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还是那座山,绵延婉转。树还是那些树,也不见粗多少。蝴蝶儿依旧蹁跹着热闹着。只是脚下的土路似乎窄了,肩膀左右一晃便碰到了路边的枝枝叉叉。
阳光里的土蒿晒出些香味儿来。我似乎听到了成千上万的蜜蜂,嗡鸣着,自远处的山坳里,成群结队、振翅而来。
沙哑苍劲的民谣伴着蜜的嗡鸣飞过耳畔:
蜜蜂春繁有前提,大寒要过心莫急。
雨水一到万物喜,绿遍枝头春油滴……
两个稚嫩的声音跟着唱起来:
蜜蜂春繁有前提,大寒要过心莫急。
雨水一到万物喜,绿遍枝头春油滴……
那些年,我和小竹唱着这首养蜂人的七字歌谣捉蚂蚱、逮蝴蝶,跳遍了山坳里的每一条田埂。胸口一阵莫名刺痛传来,我皱了一下眉毛,吸了一口冷气。人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当年拼了命离开这片土地,如今又跋山涉水千难万险地寻回来。我到底在寻什么呢?
近几年常做些奇怪的梦:梦里的我站在几十层高的楼顶,或者塔顶,总之很高。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坠落,伴随着坠落的是我凄厉的嚎叫声。或者一低头发现自己没有了双脚,像个僵尸般地在城市的马路上跳跃着,后面还有很多追着的恶鬼。午夜或者凌晨惊醒,一身冷汗,心脏突突地跳。咽口唾沫把心脏吞回去后就沉浸在刻骨的空虚里去,仿佛时空里万物皆空,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还有一些灰蒙蒙不知年岁的石头。黎明前的这些醒来,让人无助得想死。
拐过一个弯儿,山坳就在眼前了。我似乎闻到椴树花的香味儿,在热辣辣的空气里,氤氲流转。我看见了那块儿空地,绿油油的小草在太阳底下发着抖,蒲公英花开得很热闹,那抹娇黄儿星星点点地洒在如缎的草地上。马架子空着,一扇破门半挂在门框上。里面地上有一些被丢弃的凌乱。我站在门口咳嗽一声儿,一只老鼠从破棉絮中钻出来仓皇逃去,紧接着又一只,我猜它们是一对爱侣,我打扰了人家。
我转回身儿,这里应该有排列有序的蜂箱和成千上万的蜜蜂儿。还应该有个女人,两个孩子。为什么没有呢?这个季节应该在的。
村里很多土地都空着,一路上放眼看去,大片的荒芜让人心生绝望。没有多少年轻人安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即便是弃了土地成立的工厂还闹工荒呢。现在的农村有了一个代名词叫“留守“。
但是眼前这片空却像一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有些窒息,心像在梦境里般地迅速下坠。难道蜜蜂也像土地一样被遗弃了?我双腿一软坐在草地上,司机小赵“砰”撑开一把印花儿天堂伞,一片阴凉遮在我的头顶上。
颜总,后天就要手术了,明天一早就得办理住院。而且气象局发布蓝色预警,今天至明天有特大暴雨,我们要早早回去。
小赵,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就在对面那个小村长大。那个村叫赶花儿村,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听我爹娘说,小村四面环山,山上多椴树,椴树蜜是蜂蜜的极品。养蜂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赶那一季椴树花儿期,才有了赶花儿村这个名字的。我心口憋得慌,此刻只想说点什么,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一点。只是跟前儿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愿意不愿意听呢。
