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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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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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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人

吹口哨的人

作者:陈华

哥开了三十三年火车,没拉来穆棱人的幸福生活,却拉走了自己的青春,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婆,和穆棱镇的繁华。

嫂子没走之前,铁路公房最右边那家院子里最热闹。她的吼叫比火车的鸣笛声更响:犟种!咬根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的犟种!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不许再去!嫂子愤怒的五官扭成一团。

刚冒出山尖儿的太阳抖了一下,吓得掉进树丛里去了。

哥的沉默像生锈的铁轨,而犟劲儿比铁轨更硬。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坦然地摆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在各自岗位上装聋作哑。菜地里的草比你都高了,儿子马上高考你都不管,你跟着瞎闹哄啥!嫂子高嗓门,震得灶下火苗直扑闪。

咱家的黎明是你吼来的!侄儿王子政边穿衣服边皱着眉毛叫:能不能小点声啊,谁家像咱家这样整天呼天抢地!

嫂子从铁锅上空的热气中扭回头:兔崽子,赶紧穿你的衣服得了,那来那么多废话!侄儿将牙刷塞进嘴里之前又嘟囔了一句:严父慈母,都没有,我是个可怜的孩子。嫂子把装馒头的塑料笸箩往饭桌上一扔:慈母多败儿!我就不当慈母了,你当个好儿就行了。

哥的头闷在曙光里,他例行公事般穿衣服、刷牙、抱柴、生火。嫂子边吼边刷锅做饭。侄儿在隔壁他的小房间里皱着青春的眉头伸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懒腰。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昨夜那场雨将空气过滤得清新怡人。近处房屋、远处林立的楼房,都被嫂子吼醒了。

你吃了饭去洗个澡、理个发,开家长会去。嫂子对哥命令到。哥把灶下的火堆推散,又用木棍压了几下,火苗失了势,弱了下去。一缕晨曦钻进窗子,饭菜的香气也散出来,嫂子的声音软了:好人,去给虎儿(侄儿乳名)开家长会。哥没接嫂子的茬,转头叫儿子:虎儿,去,给你姑端饭去。

虎儿挑起门帘走进来:姑,吃饭了。他把一只碗、一个盘子放在炕边儿。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两片香肠、半盘炒干豆腐,还有一撮榨菜丝,香气顺着鼻翼钻进胃。我眯着眼抬头对侄儿慈爱地笑,虎儿也学着我的样子眯起眼抬起下巴笑:吃吧,姑。他软着嗓子说。

虎儿像棵大树,书包在他背上像个玩具般晃来晃去。我目光跟着他的背影,透过玻璃窗走出大门。

今天月考,他会考个好成绩,我对自己说。

我拿起馒头张开嘴巴,嫂子的声音率先冲进胃里:干嘛去?你去洗澡、理发,开家长会!木头板门一响,哥的声音甩进院子:穆棱镇,不能没有火车!

你去了穆棱镇就有火车了?你个犟种!咬根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的犟种!我倒了八辈子霉跟上你,她擤了一把鼻涕,我能想象她把鼻涕甩出去时的样子,然后把手朝围裙上一抹。过门二十年,养傻妹妹伺候瘫痪婆婆,我瞎了眼跟上你!今天你要是把工作闹丢了我就跟你离婚……冰雹般的话钻进耳膜,脑仁儿疼了,我扔掉手里的馒头,砰地一声把门踢开。嫂子停住咀嚼和谩骂同时进行的嘴巴,她惊恐地看着我:哦,红儿妹子,我没说你。

你说了!我双眼冒火瞪着她:你说我傻!你才傻!嫂子缩了一下脖子:我说了么?红儿妹妹,我说错了,我错了行吧?我气糊涂了

当然不行!为了表示愤怒,我砰地一声踢开院门,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碎裂声:真过不了了,离婚!这他妈的是啥日子!放着好好的楼房不住,老的小的都跟着跑这破平房里来熬日子。烟熏火燎不说还要面对一个犟种、一个傻子!傻子?她才不傻,她吵架的时候绝对不傻!我是傻子,我他妈的才是傻子啊!

