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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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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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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穆棱河

手机一唱,老贾不行了。

什么?你让老贾接电话!我对手机叫。

他接不了电话。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坎上。

一个念头钻进脑海,我不能参加本学期的期末考试了,我得回去。我开始收拾课桌上的书本,把考研参考书用书签做好标记,轻轻合上装进书包。把阳光里晒着的钢笔套进钢笔帽,钢笔热乎乎的,忍不住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想让那丝温暖渗透我冰冷的血液。

得去请假。不行了就是要死了,要死了总得请假。

请几天呢?没有人告诉过我一个人从要死了到死了需要多久。

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台阶,我朝教学楼走去。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窈窕婀娜。我走了几步,原地转了个身,裙角飘起来。影子的裙角也飘起来。

老贾要死了?系主任梁宏伟抬起镜片后面的眼皮问。

嗯,我得请假。

老贾要死了你为什么要请假?

咳咳。我的咳嗽声有点尴尬。老贾,是我的,爸爸。我磕巴着。

系主任像是被开水烫了,他抖了一下拿文件的手,接着慌乱地朝鼻梁上搡了搡眼镜,在眼镜后面瞪大匪夷所思的眼睛看我,挥挥手喊,还不快去!

我转头走。身后飘来一声叹息:现在的孩子!

这句话像一团棉花,塞进我胸口。几乎憋出眼泪。我知道不会憋出眼泪,只会憋出嘴角的溃疡,我很久没哭过了,也或者我从来就没哭过,谁知道呢,我不记得。

太阳很高,扎眼。我不得不眯缝起眼,世界暗下来,也窄了。我尽可能地克制住五味杂陈的心情,边走边掏出手机订票,最早一班三个小时后。收拾行李,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都扔进箱子。

树叶被太阳晒得油亮,知了也不叫,疲倦地藏在树叶后面。地面像平底锅般炙烤着我,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1158路公交开过来,我拖着箱子往前挤,还是被箱子拖累了,公交抛下我,像是有了不轨之恋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只好拖着箱子朝火车站走去。

漂亮的童车上面,一个小男孩侧头看着身边撑伞的女人笑。女人挽着推童车的男人,柔软的目光铺开一世界阴凉。

我没有童车。

我是在老贾背上长大的,从早到晚,他把我绑在背上,从肩头塞过一个奶瓶。我随着他低头哈腰不规则的动作不规则地吮吸奶瓶。喝光了也就饱了,一松口,奶瓶掉下去。“咣”地一声碎了。老贾又买新的,塑料的。再掉下去只会听见一声响,不会碎。

老贾很忙,有时候忙得背不起我,就用布带子拴住我,绑在木头窗棱上。他在我身边扔些毛绒玩具、饼干之类的东西。我像条小狗样地爬向小熊,爬向布娃娃,再爬向饼干。我爬向饼干的时候,苍蝇就吓得飞走了,也或者是吃饱了飞走的,谁知道呢。我吃饱了就歪倒在玩具堆里睡去,手里还抓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

它们是我儿时的伙伴,经常这样陪我。和苍蝇一起陪我的还有门口的大槐树,它粗壮的树干上绑满了红布。风一吹树叶就沙沙响。我总是歪着头听树叶的响声。也总是伸手去抓舞动的树叶投到炕上、身上的影子。

影子太淘气,一直没抓住。

那时候我还不讨厌老贾,不仅不讨厌反倒对他是依恋的。依恋他瘦骨嶙峋的后背,温暖的怀抱。夜里,我常捻着他黄豆粒子般的乳头安魂,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我就笑起来,一笑,刚安好的魂又飞起来,笑声跳跃在昏暗的屋子里,将薄薄的月光震得晃晃悠悠。老贾拍我的屁股:臭丫头,赶紧睡觉。

我要是佯装睡着了,他就贴着我的脸腻腻歪歪地叫:诺澜,哦,我可怜的小诺澜。他的胡茬扎着我的脸,又痒又疼。我忍住痛痒,贴着他的脸睡去。

他喜欢听我叫爸爸。他说,我的诺澜叫爸爸最好听,像是大黄米粥里放了白糖,甜、糯。

长大一点我会逗他了,他再嗲着声音让我叫爸爸,我的脑袋便摇得像个拨浪鼓。贾师傅。我边叫边笑,双手合十,一边拜一边叫,贾师傅——老贾的大巴掌棉絮般落在我身上,淘气!说罢长长地叹口气。

