神灯挑在老榆树树尖儿上,老榆树顿时变成了一颗火树,火球掉下来自东向西滚去,刘凤丽家、谢梅家、韩笑家、孙三傻家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来不及眨眼。一切都是瞬间的事。
韩笑被一股热浪掀了出去,她摔在对面小区的水泥地上,晕了过去。
孙三傻和黑子刚跑出后街,他们还没找到食物。他睁大了傻乎乎的双眼,看到了这一幕,他惊呆了,张着大嘴叫:神灯,神灯把后街点亮了!于是他看到亮堂堂的后街上空似乎飘着长了翅膀的金元宝。还有一些红色的百元大钞。是的, 对面楼房里的人也这样说,天空中飘着很多百元大钞。
看花眼了吧?傻子说那晚后街上空都是金元宝,你却说都是百元大钞?难不成你也变成傻子了?
真有金元宝!
真有粉红色的百元大钞!
爱信不信!
有人说那夜听见刘凤丽凄厉的叫声,她喊:谢梅!着火了,快跑啊。也有人说:你听错了,那是谢梅在叫:刘凤丽,快跑啊,着火了。听闲话的人就撇嘴:你们都听错了,那两人八字不合,常年掐架。谁也不会叫谁。她们俩都巴不得对方被烧死呢!
就有人一脸茫然:真真的听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