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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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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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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魂枕

拘魂枕

小雨不紧不慢地淋了好几天,入夜起了风,晨起一看,地上一片枯黄。天更高了,蓝得晃眼。黄狗伸个懒腰抖搂抖搂毛,转个圈扬起后爪子撒泡尿,就钻进窝里再不肯出来。铁成娘缩头缩脑地推开屋门,跳着脚闪出来在屋檐下扯几个干红辣椒,再拾几块木头绊子就逃回屋里去了。不一会烟囱里就袅袅地绕出些炊烟来。麻雀扑棱着翅膀在凌乱的枯叶中东啄西啄,也不知道找着啥没有。小院里零星地飘出来咳嗽声,还有不紧不慢的狗叫声,慵慵懒懒的。

小村醒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了,再落下的,就指不定是雨是雪了。

铁成娘把一碗热腾腾的小碴子粥递给铁成爹:又是星期五了,一会你去后山坡上再给儿子打个电话,问这个礼拜天回来不?要是回来就杀个鸡。铁成爹呼噜呼噜地喝几口粥:不打。爱回不回!铁成娘沉下脸把粥碗狠狠地摔在饭桌上,一扭身甩给铁成爹个后背,再不言语。

老挂钟贴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屋子里只剩下铁成爹呼噜呼噜的喝粥声。花猫睡醒了弓着身子贴着铁成娘的手背蹭过来,见铁城娘不理又弓着身子蹭回去,见还不理就仰起脸 “喵——”地叫了一声,声音含娇带怨。铁成娘软了心,叹口气掰块馒头蘸了菜汤送过去。花猫伸出粉嫩的舌头舔食起来。铁成娘瞄一眼把辣白菜嚼得咯吱咯吱响的铁成爹刚要开口,门外传来孩子的哭声。门一响一股凉风,闪进来一个年轻的媳妇。嘴里叫着婶子,吃饭呢。把怀里厚厚的毯子掀开,露出个周岁模样的孩子来,张着小嘴嘶哑着嗓子哭。鼻涕哈喇子挂满了哭红的小脸。铁成娘赶紧起了身:邱凤,蛋蛋这是咋了?邱凤红着眼睛:婶子啊,不睡觉就是哭,刚哄睡一个激灵就醒了,一边哭一边眼睛瞪得溜圆四处瞧,好像屋子里都是鬼怪似的,一宿了。要不是风太大半夜就来找你了。铁成娘叹口气一盘腿上了炕接过孩子。小手冰凉,手心里慌乱乱地跳着。邱凤盯着铁成娘的脸:婶子,是吓着了?铁成娘握着蛋蛋的小手:吓着了。在你家叫叫行不?俺家人太多,出来进去的没个闲时候。铁成娘把嘴唇放在蛋蛋头上:咋不行呢,行。铁成爹撂了饭碗紧着收拾了饭桌子。邱凤也上了炕,歪了身子一撩衣服将奶头塞进蛋蛋的嘴里。奶头堵住了蛋蛋的嘴,只一会孩子就抽抽搭搭地迷糊过去。

铁成娘盛了满满一小碗金灿灿的小米,用红布包好在孩子头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一边转一边说:猫精狗精给蛋蛋叫叫精。爹吓的惊,来收惊,娘吓的惊,来收惊,客吓的惊,来收惊,谁吓的惊,谁来收惊。渴了来喝水,饿了来吃米。然后细着嗓子问邱凤:来了吧?媳妇应:来了!如此三遍。蛋蛋就沉沉地睡着了。邱凤下巴贴着蛋蛋的额头也醺了眼。铁成娘轻手轻脚下了地轻轻关上门。

蹲在灶前抽烟的铁成爹抬起头:睡着了?嗯,睡着了!你去后山坡给铁成打个电话吧,半年多了,我想儿了。铁成爹又阴了脸:你想他?他想你不?不打!铁成爹扔给铁城娘一个倔强的背影拾起镰刀出了门。

铁成娘蹲在灶前叹口气。心里又恨起老兰嫂子,要不是当妇女主任的老兰嫂子,自己咋会那么傻就生了这一个?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开始,因为头胎就生了铁成,老兰嫂子就劝:生一个就算了反正都有儿子了,现在城里都是一对夫妻一个孩儿呢,一个孩儿好养,挣的钱都花他身上,将来培养成大学生你们老两口就有好日子了。你看看咱这辈人,哪家不是猪羔子似的好几个?学都上不起!能有个啥出息?还不是一辈一辈地过这土里刨食不见天的日子。这番话当年听着是个理,铁成娘还成了首批计划生育的先进典型,胸前挂着大红花的照片在村委会挂了好些年。

铁成也争气,一路顺风地上了大学还留在省城有了工作,又娶了城里的姑娘。出息是出息了,哎——。一声长叹后面跟出一句谚语来: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自从铁成上了班娶了媳妇就很少回来了,离家的时间越长就越忙,平时电话都不舍一个。早知道再生上一个闺女就好了,闺女心思细腻知道牵挂娘,要不咋说是娘的小棉袄呢。老张嫂子闺女嫁去了镇上,一个月回来好几趟,回来大包小裹地,都是爹爱喝的酒娘爱吃的肉。哪个星期天太阳落山的时候老张嫂子都爬后山坡,下雨打着伞也乐颠颠地跑。人家约好的,不管有事没事,打电话报个平安。想想自己,铁成娘又叹口气,钱是不缺了,可这日子过得空落落的。

