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葱河像个弃妇,被孤零零地遗落在东北边境线上。
六十年前,我爹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和我拉古叔,从山东和吉林两个地方奔向这里。
我爹在红松树下拾起饱满的松塔,取一颗松籽儿在叶隙间的阳光里端详着。松籽儿光滑饱满,散发着幽幽的松脂香。我爹叹:天公啊,还有这么神奇的果子!然后抛向空中,松籽儿画了个弧,掉进嘴里。嘎嘣一声儿,一颗饱满的果仁儿就落在我爹的舌尖儿上。他肆无忌惮地咀嚼着,口舌生津。
松籽油滋润了他干涸的肠胃,只一会儿,他贫瘠的肠道就润滑顺畅起来,一个臭屁在森林里炸响,吓坏了趴在松塔上午餐的松鼠,它满是条纹花儿的毛直立起来,睁圆了黄豆粒子样儿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这直立行走的入侵者。当它看着无数双脚板踏过厚厚的针叶逼近它的时候,两只小爪子一抖,扔掉吃了一半的松塔,一跳,再一跳,窜了。
蒲扇样儿的灵芝,草丛里抖着复叶的野山参,紫莹莹的山葡萄,红艳艳的枸杞子,绿油油的灯笼果儿,榛蘑、冻蘑、鸡腿蘑、黑木耳、松茸,还有各种草药…….它们从石缝儿中、草丛里、树底下,生机勃勃肆无忌惮地蓬勃招展,琳琅满目的红松,几搂粗的树干,枝头挂满的松塔把我爹的眼睛砸晕了。他惊羡的眼神随着笔直的树干直冲云霄。
那时,我年轻的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富饶的、仿佛永远也取之不竭的宝藏。他兴奋得像只野鹿,满山乱窜。脚下一绊,我爹一低头,一根干叉子(野鹿角)横在脚板下。后来我爹给老家爷爷奶奶的信里这样写道:棒槌鸟儿放山参,石头缝儿里长山珍,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砂锅里,娘啊,这不是瞎话,是真的!
寒葱河是一条不急、不宽、深不没膝盖的河沟子,河水清澈见底儿,可见戏耍的鱼儿,在河底的石缝儿里穿来穿去。两岸是原始森林。在寒葱河畔,到处都长满了山葱,山葱的形状像兰花草,咬一口脆生生的,鲜甜微辣多汁。若干年后,当这片林子没有树木可伐的时候,城里人就盯上了这里的山葱。后来,这些我们曾经和牛羊一起吃的东西被搬上了城市的餐桌,卖到了二十多块钱一斤。再后来,我们就很难找到山葱的踪影儿了。
寒葱河水清凉甘冽,河里有很多叫不出名儿的鱼儿,常欢蹦乱跳地钻进我的裤管,顺手一摸,一条尺八长的细鳞鱼就被我高高地擎进天边晚霞里,我抹一把溅在脸上的水珠儿,兴奋地皱皱鼻子。晚上,爹舀几瓢寒葱河水泼进铁锅,鱼儿收拾干净也扔进锅,撒上一把盐就盖上盖儿,什么调料也不需要。桦木绊子火苗舔着锅底儿,不一会儿,香气就挤满了小屋。当蛙声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狗叫声儿懒散地拉开寒葱河夜晚序幕的时候,粘稠小米粥样儿白生生的鱼汤就好了。我爹早准备好了香菜末,红辣椒末儿,山葱末儿。那么随手一撒。喝一口,粘稠鲜滑。浓浓的香味儿能渗透五脏六腑。说实话,我后来在各种星级酒店里也没有喝到过那么香的鱼汤。
寒葱河风儿硬,吹得我皮肤像山上的核桃楸子一样粗糙,粗糙结实的我在爹鲜美的鱼汤里慢慢长大。
十四岁那年,我爹带我去了趟县城,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寒葱河,我生了蹼的脚掌离开了松软的针叶踩在了比石头还硬的水泥地上。我看见了明亮的路灯,宽阔的街道,高高的楼房,还有扭腰摆胯走路的女人。一阵风儿吹过,女人的裙子掀起来,雪白的大腿和走路时突突乱跳的胸脯,像是一个炸雷,将我从混沌中炸醒。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子莫名的暗流涌动起来,某个部位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像河水开冻样儿地啪啪炸响。我忘记手里咬了一半的香酥饼儿,瞪圆了眼珠子,张大了沾满饼屑的嘴。直到我爹的大巴掌落到我的屁股上。
从那时起我对精致富裕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我结束了下河摸鱼上树掏鸟儿风儿一样儿的日子。
摇曳的油灯下,我爹闪烁着小眼睛问,稀罕城里的日子?我把头埋进书本,嗯。小兔崽子,城里有啥好?我一挺脖子,城里有电灯,有汽车,有香酥饼儿,还有,城里闺女好看!我翻翻眼珠想了想叹,在城里要饭也好过这穷山沟子!我说完这话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我顿时看见了数不清的星星满世界乱飞。
我在林场断断续续的教育中读完了初中进了镇高中。二十岁,我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了那里。
我是寒葱河第一个大学生。这件事着实让我爹扬眉吐气了好一阵子。
现在,不惑之年的我有了自己的企业,有了在政府机关供职体面优雅的妻子和读大学的儿子,还有身后这个像春天里的寒葱儿般娇嫩可口的小妹。她叫朵拉,大我儿子五岁。某些时候,她是我的秘书。我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用现代化科技手段边指点江山边抚摸着她肤如凝脂的面颊,钞票像寒葱河的河水一样流进我的口袋。
如果不是我那顽固不化的老爹,我早将“寒葱河”这三个字抛到了爪哇国。但我不得不从明亮现代的都市带着朵拉一次次奔向它,奔向河边我家那座风雨飘摇了半个多世纪还在残喘着的老宅子。而我爹,一个八十四岁步履蹒跚,生命之火摇摇欲坠的老头儿,犟劲儿比寒葱河的河水还绵长。这次,妻说,再接不来,就花高价雇个保姆放那儿算了!省得你见天儿地来回跑。我说你再说一遍,那可是我爹!