叹息声穿过我的梦境,直抵黎明。

有些病恹恹的人走进门。

老贾见来人就精神了,他挑起眼皮坐直身子,伸出戴银戒指的手将羊毛卷般的头发向后推一推,薄薄的嘴唇抿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问来由,指着面前的塑料凳说,坐吧。来人坐好后,老贾很深地打个哈欠,此时哈欠不似平日,要仰起头张大嘴,一口气深深地吸进去,再慢慢吐出来。如果一个哈欠打完眼角憋出一两滴泪是再好不过的。打过几个哈欠,老贾眼角终于有了泪。泪来了,神就到了。

他朝神龛走去。

神龛在炕的另一端,和炕之间被一个薄木板墙隔着。神龛也是薄木板做的。不同的是里面用铂金纸裱糊,金碧辉煌。

这是我家最豪华的地方。

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弥勒佛、文武财神……都端坐在那里。侧面还有一块红布,红布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串名字,第一个是狐仙老母。接下来就是胡三太爷等一长串。老贾走到跟前,低眉敛首翘起兰花指捻出三根竹立香,点燃,摇灭,插好,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拜了又拜。

香雾缭绕起来的时候,老贾的神就真到了,老贾的神到了他就不再是老贾,他是狐仙老母。成了狐仙老母的老贾佝偻起腰身,驼起后背,双臂弯曲着。他脚后跟碾着地,向后扬起头,一步三摇地挪回来。他双腿盘成莲花坐在塑料凳上,又翘着兰花指挑起一根香烟,看得出眉眼高低的人通常会在此刻将打火机点燃凑上去。

他深吸一口烟,醺着迷离的眼神轻轻吐出去。他用一种遥远的、陌生的语言唱起来:无论面前坐何人,不必紧张不分心,把心调静来断事,救你尘世小凡人……唱罢这一段,老贾左手拇指与食指、中指、无名指快速撞击着,眉头紧锁,偶尔俯下头去做一个努力探索的动作。这样折腾几次,他才如释重负般又唱起来:丙日申上横死鬼,常人遭上失惊魂,尔等行路遭身上,金箔贰一送坤方……

老神仙,您给解解吧。

招了恶鬼索命。

那咋办?

破解。不然性命不保。

咋破解?您受累帮忙啊。

得花钱了,破财免灾。

来人点头如捣蒜,花钱,花钱,您说吧,多少都行。

一只红冠子大公鸡,六样水果,三刀烧纸,还要六百六十六元香火钱。

生死的大事,谁还在乎千八百?于是我有了喝奶粉的钱。可惜这钱来得太迟,不然李桂香也不会跟人跑。

童车上的男孩对母亲张开了双臂,那样子像是一只雏鸟。母亲将手中的伞递给男人,抱起了男孩。男人一只手推着空空的童车,一只手把伞尽可能地举到孩子和母亲身上。

我想去空了的童车上躺一会儿,想知道躺在里面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惜童车拐了弯,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目送着,像目送我远去的童年。

李桂香是老贾深爱着的女人。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前后院邻居。一起上学一起淘气,又一起情窦初开,情窦初开的老贾和李桂香好上了。这件事离我太远,我只在老贾和别人的闲聊中拾起只言片语,拼凑成他们的故事。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反对,为什么反对我不知道。老贾也没说过,只说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拉着李桂香的手奔跑在乡间小路上。这一段是我后来能想象的,两个年轻人把身后的喊叫声甩掉,拉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在他们的爱情之路上。

多浪漫的事!这一段一直被我羡慕着。

穆棱镇在他们眼里是陌生而繁华的,他们的双脚离开了松软的乡村土地踏上了水泥沥青路面。他们在老街口一个偏厦子里安顿下来。老贾在工地上找到了当小工的工作,李桂香不能工作了,她肚子里藏着我。他们这一段苦日子对于我来说是不公平的,如果不是住在阴暗潮湿的偏厦子里,我的个子说不定会高一点,如果不是营养跟不上,说不定我的智商也会高一点,或者更漂亮一点。