颜总,您都坐了半天了,要不我们回吧,今天有大暴雨啊!山路不好走呢。再说您今天不该跑这么远的路,不该受累,该躺着休息。养足精神,做手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的眼前演电影儿般地转过一些画面:肩膀搭着白毛巾荷着锄头的爹、家里家外忙来忙去的娘、不善言辞的哥哥、皮猴子一般的弟弟。我的原木篱笆、篱笆墙里的鸡鸭鹅狗、烟囱里飘渺的青烟以及青烟飘散后弥漫在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儿……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在这里坐着,一会儿我的爹就荷着锄头从那边走来了。但是我又不得不清醒地承认,哥哥弟弟和我一样,早早地弃了土地进了城。我的爹娘,也被我关进了钢筋水泥浇筑装修精致的笼子里。他们都和我一样,失去了最原始最心无城府的笑靥。其实这里没有我的亲人了,我说:我十八岁那年离开这里。十八岁之前,我没有心事,抓蚂蚱、逮蝴蝶儿、采野菜,漫山遍野地疯跑。那可真是一段好日子!我扭头看,小赵一脸的漠然。这个与我隔着一个时代的孩子,还是没有兴趣听我念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就是想说,谁听?或者不听都不重要。我接着自言自语: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有个养蜂人来这里,他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儿子,他的皮肤很黑、眼睛很大、牙齿很白。他一笑牙齿就跳出来,可惜他是个有些犹豫的少年,很少笑……
颜总,手术不能耽搁了,刘书记昨日还打电话叮嘱过,他可是最关心你的人!我笑了笑,乳腺癌晚期。我把消息送出去一个月,最关心我的人却只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打给了我的司机,呵呵。
小赵,你知道么,那年我八岁。我在田埂上遇见他。问,你不是我们村的,你是谁?他裂开嘴一笑,那牙齿白的,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他说,我们是养蜂的,我爹说我们是追花儿赶蜜人。他说,春采柳,夏采椴,秋天围着农田转。冬天,我们就去山东,那里的枣花儿、刺槐等着我们呢。我从没听过这么美的语言,一下子被他的话迷住了。撵着花儿期跑的日子该有多好!我想象不出村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更不知道遥远的山东怎么冬天还会有枣花儿、刺槐?他们那里不下雪么?他抬起下巴看着天说:我爹对那些蜜蜂比我好。他说这话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一丝失落像流星般地划过。我的心紧了一下,过去拉了他的手。他的手和我差不多大,软软的,湿湿的,那一年,他十岁。我们坐在田埂上,拉着手望着对面的小村,深深浅浅地说着话。他说我没有娘,你有么?我说有啊。娘给做饭、洗衣服、还给梳小辫儿。他说有娘真好!我说你撒谎谁没有娘呢?他就生气了,甩开我的手:我就没有娘!我没撒谎!他生气的时候那口能晃花眼珠子的白牙就不见了,嘴唇抿得紧紧的,眉毛拧成个小疙瘩。那时候我们经常吵架,吵了就吵了,各回各家,隔日照旧牵着手满世界疯跑。他笑起来声音很大,能把树林子里的小动物吓得嗖嗖地跑,他站在田埂上手搭成喇叭圈叫:双叶儿——双叶儿。我也叫:小竹——小竹。叫完了拉着手听大山的回音把我们的名字送到遥远的地方。
我说小赵你知道么,如果我不进城,现在我就是这里的一个农妇。撵鸡上架赶猪进圈,夜夜枕着自家男人又粗又壮的胳膊一枕黑甜。如果那样,我想我不会失眠,也不会做噩梦。
他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脸孔也黑,经年不见一丝笑容。他割了蜜就端一小碗儿扔在我们面前。远远地挖一锅烟叶看我和小竹吃。沾着饼子吃、用树叶儿挑了吃、用手指头沾了吃、互相喂着吃,嚼蜂蜡喝蜂蜜水……吃得满脸满身都是,那个香甜啊!惹得蜜蜂成群地跟着转。那一刻他爹的眼神儿就不那么僵硬了,慢慢柔软起来。
小赵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我扭头接过来。他挨着我坐,我看他一眼,他的眼神笃定悠长。我知道,他已经安下神来做一个倾听者了。
后来我问小竹,你爹为啥不笑?
他说:他是心疼那些蜜蜂,流蜜期的蜜蜂的生命只有一个月左右。他爹说他的命就像这蜜蜂,没了辛劳就没了命。只为这一世辛劳而来。小竹说他爹还说过,其实这世上的很多人都像蜜蜂,每天都忙忙碌碌,但又不知忙些什么,为啥忙,仿佛他们的生命也像蜜蜂一样,只为这一世辛劳而来。
还有,还有….
还有啥?快说!