这些年,我爹赶走了一个排的保姆。
门前的地瓜花儿开了,娇艳的花瓣儿在太阳底下妩媚地伸展着,像是要抓住一缕阳光。我看过很多牡丹花卉,都比不过我爹手里的地瓜花儿。我爹的地瓜花儿,红的就是红的,能掐出血来的那种红。粉的就是粉的,一碰就流出清水样儿的粉。娇嫩的仿佛太阳一照就化了,风儿一吹就散了。朵拉看见那些花儿,尖叫一声儿飞奔过去。我的梦里一直有一个女人,像文秀婶子一样,或者像寒葱河的其他婆娘一样,挽挽袖子走进厨房就能端出一顿家常美味儿。妻不能,是因为出身高的有着体面工作的她根本不会,或者也想不到要为我这个土坷垃一样的男人做这些。朵拉也没想过,很多时候,她更像个孩子。
总之她们都拍手无尘,虽然不是仙子。
我爹说,就寒葱河的河水能滋养出这样儿的花儿,山东都不行。我爹说这话儿的时候眼神儿飘到山那头。好像山东就在山那头。
爹不在屋,我打开橱柜,一碟老酱长了一层绿毛,几个干硬的可以当凶器的馒头上有几只苍蝇仓皇逃去……我皱皱眉毛打开冰柜,把刚买回来的冰虾熟食放进去。昨天给他准备好的食物安然无恙地躺在炕头上。我叹口气,习惯性地朝着门口撇了一眼,小时候,我只往门口瞥一眼,文秀婶子一掀门帘子就进来了,挽挽袖子噼里啪啦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只一会儿功夫,瓢干碗净。屉里蒸的锅里炖的凉的热的勾得肠子咕噜咕噜地响。文秀婶子干活的时候嘴也是不闲着的,你个山东棒子,告诉你少吃咸的就不听,大酱能当饭?你儿子现在出息了啥好吃货儿给你买不回来,有福不会享,穷命。我爹这个时候脾气好的很,只微微地笑。
把这些东西清洗干净。我回头对朵拉说。朵拉一撅嘴,林哥,我在家都没做过这些!
我头疼欲裂,有几分怒火升腾。
2、
没错,他就在河边,现在不是植树的季节,否则,他又会跑到山坡上。他光秃秃的头顶和波光粼粼的河水相互映衬着,他穿着那件去年妻买给他的驼色波司登羽绒服,石雕样儿地坐在河边儿,他的目光远远地扯向对岸,对岸,是南山,南山根儿,是拉古叔和我的娘的坟。他就是喜欢这样望着,以一座墓碑的姿态。从我记事儿起他这个姿势就没变过,变了的,是他越来越光的头顶,还有耳边那几根风儿一吹就舞动起来的银丝。
一个孤老头儿,不看光景还能做什么呢,这似乎没什么不对,但,他是个脑梗两次还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天知道他是怎样下地穿鞋来到河边而没有直接走进河里去的。而且,现在是农历六月初八,寒葱河即便是高寒,即便是一年无霜期仅一百多天,也不至于六月天穿羽绒啊。我看见有只叫大马莲的蝴蝶忽闪着翅膀围着我爹转来转去,然后轻轻地落他的肩头,他的双臂在松软的羽绒里抖成一团,大马莲受了惊吓,仓皇而去。油锯手后遗症发作了。我在身后抱住他,他像片秋风儿里的枯树叶儿抖落在我的怀里。青蛙掠过我的脚面,扑通一声儿跳进了河。
我把脸埋在他佝偻的后背上,一股熟悉的味道冲进了我的汗毛孔。他没有回头,对面山坡上,那些有气无力还没有我个子高的松树苗,弱不禁风地在毒辣辣的日头里发着抖。
我似乎又听见了他胸腔里沙哑的声音,山子,你看,清一色儿的松树啊,整个寒葱河,不仅有红松、樟子松、落叶松、还有赤柏松啊,赤柏松是啥?是红豆杉啊,那可是咱的国宝啊。上秋,年轻人就采红豆,送给心上人。只要手心里捧上一把红豆,多好的闺女都会乐呵呵地跟着走哩。松树是寒葱河的魂儿啊,我昨夜听见松鼠嗑松籽啦,嘎嘣嘎嘣地,像小狗啃骨头哩。
我爹清醒的时候骂我是败家子儿,有时候会恶狠狠地拿根儿棍子戳我,他痛恨我把这林子里的最后一批原木拉走,破成板儿,烘干,做成家具,贴上一个著名商标,变成我口袋里的钞票。我说爹,这些事儿我不做别人也会做,再说,木头不做成家具还能做什么呢?我老糊涂了的爹听不懂这些,他就会拿棍子戳我,恶狠狠地,那样子不像是我爹,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次,他在我脚面上戳了个洞,害得我好多天走不了路。
我爹第二次脑梗前总是追着我说,山子,有些事,想说给你听听。可我哪有兴趣再去听他说我倒背如流的陈年往事呢。现在我很想他像从前一样,挑剔我的头型指责我的服饰,我也很想像从前一样和他顶一句,你不要拿旧社会的尺子丈量新时代的帅哥行不行!可是他干瘪的嘴唇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在河边儿找块儿青石板挨着他坐下。我的眼神顺着他的眼神飘去。河对面的小树在微风中摇晃着,不胜风力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妻。她的夏奈尔香水,涂着肉色蔻丹的指甲,还有走路时刻意挺直的脊背。她骂我最狠的话就是:农民!
说说吧。朵拉来到我们身后。请你说说。那些故事。这样的青山,这样的小河。这样的老爹,还有这样沉思的你,一定是有故事的。
妻对寒葱河不感兴趣,也对我爹不感兴趣。那些故事,一直属于我一个人。
我一直把朵拉这样的善解人意当成我不要脸的理由。她在河边迎风而立,风儿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衣裙,我贪婪的目光在她光洁如玉的大腿来来回回。我想起了自己十四岁那年,我仿佛又一次听见了自己身体河水解冻般啪啪作响的声音,幸福感油然而生。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孩儿,站在我的河边,勾起了我倾述的欲望。
我爹那年二十四岁,我拉古叔二十岁,他来寒葱河的时候我爹都当了两年先进了。那时候这地方仨人合搂搂不过来的红松一棵挨着一棵,我爹会吹口哨,吹得那叫一个浪,能学各种鸟儿叫。我爹要是在林子里坐一会儿,大腿上肩膀上准落一群鸟,我爹说过,动物通着人性哩,只要你不伤害它们,它们就会和你友好。我爹年轻的时候伐树、打桠子、肩扛、拽大绳、滚扒杠样样是能手,他的胳膊呈四愣子形儿,谁都知道,这号汉子是铁打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我爹干活的时候其他汉子只有喘气儿的份儿,大伙儿都叫他铁棒槌。
从前我爹每次给我说起这段时两眼放光像多大个人物似的,抖动的双肩会有暂时的停顿。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底层伐木工,是林场劳模,青年突击手,五一奖章获得者。当年,他们这一拨人为了争先进当劳模流尽了汗水,当汗水流干的时候他们就老了,当他们老了才发现,这一生,他们得到的最高奖赏居然是光秃秃再无材可采的大山。当然,我爹还得到了间歇性抖动的双肩。那是做了一辈子油锯手的重要标志。
这样的大山,曾经是他们眼中的掘之不尽的宝藏。现在,它和我爹一样也老了,连肆虐的山风儿都挡不住了。