老贾说:你生下来才四斤多,像只老鼠。

老贾去工地,李桂香就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等他,从早上一直坐到日落。和李桂香一起坐着的,还有一个脑血栓老太。她有个儿子在外地做生意,每天都有个中年女人过来将老太连拖带拽弄到台阶边的藤椅里,天黑了再拖进屋。藤椅上有个圆洞,洞被一个大黑塑料袋套着,老太的屎尿直接就进那里了。她歪着嘴角淌着涎水告诉李桂香:小镇叫穆棱镇,为啥叫穆棱镇?这里有条河叫穆棱河啊。为啥叫穆棱河?穆棱,满语,又称木伦,木临,汉译是马的意思。穆棱河,是马儿繁衍生息的地方……

李桂香对穆棱镇的认识和了解全部来自于这个流淌着涎水的脑血栓老太。

穆棱河里有鱼,三花五罗十八子应有尽有。鱼肉细腻没有土腥味儿,那叫一个鲜!老太说到这里抬起佝偻着的手去擦亮晶晶的涎水,涎水被手拖出来,亮晶晶地扯出很长。李桂香仿佛闻到了鱼香味儿,她咕咚一声吞下唾沫。

多久没见荤腥了?李桂香不记得了,老贾从工地上拿回来那点钱,除了房租,只能青菜萝卜勉强度日。

现实像六月天的毒日头般炙烤着他们年轻的爱情。李桂香嘴巴越来越馋,她白天坐在门口看行人,人家手上提着什么她晚上就梦见什么。红艳艳的西红柿、活蹦乱跳的鱼、肥瘦相间的肉……李桂香终于熬不住:亮子,我想吃好吃的。吃鱼、吃肉,还要吃苹果,没有苹果西红柿也中。

刚下工回来的老贾将手腕上的绷带一拉,连皮带肉撕下一块,他疼得五官都挪了位:吃吃,你就知道吃,我他妈的快累死了!老贾疼得心都焦躁起来。

李桂香拉下脸吞下一口酸水说了狠话: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跟你跑出来!

老贾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似乎认不出坐在台阶上那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臃肿的女人。他眼角挂了泪,仰起头看天,似乎天上有他漂亮可爱的香妹子。半晌,他低下头: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带你出来。

世事无常,他们众叛亲离奔向爱情时,一定想着此生再不分开。如果不是脑血栓老太儿子回来探亲;如果不是老贾每天早出晚归累得死猪一样;如果不是李桂香骨子里水性杨花。是的,我一直认为李桂香水性杨花。肚子里揣着一个男人的孩子又勾搭上另一个,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

那是一个谢了顶的中年鳏夫,手上戴着金戒指,脖子上戴着金链子,开着桑塔纳。他对李桂香说:谢谢你陪伴我妈妈。那天他伸出手扶了一把要起身的李桂香,又递给李桂香一串香蕉、一只卤鸭。

当太阳红着脸坠下西山的时候,李桂香边将青菜叶子扔进简易铁锅边想,一辈子太长,我不要这暗无天日的穷日子。

月子都没做完,那个谢顶的鳏夫接走了他的老母,也带走了李桂香。

出来读书三年多了,几乎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细细地丈量一条街道。街道真是宽,像穆棱河。摩肩擦踵的人像河边待了几千年的石头。柳树都一样,伸展着长臂在风中不知疲倦地婆娑。

老贾在河边洗衣,我坐在石头上,把一双脚塞进河里。河水温润地抚过我的脚背。诺澜,饿了么?别急,快洗好了,洗好了就回家给你烀饼吃。老贾的烀饼真是好吃,下面炖豆角,上面盖一片发好的面,菜熟了,饼也熟了,掀开锅盖,豆角油汪汪,饼也油汪汪。

诺澜。为啥叫我诺澜?那是你的名字啊。那,河水有名字么?我把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水,看着老贾手里的肥皂泡随着河水飘远。有啊,这条河叫穆棱河。

河水有妈妈么?我问老贾。

他洗衣服的手顿了顿,说,有。

那它的妈妈叫什么?

