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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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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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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路127号

幸福路127号

我的手指漆黑如碳,只剩下指缝间一抹若隐若现的白。蚯蚓白嫩的身体在上面缠绕着,阳光从叶隙间钻出来,照在我的手指上,也照在蚯蚓的身体上。它挣扎缠绕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不时地垂直开来,似乎透支了体力想要休息的样子。然后再吃力地缠绕上去。我另一只手抹一把耷拉在我双唇上的黄鼻涕,并将粘稠的液体随手在我的裤子上抹一把。薛强这时候出现,他的声音像穿过叶隙的阳光,从我背后直射过来。“你放了它”。我没回头,再擦一把鼻涕。我的手在阳光里抖啊抖,蚯蚓垂直下去被我抖成一条白色波浪线。

“求你,别这样,放了它”。

它终于停止了挣扎,耷拉成一条直线。我一扬手,它飞了出去。

这是二零一三年盛夏的绥芬河市第二人民医院后院。穿过我身边这个硕大的花坛十几步,那排低矮的平房里,时不时地会传出各种版本的哭声。有唱歌样的:这种哭往往有些演绎的成分,声音大都张扬:哎——我的亲妈哎!你咋就这么走了。你不要我们了!这样的大都是儿媳妇。有撕心裂肺嚎叫的,比如昨日,有三个中年妇女撕心裂肺不停地叫:爸爸,爸爸,爸爸!没有更多的词汇,只这一句泣血的“爸爸”!听得人肝胆俱裂,骨髓都流出来。那是三个女儿。我见过最震撼人的哭恰恰是无声地哭泣。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从太平间被人搀出来,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空洞绝望。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却没有任何声音。

花坛的右手边有条小路,绕过一片绿色植被,是这家医院的院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被抬出来,身上盖着白布。

我的黑手指继续在花坛里挖掘着,顺便看了一眼那颗苹果苗。它在树荫里开心地抖着稚嫩的叶子。半尺高了,我似乎看见它已经高过了花坛里这颗红豆杉,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苹果。那样,我会随手摘一个,送给麻醉师小张叔叔,并且告诉他,瞧,这就是你给我的那个超级大苹果的孩子。

又一条更长更粗的蚯蚓绕在我的手指上。

“你怎么能这样?它要是死了它妈妈就找不到它了”!

我被这句话惊着了。蚯蚓也有妈妈?这是我想也没想过的事。我只知道院长喜欢钓鱼,而它们是他的鱼饵。我回头看他,白皙的脸蛋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不大,此刻装满了愤怒。他抬手胡乱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压着性子也压着声音说“求你,放了它”。

那一年他十二岁,我十岁。

我们的目光在那个下午纠缠在一起,很久。我刻意高扬的下巴在他的眼神里慢慢放低,再放低。最后,我败给了走一步都要吃力摇摆成鸭子模样的他。眼看着他从我的手里拿走蚯蚓,扭到花坛边重新送回土壤里去。

“它早晚会死,因为它是鱼饵,是办公室主任给院长准备的鱼饵”。他不理我。扭着身子小心地把湿润的泥土细细地洒在蚯蚓的身上,那样子不像是撒土,倒像是给一个婴儿盖被子。

“你别动那颗苹果苗,那是我种的,我等它长出苹果送给小张叔叔吃,他是个好人”。我的小黑手指着我的苹果树对他说。他还是没有看我,盯着埋进蚯蚓的地方,笑了。我看见他有两颗小虎牙,长得很对称,一笑很好看。

他说,“谢谢你”。

我一震。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只有我说过,当菊子姨把一块肉夹给我的时候我会说谢谢姨,那样菊子姨会高兴,高兴了会再夹一块给我。

薛强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患者。

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我只知道我自己营养不良。小张叔叔说的,他摸着我的头说的。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的个子还没有小学一年级的孩子高。