我拉古叔就不服,他是吉林那边的,用我爹的话说就是“高丽”,队长把他派给我爹当徒弟。他那个傲气啊,走路都像山鸡一样雄赳赳地昂着头,哪个徒弟不在师父面前低眉顺眼?他就不。上山三天他就挑刺儿,师傅,我觉得应该先打下叉,切斜口……气得我爹吹胡子瞪眼。我拉古叔看着我爹的样子咧咧嘴儿,师傅,你瞪我我也得说,这本来就不合理嘛。我们东北人就这脾气,有屁就放,啥事儿都亮出来,我们不习惯把个芝麻藏在心里,发霉长绿毛,变成个烂西瓜。你看,就我拉古叔这德行,谁能稀罕?当然,我爹看不上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水莲看他的眼神儿,那眼神儿,用我爹的话说就是比三月的桃花儿都醉人哩。水莲是谁啊,当年寒葱河林场百里挑一的俊闺女。我爹常说,她的脸蛋儿,比那朵粉色的地瓜花儿都嫩。《红灯记》里的铁梅漂亮吧?跟水莲比,差着一大截儿呢。总之她挎着小包袱摆着柳条儿腰扭进寒葱河第一天,我爹的心魂就随着她去了。她娘家嫂子在食堂做饭。她跟着在食堂帮工。焦黄的苞米面饼子经水莲纤细的小手递到我爹的手里,就像抹了猪油一样香。
这时候,我拉古叔来了。他一来,水莲的眼神儿就飘了,飘着飘着,就对上了我拉古叔的,两条目光,丝丝缕缕缠成一个结。
我爹管我拉古叔叫“臭糜子”。每当他和水莲的眼神儿缠绕着的时候就糗他,臭糜子,眼珠子别掉了。我拉古叔也不含糊,我乐意,你个臭山东棒子。我爹一听呱嗒一声儿脸子就撂下来了,山东棒子咋了,山东大汉,古今有名儿!东北爷们有啥好的,从生下来就吹过山风,鸡巴都像冰棍子一样冷。我爹说这话的时候斜着小眼睛瞄水莲。那时候这片林子里,百分之九十都是山东汉。这话引来一大片怪叫,口哨声儿。笑声儿把树梢上的鸟儿惊得扑啦啦地飞。水莲的小脸儿成了酱猪肝,拿着饼子的手都发了抖。我拉古叔那张俏生生的小白脸儿也成了酱猪肝,白眼珠上挂了红血丝,眉毛都立起来了,鼻子眼儿呼哧呼哧地拉起了风匣。他“啪”地一声扔掉手里的饼子,师傅,我妈说了,当大不正扯过来垫腚,今天是你当大不正,别怨我不仁义!我刘大爷赶紧拽我爹,算了,铁棒槌,你是师傅呢让着点儿,别过了份。那边儿也有拉我拉古叔的,算了吧,怎么说他也是你师父!这一拽一拉,好像把他俩架上了擂台,铆上劲儿了。
我爹嚯的一声站起来,小鸡巴臭糜子你还翻了天?
我拉古叔一仰脖子,臭糜子咋了,操,山东棒子赶大车,臭糜子是你爹!不服找你爹来试试?
我爹一听肺叶子炸了,血管哗啦哗啦地响。
敢跟老子叫板儿!
我爹一只手摘了帽子,另一只手一扬,金灿灿的饼子在雪地里撒着欢儿蹦出去老远。
那天是一场恶战,他俩就在楞场里抱了个子,滚遍了整个楞场,秃噜下来的原木差点把他俩砸成肉饼。我拉古叔踹断了我爹一根肋骨,我爹把我拉古叔鼻梁骨打断了,鼻血花了他的脸。水莲捂着眼睛叫,大伙儿快拉开他俩啊,快点啊。那时,几十个汉子围成一个圈儿,谁也近不了身儿了。后来,我拉古叔一把推开我爹抹了一把脸,又啐了一口血唾沫,不打了,年底表彰会上见,谁是劳模水莲就是谁的!我爹忍着疼咬牙切齿,谁他娘说话不算数是孙子!
水莲听了这话恶狠狠地对拉古叔翻了白眼,一扭身,长长的辫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弧。
他们的仇,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一阵风儿吹过,将河水的清凉送到了岸边。我薅根稗子草衔在嘴上,杜鹃啾鸣着从我的唇边飞起。我也会吹口哨,能用叶子吹出百鸟的盛宴。这一点,我像爹。爹似乎听见了我的口哨,侧过头,目光迷离地看着我。爹的脸,朵拉的脸,一个枯干颓败,一个娇嫩阳光,在我的哨声里沉醉了。良久,我将叶子“啪”地吐进寒葱河,它躺在河水中像只小船样儿地飘摇而去。我舔舔麻木的嘴唇,爹,咱屋里去?他没理我,又扭过头去。将浑浊涣散的目光扔向对岸。
朵拉找块儿平整的石头坐下,算了,我们陪他坐坐吧。你接着说故事给我听。
我看着朵拉舔舔嘴唇。
那场恶战后我拉古叔也有了个外号,钢蛋子。他们是生来的对头,我爹叫铁棒槌,我拉古叔叫钢蛋子。
那年刚入冬就下了一场大雪,队长欢喜的像只松鼠,有了雪,祭了山神就可以冬采了,每年进山采伐之前都要祭山神,这是不能马虎的,山神爷灵验着呢。朵拉,你是城里长大的丫头,一定没见过祭山神。朵拉一双水汪汪的美目里,装满了期待。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干净平整的石板上,黑猪头,白面馍,玉米酒,香炉都摆好了,大组长怀里抱着一只红冠子公鸡,二组长端着一碗酒。
山神爷,老把头——后面呼啦啦跪倒一片汉子。
山神爷,老把头——
草民进山冒犯了——
您老人家保咱草木之人出入平安——话音落一碗酒撒出去,大组长把鸡脖子一拧,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烧纸舔着火舌打着卷儿在树尖儿上打旋儿,一群汉子双手合十把头磕到白茫茫的雪地里,大公鸡没头苍蝇样儿地在树趟子里扑棱着,这就成了。
那时候树真多啊,伐不完似的。那时候我爹他们天见亮就进山,腰里缠着包袱皮儿,包袱皮儿里是一早在食堂领的苞米面儿饼子。苞米面儿饼子到中午就冻成了冰坨子,架火,烤,吃一层儿烤一层儿,一层一层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
我爹命苦,八岁没娘,十岁没爹,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后来跟着闯关东的大军来到寒葱河,第一次穿上女人做的鞋,从脚下暖到心头。那是我爹孤苦岁月里最初的暖。那双鞋,是水莲做的,我爹心里憋着劲儿呢。他想,年底的劳模就是俺的,到那时水莲就是俺的,俺狠狠地疼她,让她做寒葱河最幸福的女人。
山上浇冰道,他俩一只手一只喂得罗跑步往山上提水,现在没有那家什了,老毛子语。光胶皮桶就五六斤呢。我小时候家里就用那提水,你们这代人见不着了。说完这话,我看了一眼朵拉。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隔着什么呢?一个年代。
我拉古叔的胳膊是平端着的,他爹是武馆的教头,他从小就练着童子功呢。我爹提着水跟在他身后,气喘的比牛还粗。归楞他俩都挑大木头抬,伐树一对一的比着,那时候还没有油锯,用弯把子,汗水湿透了衣服被风吹干了,汗水再湿了再吹干,后背上结出白花花的汗碱,汗水混着汗碱,冻成个硬壳。他们的手掌磨破了,血染红了锯把儿,疯了。寒葱河林场的人都知道他俩疯了。一棵棵大树在他俩的手里轰然倒下,一根根上好的红松原木顺着冰槽从山上呼啸到山下,那年他们组超额完成任务。组长的脸乐开了花儿。
谁知道呢,年底评选,寒葱河林场破天荒评出了两个劳模。
我拉古叔胸前戴着大红花,身边依偎着小猫样儿的水莲,满面红光。我爹的脸都绿了,他的手里,是一大捧红豆果儿。红豆果儿映着他的脸,在全局领导和职工的目光中荡来荡去。我爹一扬手,红豆果儿纷纷散落,很多脚踩在红豆果儿上,鲜红的汁液流了一地。我爹恶狠狠地将胸前的大红花一把扯下来扬长而去。大红花缓缓地飘落在拉古叔和水莲的脚下。水莲咬着嘴唇拾起来放在拉古叔的手里,他,俺当亲哥呢!拉古叔一扬嘴角儿,我知道。这头犟驴还是我师父呢!