叫大海。老贾说。

那我妈妈呢?她叫什么?老贾定格在穆棱河边,像一块石头,半天不动。不许提那个该死的女人!他忽然狂怒,将快要洗好的衬衣狠狠地朝河水砸过去。水花飞起来,溅湿了我的衣服,也溅湿了我的眼睛。哇——衬衣随着我的哭声漂去。不许哭!哭有屁用!穆棱河不相信眼泪,这个世界也不相信眼泪!老贾恶狠狠地瞪着我继续咆哮。

我依然哭。老贾怒气冲冲地转头看见他的衬衣正在漂走。他冲进河里,河水溅起浪花。我的衬衣!该死,我只有这一件衬衣!他边叫边朝漂走的衬衣追去。

穆棱河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老贾也金光闪闪,他像只落水狗般举着他的衬衣走回来。诺澜,你瞧,我追回了衬衣,爸爸是不是很厉害?我看着他,忘记了哭泣。很厉害!我边笑边抽噎着说。

诺澜,你看那些,冒着水泡的地方有鱼。你等着,爸爸明天就给你扣鱼吃。老贾会扣鱼,怎么扣我不知道。他总是在我午睡或者傍晚出去,回来手上就提着几条或大或小的鱼。大的炖,小的煎或者做汤。他总是趁着鱼欢蹦乱跳时下锅,他不用自来水,去打河水炖鱼。鱼汤发白,黏稠鲜香,出锅时再撒上几片香菜碎儿。

我吞下口水又穿过一个红绿灯,以后吃不到这样的鱼汤了,老贾要死了。

一根鱼刺扎进心脏。

尹媚出现那年我上小学了。

他也是被恶鬼附身来找老贾的。总之来找老贾的人都是恶鬼附身。他被老贾一顿忽悠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交了钱虔诚地离开。他坐在那里盯着老贾身上褶巴巴的衣服,也盯着老贾昏暗的眼睛。老贾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一丝羞涩的、凄苦的笑在老贾唇边展开。

第二天尹媚来了,他说:我好了。

老贾抬抬眼皮得意地笑:好了就好。

尹媚不再说话,他拿起墙角的笤帚开始扫地。从那天起他每天都来,有时候帮忙收拾一下脏得猪圈一样的房间,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安静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他们开始像好朋友一样聊天。尹媚说他相好四年最后劈腿的女友,老贾说李桂香。说着说着他们就骂:女人,没他妈好东西!

一切都变了。

初冬,太阳敛了心性坠下西山,我背着书包打开家门,一屋子浓香扑面而来,桌上摆着几样菜,有两个身影还在忙碌。一个是老贾,一个是尹媚。见我回来,老贾笑嘻嘻地过来接过书包,推了我一下,诺澜,叫尹叔叔。

一种别样的反感紧紧地环绕着我。我打量着面前这个脸刮得青灰,凸着喉结却穿得不男不女的人,张着嘴巴,没吐出一个字。

那是我从小到大吃到的最丰盛的饭菜。干烹野鸡肉、香煎细鳞鱼、榛蘑炒辣椒、黄瓜大拉皮上淋着芝麻酱,还有一盆豆腐丸子汤。尹媚厨艺真不错,我却难以下咽,扒拉着菜,将米粒一粒一粒塞进嘴里,看着他们将一杯一杯白酒灌进去,听他们大骂女人都是见异思迁忘恩负义的东西。骂着骂着尹媚伸出手,把老贾脸上粘着的饭粒轻轻拿下来。老贾笑了,顺势抓住了尹媚的手,我浑身汗毛立起来,停止了咀嚼,耷拉着脸看着那两只手,直到它们慢慢移到桌子下面。我愤怒得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我将筷子和碗撞击出清脆的响声,我夸大其词地吧唧嘴。这一切都没有打断他们。

一顿饭吃完,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无一丝力气。

尹媚从前不叫尹媚,叫尹贵。他女人离开他后他喝农药自杀,在医院抢救时他妈抱着昏迷的他哭:傻不傻,你都这样了人家都不肯来看你一眼。值么?尹贵醒了。醒了后他就成了尹媚。