“那是医生扯淡,我偷听过他们的谈话,世界都没有攻克的疑难杂症,这家医院能治?他们是骗子,吸血鬼,骗我妈的钱呢。我妈傻,我来住院就给我打什么蛋白,什么细胞的。跟本治不了病。”。他坐在花坛边水泥台上摇着向外翻的脚掌说。“我太姥姥跟我太姥爷私奔的时候,被她娘下了诅。她生的第一个男孩就是我这个样子。到十五周岁会完全瘫痪。我大舅也是这样,现在是我,我舅老爷十四就全瘫,下炕摔倒脖子窝进了裤裆,憋死了。我大舅十七岁那年发大水淹死了,那年水真大,我姥姥说大家都在跑,拉着耕牛赶着猪背着粮食扶着老人。等洪水退了他们才想起他,那时候他的肚子已经涨成快要生孩子的孕妇,天知道他喝了多少。我太姥姥后来总是莫名地哭,她总是说耕牛有多重要?一家子的命呢,没有耕牛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全家吃什么?还有那头带崽子的母猪,洪水退了它一窝下了十一个猪崽。既然耕牛和猪都比我舅老爷重要,你说我太姥姥还哭什么呢”?

我在他身边坐着,像听天书一样听他说这些。

“我爸是个孬种”。他说。“他在我刚发病时就带着别的娘们儿跑了。他是被我的病吓跑的,所以他是个孬种”。

“我爸也是个孬种”。我接茬说。

他转头看我,满脸惊奇。

“是的,我爸也是个孬种,他家里有老婆,我妈就是他别的娘们儿”。

头顶上的树叶间忽然有蛐蛐在叫,很清脆。我们一起把脸仰起来,眯缝着眼睛躲避着阳光,我们想看到那只蛐蛐。但是我们的头顶上只有浓密的树叶。叫声不知道在哪一片叶子后面传来。有哭声从低矮的平房里传出来,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我知道,又有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了。而且应该是个年轻人,哭的人一定是他们的父母。只有父母哭孩子的时候才会肝肠寸断,儿女给老人送别的哭声里多少参杂着些如释重负。

这家医院隔壁就是我菊子姨家,这个后院一直是我的乐园。菊子姨忙着打麻将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玩够了有时候会在花坛边上的椅子上睡一下。所以,我听过很多哭声。我妈不这样哭,她只会不错眼珠地盯着一个地方,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水,不停地涌上面颊。我只见过一次我妈流泪,或者她平时哭泣的时候是躲着我的,我只记住那一次。那天,我爸坐在我妈和那个女人中间,头插进裤裆里,一直到天黑也没抬起来。我妈走的时候对那个女人说:姐,记住你说过的话。那个女人说:你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我妈就这样很决绝地从我的生命里走开了,她转身时只看了我一眼,我看见了她的泪,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我妈傻,那个女人答应我妈只要远离永远不出现就给她儿子上户口并把她儿子养大。为了给我一个名分,她走了。走得时候告诉我以后管那个女人叫妈妈。

我靠。

我妈不知道,其实孩子不是“养”大的,只有猪狗牛羊才会单纯到用“养”字。当然,我是被“养”大的,而且是在不停更换环境的陌生人家寄养。

现在,我妈的样子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成形状。我只依稀记得她的声音。她说,“你生在野菊花盛开的日子,那是个收获的季节。”她接着说,“农历八月十六,那个季节,五花山都开始颓败,遍地衰竭,都枯了。野菊花就在那时候绽放,漫山遍野,迎着渐渐凛冽的秋风,在太阳底下灿烂着。深紫色的、金黄的、雪白的……”说到这里她捋了捋飘落在额前的头发。“真是美。”“怎么美”?我扬起脸问。她想了想:“万花如绣。”

我想象不出万花如绣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候我妈见人就说我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原因很简单,我出生在收获的季节,而且那是个月圆日。后来我长大才知道,秋天,不仅仅是收获的日子,还是很多生命终结的日子。比如树叶离开树枝,对于树枝来说春来可以复发。对于树叶来说,它的一生就结束了。比如庄稼,人们收获的季节难道不是它们与大地的生离死别?当它从一棵绿油油的嫩苗到成熟枯干,不是死亡又是什么?还有被采摘的苹果、秋霜打黄的小草、还有在夏季盛开的花……

