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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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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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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的茄子

悲伤的茄子

作者:陈华

你知道生茄子的味道么?十五岁那年夏天,齐刚问我。

我摇头:我就知道茄子是菜,我妈一个夏天都在炒茄子。

菜园里提溜八挂的茄子在眼前荡来荡去,一片紫莹莹。炒熟的茄子条像一条带着温度的蛇,随着我的口水 “咕咚”一声钻进肚子。

西林村地势低洼,大部分都是甸子地,只有茄子愿意在这片土地上勃勃生长。

齐刚起身跑进午后毒辣辣的阳光里,我从斑驳的木头窗框里看他。他两条麻杆腿在宽大又短小的裤管理荡来荡去。大约是衣服、裤子太短,齐刚的小臂和脚踝都裸露着。跑起来裤管伸伸缩缩,却总也够不着脚面。

不远处的菜地里,齐刚猫着腰在茄子地里闪来闪去,他的身影和菜地里秫秸扎的假人一会儿交叠,一会儿分离。我目光迷离,分不清哪一个是假人,哪一个是齐刚。

当齐刚返回热得喘不动气的小屋时,手上托着几个紫莹莹的小茄子。他把茄子倒在露出白茬的木头桌子上。拿起一个从中间掰开,对着里面白花花的茄肉就是一口,他的小眼睛盯着我,香甜地咀嚼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惬意地眯缝了眼。那双眼睛实在太小了,像刀片不小心划了一下,裂开一小条还没渗血的划痕。两个小黑豆似的眼珠在缝隙里狡黠地滚来滚去。

我迟疑着也拿起一个,学着他的样子掰开,咬了一口。

绵软、清香中透着淡淡的甜味儿。这味道瞬间滋润了我寡淡的味蕾。我又紧着咬了一口。

齐刚有些得意地看着我,一缕头发耷拉下来盖住他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有些外翻的嘴唇更加快速地咀嚼着。

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走了。他边吃边说。

去哪儿?

山外,安阳城。那是个好地方,听说弯腰就能拾到钱。

我吃着香甜的茄子,眼前随着他的描述铺开一个画面。

海市蜃楼般安阳城的街道上,到处散落着花花绿绿的钞票,齐刚的小眯缝眼的缝隙里闪着灼灼的光芒,挥舞着宽大的衣袖,在捡钱。

我也去。我把茄子皮丢在一边。

你不行,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你还没长成,再长几年,哥混好了回来接你。他把我丢在一边的茄子皮拿起来,看了看,在贴着茄子皮厚一些的地方又龇出龅牙啃了啃。

他这个画面定格在我十五岁的夏天。

很多年后,我记不起他很多表情。而这个夏天吃生茄子的间隙,他从眯缝眼的缝隙里瞄我的样子却越来越鲜活。那双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惬意和能够战胜一切的无畏。

齐刚他妈拖着长音骂街的时候我们正在场院的草垛上昏睡。草垛下面,散落着一堆茄子皮,清晰的牙印在夕照的阳光里那么清晰。

哪个天杀的、遭瘟的偷了我的茄子——

是哪个扒灰的种下的缺德种偷了我的茄子——

吃了噎不死也得上吐下泻,拉稀拉死!

养个孩子没屁眼儿——

从扒灰到通奸,从祖宗八代到玄孙,齐刚他妈一口气将落日骂得栽下西山。

最后她声音嘶哑,如一头丢了崽的母狼,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要干噎黑馍嘞——

我和齐刚趴在草垛上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哪怕一根干草的坠落都能将他妈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身上似的。

后来我想:眯缝眼挺好。能藏住尴尬、忧伤、无奈等很多情绪。

后来我又想:眯缝眼也不好,一滴眼泪也兜不住。

齐刚的小眼睛里溢出泪水,泡软了村东头场院里的干草垛。

我将来要挣很多钱,让我妈过上好日子!齐刚咬着后槽牙说。

这是个令人喘不动气的初秋。

明明立秋了,酷暑还拖着恶毒的长尾巴不肯离开。门口的杨树叶子都黄了,偶尔一片两片地飘下来。黄狗一个劲地往屋里钻,我妈挥舞着扫帚追骂:滚,滚出去挺尸。

黄狗哀叫着窜出去。

我还躺在床上,以挺尸的姿态。

汗水一层层渗出来,渗在身下的褥子上。褥子散发着酸臭的味道,这味道熏得我更加昏昏欲睡。

一直沉默成坟头石头的爸老鼠般挤进我的小屋:齐刚回来了,昨晚进的家门。

我舔舔干涩的嘴唇,脑子里依然盘旋着一个问题:一本没有指望,二本也只能去个垃圾大学。我和我的军事科学梦又一次擦肩而过。

妈的话穿过窒息的油烟,尖刻地钻进耳朵:读了有什么用?老刘家二丫头就考了这些分,也砸锅卖铁读了,还不是只混了个“大学生”的名头,回镇上的超市当售货员?