我们搬了家,租了一个四十多平米的房子。尹媚和老贾睡在大屋,我在小屋。

家变得井井有条,有病恹恹的人来找老贾,尹媚总是泡上一壶茶,我们的饭桌也活色生香,老贾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我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像个局外人一样过着日子。老贾不再跟我亲昵,不再盯着我写作业,不再跟我聊天,偶尔说话也是三句不离尹媚。诺澜,你看叔叔做的饭多香;诺澜,你看叔叔叠的衣服多整齐……

我常在漆黑的夜里醒来,赤脚站在大屋门口,听着大屋里的呻吟声,粗重的呼吸声,月光也茫然不知所措地碎了一地。

夜晚变得难以启齿、丑陋不堪。

我开始厌恶老贾,像厌恶尹媚一样厌恶他。我不再叫他爸爸,我开始像尹媚一样叫他老贾。我不再接过老贾递给我的食物,不再看他的眼神,我觉得老贾脏了。我尽可能地不回家,总是在黄昏里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又在黎明里第一个走进班级,我顶替了所有值日生。

很多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变得内向,脾气大得吓人。同学渐渐远离了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细菌在滋生。老师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变了,我低着头进进出出,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

有些日子,我上学放学路上都会碰见一个女人。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微胖,眼神像充了电似的闪闪发光。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又记不起是哪里。她总是跟着我,不远不近。跟一段路,到了家门口就不见了。直到那个忍无可忍的傍晚,我突然转身迎着她走去,我歇斯底里地叫:你是不是想拐卖我!那就快点儿带我走吧,我受够了!女人一下子泪流满面:诺澜,我是妈妈。她一下子跪在我面前。

我大脑一片空白。

在以后的梦境里,这个画面被无数次回放,她哭着跪在我面前说:诺澜,妈妈错了,错了。我想回家。可他不是我的亮子哥了,我回不了家了。

我推开她。我讨厌她就像讨厌老贾和尹媚。我讨厌白惨惨的月光,讨厌被微风吹皱的穆棱河,讨厌河边婆娑的柳枝,讨厌学校,讨厌街道……我讨厌整个世界。

我把一脸泪水埋进书本。

尹媚完全以这个家里的主人自居,他甚至吩咐我帮他剥蒜、扫地,要求我学着洗自己的内衣和袜子。他吩咐我的时候那么理所当然,诺澜,你是女孩子,女孩子要学着照顾自己,要把自己照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斜眼看老贾,眼角余光里的老贾却赞许地看着尹媚。

某个蓄谋已久的早上,老贾出去倒垃圾。他在倒完垃圾回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我歇斯底里的叫声。他冲进屋恰好看见尹媚在摇晃我的肩膀。他当然没有听到尹媚慌乱的第一句话:诺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挣脱开他扑进老贾的怀抱,浑身发抖歇斯底里地哭叫。

其实我就想告诉老贾尹媚偷偷掐我,我只想以这样的方式抢回我的爸爸。可是老贾却像条疯狗般扑向他。

看着像野狗般扭打在一起的老贾和尹媚,我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快乐。

诺澜,你爬上去,数一数煤棚上的瓦,是不是一千块?八百四,我数过。我提着书包带子疲惫地站在门口,觉得整个世界都黑暗无边。我已经饥肠辘辘,微醺的老贾没叫我进屋吃饭。我是不敢在他醉酒的时候贸然坐下吃饭的。不喝酒的时候他像只温顺的猫,但是醉酒后他就是定时炸弹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做些什么。饭桌上有一瓶快空了的红星二锅头,还有一只醉倒的杯子,两根筷子一颠一倒躺在酒杯边。一碟炒豆腐已经被挖去了三分之一,一碟花生还在。还有一个盘子,上面扣着一只大碗。我知道那是属于我的食物。老贾就是醉死也会给我准备晚餐,他现在是个好厨子,会做各种食物。但是碗下面扣着什么呢?排骨焖饭?水晶包子?我吞咽着口水。

他妈的!我明明买了一千!诺澜,你上去,再上去,数一遍。我盯着老贾:爸,我饿了!老贾忽然软下来,一缕卷发耷拉在垂下去的额头上:好闺女,你上去,最后一遍,再仔细数数。我不信马老头儿会骗我一百多块瓦,马老头儿多老实的一个人啊!