所以,我觉得我妈是个傻到愚蠢的女人。她在不该相信我爸的时候相信了他,又接着相信了他的老婆。

还好我有苹果树,当我把苹果核吐进花坛盖上土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叫做“希望”的情愫悄悄地在我的心底滋生。冬天的时候小张叔叔就帮我把苹果苗装进胶皮桶,藏在他办公室桌子底下。春天再挪出来。我问过小张叔叔,“它真的会结出大苹果”?

“当然。一定会”。小张叔叔说。

“那我就摘下来,送给你吃”。我说。

“好的,我等着。”小张叔叔笑了。

薛强说他家在离这里不远的镇上,幸福路127号。门前有条小河,河边就是看不到尽头的地栽黑木耳。

“你知道黑木耳有多漂亮么”他问。

我摇头,我只知道黑木耳是菜。我吃它的时候只在意香不香哪里会看它漂亮不漂亮。

他说你将来一定要去那个镇,看看美丽的黑木耳。

转年,我开始迅速长高,我的喉结突出声带嘶哑,我的下身长出了让人恶心的毛发。开始讨厌和痛恨我爸,他欢愉后一粒不负责任的种子成了我尴尬并且不可逆转的人生。我甚至痛恨照顾我生活的菊子姨,恨她在麻将桌上输了或者赢了后两种不同版本的嘴脸。我也恨我妈,那个早就淡出我的生活和记忆的女人,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丢下了我。

我一直在薛强看不见的地方挖蚯蚓,把它折磨死然后用我漆黑的长指甲把它斩成一段一段。看着它们生命结束我会有一丝快感。我掐死过一只猫,把它的身体装进塑料袋,然后掐断它的脖子。它锋利的爪子在塑料袋里无奈地打滑直到再也不动。还有鸽子,我把它的脖子扭成麻花的样子。我还把菊子姨家里花盆里的花贴着它们的根部用锋利的小刀切进去。切到三分之二处停下,这样,从外表看它还是一颗完好无损的植物。但是它会慢慢枯萎死去。看着菊子姨心疼的样子我会快乐得吹出口哨来。

那个女人不允许我爸看我。她会在每年年底来送一些钱,她会和菊子姨聊上一会天,她说,“菊子姐姐,咱们都是女人你理解我么?”菊子姨会频频点头,眼角还会挂一点晶莹,那里面装满了同情和理解。“这个崽子是一把钝刀你知道么,每次看见他那双酷似他爸的眼睛我的心就疼,就会浮想联翩。会有他们俩不同版本的场景啃噬我。”

菊子姨再点头,并附上一声叹息。

我在她们每年一次的交谈中跌进十八层地狱,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尽管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甚至什么时候犯下的罪。但我知道那个女人的眼泪和满脸痛苦都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有罪。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但也没什么关系,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个。我每天按时背着书包去学校,黄昏回来,没有人看过我的书包里背的是书本还是死猫的尸体。

我会在梦里见到我妈,她苍白如纸的面庞上有无声的泪水经年滑落,绵绵不绝。我会在她的泪水里醒来,醒来的黎明前黑暗中想起那个屋子,没有窗子的小屋子。墙上的霉斑图画般地印在那里,有的像老鹰,有的像南瓜,还有一处像我的屁股。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妈搂着我笑了,笑声震落了她脸上的泪水。

我妈离开那一年我四岁。

第一次看见薛强用那么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妈的时候我震惊了。

“你真贱,”他说。

“这破医院能治什么,骗你的钱罢了”。

他妈妈在他的病床底下佝偻着腰打扫着,没有抬头。额前散乱的头发像是一幅屏障遮住了她的表情。

“看看你的手,看看你的衣服,看看你的头发,你是女人么?你还记得你是女人么?怪不得我爸跑路不要你,谁也不会要你,你不是女人”!