还有,我娘跟着一个挖煤的东北人跑了。我娘跑了他就不笑了。所以,我没有娘。那一天,我的心又紧了一下。又拉起了他的手,那一年,我十三岁。小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轻轻挣扎了一下,脸就红了。看着小竹的脸,我的脸也红了。赶紧松开了他的手。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拉过手。但每天都会见一次,我背着书包从那条小路上走过,远远地放眼过来就能看见他。他站在整齐的蜂箱间看着我笑一笑,牙齿很白。我看一眼他唇齿间的那点白就笑着跑了,一直跑到脸红了、心砰砰直跳。后来,河边、田埂。或者我家附近,见了或许说话,或许不说,远远地相视一笑就走了。
日子就那么飞逝而过。我们的个子如春雨里的野草般疯长,我的身体开始迅速膨胀,月白色的确良褂子似乎兜不住我小兔子般一走路就颤着的双乳。娘给了我一块白布条,我羞涩地勒住了它们。
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家隔壁邻居远嫁城里的秀子回娘家。她桃红色的翻领上衣腰间捏褶儿,显得腰肢很纤细。要知道那时候农村的姑娘是没见过这样的衣服的。深蓝色牛仔裤包着圆润的屁股,她烫了我从没见过的大波浪。脸擦得细白细白的,还戴了一对儿亮闪闪的大耳环。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都变了。她不再说俺爹、俺娘。她说,我爸、我妈……她的高跟鞋深深地扎进我的视线里。
娘没怎么反对我离开小村。她说过,你将来要是能不再过这土里刨食的日子该多好。你看看人家秀子!她说这话时用细细的树枝使劲地挖着指甲盖儿里的黑泥。
你们没告别?
有,我告诉小竹自己想要进城的时候他生气了。他生气的样子像他爹,黑着脸不说话。狠狠地把手里的蜂脾仍在地上,受了惊的蜜蜂成群地向他扑过去。只一会儿他的胳膊上、脸上就起了几个大包。其实他要是说几句挽留的话我就会动摇,偏偏他是个榆木疙瘩,我也生了气,跺跺脚哭着走了。
那,你就遇见了刘书记?
刘书记?呵呵,刘书记是后来的后来。
走出大山后我在秀子家住了一年多。秀子家只有一间屋子,一间小厨房。我去了她就在厨房地上给我搭了个木板床。半夜,她拖着一条腿的男人去厕所,一趟一趟在我床边绕来绕去,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我身上,我吓得失声大叫。秀子出来叉着腰耷拉了脸,男人拐着腿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蹭着她的身子走进里屋。半夜里我被争吵、打骂声吵醒。渐渐地,秀子的脸黑的让人透不过起来。秀子的婆婆也不时地来家里含沙射影地说些话给我。比如,闺女来了可是日子不浅了?啥时候回啊?你看看秀子住的这点地方,挤都挤死了。秀子开始走马灯似的给我介绍着一个个男人。鳏夫、光棍、瞎眼的瘸腿的啥样儿的都有,那个年代,正常的城里人谁会找农村丫头呢。想进城,多好的姑娘都要打折的。
不满二十岁我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只有一只手的酒鬼,那年他三十岁。在公路段上班、有房子。只这两条就可以让我的娘心满意足地把我嫁了。七十年代村妞进城最佳捷径就是嫁人。我用婚姻换来了城市的居住权,也换来了城市户口。你要知道,那时要办理一个农转非户口,即便是公安局有人也要几千块的。嫁人就符合三投,不用花钱了。当然,那个男人除了这些一无所有。婚后我在路边摆了小摊儿卖炝拌菜,每天天不亮我就去早市买海带、猪皮、花生。炝拌后装在一个个大盘子里,横一块木板摆在十字路口,我的生意就开张了。男人一年只有半年时间工作,剩下半年时间,就坐在家里就着我的炝拌菜喝酒,喝醉了就骂娘。我烫了头发,穿了高跟鞋,也带了亮闪闪的金耳环。
我以为我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一切只开始于那场大雨。那年夏天的那场大雨,下得让人措手不及。阴云密布的时候我跑回家喊他帮忙收摊儿。当雨点砸下来的时候,我们俩抬着放炝菜的木板往家跑。他只有一只手,又喝了酒,一个趔趄手腕子一歪,我忙了一个上午的八样儿炝菜就全都翻落到雨里去了。我站在雨里看着一地狼藉,忽然满腹悲凉,这就是我的日子?他在一边喷着酒气骂:操你妈的,做啥不好?卖你娘的抢菜!还不赶紧收,收了卖不掉我就着喝酒也好!我绝望地站在雨水里哭。衣服都湿了,紧贴在我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是小竹在,他会不会让我在雨里哭呢?