爸将半个屁股落在我床头,两只手握成拳头状拄着,像是怕把我的床压塌了,坐得极不安生。

去找齐刚吧,你们哥俩吃穿开裆裤长大的。这几年他混得不错。让他走的时候带上你。他说着,眼神怯懦地飘到门那边,看看厨房里来来回回叮叮当当的妈。又飘回来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叹口气。

油烟味伴随着“呲啦”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是铁锅与铁铲的碰撞声。我知道很多茄子在油锅里随着铁铲上下舞动着。我似乎看见紫莹莹香甜鲜嫩的茄子在铁锅里变软下去的样子。

从那个夏天和齐刚吃过生茄子后,我总是觉得炒熟,是对茄子的摧残。炒熟的茄子,像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阳痿了。

我无数次告诉妈,茄子不用炒,生吃更美味。每一次妈都瞪着眼睛骂我:败家星,炒熟了是下饭菜,生吃是个啥?刚吃了几天饱饭就挑三拣四?烧得你!

西林村的女人都会骂街。随便一件小事,一个话题,或者是什么事也没有,叉着腰在村中央黄土路上来来回回走,漫无目的,边走边骂,当骂到嘴角泛起白沫时,胸口就畅快了。畅快了的女人就回家生火做饭了。

我将来要找个不骂街的女人做老婆。我这样想着起身穿衣服。

我吹着口哨挤过爸身边,穿过妈的骂声,朝齐刚家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朝自家菜园走去,狠狠心拧下几个顶着茄花的小茄子。

齐刚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从饭碗里抬起来,他将筷子上挑着的一根烧茄子塞进嘴里:靠!迟青建,你他妈长这么高了!

我掏出茄子扔在他面前。

他撇嘴:还拿这个当水果吃?接着转回身从蛇皮袋里摸出一个红富士递给我。

我四下看看:叔叔婶子呢?

下地了。

他边将碗里的小米饭塞进嘴里边说:你爹和我说了,你又没考好!我说你从小就学习不赖啊,怎么搞的?

我边啃苹果边说:我晕考,不考试啥都会,一考试大脑一片空白,腮帮子都发麻,手脚冰冷。我他妈的就这命了。跟你走。

跟我走行,你得有心理准备,工地上比较苦。

我吐出一个苹果籽:再苦,还能比咱这穷得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苦?

齐刚将最后一个小米粒塞进嘴,又挑起一根烧茄子塞进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家里,再苦也是甜的。外面,再甜也是苦。你可得想好。

我咬咬牙:我想好了。

金黄色的头发,耳垂上亮闪闪的耳钉,白衬衣,浅蓝色夹克,朝下看,一双白运动鞋,虽然不是崭新,却也是一身好行头了。再看他有些变形的手指和指甲盖里的黑,我想:齐刚到底发财没发财呢?

齐刚——

大门口有人喊,声音甜腻,像是顶着花儿的嫩茄子。

齐刚扔掉饭碗,抹了一把嘴,朝墙上的镜子照了照,甩了甩头发。跑了。

齐刚在外面混好了,回来和老赵家二姑娘赵小安订了亲。

齐刚的定亲宴是村长主持的,那阵仗,不亚于普通门户结婚。摆了十几桌,一村子的人都来了。

订婚宴上,齐刚将一枚白金戒指戴在赵小安手指上。并约定,明年年底回来,办结婚宴。

转过年,春暖花开,齐刚带走了我,也带走了赵小安。

赵小安可是远远近近最鲜亮的姑娘。

“眼盯紧,手别慌,没有菜了快泡汤!”你丫记下了没有。齐刚提着蛇皮袋走在我前面,边走边说。

我看着一栋栋高楼,又小心地躲避着地上狼藉的碎砖头、水泥块、飘摇着的塑料布。

记下了,我说。

吃饭的家伙是个红色塑料盆,盛热面汤的时候就被烫得发软,得两只手捧着。

第一顿饭开出来后我就知道齐刚为什么半路上叮嘱我了。

三个一人高的大塑料桶里,一只装着米饭,一只装着炒卷心菜,一只装着海菜蛋花汤。

米饭有的硬,有的软。硬的像是夹生了,一粒一粒地散着,软的像是水多了,黏糊糊粘在一起。炒卷心菜白惨惨地,嚼在嘴里咯吱咯吱脆响。汤勾了芡,黑乎乎地,看不见蛋花,不知道是不是海菜的颜色。