我含着眼泪搬来凳子,爬上矮墙,顺着矮墙攀上煤棚房顶,脚下一滑,一片瓦落下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现在是八百三十九块了,我绝望地说。

马老头儿,你他妈的骗我,李桂香,你他妈的也骗我。骗子!都是骗子!

我坐在房顶上,看越来越暗的天边。刚刚还红彤彤的火烧云,太阳坠下西山,抽去了最后一抹颜色,火烧云变成了乌云。我想从乌云里看出李桂香哭泣的脸,可是看不到。黑黢黢的乌云里,尹媚的脸忽明忽暗。

诺澜,你下来。老贾叫我。我惴惴不安地下来,老贾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他将一把钥匙塞进我手里。平安家园二号楼三单元三零一,五十二平方,诺澜,我们的新家。我当年发过誓,我要给我的诺澜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是租来的。

老贾,你别做那个了,去找个工作吧。我把肉片塞进嘴里。

为什么?我做得好好的。

找个别的工作。我吞下一口饭。

找什么工作?工地上的临时工?老贾举起空杯子朝嘴里倒去,他似乎真倒出了什么,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我不去,诺澜,做临时工我饿跑了老婆,我可不想再饿跑女儿。他将空酒杯摔在桌子上。

人家说你装神弄鬼骗钱。我别开头说。

哈哈哈哈……凄厉的笑声划破了刚刚降临的夜幕。我是骗子?哈哈哈,他妈的,说我是骗子!我是大仙!出马的大仙!我知晓前世今生,算得出生死富贵,我救人疾病普度众生!说着他又端起空酒杯朝嘴巴举过去。喉结上下蠕动,他又吞咽了一下,放下酒杯,他拿起酒瓶摇了摇,说:诺澜,去给我买一瓶酒。

我站在原地没动,哀伤地看着这个凄苦无边的男人。快去,再给我买瓶酒!他咆哮起来。

普度众生的,是菩萨。我小声嘟囔道。

起风了,夜风很凉,带走了我这句低语,也吹来了遍地哀伤。

火车终于启动了。我找出那个号码拨了回去,老贾目前在哪家医院?

他不在医院,在家里。

生病怎么不去医院?

没用了,肝癌晚期,到了最后了。

你是谁?

我是尹媚。

我挂断了手机。

老贾瘦得像根鱼刺,他深陷在被子里,只有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尹媚也老了,两鬓斑白,皱纹爬满了额头。

屋子很干净,窗台的蝴蝶兰妖娆地绽放着。床头柜上放着一半苹果,被勺子挖了一个洞。尹媚像个主人一样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没有去接。我眼角的余光凛冽地掠过那杯水,也掠过他。

去年寒假我回来过一次,老贾还是好好的,为了考研,暑假我没回来。不到一年,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就成了这样。

我盯着苍白如纸的老贾,眼前却晃动着白茫茫的穆棱河。河水中年轻的老贾湿淋淋地朝河边走来,手里举着湿淋淋的衬衣。他说:诺澜,你看,爸爸把衬衣追回来了。

被子抖了抖,老贾蚯蚓样地蠕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发出一声梦呓:诺澜。我将手伸进被子,掏出老贾枯树干般没有温度的手。老贾什么都说不出,只梦呓般地唤:诺澜,诺澜。

老贾苍白的脸上滑下两滴泪,顺着他沟沟壑壑的眼角落到枕头上,跌碎了。

老贾的丧事很简单。按照他的遗愿:水葬。穆棱河哗啦啦地流着,我不知道是不是从远古奔来的河水在循环。老贾飘在水面上了,我追着跑,边跑边叫,老贾,记得这里,以后清明我给你寄钱。地址就写这里。你不要喝孟婆汤,一定要记着!我原来会哭,这歌唱般酣畅淋漓的哭声!

尹媚也跟着河水跑,他什么也不说,泪水爬满了他的脸,随着他的脚步颠簸簌簌落下,风吹起了他的风衣和头发,看上去像是随风飘零的一枚枯叶。

尹叔叔,我在他身后喊。

尹叔叔——我喉头干涩。我喊了还是没有呢?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粲然一笑,又朝前走去。他什么也没说,只对着我粲然一笑。我双眼模糊,人流幻化成穆棱河,尹媚渐渐飘远。像穆棱河上的一朵浪花,又像电影画面终结的那样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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