从那天开始他们就公开好上了。我爹和拉古叔他们装车,水莲就坐在楞场里纳鞋底儿,边纳鞋底儿眼神儿边朝我拉古叔身上飘。寒葱河的冬天是有名的“鬼见愁”哇。西北风儿把她的手指都冻成胡萝卜了,白嫩嫩的小脸儿冻成个红苹果。我拉古叔吼她,屋里去!她就摇着小下巴,不,俺想看着你。我爹听着他们的对话头也不抬,心底的酸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我爹第一次脑梗后说过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给了我。后来,他越来越糊涂,说过的就忘记了。
我爹说过,水莲是真俊啊,一笑腮帮子上的两个小酒窝就把你拉古叔淹死了,把俺也淹死了,把归楞的汉子都淹死了。她在边儿上,抬杠子的俺们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喊出的号子震天响:哈腰挂哩,嗨呦。一块儿起哩,嗨哟。脚下扎住根儿呦,嗨呦。眼睛朝前看呦,嗨呦。上跳板喽嗨呦,对准缝儿喽嗨呦,轻轻放呀嗨呦,嗨呦……。每个人的头顶都冒着热气儿,脊梁沟儿冒着热气儿,心里冒着热气儿呢。
歇气儿时水莲柔柔地揉我拉古叔肩膀上的磨骨头儿,水莲给我拉古叔揉肩时水灵灵的眼睛蓄满了春水儿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那双葱白样儿的小手,一下一下揉碎了我爹的心呐。我爹把脸别向一边,嘴角一撇,真贱!我拉古叔回头看他一眼,笑一下,顺势把水莲搂紧怀里。高声儿喊,我这就给我爸妈写信,今年冬采结束,咱就结婚!
我爹就是那时候想弄死他的。我爹说,他要是死了,水莲的眼神儿就是俺的了,她就会给俺揉肩头了,俺肩头的磨骨头儿比你拉古叔的还厚还大呢。俺能想象水莲柔弱无骨的小手抚摸的感觉,骨头渣子都能酥掉。
3、
我爹心里一旦有了弄死他的想法就搁不下了,他天天梦见我拉古叔不同版本的死法,有时候他的尸首让寒葱河水冲走了,有时候被狼叼了去。他替水莲擦去伤心的泪水。水莲柳条儿样儿地顺势倚在他的怀里,那双眼睛装满了楚楚可怜。
想着梦着,机会来了。
那年天儿真冷,他们刚浇好冰道,我拉古叔站在冰道边儿上,他一根手指按在冰面上,再抬起来就刺啦粘掉一层儿肉皮。我拉古叔疼得甩甩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我爹说他当时什么也没想,也或者想了他记不得了,他用穿大头乌拉的脚一勾,我拉古叔脚下一滑头冲下像跟儿木头样儿地冲下山去。啊——朵拉双手捂住嘴,发出了一声惊呼。我爹的肩膀在朵拉的惊呼中颤了一下。
山下,有一堆大头冲上刚放下去的原木,他撞上去铁定脑浆迸裂。他滑下去的声音像长了一百多年的原木一样,轰隆隆地震天响。他的惨叫像丢了崽子的夜猫子,凄厉地从山上滑到山下。猛地,叫声戛然而止。我爹双腿一软,他仿佛看见飘落了满地的桃花儿,那娇艳鲜嫩的桃花儿,一瓣儿一瓣儿,在原木上,雪地里,溅得到处都是,也或者是脑浆子,脑浆子和桃花儿。这一刻在我爹的脑子里模糊成一种形状,我爹的眼前,全是桃花儿和我拉古叔的脑浆,和我爹自己的脑浆,交织在一起,混成一个混沌的世界。
我爹失魂般地念叨着,水莲是我的了,我的了,他死了,水莲就是我的了。我再不用天天梦着她软的像泥鳅一样的身子,在我的怀里滑上滑下了。
“顺山倒喽”——一棵长了一百多年的大树,在一声破冰样儿的吼声里慢慢倒下。
小栓子把我爹拉起来的时候我爹都快坐化了,僵着眼珠子,一个劲儿地朝着山下冷笑。小栓子说我爹那天笑得比寒葱河的三九天都冷,小栓子把我爹拉起来后就叫了一声儿,俺的天爷呀!你猜咋了?咋了?快说!我爹把我拉古叔弄下山后两腿一软坐在了树墩子上!树墩子啊,朵拉,你知道么,树墩子是山神爷的桌子,草木之人是坐不得的,林场的伐木工,即便是累得瘫倒也不会碰树墩子,传说早年坐了树墩子的,不出一百天就被山神爷收走了。
你爹坐了树墩子,可他今年八十四岁了。朵拉嘟囔着。
我拉古叔命大,也或者是他机灵,冰道平滑陡峭,我拉古叔滑到一半时双手支起了两侧的冰槽,他的双手,就像今天的制动刹车一样,到了山下,队长看到了我拉古叔血肉模糊的半边脸和一双手。
我爹没要了拉古叔的命,倒是给他破了相。
4、
我拉古叔没说出滑下冰道的真相,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眼角恶狠狠地剜我爹。从那以后他再看我爹的眼神儿阴冷阴冷的,我爹说,那眼神儿,像刮骨的钢刀。水莲半跪在他身边儿哭得像个新寡的小媳妇儿,她说,不管你啥样儿,瘸了瞎了残了俺都跟着你,俺伺候你。你要是死了,俺就一辈子不嫁守着你。我爹站在人群里,看着水莲的眼泪,成双成对儿地撒在我拉古叔的心窝子上。他的心在那一刻变成了寒葱河的河水,翻卷着透骨的凉。
这件事,彻底的击败了我爹。
我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像只小豹子样儿的爹,变成了一个哑巴,他不笑不说话,尽可能地躲避着所有的人,小栓子说我爹中了邪,坐了树墩子的人七魂八魄都被山神爷收走了。寒葱河的女人男人都这么说。坐了树墩子,还有好儿?魂儿肯定没了。我爹说,人那,千万别做下让自己心魂不宁的事儿,一旦做下了,就完了,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出不来了。