黑压压一片人围着三只桶。

这顿饭吃完后,感觉齐刚给我的建议远远不够,得加一条:

眼盯紧,手别慌,没有菜了快泡汤!

速度快,见缝抢,首次盛饭半碗装!

工地上吃饭,是有学问的。

我的工作简单,就是往空胶皮桶里面装满混凝土。

两只桶从地面到高空,来来回回。两只通在空中擦肩而过的时候,就是我小憩的时间。看着在空中的桶,我想:一天五十块,一个月一千五百快!一个人民教师工资也就八百多块!还读什么鸟大学!

那天夜里,手掌和手臂开始胀痛。

木板搭成的空地上,并列睡着一排男人。各种粗重的呼吸声、呼噜声、磨牙、放屁、梦里骂娘声,混合着各种味道,打破了夜的宁静与安详。

早上起来,胳膊已经疼得伸不进衣袖。

赵小安在一家酒店做了服务员,一去应聘人家就看上了。一米六五的个子,窈窕有致的身材,白净的鹅蛋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虽然衣裳土气,还是在一群姑娘中脱颖而出。

那阵子赵小安隔三差五来看齐刚。

每次来齐刚都像过年似的,小眼睛笑得全都躲进了眉毛里。赵小安一来,齐刚就拉着她躲开工地上一群汉子失火的眼神,去完工的那栋楼后面。

后来,赵小安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楼一天天升高,齐刚的脸也一天天阴沉。

这个活儿干了三个月,齐刚就带我离开了工地。

老板光吹牛许诺,就是不发工资。理由千奇百怪,每一次都很充分,也令人觉得无话可说。

赶紧撤,三个月工资不少,可别他妈的搭上更长的时间。工钱日后回来要。齐刚说。

我托兄弟揽了个活儿,挖地沟。本来想着多找几个兄弟一起干的,又想着你丫的跟着我出来,好几个月的冤力气出了,还没拿到一分钱。就咱哥俩干了。

中秋节那天,齐刚买了袋酒鬼花生,一瓶刀烧子。拉着我走出工地,在附近公园的一个石桌边坐下来。

兄弟,咱过节!齐刚边将刀烧子倒进两个纸杯边说。

月亮很大,也很圆。空气中隐隐沁着桂花香。

我将刀烧子倒进嘴里,热辣辣的直抵肺腑。我把一粒花生扔进嘴里,想起了妈炒的茄子。软软的,糯糯的,很香,也很下饭。

出来几个月,给家里打过两次电话。妈再不像从前,话里话外装满了巴结与讨好。

路上人稀了,车辆也少了。远处站岗执勤的交警也走了。

有个衣着光鲜的女人牵着一条雪白的长毛大狗从我们身边走过,狗朝我们看了一眼,伸出鼻子好奇地嗅嗅,又有些后悔与嫌恶地摇摇狗头,像马儿一样响亮地打了个响鼻。女人扯了扯绳子,骂狗:快走!不知道干净埋汰了!

对面楼房窗口的灯次第亮起来。

我想问问他和赵小安的事儿,没敢开口。齐刚把剩下的酒均匀地倒在纸杯里的时候,手有些抖。

酒真辣,花生真香。

夜色中隐隐传来虫鸣,还有隐隐约约的笑语喧哗,也不知道是哪一扇窗子里传来的。

你看!齐刚忽然伸手指着对面楼里的一扇窗子叫。

那是一个落地大窗,正对着我们。室内的灯光将一个女孩子窈窕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出来。她穿着紧身衣,刚刚发育好的身材玲珑有致地展现着。仰头,舒展双臂,踢腿……一系列舞蹈动作优美,行云流水般流泻开来。