王军这时候坐在车里从我面前经过。后来他说,一个漂亮的女人在雨里哭,是个男人都会心疼的。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装满了热辣辣的东西,让我不敢直视。他的手掌宽大温暖,他的怀抱里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儿,让我一度迷离。每个女人都是一根藤,都渴望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来缠绕、依靠的吧。他是土地局的局长,时隔不久,我变成了土地局的清扫工。他给初中毕业的我弄来了大专证。一年后,我转了正。当然,也离了婚 。他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给我买了房子。认识王军之前我没见过其他女人的身体,村里人洗澡都是趁着夜深人静在自家里擦擦就算了。跟了王军后,我去泡澡、洗桑拿。很多女人用眼角扫过我的身体,对我投来妒忌的眼神。我昂着头像只天鹅般从她们面前走过。从王军灯光下惊羡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这就是我的本钱。当我穿着市面上最流行的时装,身上挂满了首饰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利用这本钱。有很多年我都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女人。
空气更加沉闷,有薄薄的乌云翻卷着自四面八方堆积上来,小赵收了伞。
小赵,你知道么?蜜蜂是知道天气变化的,有雨的天气,蜜蜂不远飞。小时候小竹爸爸说,今天有雨,我和小竹看着晴空万里的天笑他,他也不多语。但是不多时,天边就涌来云彩,一阵冷风吹过,雨真就下起来了。
颜总,那,你后来再也没见过小竹?
见是见过的。我叹口气。
那年,我刚认识刘书记不久,之前他言语中透露给我的信息是单身的,我也认了真,上了床才知道他爱人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也是个大官儿。我很难过,三十岁了,我真的想有个家,有个男人,有个孩子,守在一起过日子。我那次回小村接我的爹娘。小村人像迎接省亲的娘娘般地接待了我。没有人问我是怎样过上好日子的,反正我过上好日子了。我的轿车在村口的土道上晃花了乡亲的眼睛。从何时开始的呢,我变得越来越物质,我曾经淳朴的乡亲也变得越来越物质。我炫耀着,他们配合着给我送来啧啧赞叹和一脸惊羡。村长支书亲自陪着我吃饭喝酒。直到月亮高高挂进天幕,已有醉意的我在窗子后面看见原木篱笆外有个人影儿。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就不见了。那是小竹,他的身形在我的脑子里,我认得他。那也是椴树花儿开得最盛的季节,我追着前面的影子,一直走到这里。沁人心脾的花儿香里我看见有个女人站在月亮底下等他。马架子里传来孩子的哭叫声:娘!爹!小竹听见孩子的呼唤背影儿顿了一下,就对他的女人伸开胳膊,他们相拥着进去了,他是知道我跟在后面的。
我站在月亮地里,白天的满足感一扫而光。我忽然嫉妒起那个衣衫不洁身形儿粗壮的村妇来,心脏像是裂开般地疼。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爱过他。或者一直都爱,只不过这爱被现实中的灰尘埋着,不触及发现不了。
第二天,老乡说,小竹娶了个很能干的山东女人,都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了。
那次回城后,刘书记给我开了这家公司。那时候他爱人因为涉嫌贪污被双规自杀了,但他没有说过娶我的话。只给我开了这家公司。我的眼前浮现出刘书记耷拉的下眼袋,凸起的大肚腩,还有他睁不开的色眯眯的眼睛。他和王军一样,夜晚扒下我的衣服的时候都会一声惊叹:天呐!这么美的乳房哟!
小赵,你没听说过么?关于我的乳房。
颜总,我听说过,听说您不仅有美丽的面孔还有……还有……
毕竟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小伙子,他红着脸低了头不敢说下去。
一种莫名的悲愤袭来,我忽地站起身,还有一对儿让他们魂不守舍的乳房!当年,我只在刘书记面前调皮地给他鞠了一躬,他的眼神就再也没离开过我的胸脯。这对乳房,我把它们给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它们给我换来了我想要的一切。乳腺癌晚期。这个消息我发出去后就在等,那个单身的赵科长,他一直背着刘书记对我示好,有一次喝了酒后他甚至说他在等,等有机会陪我走完我以后的日子。还有我跟了很多年的市委书记刘国栋,还有和我说好要回家离婚娶我,我们一起生一个漂亮的闺女的王军。我在等他们的反应。一个月里,我接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电话,在听到我不得不全部切除双乳后就变得客气疏离,语气如多年相识却无关痛痒之人。我忽然想笑,或者应该听秀子的话:这世上,最不能推敲的就是人性,这是个必输之赌。我的心底深处还是藏着一簇小小的火苗。人到中年,阅人无数,我的爱情在哪里。我的生命难道就这样一直如撂荒的土地般荒芜下去?