身后的冰雹砸向人间。

这一年我三十五岁,哥四十五岁。

二十年前。

红儿丫头小时候可聪明了,哥跟凤芝姐说。就是十岁那年一次感冒才成了这样。

感冒能让人变傻?

高烧,她烧了三天三夜,脑膜炎。从那以后她就变了。哥叹口气:平时痴痴呆呆,却能知道很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儿。

哦?凤芝姐拖长了娇滴滴的声音。

哥又说:她说过的未知的事儿,都实现了。

一阵凉风从凤芝姐后脖颈吹过。

很长一段时间沉默。

听说她是你爹捡回来的?凤芝姐问。

哥沉默半天说:她是我妹妹。

既然是捡回来的,谁知道那呆病是不是因为那场发烧呢?

凤芝姐说到“捡回来的”这几个字时,似乎加重了语气。又是沉默,乌云盖住大地,透不过气的压抑感穿过我胸口。

一提我,很多姑娘转头就走了。这几年,走了很多姑娘。

没事儿,就当我多个亲妹妹,养着吧。最后凤芝姐鼻腔里哼出这句。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说话有点激动,声音发着抖:她不发呆的时候会帮忙擦地收拾屋子照顾妈,她还会侍弄菜园子。哥脸上挂满讨好说。

那,她啥时候呆?啥时候不呆?凤芝姐问。

要是发现一个虫子、蚂蚁、或者一条蜈蚣,她会盯着看,忘记时间地看,她会跟着虫子后面看。人家就说:看,红儿犯病了,又发呆了。哥说。

那,她犯病会打人么?凤芝姐迟疑着。

哥坚定地说:不会。她只会发呆。哦—凤芝姐似乎安下心来。

大刚,她说。我冷。

月光里,哥把凤芝姐揣进怀里,呢喃和粗重的呼吸声响起的时候,我满意地直起酸疼的腰身走了。

我把门后的罐头瓶子拿出来,菜叶被受伤的瓢虫吃了一半,我打开盖儿把它倒出来,它迟疑半天也不动,接着它尝试着张了张翅膀,又阖上了。翅膀还没痊愈,我叹口气。

红儿,我想撒尿。妈叫。

妈用双肘努力支撑起身体,她的脸都憋红了:你哥去哪了?我见缝插针地将便盆塞到她身下。河边树林。我说。

妈这泡尿真长,尿盆都满了。跟凤芝去的?妈又问。一股热烘烘的尿骚味儿扑面而来,妈欠起了屁股。我皱着眉毛屏住呼吸。 “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你要是不想看你哥打光棍,以后别跟着他们,妈把身子重重地仍回床上。

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有些尿溢出来洒在手上,热呼呼的。一股骚味顺着鼻腔直冲向脑门。我把眉毛拧成疙瘩,忍住嫌恶朝外走。

月光真美,像淘气仙女把白纱披风遗落人间。房屋、街道、树木、远山都盖了一层纱,朦朦胧胧。有几声远远的狗叫从白纱里传来,像是要唤回远方的什么人。哥的口哨声远远传来:鸳鸯双栖蝶双飞……哨声像一调羹蜜,融入夜色里,夜色便香甜了。

我沐浴在童话世界里。居然忘记洒在手上的尿液。

哥和凤芝姐的事儿,成了。

哥不会失业。我知道。

尽管他不去上班,他牵着山羊,一出去就是一天。

我在我的时空里远远看他。

树皮皴裂了,咧着口儿,像婴儿寻乳头的嘴巴。粗壮的树干举着一柄大伞,投下一片孤独的阴凉。这片阴凉洒在两条生锈的铁轨边,像是苍天为铁轨划上的一个句号。哥歪在句号里,大盖帽歪在他身边。浓密的树叶间,插着几根干死的枝干。阳光顺着枝干溜下一条,洒在哥脸上,哥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挤在眼角的皱纹里。