我们停止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停止了咀嚼一半的花生米;也忘记了纸杯里为数不多的刀烧子,眼睛直了。

我从来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会这样柔美,像失了筋骨般地,随着长发飘舞摇曳着。仿佛身体不堪长发重负随着长发去了。那腰身,像是就要折断,又柔韧无比折不断。

我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乳房,随着一个一个舞蹈动作时而大一点凸出来,时而又小一点,微凸,摊在伸展着的胸脯上……

这一瞬间,我的身体像冬眠醒来的野兽般狂躁不已。我似乎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哗啦啦地响。

这是为我和齐刚的专场演出,包括舞毕谢幕,那深深的一鞠躬,都像是只对着我们俩。

我听见齐刚“咕咚”一声吞下口水说:等地沟的活挣了钱,哥带你去找个妞,开开荤。

我就想:齐刚是不是已经开过荤了呢?是和赵小安还是别的什么女人?

齐刚似乎站不稳,我一只手搀着他的腋窝,他半个头靠在我身上。他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碰见一个垃圾箱。

一个绿色的,硕大的垃圾箱。上面写着:可回收垃圾。齐刚像探险者发现了宝藏,一把推开了我,嬉笑着冲了过去。

我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些东西。

一双半新的皮鞋,一件西装,两件衬衫,一件灰色,一件月白色。还有一根皮带,齐刚在月亮下端详着叹:他娘的!皮尔卡丹!我刚要凑过去看,他“嗖”地一下藏到了身后。

齐刚只把月白色衬衣丢给了我,说:你丫的现在不用打扮。先可着哥。

齐刚把西装套在身上,有点大。又换上了半新的皮鞋。腋下夹着灰衬衣,手里提着皮带,他开心地在月光下手舞足蹈,皮鞋似乎有点大,他的脚步踢踢踏踏。

月亮正当空,起了微风。桂花的香味儿一阵阵袭来。城市真美,城市的夜色真美。我贪婪地吸着空气中的香味儿,醉了。

这晚真是运气好,在我们走回去的路上,与一个中年女人提着两个袋子擦肩而过。她边走边嘟囔:败家媳妇,这个过日子法,啥日子能过好?齐刚听到这句话,像执行任务的警犬嗅到了犯罪分子的味道。他立马停下了脚步,并示意我和他一样若无其事的站在原地别动。

那晚,我们吃到了月饼。

地沟在城乡结合部。

现实再一次给齐刚的天真一记响亮的耳光。

齐刚包下的四条街地沟,看似平整的地皮下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水泥块。一䦆下去,火星四溅。

计划一个星期的活儿,我们俩起早贪黑干了将尽一个月。

过度的体力消耗,已经不是一个“累”字可以诠释。披星戴月一整天的劳动结束后,躺下就昏死过去,一夜不翻身。公园的木质椅子很硬,早上醒来头皮发麻,浑身酸疼。

力气耗光的时候,我和齐刚会吼劳动号子。我们自己编的劳动号子。

青建加把劲啊——

嘿吼——

齐刚用力气哦——

嘿吼——

挣钱!挣钱!——

挣钱娶小安……

“咣当”一声,齐刚扔掉了手里的䦆头,一屁股坐在沟边刚挖出来的新土上,大口地呼着气。随着一口一口气体的呼出,齐刚的身体委顿下去。

那一个月,我们没有住处,天天夜宿在公园的木头长椅上。我的手臂从肿胀疼痛变得麻木,后来变得粗壮。手心里的血泡破了结痂,结痂破了再结痂。最后生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我们每天骂娘,边挖边骂。骂得比西林村的女人都花样迭出,都狠毒。后来,我们就沉默了,只机械地挥舞着手里的䦆头、榔头、铁锨。

每天晚上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八点半。那个时间,那个落地窗。窗里的女孩子,会准时起舞。

䦆头、榔头、铁锨也像我们一样敛了心性,再遇见石块不会再发出清脆的声响,也不会火花四溅。

工地那三个多月的工资还遥遥无期。

这一次没有拖欠,我和齐刚每人拿到了一千八百元钱。

拿到钱那天,齐刚拉着我去了发廊。他牛哄哄地告诉理发师,上次焗的是土黄色,这次焗一个醒目帅气的金黄色!