邱凤悄手悄脚地出来:婶子,你看看,睡得多实啊,谢谢你了。谢啥!乡里乡亲的。邱凤扣好扣子:铁成哥好久没回来了吧。铁成娘眼底落了霜,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嗯,大半年了。邱凤看了铁成娘一眼转了话题:婶子,黄豆割完了?还没呢,这几天光下雨,老天爷不给空啊!婶子啊,铁成哥不是寄钱给你们么?这把年纪了还种地干啥?铁成娘撩一眼邱凤:不种地干啥去啊?光吃完等死么?说完把串钥匙扔给她:我去地里看看。蛋蛋醒了你给我锁上大门,回来我上你家拿钥匙去。邱凤追到门口:婶子,把叔叫回来,我让蛋蛋爸开收割机过去,你家那点地,眨眼的事。铁成娘走得急,身后扔下一句:别,没几棵了,一会儿割完了我和你叔拉回来就行了。

山山岭岭都枯了,撂荒地里的草也黄了,一人多高呢,随着风一波一波地滚,滚出满目凄凉。庄稼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裸露的土地显出些老态来。脚下脉络横陈的枯叶沙沙地响。让人不忍心下脚,怕踩碎了。地头上,老黄牛摇着尾巴啃玉米棵子上的干叶子,一口一口,拖着涎水嚼的很费力。瞄一眼地那头的铁成爹,铁成娘猫腰挥起了镰。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不费这劲了,从播种到收割腰都不弯一下,全都是机械化了。铁成爹倔,从开春到秋收,牵着老得连豆秸子都快啃不动的黄牛在自家地里一寸一寸细细地爬。

今年春脖子长雨水大,地沉。老黄牛拉犁弓了腿塌了腰,铁成爹也弓了腿塌了腰。春天还在眼前呢,这一转眼又是老秋了!

铁成还是过年回来过,大半年了。那娇娇的媳妇嫩生生的孙子睡不惯火炕、用不惯露天茅房,眼瞅着大孙子让泡屎憋得满院子跳就是拉不出来,急得铁成娘直冒汗。勉强过了个大年三十儿,初一一大早就回了城。铁成也睡不惯了,翻来覆去地折腾,还不时地看手机,媳妇气恼地嘟囔了一句:有啥看的,也没个信号!铁成就萎靡了,把手机随手一扔抓起棉被盖了脸。铁成爹也没睡好,吃完年夜饭在西屋里躺下又起来,摸索着又去生火,怕后半夜炕凉了冻着儿子孙子,结果烧多了,早起孙子就上火了,嘴角起了燎泡。临走时甩开奶奶的手说了一句:这破地方,我再也不来了。媳妇脸上也不好看,铁成诺诺地跟在娘俩后面走了,走到大门外回头深深浅浅地看了爹娘一眼,也没说出个啥。说啥呢?媳妇娘家爹娘都在省里当着官呢。这小院里的爹娘土坷垃一样。

一个大男人,腰杆子硬不起来啊。

铁成娘抬起头擦把汗见铁成爹在地那头接了过来。镰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寒光,一片片的豆棵子倒下,就剩下这几镰刀的活了。前阵子铁成爹不让铁成娘插手,就让她站在地边上看。他说:一共就这三亩二分地,经不住忙活,你给我留着解解闷吧。前几年铁成回来把地都给卖了,说不让爹娘太辛苦该享福了。从那时候起按月寄钱回来。钱是够用了,可这大把的光阴咋打发呢,就偷偷地买回来这三亩二分。可舍不得让机器碰,机器太快了,播种秋收一沾边就没了。没几下俩人就接上了头,铁成爹扔掉镰刀:你回去做饭吧,我套上牛装车,你去小卖店买个梅林扣肉罐头,我想吃肉了。

铁成娘回到家才十点多,要生火看看表又扔掉打火机,想起了什么似的跑进屋子。铁成娘让蛋蛋妈帮着调出号码来,蛋蛋妈叮嘱着:婶子,上了坡一按这绿色的健子就拨出去了。手机是铁成拿回来的,平日里放在抽屉里不敢碰,怕碰坏了就不能跟儿子说话了。

一路小跑着上了后山坡,快到坡顶的时候见一个人低着头垂着双臂走下来。是水凤。水凤的男人进城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一个五岁的儿子小刚和她作伴,男人一年半载地回来一趟。年轻轻的,不容易呢。婶子!嗯,你也来打电话了?嗯,信号还是不大好,那边工地上噪音大,也听不清个啥。错身的时候铁成娘摸了摸小双的头:没事,要不你用我家的打吧?水凤摇摇头:算了 ,等哪天天好再打,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村里的手机就自家的最好,都说了,这可是诺基亚的牌子呢。一站到这坡上,信号就是满满的。

电话通了,半天才那个想得心口疼的声音才传过来:爹?还是娘?铁成娘手有点抖:我是娘,儿啊,你那边可好?