事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很残酷,我醒了。这些年,我的爱情连同我的身体,早已被我廉价抛售。
这个季节,小竹去了哪里呢,他真的弃了蜜蜂不再做赶花儿人了么?不做赶花儿人他做什么去了呢?我的眼前怎么全是他的影子呢?他戴着蜂帽,白套袖,轻轻地举起蜂脾,密密麻麻的蜜蜂围绕着它。他浑厚地唱着养蜂谣:
天渐暖,蜜蜂欢。爽身体,排粪便。
置巢脾,不宜多。一两个, 蜂暖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娴静的女人,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和着他,一起唱。
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脯,顺着我美丽的乳沟流淌着。小赵站在我身旁举着几张面巾纸,我没有接过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笑,才发现,这么肆无忌惮得流泪,是一件很酣畅淋漓的事情。
什么时候乌云把蓝天遮了个严严实实?
小赵,请你退开几步。
小赵乖得像条小狗,他向后退着,直到我点头示意停下。
我开始解短袖上衣纽扣,一颗,两颗,第三颗时,我的乳房跳出来,我知道它们的样子:洁白细腻吹弹可破,弹性好到极致,乳头是淡淡的粉红色,像是一对儿含苞的花蕾。
闪电将阴沉的天幕撕开了一道口子。震耳欲聋的雷声后硕大的雨点儿狠狠地砸下来。一滴一滴,打在我的乳房上。雨滴碎了,溅开来汇成一股一股,我的胸脯流泪了。我伸开双臂对着雨幕吼:知道么?这对尤物,啥病也没有!这帮傻瓜,我只利用医院的朋友开了个假诊断,就一个个地现了形。我指指心口,有些泣不成语:病在这里,已入膏肓,无药可救!小赵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颜、颜总,那,明天的手术……明天的手术照旧!有些东西必须切掉,否则会腐蚀我的全身,会把我整个人烂光。小赵试图走近我,我用杀人的眼神制止了他。又一条光亮更强烈地撕开了阴暗的天幕,雨更急了,陡坡处很快汇聚成一条浑浊的溪流奔向山坡下。一道接一道光亮撕开天幕,一阵阵低沉的雷声滚滚而来,雨点儿更大更密集了。我的嚎叫飘进雨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小赵不顾我的阻止冲过来替我套好衣服。伞被风掀掉了,小赵索性扔了不成形的伞柄扶着我向车子的地方狂奔。雨太大了,我们根本睁不开眼睛,胡乱地横冲直撞。良久,我拉住慌乱的小赵朝四外看了看,说:别走了,我们迷路了。奔流而下的溪流夹杂着些泥土沙石把我冲了个趔趄,我挣扎着抱住了身边的一棵大树。
我在我生长的地方迷路了。或许,天色太暗雨太大模糊了视线,原本我就没找到可以走的路。我蹲下身子,心口绞劲儿地疼。山上不断地有山洪冲下来,我的脚在浑浊的污水中若隐若现。小赵忽然也蹲下了身子嚎啕大哭:姐姐,姐姐啊!你来这里做什么呢?是啊,我来这里做什么呢?我沉默了一下:我想告诉小竹我生病了,想看看他的反应,我只想看看他的反应。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哎,傻姐姐啊,你这是何苦哇!雨水顺着小赵的指缝儿流出来。
天地间混沌一片,万物狰狞。仿佛一个世纪就这么流逝在瓢泼般的雨幕里。我紧紧地抱着树干浑身打起了摆子,心里想要是今日被水淹死了呢?想着想着就笑了,淹死了会有很多人来争我身后的财产吧,除了这我想不到别的,因为除了这我也没有别的。
太阳终于在乌云缝隙间挤出了半个笑脸。我们搀扶着走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和我们一样水淋淋的半大孩子,倒坐在牛背上。我问:这里的那个养蜂人呢?孩子看着我们狼狈的样子咧了咧嘴,笑了。他的眼睛很大,牙齿很白。他所问非所答:你们不是村里人,你们是谁?我说:我是村里人,只不过很久不回家,忘记了路。孩子歪着头忽闪着湿淋淋的睫毛看我。我又问:这个山坳的养蜂人呢?孩子又咧开嘴:你问我爹娘么?顺手一指,那边的坳里,那里风小地势低暖和,周围全是椴树,你没见这里的椴树都快被砍光了?我们早搬去那边好几年了。
如果把四面环山的小村比喻成一个脸盆的话,那这里就是盆底了,现在,这里变成了一个湖。山洪翻卷着浪花儿不断地集体汇聚在这里,浪花上面,飘着一些刺目的蓝色。我一把搂过惶恐的少年用手蒙住了他的眼。
我的双目失明了,眼前全是浑浊的浪花,不停地汇聚着,翻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