于是,后来齐刚顶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样子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焗了油,穿上那件灰衬衫,穿上半新皮鞋,系上皮尔卡丹皮带,齐刚果然精神焕发。帅气了不少。

走,陪我去见个人。他对着发廊的镜子照了又照,边照边转身侧脸变换着角度欣赏自己。金黄色的头发就随着他的动作颤抖,散落,飞扬着。

我没问见谁,就跟着走。

我心里知道,他是去找赵小安。

也知道,他找不找,结果都是一样。

赵小安变了,原来土气的衣服不见了,一件质地很好的鹅黄色的连衣裙裹着凸凹有致的身子。马尾巴不见了,齐肩的秀发披在裸露的香肩上。电视里明星似的。

齐刚站在她对面,那身拼凑的衣服再不能给他带来丝毫优越感。他有些局促地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不时地踢一下地上的什么东西。我站在一辆红色轿车后面看着他们,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了很久,有时候很激烈,有时候又和风细雨。他们说到和风细雨的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安静地离开?

正当我犹豫是不是离开的时候齐刚转头向我走来。

他的手依然插在裤袋里,转头时金黄色的头发很帅气地震颤、飘扬着。

他是笑着转过身的。

刚转过身,一个痛苦得扭曲变形的表情就生成在他脸上。

齐刚——赵小安叫,声音依然甜脆。

齐刚转回头,川剧变脸似的换上一个洒脱的笑靥。

赵小安不知道把一个什么东西塞给齐刚,转头跑了。齐刚愣了,看着赵小安裙袂飘飘的背影。张着手,半天合不拢。

握紧拳头,再转身。一个更扭曲变形的痛苦表情印在他脸上。

赵小安再没回头,飘进了酒店气派的铜质旋转门。

齐刚朝我走来,脸上已经换上了平时的笑,他假装若无其事洒脱地一扬手,一件亮晶晶的东西就飞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走,回去喝点,他仰着金黄色的头颅说。

去哪儿?我问。

老地方。他说。

老地方,老石桌,老刀烧子,老酒鬼花生。

我和齐刚就是这时候分开的。

这之后,我去了一家公司,先做保安,后做销售。

齐刚继续辗转各个工地,每换一个地方,他都兴奋得像是掘到了金矿。他会在电话里叫:迟青建,我他娘的这次要是不拿到一个整儿,就去跳安阳城的护城河。隔断日子齐刚又会在电话里说:迟青建,你他妈干啥呢?咱多长时间没喝点了?

我在电话这头似乎见他财迷的小眯缝眼里,流出些憧憬来。我也能看见他像被抽去了筋骨的癞皮狗一样,无助地低着头说电话,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路边的马路牙子。

有一阵子齐刚学会了西林村女人骂街。从扒灰到通奸,从祖宗八代到玄孙。又加上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骂出了新水平。

后来就不骂了,他似乎习惯了在希望与失望间徘徊。

那一千八百元,成了我人生第一笔启动资金。

我拿出一部分钱买了几本关于销售的书,边读书边在一家物业做了保安。

半年后,我进入房地产公司做了销售。

安阳市真是个好地方,几单生意做成后,我拿到了一笔不少的提成和奖金。我寄回家一部分,其他自己偷偷存上了。

电话那头妈的语气很温柔,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对儿子的牵挂与想念。

我认识了一个安静温柔的姑娘,我确定她永远不会像西林村的女人那样,边骂街边撸一把鼻涕甩出去,再把手朝裤腰上擦擦,接着骂。但是在她面前,我得藏起自己的懦弱与不堪,也不能随便吐痰吸溜鼻涕,吃饭的速度也慢了几倍。

总之,我不能被心爱的姑娘看扁。我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放屁,如果屁到命门,也要碾碎了出溜出去。为了不放屁,每次约会我都尽可能少吃东西。

为了能娶到她,我拼命拉单子,争取客户。

为了博户一笑,我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甚至人事不省。

接到齐刚最后一个电话是一年后的夏天。

江南的夏天,即便是夜晚,也热得喘不动气。

你出来,陪我喝点。齐刚说。

齐刚声音沙哑疲惫,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我心里一惊:好像很久没有听到齐刚意气风发的骂人了。