朵拉嘟着嘴托着腮,秀气的眉毛拧成小疙瘩,我最爱她这个样子。招人疼,是女人的样子。妻不这样,良好的家教使她的言谈举止像极了刻意的演绎。我用很多年的时间企图激怒她,想给自己一个哄着她宠着她的机会,可是我失败了,她像是一块精致的水晶,玲珑剔透,没有温度。
第一批油锯进林子,一个组两把,我爹一把拉古叔一把,那时候我爹常木呆呆地看着成片倒下的红松发呆,他知道,水莲已经远离了他的世界,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在一个个无眠的夜里,脱缰野马般地朝着水莲的方向驰骋,他常踩着夜幕下的积雪在水莲的屋门前徘徊。跳动的灯光把水莲的剪影儿映在窗子上,我爹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一眼,只一眼,看过或者用眼梢瞟过都行,就转身儿,回去睡觉心里就多了几分安生。
那天中午在林子里燃起篝火,我拉古叔在树枝上烤饼子,松树枝油大,火苗儿旺旺地,饼子烤的焦黄儿。拉古叔边啃边说我爹,你个榆木疙瘩,一个巴掌能拍响?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行,男女这点事儿得俩人都热。一个人叫单相思,没用。就是我死了水莲也不能跟你。我爹的脸瞬间挂了霜,扔掉手里的饼子霍地一声儿站起来,臭糜子我日你娘!我拉古叔轻飘飘地瞥一眼我爹,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饼子拿上油锯走了,只一会儿功夫我拉古叔豹子一样的叫声儿就穿透了林子,顺山倒喽……。郁郁葱葱的林子里,一棵又一棵仨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树轰然倒下,我爹听见他在那边朗声大笑,那笑声儿像钢针,深深地扎进了我爹的心脏,我爹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拉古叔锯下的红松,破败地横在他的脚下。
我爹好像是累了,慢慢地朝我靠过来。我伸开双臂,像接住个婴儿。朵拉起身,像我抱我爹样儿在身后搂住我。一丝温暖顺着我的身体蔓延开来,我安然地闭上眼,这样的暖,是不是爹心里水莲那双鞋的暖呢。
我爹没得阿尔茨海默病的时候还能说些完整的话,这些,就是他讲给我的,那段日子,他像是有今天没明天样儿的说。他诉说时仿佛面对的不是儿子,只是一个倾听者。
我拉古叔没来之前,水莲给我爹做过一双鞋,我爹一遍又一遍的说,那是他一生当中见过的最暖,最漂亮的一双鞋。那鞋底儿纳的,针脚儿比针鼻儿还小!那时候我爹的脚上全是冻疮。水莲就用冻青熬水,常年跑山的汉子脚板上没几个不长冻疮的,大伙儿就在食堂门前一溜儿排开,用冻青水泡脚。水莲一盆一盆地端出来,汉子的脚烫成酱红色,水莲嘴角儿的小梨涡儿在氤氲的热气里若隐若现。
随着讲述,我来时的火气随着寒葱河水渐渐远去,我好像变成了爹,矫健的背影儿,青春的脚步,在原始的望不见边际的森林里穿梭着,尽情地将爱与恨播撒在林子里。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爹,明白了他这份固执、坚守。他的血他的爱他的魂,都已经和山上枯叶下的树根儿纵横交错生生地长在了一起。
我回头,篱笆外我的路虎,在夕阳的余晖里散发着刺眼的寒光。我说,那时候汽车少见,山外来买木材的老客还要边防证儿,要坐火车,再倒森林小火车,再爬山越岭穿沟塘子,穿不烂一双鞋就想进寒葱河?门儿都没有,那时候有句话:宁进北京,不进寒葱。也幸好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好的路,这么好的汽车,要是有,恐怕轮不到我发财了,说到这儿,我顿了顿,叹,这林子怕是连片草叶儿都剩不下了。
他们伐了木头就顺着山上的冰道溜下山,人力装车,人力归楞,啥都是人力。那代人啥都没有,就是有使不完的蛮力气。
拉古叔和水莲结婚很多年,水莲的肚子还是瘪瘪的,林场的人都说我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石女,不下蛋的母鸡。不生养的女人,人前就矮了半截儿,长得再漂亮也没用。那几年,她走路都盯着脚尖,看见抱娃的女人就绕开。寒葱河畔,好多年听不见水莲银铃般的笑声。我爹的心呐,疼的揪成了团。
什么?林总,你说什么?水莲是你娘?你娘嫁给了你拉古叔?怎么回事儿?我听糊涂了!
我的口气换成了我爹当年的,别急啊,慢慢听。
转眼就到了八十年代,他们林区制度改革,当时他们这群人大部分是临时工,那年寒葱河有了正式工编制,还有了合同制。正式工编制就几个,其他都是合同制,队长对我爹说,你们俩都是那么多年劳模按说都应该有,可是这编制落完领导干部就剩一个,你刚来那年跑山火,立了一个三等功,钢蛋子没有,这个指标就是你的了。队长还说,铁棒槌啊,你小子他娘的走了大运了,落完这个编制就有机会提干了。我爹把烟袋从唇边挪开,细细地吐出一股烟,说,俺不要,给他。队长一下子僵成半截木头,给谁?我爹咂一口烟袋说,钢蛋子。队长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为啥?这可是铁饭碗!正式编白面五斤,合同工白面三斤,工资粮票布票待遇差好几个档儿呢,将来老了退休待遇也差得多呢!我爹头也不回,俺知道。给他!