她忙碌的胳膊定格在这句话里。抬起头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是个女人,你这么丑,没有男人会喜欢你”!薛强继续着他恶毒的语言。

她瞪视着他,猛然间高高地举起了笤帚。很久,又扔掉笤帚冲了出去。我倚着门框,看着她风一样地从我身边掠过,她的泪水飘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像深秋的雨水。

半躺在床上的薛强像是刚刚完成一场战争,疲惫不堪地慢慢将头平躺在枕头上。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不见任何表情。

那时候他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我有时候会用轮椅推着他去医院的后院,看我们的苹果树,我们的苹果树越来越高越来越健壮。我们会说着一些关于满树都是红苹果的时候怎么摘苹果怎么分配苹果的事。他坚持说送给我的小张叔叔最多不能超过三个,剩下的全给他妈妈,他说,“这个傻女人,几乎没吃过水果”。

我说那不行,小张叔叔在我四岁那年开始给我带好吃的。还给我买过新衣服。还经常摸我的头发我的脸,他的手干净温暖,抚摸的时候很舒服。再说,苹果树的种子是我从他给的苹果里面吃出来的。

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他曾经那样地疼惜一条蚯蚓的生命。所以,第一次看见他那样骂他妈妈的时候我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已经十六岁,有足够的力气把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的他摔进轮椅。看着他呲牙咧嘴的样子我生出象捏死那只猫一样捏死他的念头。我使劲推了一把,他和他的轮椅离弦的箭一样冲向花坛边的水泥台,“砰”的一声响,他差点飞出轮椅。

“你他妈的不是人,”我说。

“是的”他用一只变形的手掌揉着另一只说。

“你妈拼命挣钱养你还给你治病。她这样服侍你,你他妈的这样对她真不是人”。

“是的”。他努力的端正着身子,依然面无表情。

我俯下身子恶狠狠地揪着他的衣襟,“信不信,我会像捏死那只猫一样捏死你”?

“当然,你有这个能力”。他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骂她”?我的口水溅到他的脸上。

“你不掐死我,我也会死的。”他面无表情。“我舅老爷没活过十八岁,我大舅也没有”。“我最多还有两年”。他依然面无表情。

“我死了以后,希望她能有个男人,晚上陪她睡觉,白天和她一起干活挣钱,或者,能让她再生一个孩子,健康的孩子。而能让她坦然去做这一切的最好方法就是忘记我。”

我粗野的动作定格在时间里。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个洞,汩汩地流血。我坐在他身边的花坛上,将头插进裤裆里再无话说。“别这个鸟儿样,来,我教你唱一首歌”。薛强的声音很绵软,有点娘们儿叽叽的。

“我的家庭真可爱,

美丽清洁又安详。

父母儿女很和气,

身体健康乐融融。

虽然没有好花园,月季凤仙常飘香。

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

可爱的家庭啊,我不能离开你。

一切恩惠比天长——

“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薛强说。

“现在离婚的孩子遍地都是,都像你一样玩世不恭逃学打架么”?

“我爸妈没离婚,因为他们就没结过婚”。

“我知道,这有什么区别么”。

“有,离婚家庭的孩子不会有人追着喊私孩子,不会被丢石子吐唾沫”。

“是的,这很让人尴尬。我们无法选择父母,但是你要知道。堕落,死亡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报复的最好办法是让仇者痛亲者快。你难道想让大家斜着眼撇着嘴说,这样的孩子就注定没有出息?你现在能不能被人瞧得起是你爸爸的事,你将来能不能被人瞧得起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炸雷滚过头顶,阴沉的天空忽然撕裂,闪现一丝出光亮。

“我的家在绥阳镇幸福路127号,门前有条河,河边遍地是地载木耳。采摘的季节,黑木耳像怒放的黑牡丹,非常美。你要记得那个地方,去看看”。

我们那天谈了很久,一直谈到太阳都累了,在西山尖儿上挣扎着跳跃了几下就隐进了深深的暮色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关注书本,虽然我读的是本市最垃圾的高中,那里男生打架女生做流产都是不是什么稀罕事。