在哪儿?我吞下客户递过来的一杯啤酒问。

老地方。

昏黄的路灯把齐刚的影子拉长了很多。长长的影子坐在石桌边。石桌上只有一袋酒鬼花生,却有六瓶二锅头。其中一瓶已经喝掉了一半。

我坐下来,习惯性地仰头朝那扇窗子看去。

别看了,不跳舞了。齐刚把白酒倒进纸杯递给我。

我瞪着他。接酒的手定格在灯影里。

白血病。头发都没了,人瘦成了一把骨头。齐刚又说。

我接过杯,灌了一口。二锅头远不及刀烧子。轻描淡写又略带一丝苦味地落进了肠胃。

齐刚端起杯,对着我举了举。我看见了一张疲惫不堪脏兮兮的脸。黄头发已经被新长出来的黑头发逼到了发梢,一副再无立足之地的样子。盖在他布满血丝的小眼睛上。

她最后一支舞是单独跳给我的。齐刚说。

她一定很早就发现了我们的偷窥。不然那天跳完后她不会朝着这边挥手再见。

我忽然心里酸溜溜的,他妈的,凭什么只对着齐刚一个人跳舞、挥手?

我们喝光一瓶二锅头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来,他手臂上托着一件雨披。路过我们时转着头一直看。齐刚就叫:看什么看,想喝几口就过来啊,都他妈站着撒尿的,磨叽啥。

男人姓张,名字没记住。酒量不好,才喝了半个纸杯就语无伦次。趴在石桌上哭了。说因为彩礼钱不够数,儿子的女朋友吹了。老家娶媳妇的标准涨了。

涨多少了?

我和齐刚一起问。

要一心一意,就是十一万一千一百。这是基础礼金,不算上车费、进门费、离娘费、压床钱、四色礼钱、改口钱……对了,还有五样金首饰,还要有城里的房子,老家的房子都不行。当然,还有车子。

老张顿了顿,像是说累了说不下去,半晌,又说:这个都不算,现在村里在流行一句顺口溜:有车有房,有爹有娘(爹娘留着带娃用)。

他妈的!我和齐刚一起爆了粗口!

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特殊在哪里也不知道。或许这是一场没有预约的,属于男人的聚会吧。

公园里的小石桌边不停地有人加入进来。

六瓶二锅头喝光了,那个号称什么公司董事长的又打电话,电话打得很像董事长的样子:对,就要那个酒,二锅头!少废话,就那个,别的不要!拿几包酒鬼花生!别的不要!这么多废话!不一会儿,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就搬了一箱二锅头,还有几袋酒鬼花生送来。送来又不走,远远地垂手站着,董事长扭头发现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司机就走了。

董事长日子也不好过,老婆是穷困潦倒时娶的,因为穷,没得选,不可心。前些年也算知冷知热,后来因为他找了情人,对他除了伸手要钱再无他话,而情人除了要钱还想要陪伴。董事长老了,陪伴小情人就有些力不从心,后来,就什么故事都有了。

董事长也喝醉了,一个劲地拉桌子上的张大哥起来接着喝。

我吐了,吐的时候眼前晃动着一场场酒局,以及酒局上签字的单子。我的胃又开始绞痛,它翻转着,扭动着。抗议着我不停倒进去的液体。我又吐,吐出了一脸泪水。

开始是哽咽,后来是咆哮。

我的情绪和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泛滥开来。

我咆哮的时候,有只手递过来一张纸巾。

那是个年轻人。

他也坐在石桌前,他坐下后,石桌满了。

你个小屁孩来干啥?这是男人的聚会!

老张说。

你个毛头娃娃,还没开始真正的人生嘞!这真是男人的聚会!

董事长说。

你知道啥是爱情么?没经历过爱情,没睡过女人,你就是个娃娃!这真是男人的聚会!齐刚忽然哑着嗓子,老气横秋地说。

年轻人自己倒了半杯白酒。一仰脖子,干了。

他忽地站起来,一只脚踩在石凳上,像列宁一样撩了一下衣襟说:我还没正式谈过恋爱。但是我心里有一个姑娘。她活泼、漂亮、纯洁。

但是,他声音忽然委顿下去。今天,我们车间有个工友,被飞起来的齿轮割伤了脸。十几厘米的伤口,就差一点,割到眼睛。里面的肉翻在外面,血水顺着伤口,小河水一样流出来。我送他去医院。路上他问我:这能不能算上工伤啊!药费厂里能给报销么?给他老婆打电话,他老婆听了第一句话居然是:你去医院了?那孩子放学谁接?晚饭谁做?我下班得直接去照顾我妈,不去也不行的,我们没有拿钱,再不去照顾,我的姐姐弟弟会找茬的。再说,我妈会饿死的。又说,你咋那么不小心……那哥们一只手用毛巾捂着脸,一只手打电话,他老婆说一句话,他的脸就抽搐一下,一抽搐,血流就更快地涌出来。他顾不上那些血,半边没受伤的脸,挂满了犯了错误的孩子样的表情。

血水洇湿了毛巾,滴滴答答流下来。司机不乐意了,要求追加洗车钱……

缝合结束后,那哥们问医生,我能回家不?孩子没人接,饭也没人做。医生说:你最少得在医院住一个晚上!观察,消炎!