我拉古叔当晚就找了我爹,他狠狠地剜了我爹一眼,转头走两步回头再剜一眼,走回到我爹面前,你个死榆木疙瘩,多大岁数了不知道?有了这正式编,山上山下的闺女可着你挑,你他妈的给我做啥?我爹蹲在楞堆上慢条斯理地点着烟,俺欠你一条命!我拉古叔皱了一下眉毛又笑了,你他妈的!那件事儿也是事儿?水莲要是跟了你,我他妈早把你锯成两半儿了!我爹向前一步,一把薅住我拉古叔的脖领子,那天我爹的劲头真大,好像要把高出我爹半个脑袋的拉古叔提起来,他咬着牙说,我就是要给你,以后我那三斤白面粮票布票也都给你,你,给我好好养活水莲,就是她一辈子不养娃儿也让她穿最好看的,吃最好吃的!她要是不好,我还把你扔进冰道!
我拉古叔脑门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反手薅着我爹的脖领子,水莲是我的女人,我想咋样儿就咋样儿!轮得着你个山东棒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爹瞪着眼珠子,不信你试试?
我拉古叔也瞪着眼珠子,试试就试试!
我爹头也不回地走了,山东人,倔着呢。
有了正式编我拉古叔第二年就提了干当上了副队长,他不再拿油锯,是脱产领导了。我爹成了他手下的一名油锯手。水莲就在那年怀了孕,整个林场都炸了,说朽木发芽儿了。以前我爹说到这儿,嘴角会向上仰起,一丝不屑闪过他的小眼睛,他们一起睡了十年,你拉古叔才在你娘的肚子里种下你,听说还喝了快一火车皮中药。这件事儿俺瞧不起他,要是换做俺,早让你娘养上一大群了。话儿是这样说,他还是偷偷把采来的山葡萄、掏来的野鸡蛋挂在我拉古叔家的原木篱笆上。
4、
林总,你刚才说什么?水莲跟拉古怀了你?我舔舔发干的嘴唇说,是。水莲是你娘?是!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嗨,朵拉,别急,听我说啊。朵拉定定地看着我。不错眼珠地。
水莲的肚子凸的像个得胜的大将军样儿的时候文秀儿和我爹订了婚,文秀儿是谁?寒葱河林场主任的亲妹妹啊。初中毕业生呢,在楞场检尺,也是正式编啊。我爹说过,那丫头像堆火,能把人烧成灰。为了这事儿我拉古叔跟主任打了包票的,两只大手一拍桌子就是三千米啊,以往任务量也就最多不过两千米啊。开始我爹不愿意,凭啥,让弟兄们都为了我拼命?
水莲找我爹说,俺一直拿你当哥呢,给你做了那双鞋,那年冬我做了好几双呢,脚上有冻疮的都做了,俺是真拿你当亲哥呢!亲哥啊,文秀喜欢你,也配得起你,她给俺当嫂子,俺欢喜。咱大伙儿都使把劲儿吧。
要是不出事儿,那年开春儿我爹就娶了。
林总,你爹娶文秀儿?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嗨,你呀,就是这么沉不住气,寒葱河水慢慢流,话儿慢慢说,你慢慢听啊。
这一刻,我只想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细细的说给她听,就像我爹当年说给我。
油锯伐树,一拉启动器,眨巴眼的功夫一棵长了一百多年的红松就倒下了,汗珠子都不掉一颗。我爹刚开始进寒葱河的时候用弯把子,后来用快马子,也叫二人夺。再后来伐木工改成了锯手啦,我爹拿着油锯就像战士拿上了最好的钢枪一样威武。当时一个组就两台啊,我爹一台,我拉古叔一台。我拉古叔那台当队长后就给了他徒弟来顺儿。那年为了三千米的任务,我拉古叔又拿起了油锯,他拼了,他们组的弟兄们也拼了,大家除了吃饭就是不停地伐树。从天刚见亮到伸手不见五指,整个冬天的头顶上不停地响着:顺山倒喽——顺山倒喽,顺山倒喽!
主任也没想到呢,提前三天完成了任务!那天晌休,大家生了篝火都烤饼子呢。我爹拿着油锯越看越稀罕,摸着光亮亮的油锯,想着文秀儿那张羞答答的脸,我爹就在红松林里撒了欢儿了,我爹说,人呐,过了心坎日子就舒坦了。撒了欢儿的我爹像只野鹿一样跳来跳去。我拉古叔坐在火堆边,他手掌心里的老茧轻轻拂过铮亮的油锯,他抬眼看看成片的树墩子,再看看怀里的油锯,再看看成片儿的树墩子,这东西真是好东西,这速度!要是以前的二人夺、快马子,你铁棒槌还想娶媳妇儿,做梦吧。说罢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这样的速度,多少树够锯的?他这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够锯的,放心,树还能锯完?哈哈哈——我爹扔给他一块儿掺白面的发糕,吃吧你,锯完锯不完的,不是你我该想的事儿,咱上头有队长,队长上头有局长,局长上头还有政府呢!再说,咱说了也不算。弟兄们接茬,对,铁棒槌说的对,你呀,该给水莲肚里的娃儿想个名字,铁棒槌该想的是找个日子把和文秀的好事儿成了!铁棒槌,那妮子那么稀罕你,你早把人家睡下了吧?人家可小你十来岁呢,睡的时候疼惜着点儿!对,钢蛋子,你那儿子就叫“迟来”!要是当年结婚就生娃,现在都该想着给娃娶媳妇了。
我拉古叔抬起头,目光掠过一片又一片树墩子,他的嘴角上扬,牵动了过山风雕刻的几条皱纹,那皱纹在阳光下开出一朵花儿来,他说,要是儿子,就叫山子,要是闺女就叫山妮儿。山是咱林业的根儿,是咱的本呐。
那天的笑声把树尖上那几片干叶子震落了,蝴蝶样儿地飘落到树墩子上。我爹被笑声感染的更加兴奋了,他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像青山一样结实的儿子。他说,钢蛋子,你儿子要是叫山子,我儿子就叫林子。我拉古叔忍着笑啐了我爹一口,你他妈先把老婆弄回家再说!