树旁拴着山羊,也微闭着眼,慢吞吞地蠕动着胡须,企图用几乎磨平了的牙齿嚼碎那些嫩草。胡子上的涎水随着咀嚼耷拉下来,亮晶晶地摇几下,断了,跌在羊脚下的草上。一些浓绿的草汁也流下来,滴在涎水上。山羊低下头,将它们连同嫩草衔进嘴里。再慢吞吞地嚼几下,甩甩小尾巴,伸伸脖子,“咩”地叫一声,像是唤沉默的哥,也像受不了这长久的寂静无声,找一找存在感似的。

天上飘着几朵闲云,也不急着去遮一遮毒辣的太阳,只自顾慢悠悠地飘。虫儿远远近近若有若无地叫着,像是在唤我。

远处,两条生了锈的铁轨弯曲着,伸向远方。

哥在寂静里,远远望去,像是一幅油画。

哥的眼睛里也有一副油画,画里有一列火车从哥微醺的眼波中驶过,火车头威武地喷着浓烟,鸣着长笛呼啸而来,哥威武地坐在驾驶室里,他剑眉朗目,意气风发地盯着远方。副司机赵朗俊坐在旁边瞭望,孙天喜挥汗如雨地轮着铁锹,一锹一锹将闪着乌光的煤块投进熊熊火焰中去,火光将孙天喜的大花脸映得酱紫。

前面有一段坡路,孙天喜得不停地朝炉膛里扔煤。赵朗俊眼睛盯着前方嘴里吼:小孙,你他娘的别一股子蛮劲扔,别忘了要领!孙天喜边挥舞着铁锹边念:前、中、后。前左、前中、前右。中左、中、中右。后左、后中、后右。前撒,后压.....他使劲扔一锹煤就蹦出一两个字,司炉添煤要领此刻变成了劳动号子,抑扬顿挫地喊出来。

火车吭哧吭哧地驶过,寂静又回来了。哥坐直身子朝铁轨那头看,他想看见自己坐在司机的座位上,驶过这段铁轨。

只有铁轨,昏睡着。

哥努起嘴,悠扬的口哨声划破了寂静。山羊停止了咀嚼,歪着头朝哥看。哥有时候就吹这样的曲子,没有人知道名字,或者本来就没有名字,是他从心里吹出来的。这种曲子会把人的思绪拉长,一直拉到山那边,飘啊飘,无处安放。

饭桌上摆着一汤盆土豆炖豆角,一块儿方方正正的水豆腐,水豆腐旁边小碟里刚砸的青椒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几个沁着黄油的咸鸭蛋。一把鲜嫩的小葱将饭桌点亮了。哥按捺不住,拿起筷子掘了一大块豆腐,蘸了青椒酱塞进嘴里。虎儿却皱眉:妈,咋没一点肉?嫂子挑起眉毛:你知道现在肉多少钱一斤?你爸半年多不上班了!只开基本工资!你的补课费、书本费、材料费都是山羊肚皮底下挤出来的!嫂子说这话时眼角凛冽地扫过哥。虎儿不再说话,默默拿起了一个馒头。

哥放慢了咀嚼,埋下头。

嫂子打开的话匣子却停不下来:孙天喜开上高铁了,赵朗俊也开上了。偏你!

他们搬家了,在新穆棱买了楼房,不用住校。虎儿补充到。

哥扔了手里的馒头,转头从橱柜里摸出半瓶刀烧子,倒出一杯,一仰脖,干了。凤芝、虎子。哥说。我对不起你们。嫂子一屁股坐下,摸起半个馒头,掰了一块儿放嘴里:说对不起有啥用?你去找领导,就说你同意分流。 哥又去拿酒瓶,嫂子按住哥的手: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别忘了,你就是个火车司机。你就是个丈夫、父亲。那些事,是你能急得来的?