几个男人都不说话,只有路灯吐着晕黄的光,像毒蛇吐出的芯子。将醉醺醺的男人们吞噬了。

年轻人说到这里忽然变了声: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和心爱的女孩子表白,我不知道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她变成工友妻子那样的女人……

齐刚倒像是喝清醒了,看着一桌子原本应该陌生的男人。

他眼神很冷。

这是我吐够了猛然抬头发现的,我迎上了他的目光,浑身一机灵。

远处传来警车的嘶鸣声。

齐刚被判处死刑。

赵小安被酒店老板睡够了赶出来的时候,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走投无路的她又找到了齐刚。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三个多月的工资还没要回来。赵小安生孩子是难产。她死的时候求齐刚:和老家的人就说孩子是咱俩的。又说:这辈子欠了你的,下辈子还吧,这辈子,没机会了。

其实齐刚只打了那人一啤酒瓶。一只装满啤酒的瓶子,打在太阳穴上,砸进去一个坑。

我给齐刚找了律师。企图弄个死缓。那人的老婆孩子不乐意,哭得不行,要求伸张正义,讨公道。

明天是齐刚执行枪决的日子,我打算去送送他。

律师说:你不能去。

为什么!我瞪着刚买的酒鬼花生和刀烧子吼。

因为你不是直系亲属!律师面无表情地说。你买的这些东西不会允许他吃,不合乎标准。再说,看守所会安排好死刑犯的最后一餐的。律师用冰冷的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去了老地方。

把酒鬼花生和刀烧子摆在石桌上。刀烧子热辣辣地穿过我的喉咙。今天的刀烧子没兑水,很纯,也很有力道。像一颗巨大的电击火球,一路窜着火星子,落尽胃里。

我拿出一个空杯,想倒一杯酒给齐刚,告诉他,兄弟只能这样送你一程。刚倒了一口就顿住,齐刚还没死呢!我就这么迫不及待祭奠?我把酒倒进嘴里,把纸杯捏成一团扔了出去,就像齐刚那日扔那枚钻戒。

落地窗帘像舞台帷幕,缓缓拉开。那个姑娘,长发飘飘,翩然起舞。

老张、董事长、小伙子都来了。大家都坐在石桌前。

齐刚没来。他在看守所。

路灯亮了。今晚的路灯格外明亮,像是穿越时空的极光。

齐刚坐在我们对面的极光里,黑头发终于将最后一缕金黄色赶走了。齐刚的头发真黑,像深沉的夜色,又像姑娘无邪的黑眼珠。

一世界的黑笼罩了齐刚的头顶。

他看着我,龇着龅牙。却不是“笑”的姿态。他的笑,定格在几年前那个夏天,眯缝眼牵动着嘴角,说:你还没长成,再长几年,哥混好了回来接你。

我们静静地互相看着,任时间在极光里缓缓地流淌。

时间到了,极光慢慢暗淡下来。齐刚站起,转身。

他说:茄子是蔬菜,不是水果,不能当水果吃。兄弟,你以后记住这句话。

我哽咽着叫:齐刚——

齐刚转过身。

我语塞。说什么?再见么?明天奔赴刑场枪决,何处?何时再见?

齐刚笑笑转过身。

齐刚——

我又叫。

齐刚又转过身。我又语塞。

保重?对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人说保重?这得多滑稽!

永别?

这,真他妈的!

极光散去,帷幕闭合,黑夜统治了整个世界。

夕阳西下,又是一年金桂飘香。

这座城市真美。

一个作文辅导班虚掩着的门里,传出一个小女孩的朗读声:

大风能吹走一张纸,却吹不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

那是因为风小了,风大,什么都能吹走。我对着门里的孩子说。

这是二零一三年秋。

      齐刚的生命,定格在那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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