那天中午我爹、拉古叔还有伐木的汉子围着火堆唱起歌来:山里的汉子山里走哇,山里走哇。青山绿水脚下溜啊,脚下溜啊,扯块彩霞盖身上啊,盖身上啊,娇滴滴的妹子里面藏啊,里面藏啊——我爹举着发面糕和着粗狂的韵律转起圈来,转着转着就晕了,树在转,云在转,大家都在转。我爹眼前的世界都转起来了,他脚下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刚伐下的红松墩子上,这个墩子的年轮来顺儿刚数过,数到二百就数晕了。
我爹手里的发面糕掉了,傻了。所有的笑声哑了,歌声也停了。这天大的忌讳啊,第二次了。第一次,我胡奶奶给我爹挂了红摆了大供破解了。我拉古叔一把就把我爹薅起来,你他妈的能不能不得瑟!但是晚了,我爹两腿一软又坐上了。
接下来大家就安静地吃饭了,都说,没事儿,这都啥年代了还翻那老黄历,再说铁棒槌也不是第一次,山神爷不待见他,没事儿。我爹擦把冷汗也逼着自己这么想,但是心里还是虚着。这山林子,讲究多了去了,伐树祭山神从不带女人,身上带红的女人更是上不得山的。听说小日本在咱东北林子抢木头的时候,红松木头连成木排,在春天的桃花水里飘啊飘,飘进黑龙江装满了日本船就开走了。
张寡妇的男人壮得像头牛,也是走山的汉子。被日本人抓去干活,没几天抬回来个硬邦邦的死倒儿。痛不欲生的张寡妇一手牵着一个娃对着日本人船哭骂,不得好死的,还我男人!这是你家的?说拉走就拉走,强盗!也不怕山神爷发了怒砸死你!结果那天中午就来了个横山倒儿,一下子砸死了三个监工的日本兵,也就是那天,沉了一艘运木头的日本船。
文秀儿真的喜欢我爹,她告诉水莲,大姐,我知道他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他啊。我拉古叔去做媒,她当林场主任的哥不愿意,为啥?我爹不仅是合同工,还大着人家十来岁呢,文秀儿铁了心跟我爹,她跟着水莲学着给我爹做鞋,做不成,锥子扎得她嫩生生的小手上全是小窟窿,她就去城里买,买羊毛毡袜,我爹的脚上的冻疮好了,只是羊毛毡袜捂的我爹的脚稀臭,文秀儿说,臭我不嫌,冻伤了可不行。她还偷了家里准备过年的咸带鱼煎得焦黄儿塞进我爹的饭盒儿里。有事儿没事儿就往我爹眼前儿凑。我爹耗子见了猫样儿地躲她,她干脆在众人的眼光里双手插腰拦住我爹,铁棒槌,我喜欢你,我就是要对你好,你个傻狍子,跑啥!我爹说,我这把年纪了,你这是为啥?她一瞪眼,没有为啥,喜欢还要为啥?我爹沉默良久想想也是就一低头不言语了。她的小下巴抬得很高,我要一辈子疼你惯着你伺候你!我爹叹口气指指心口,低语,这里有个人你不知道?文秀儿一瞪眼,知道,她是她,我是我。她也学着我爹的样子指指自己心口,你在这里,她是人家的,我是你的!火辣辣的性子硬把我爹冰块儿一样的心烤化了。
我的文秀儿婶子,是寒葱河的老闺女,快三十才找了个鳏夫嫁了,一生不曾生育。她疼我,小时候我身上穿的衣服,大都出自她的手,她常背着她的男人跑进我们家,噼里啪啦地收拾我和我爹的“猪圈”。为了这,她没少挨打。打就打了,她也不哭、不叫。隔日还来。我从小没娘,文秀婶子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替着娘,送着一粥一饭的暖。
那棵树倒下来的时候我爹明明看着是顺山顺风儿的,他也割了下茬子,什么时候窝回来变成逆山倒儿的呢?我爹晕了。他耳边交叠着乱七八糟的叫声儿,像狼,熊,狐狸,山狸子,又像蛤蟆。是什么在叫呢,我爹支棱起了耳朵就是听不清。一些模糊的人影儿在他眼前交错着,我爹看见了白胡子紫长衫的山神爷,他冲我爹慈眉善目地笑,他身后站着个女人,穿了水绿色的长袍子,怀里抱着个绿如意。模样儿像水莲像文秀好像比她们还俊。山神爷不停地摆着手召我爹去什么地方。我爹好像觉得自己起来了,不用使劲儿不用动脚丫子就起来了,轻飘飘的,像一片鸟儿遗落的羽毛。
我爹是被一股子巨大的力气撞出去的,他眼前一阵发黑,大脑一片空白。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鸟儿不叫了,风儿不吹了,狼,熊,狐狸,山狸子,蛤蟆都不叫了。等我爹醒过神儿擦眼睛,山神爷不见了,穿袍子的女人也不见了,眼前只有几个兄弟,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只一张张大嘴巴,圆圆的张着。
我爹抱紧了膀子,有一阵儿西北风儿夹着雪花儿刺进他的骨头缝儿,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刺啦刺啦地疼的不能呼吸。
我回头,朵拉木雕样儿地瞪着我,她诱人的红唇,大大地惊诧着。
我拉古叔推开了我爹。那棵长了几百年的红松,齐整整地压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嘴巴大张着,像是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他的眼珠子冒出来了,直勾勾地瞪着我爹。我爹曾经无数次想过他死去的样子,只是没有眼前这一种。
我爹看见他的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在洁白的雪地里,氤氲着热气。太阳,树干,石头,枯草,还有白雪,我爹坐过的树墩子,都是血红的了。
整个林子都是血红的了。
这时候来顺儿跑得满头冒白烟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师傅,师傅,师娘要生了,你快回去……。
我拉古叔躺在那里,他的脚丫子还在痉挛般地抽搐着,不知道听没听见来顺儿的话。我爹眼前一片一片的大树倒下,都向我爹砸过来,我爹的耳朵嗡嗡地响,像是一百台油锯集体轰鸣着,我爹的身体我爹的心像是从高高的悬崖上跌落,急速地下坠着,坠向无底的深渊。来顺儿上气不接下气机械地叫着,师傅,回家,师娘要生了,师傅回家,师娘要生了。娃儿先下来了脚丫子,老娘婆让我老婆来叫你,让你回去。
我怀里的爹浑身发抖,他的喉结上下蠕动着,发出些咕噜咕噜浑浊的声音。原来,曾经的讲述者,这会儿一直在静静地听。我撩起清凉的河水洗把脸,恶狠狠将鼻涕甩进寒葱河。河水载着我的鼻涕,悠然地流去,像是这个故事的一个逗点。其实它一直这样儿流着,不管有没有逗点,它都无动于衷地牵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划过苍老的西山。
我揉揉酸痛的手臂,更紧地抱住我爹,企图让他在我的怀抱里安静下来。朵拉也靠在我爹的身边,她抱住我爹的一只胳膊,头一歪靠在我爹的肩膀上。我拉古叔,就是我亲爹,按说,我该叫他大大。如果不是为了我,他还应该有个叫林子的儿子。现在,他只有我,叫林小山的我。他和我亲爹曾经是仇家,因为我娘水莲,他差点弄死我亲爹。
他一直坚持说那天山神爷是要收走他的,我拉古叔抢在了他前头,他说拉古这辈子像个胡子,什么都他娘的抢,抢了我的风头,抢了我的心坎上的女人,又抢了本该属于我的死亡,他是个混蛋!我爹那天在我拉古叔身上踢了一脚,王八蛋!这个你也抢!他知道他听不见了,说什么也听不见了,骂什么也听不见了。因为他怎么踢他他也不动了。我爹还是对着他骂,祖宗八代的破口大骂。骂完了我爹就把我拉古叔的半截身子抱在怀里嚎啕,拉古啊,你他妈的怎么能抢这个,你让水莲和肚里的孩子咋活?你让我以后咋活啊!哭完了我爹就对着林子吼,他像只困在陷阱里的野狼,心口塞满了棉花,憋死了,不叫就憋死了。
嗷——嗷——我仿佛看见在我爹的嚎叫中,成片的大树又站起来了,树梢钻上了天空,挑起了玉米饼子一样金灿灿的月亮。我拉古叔,不,我的亲爹,也起来了,站在树下像只骄傲的山鸡,他瞪着不服气的眼珠子和我爹抱个子。
他们的林子,又密密麻麻郁郁葱葱了。
我抱紧了我爹,他的双肩一直在抖,浑身都在抖。
我爹无数次问我,山子,你说,我们要是不抢着当先进、劳模,这山上是不是还能剩下很多几百年的红松?