从那天起,我常坐在我的苹果树旁盼着它快长,快结果,我怕迟了薛强就不能送给她妈妈。

从那天起薛强妈妈频率更高地从院部里冲出来,躲在角落里掩面而泣。我知道薛强又骂了她。他想用他的方式给他的母亲打预防针,将来,他死去的时候,他的妈妈可以不那么难过。

这中间我见过我爸一次。

他踏着夜幕小偷样地溜进菊子姨的家。他在灯光下仰着头看着我一米八的个子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双手捂住脸蹲在我面前,泣不成声。这是个标准的孬种姿态。没错,他就是个孬种,和薛强爸一样。

我早就不挖蚯蚓不残害小动物了,薛强说得对,不能让它们的妈妈找不到它们,也不能让它们找不到妈妈。

我很聪明,记忆力超好,学过的东西不会忘记。我一边补高一课程一边跟进高三。没有人知道原因,老师们都惊喜着,同学看我的眼神里装满了赞许。我听见菊子姨和我爸汇报我的成绩说:这些年我为了这孩子的学习真是不容易。我爸磕头作揖地连声说“大姐,你真是我的恩人,谢谢谢谢”。

原因只有我知道,我必须有光明的未来,我要替薛强做一些他做不了的事。比如帮他妈妈找个好男人;比如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治病,在她老了的时候给她生活,还有照顾。

被需要原来是一种幸福。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有担当。我不会当孬种,我要当真正的男人。

我长大了。两年半的日子我像是上足了发条的陀螺。我以每周一测前进几名的速度在高考来临前窜到了前面。我买了很多医学方面的书,我开始对薛强的病感兴趣。当然,我不相信被诅咒的说法。书上说“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的发病是遗传基因突变。表现为基因缺失、重复和点突变,导致所编码的蛋白质不能生成或缺乏,从而引起临床上所见的肌肉萎缩、无力。”当然,这个病会遗传,男人是发病者,女人是携带者。

我要选择学医,我想赶在薛强死亡之前找出治疗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的方案。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我也不想让他妈妈失去他,让他失去妈妈。我想让他自己去给妈妈找一个好男人,自己去给妈妈养老送终,而不是托付给我。

高考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别的同学都有成群的家人围绕着、侍候着,我没有。菊子姨依旧奋战在麻将桌上。我一个人穿梭在高考大军中反倒轻松自由。

小张叔叔说薛强很久没来医院了

苹果树死了,已经一米多高粗壮的苹果树死了。我检查过,它的树下埋着一堆蚯蚓,他们埋蚯蚓的时候在它的根部取走了一些土伤了它的根。恰好那段日子没有下雨,它的根扎在浮土里。它就那么枯了,盛夏的季节,它摇落一地枯叶。

我慢慢拾起那些枯叶,一片一片。像是拾起我孩子的尸体。枯干的落叶脉络横陈,更像薛强裸现的骨骼。

“对不起,我没有帮你照顾好他”。小张叔叔在我身后说。

“你一开始就知道它不会长成大树,不会结果的,是不是”?我把枯叶对着阳光,想要在它的脉络间寻找着什么。

“是的,它的家在山东,几乎没有抗寒能力。”我转回头拥抱了我的小张叔叔,才发现,他已经矮了我半个脑袋。我很感谢他这个善意的谎言,陪我走过那么多充满向往的日子。

幸福路靠近小河边,正是黑木耳丰收的季节。我一边数着门牌号一边看,万千朵黑牡丹一起绽放的样子谁见过?硕大美丽的黑木耳在阳光下怒放着,一大朵一大朵,颤颤巍巍,娇嫩丰厚。我没见过像黑木耳这样美丽的花儿,我也没见过像花儿般美丽的黑木耳。刺眼的阳光在这里完全被吸收淡化了,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温婉的,慈祥的光芒,像母亲的眼神。它和耳农脸上的欣喜交相辉映成一派生机勃勃的丰收图画。

123、124、125、126。

126号是最后一家,那边没有房子,是一片空旷。空旷的空气里散发着焦糊的味道。

没有127号。

居然没有127号!