哥轻轻拨开嫂子的手,又倒满一杯:快了,镇长说了,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嫂子撇嘴:镇长能有啥答复?还不是为了暂时安抚你们这帮闹事的?专家勘测的能有假?穆棱镇的地势不适合修高速公路,更不适合修高铁。铁板钉钉的事儿,高速通车两年了,高铁也通车了,不可逆了。

哥又把酒杯送到嘴边。

别喝了!三辊子打不出一个臭屁,就知道灌马尿!

嫂子的吼叫又响起来。黑狗哀叫一声窜出门去,一瘸一拐,边跑边哀叫。嫂子的尖头皮鞋真硬。

我把吃剩下的饭菜端出来放在锅台上:哥有火车开,慢慢开。嫂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妹子,真的假的?我像哥一样轻轻推开抓疼了我的手。

当然是真的,我刚才在屋里看蟑螂的时候看见了,有一列火车开过来,哥坐在里面,吹口哨。

哥口哨吹得浪。他会吹很多曲子,尤其是《葬花吟》,凄婉、哀伤得令人断肠,你似乎能看见随着哨声纷纷而落的花瓣儿,黛玉随着他的口哨,扛着花锄款款而来。哥也吹百鸟朝凤。嫂子还是凤芝姐时说,你哥的哨声真好听,好听得人心尖儿都打颤。

母亲去世的时候哥没哭,那一夜,哨声穿透了黑夜,摇曳着灵前的烛光,亲朋好友都给吹哭了。

哥不善言辞,喜怒哀乐都从嘴里吹出来。

镇政府门口挂着的牌匾被劈了。警察出动了,荷枪实弹地站了一溜。

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劈牌匾的是孙茂盛孙茂林兄弟俩。老母亲突发脑溢血急需转院,前一天暴雨突发山洪,将唯一通向镇外的路冲断了。兄弟俩眼睁睁地看着老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红了眼,拿着斧头冲向镇政府。荷枪实弹的特警和披麻戴孝的孙茂盛孙茂林对视了一会儿,哥俩余怒未消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不眨。对警察叫:一个百年老镇,没有铁路,公路又冲断了。你们告诉我,我们的老母亲就该这样死去?

铁骨铮铮的警察眼角溢出了泪。谁不为儿女?谁不做爹娘?队长别过头,偷偷擦眼角,良久把双手按住孙茂盛的肩膀说:兄弟,节哀。不能违法。

哥俩依然红着眼流泪,再不言语。

队长大手一挥,特警像来时一样,迅速撤离了。

哥是在特警撤离后进了政府大院的。我有个主意。他对拦住他的秘书小孙说。我要说给镇长听。

据说那天哥是吹着口哨出来的,他出来的时候夜色正浓,一曲“我们的明天比蜜甜”穿透了夜色。

也就是那天,一个外地推销员拦住嫂子。他说:你想挣钱么?你想快速致富么?

蚂蚱腿掉了。养了很久也不见新腿长出来。

哥牵着老山羊回来,见烟囱上没有炊烟,又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蹲在院角给蚂蚱喂菜叶的我,问:红儿,你嫂子呢?

我继续给蚂蚱喂菜叶。蚂蚱的嘴像虎儿小时候玩过的奥特曼。

你嫂子呢?山羊过来吃我手里的菜叶。我踢了它一脚,它躲开去。

你嫂子呢?哥摇晃我的肩膀。

哥力气大,摇得我头晕。

你嫂子呢?我看着手里被山羊撕掉一块的菜叶,不说话。

把上大学的虎儿送走后,我听见嫂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吐出了几十年的怨气。吐出那口怨气后嫂子就不骂人了,她对每一个人都笑眯眯地,说话柔着嗓音。她变得安静娴雅,变得漂亮了,也变得和我一样,时不时地发一会呆。我发呆的时候会看见一些人、一些事。嫂子发呆看见了什么?

谁知道呢?