我无法敷衍,只能摇头。
寒葱河还是没有什么大波澜,依然静静地流着,像我爹枯树皮般脸上的泪水。
来顺儿吓傻了,他跑回去和我娘说,师娘,师父回不来了,一棵大树,把师傅压断了。
若干年后说起这件事儿,来顺儿还不停地抽自己嘴巴。他说,人要是过度惊吓悲伤,行为就无意识了。
水莲刚把我生出来呢,脐带儿还没剪断就光着身子往外跑,她发了疯了,我是腊八那天生的,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啊,她一个刚生了娃的女人,骨缝儿还没合上呢!寒葱河的风儿硬,吹到她骨头缝儿里啦,等大家把她拉进屋子,她一仰脖子晕过去了。她得了产后风,浑身肿的像是吹了气等着刮毛的白条猪,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肿合缝儿了,事实上她晕过去就再没清醒过。我爹把她背到县城医院,人家给打了针也没见好。我爹揪着白大褂的脖领子用后槽牙吼,她要是死了,咱们得一起陪着!妇产科有个上了些年纪的妇女把我爹拉到一边儿,这月子病只能养,我听说要千年鲜参和千年灵芝加黑蚂蚁熬水连洗带喝能治好。
为了这句话,我爹天天穿林子,像个疯子一样在雪地里扒着,白天黑夜地扒着,三九天的土地比石头都硬,我爹的手破了,血染红了一片雪地又一片雪地。后来林场的弟兄都来了,大家拿来了锹和镐,说别劝了,帮他一起挖吧,挖得着挖不着的,挖吧!不挖,铁棒槌就疯了。
文秀来拉我爹,我爹一把推开了她,她摔倒了,头磕在镐把上,鼓起个青包。我文秀婶子爬起来绝望地看了我爹一眼,我文秀婶子走的时候背影很坚决,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一米厚的雪地里,哪里去找千年的人参和灵芝呢。其实找到了也没用,那个为了保全自己信口胡诌的偏方不会有用的。我娘该着短命。也或者是他们太相爱,舍不得分开,就一起走了。
我一直想接我爹离开这里,我爹每一次都说同样的理由,山子,你看这寒葱河的人都快走光了,树没了,人走了。当年的寒葱河,热闹哇。打零工的,开店的,南来北往倒木材的……现在都走了,学校也黄了,娃娃也走了。我不走,死也得死这儿。我得陪着他们,说说话儿也好啊。说说话儿,地下的人不寂寞,这些树不寂寞,我也不寂寞呢。
是啊,寒葱河的树没了,都走了,我也走了。
我听见一阵低咽,回头,泪水在朵拉年轻的脸蛋儿上静静地淌。我扳过我爹的脸,他目光呆滞,脸上亮晶晶地,花白的胡子上沾满了眼泪鼻涕,我掬一把河水给他洗脸,我发现三伏天穿着羽绒的爹,像冰块儿一样又凉又硬。我像抱个孩子似的把他抱进了屋子,在我的怀里,他僵成一截儿被虫子蛀空了的朽木。
很多事儿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比如这寒葱河曾经的热闹繁华,文秀儿娘拿着刀架在脖子上让他在我和文秀儿间做选择,他眨着狡黠的小眼睛下河摸鱼给我吃,他用棍子一样的手指给我浆洗缝补,他铁簸箕一样的手掌打我的屁股。还有,我考了一百分后他眯成缝儿的小眼睛。
我是大眼睛,双眼皮儿。
后来我关了手机,我甚至没有告诉妻我爹已进入弥留状态之中。我知道她不感兴趣,这一生,真不知道她会对什么感兴趣,朵拉变了个人似的,她不在张扬她的青春美丽,像寒葱河的婆娘一样走进厨房,虽然她经常把粥煮干,把菜炒焦,但看着她帮着我给我爹毫不避嫌地擦拭身体的样子,我第一次闻到了女人的味道,家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沉醉不想醒来的味道啊。很多次我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偷看朵拉忙碌的身影儿,很多次我潸然泪下。这个让我深深爱着的姑娘,与我只隔了那么一点距离,只那么一点距离啊。
我把爹葬在拉古叔和我娘旁边,两个圆鼓鼓的坟头像是两个宽大的肩膀,为这片空荡荡的山头竖起一道挡风的屏障。我想,挡住了肆虐的山风儿,那些小树,该快快地长大了吧?我问朵拉,朵拉用微扬的嘴角儿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我坐在河边,像我爹一样,面对着青山,面对着寒葱河,面对着河那岸我爹栽下的树苗。朵拉留下的信在我的手里随着微风舞动着,她说,谢谢你的故事,我在这个故事里长大了,现在,我要去遥远的地方去生活了,我要去找完全属于我的“拉古”,在阳光里和他狠狠地相爱……。朵拉终于离开了我,这世上,所有的相聚都是为着别离的吧。我没有找她,只是坐在河边将祝福发自肺腑地送到河那岸,她的身边。
在我的泪眼中,青蛙跳上岸,鱼儿在水里游,蝴蝶在枯萎的地瓜花儿上蹁跹,小草在微风中抖成我爹的样子。我不知道山那边有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用浑浊肮脏的目光,穿越那些瘦骨嶙峋的小树,或许没有,或许有,那么,我们的目光会不会相逢,相互涤荡呢。
我转头,那边,还有那边的那边,清瘦的青山,我两个爹的足迹曾经踏过却没有机会再一次踏上的地方,要是有更多的树苗长在那里,是不是会让寒葱河更丰腴一些呢?
我直起身儿,活动活动僵硬的躯干,拨通了秘书的电话:联系苗圃,我要红松苗子,越多越好。我想,我该做点直立行走的事儿了,为着我地下的两个爹,为着我自己,也为着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吧。
几辆汽车狂躁地轰鸣着冲进深山,我看了一眼,是运材车。朝着那些年幼的树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