我顺着小街走回去再数回来。

还是没有。

我敲开了126号的门,老奶奶很慈祥。她说,“从来都没有127号,但是这里曾经住过一对母子,那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木板房。以前是个收破烂的在这里,那片空地里曾经到处都是废品,堆得小山似的。后来收废品的收了不该收的东西,犯了事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就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孩子是个瘫子,母亲就在那木耳地里干活,儿子就坐在河边的轮椅里,到了月底它们就去城里的医院呆上一段日子,钱花完了就回来了。那是个不知疲倦的女人,从没看见过她休息。今年刚入夏,母亲为多挣点钱去了偏远的农村,这个季节是工荒,那地方工钱高,翻了一倍呢。那母亲给儿子蒸了很多馒头和包子,并拜托邻居们帮忙照看。就去了。她一直想攒点钱去省城。她一直说省城的医院有很多专家,会治好他的儿子。她临走时还说,“等着吧,等我儿子的病好了我就享福了”。

火是半夜着起来的,很大。木板房烧得噼里啪啦,周边残留的废塑料也着起来了。幸福路的人都来了,拿着水桶提水,大伙互相招呼着,拼命地提水。都知道那里面住着一个摊子呢。大伙是尽了力了。一直忙乎到黎明,没用了,消防车来的时候都烧落架子了。大伙都很奇怪,怎么会着起火来?他又不能下地,屋子里没有电,没有煤气。除非……

“没有除非,奶奶,一定是照明的时候不小心引起了火灾”。我憋着迸出的眼泪吼。

“是的,一定是不小心。”老奶奶咧着没牙的嘴笑了。

是的,一定是不小心,没有除非,我的薛强不是孬种。

“那母亲赶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了,那孩子烧焦的骨架子高高地擎着。那母亲没哭,就站在那儿,一天一夜没动地方。我端水给她喝,她也喝了。126号的刘嫂给她煮了面她也吃了,刚吃完警察来了,把她也带走了,说是调查失火原因,听说还要追究责任呢”。

“孩子,你是那家的什么人”?

“那妈妈的另一个儿子,”我说。

“那你怎么才来啊”。

“是的,我来晚了”。我说。

我去了126号隔壁,127号。在那片还残留着焦糊味道残骸上大声地唱起来。“我的家庭真可爱,

美丽清洁又安详。

父母儿女很和气,

身体健康乐融融。

虽然没有好花园,月季凤仙常飘香。

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

我可爱的家庭啊,我不能离开你。

一切恩惠比天长——

我的歌声飞起来直向高空,阳光更凶狠地照射下来。我一直唱着,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我的嗓子也被烧焦了,嘶哑了。我还是唱着:

“我的家庭真可爱,

美丽清洁又安详。

父母儿女很和气,

身体健康乐融融。

虽然没有好花园,月季凤仙常飘香。

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

可爱的家庭啊,我不能离开你。

一切恩惠比天长——

一直唱到我喉咙失火,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说,薛强,我报了中国医科大学,估分后报的,超过录取线五十八分。你知道我为什么报这个,你居然不多一点耐心等我。

我说,薛强,我看见了盛开的黑木耳。这是我见过最美的花儿,它让我想起母亲的眼睛。

我说,薛强,我们的苹果树死了,其实就是不死也不会结出苹果的,东北的严寒根本不适合它生长。

我终于还是流泪了。我的泪水像我妈一样,无声地汩汩而下,瞬间打湿了我的前襟,让我的心脏感受到了一丝凉爽,很舒服。

其实我们苹果树上的苹果就像幸福路127号一样,跟本不在这个世上。它一直都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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