她去哪了?哥又摇晃我。你知道的,红儿,你什么都知道,告诉哥。玻璃瓶子倒了,蚂蚱跌出来。它挣扎几下,居然一蹦一跳迅速跳到院角落里,不见了。我叹息:原来缺一条腿不影响跳跃啊。枉费我喂养它这么久,还盼着它长出一条新腿来。

哥不摇晃我了,他像被抽掉了浑身的筋骨。挪到门口的马扎凳上坐下。他没有拴山羊,山羊也跟着他来到门口,对着哥仰起头“咩”地叫一声,摇摇尾巴,几粒粪蛋掉出来。

太阳也挪到西山边儿,通红的余晖将哥都烧红了。哥似乎累了,头垂在胸前,手垂在两腿边。太阳也累了,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坠下西山。暮色瞬间笼罩了我们的院子。

哥生着了灶下的火。火光映着他的抬头纹,映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他拨弄拨弄火,擤一把鼻涕甩出去。再拨弄拨弄火,擤一把鼻涕甩出去。咱做饭吃,红儿。哥说。

哥,吹哨。我懒懒地靠在门框上。

哥低着头看灶下的火,不理我。

哥,吹口哨吧。

我又说。

他还不理我。饭做好了,米饭,炖菜、凉菜都做了,也有一碟酱,还有一把能点亮饭桌的小葱,如我所料,他们像贡品般摆在那里,没有人挪动过。

接下来很久,哥都没吹过口哨。

秋天来了,树叶枯了。落了一院子。我拿着扫帚扫院子,扫起一堆,用簸箕端进灶房,一出来,地上又一片,在风中打旋儿。我又拿起扫帚扫。哥去给镇上的楼房交取暖费了,今年冬天,我们会抛弃院子住楼房。

山羊病了。

它恹恹地趴在羊圈里,任哥怎么拉它都不起来。哥煮米汤喂它,它不喝。哥把它平时偷吃的豆饼渣托在手心里,它也不看。哥坐在羊圈门口的石阶上,一筹莫展。

它快死了。我对哥说。

哥搓搓豆饼渣:别乱说,红儿。

真的。人老了会死。山羊老了也会。

哥楞一会儿,叹口气:是呢,算起来,它快十三岁了。

我们的家乡,也老了。我说。

哥停止了搓豆饼渣的手,抬眼看我,这一次,他没说话。

山羊会死,但穆棱镇不会死,它只是老了,会慢悠悠地活。我安慰着哥。

入夜,我听见哥的口哨声响起来,是“葬花吟”。老山羊死了,我对自己说。它死的是时候,如果不死,这个冬天,谁留在院子里陪它呢?

我将罐头瓶里的黑甲壳虫倒出来,它顺着炕沿懒懒地爬。像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来。更像一首忧伤的哨歌。

我也快死了,住进楼房,见不到我的伙伴了,那些去年的瓢虫、黑盖甲壳虫、青绿色毛毛虫,都不见了。我的世界里,只有皑皑白雪。

嫂子去了哪里?侄儿何时回家乡?我常思考这两个问题,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哥开上火车了,在春暖花开的时候,

那列冒着黑烟的、只有一节车厢的绿皮火车,在新穆棱站和老穆棱镇中间草草修建的铁轨上,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般喘息而行。哥寂寞悠长的口哨声每日都响。早上响过去,晚上响回来。像是要唤醒出行的人,该走了。

一个白木板铺成的临时站台,站台边上站着一块白木牌子,上面用黑油漆写着:摆渡车。这三个字下面有一个箭头三个小字:穆棱镇。

穆棱镇又有了火车。人们是欢喜的,纷纷坐上,去新穆棱换高铁,高铁真是好,去省城只要两个多小时。从前可是十几个小时呢。高铁要是能抽烟就更好了。有人不满地说。抽烟?去省城才两个多小时,能憋死你?烧包!

坐车的人越来越少了。像虎儿一样,考上大学飞走的候鸟再没飞回来。没考上大学的,也挤进了打工的大部队再不回头。

我已经死了,一直没有人来找过我。躺在朝阳的山坡上,我天天能看见哥。

很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火车,在发抖的铁轨上,洒下一路哨歌。

哦,或许有,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或许有一只蚂蚁,或者甲壳虫。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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