好,我挺好的。娘,家里有啥事吧?

哪有啥事,没事!

没事?早上俺爹刚打过电话了啊。

铁成娘一时接不上话了。打过电话了?咋没说呢?

电话里铁成的声音又响起来:娘,没事就好,天冷了,你儿媳妇在网上给你和爹买了两件羽绒服,波司登的,估计快寄到了。

花那钱干啥!以前买的棉袄还没上身呢!

买了就穿吧,也是我们的一片孝心。我这边忙着呢,就不多说了,挂了啊。铁成娘刚要问问这就周末了,能回来趟么,电话那头就寂静了。把手机送到耳边又“喂”了几声,一片盲音。只有山坡下河水哗啦哗啦地流着。铁成娘看看手机有些不甘心地又送到耳边:儿啊,娘好着呢,你爹也好着呢,地里的庄稼也收完了,鸡也养肥了,就等你带着媳妇孙子回来呢,回来就杀鸡,顺便给你带些笨榨的豆油回去,听说城里的油都转基因了,别吃坏了俺大孙子呢……

手臂酸了,铁成娘无力地垂下了手,眼底起了雾水。别吃坏了大孙子?大孙子十好几了,一共也没见几回。前些年想孙子想得厉害,进过城,铁成家到处都亮堂得晃眼睛,找不着个能下脚的地儿。住了几天,弄出不少笑话。铁成爹犯了倔脾气,再也没去过。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到后来再想的时候甚至想不起大孙子啥摸样了。

小村尽收眼底,不规则的房子零散在山坳里,一条小路纽带般地穿过。多少年不盖新房了?有本事的年轻人都走了,学校也黄了。剩下这老弱病残的守着,就这几十户还有些空着的呢。只有这环着后山根的靠山河还是流淌得热闹。今年两头涝中间旱,河水大着呢。浪花混浆浆地翻卷着,也不知去了哪里。树干高高地擎着,一阵风吹过,几片零星的叶子也无奈地飘落下来。哎——。铁成娘长长地叹口气,这村子也老了。

刚歇了风又下起雨来,这云也不知道啥时候上来的。铁成娘紧着步子过桥,河水顶着桥面了,再下怕就没过了。

到家一看铁成爹把豆垛都垛起来了。梅林扣肉炖白菜吃吧。铁成娘边刷锅边问铁成爹。就那么吃!炖白菜就没味儿了。铁成爹舀了半桶豆饼水,趔趄着脚步奔着牛圈走去。铁成娘看着铁成爹的弓着的背影摇摇头:老倔头,冷天冻地的,炖棵白菜热汤热水的多舒坦!火苗舔着锅底,两瓢清水倒进去,一把米也撒进去,上面馏上个发黄的开花馒头。铁成娘一手好活,偏蒸出锅这样的馒头。可能是面碱放重了,这几年这事没少干,放完碱转个身又放一遍,炒菜也是有时候咸得要死有时候寡淡无味,七十的人了,真是老了。

淅淅沥沥又下了一夜。早上起了风,打在身上刺骨地寒。东北的天就是这样。三九天一尺厚的雪盖着,只要不刮风也不觉得冷。这深秋里的小雨一飘再一起风,就钻骨头了。早饭是昨晚上剩的,馒头在饭桌和篦帘子上折腾了几个来回变成了黑黄色,铁成娘掂在手上想了想又放到篦帘子上。剩粥也用小铁盆盛了一起放上。梅林扣肉剩了大半盒,用筷子扒拉到盘子里。再挑几头糖蒜,一顿饭就成了。

铁成爹喂饱了牛边洗手边看饭桌子:没炒菜?铁成娘把糖蒜碗放桌子中间一放:顿顿炒顿顿剩,狗都吃不了了,晚上再炒吧。水凤跑进来的时候铁成娘刚掰了一小块馒头,婶子,小刚来没?没有啊!水凤转头就跑。铁成娘扔下馒头追出门:咋了?一早就说梦见他爸给他买游戏机了,我做早饭呢也没理他,做好饭就找不着了。还以为到哪儿玩去了也没理会,到现在也没回来。水凤脚下生了风,扔下这句话头也没回。铁成娘笑着摇头:小孩子,一门心思就是玩儿,别急,看看谁家孩子有游戏机就去谁家找找。

水凤早跑没了影。

饭吃得提不起精神,铁成爹喝了一碗粥,馒头一口也没动,梅林扣肉还是没吃完。铁成娘吃饭的空看一眼铁成爹,正碰上铁成爹飘过来的眼神,一碰就互相绕开了。铁成娘没问打电话的事,也没说自己偷偷打电话的事。杀个鸡吃吧,养了一院子,这一冬天怕是吃不完。铁成爹撂下粥碗:一个梅林扣肉罐头吃好几顿,杀个鸡还不吃到明年开春去?铁成娘把几根飘在眼前的发丝塞到耳后:杀了请街坊邻居过来一块儿吃,还怕吃不完?再去镇上,买排骨,买鱼买虾。铁成给的钱年年留着干啥,也不会下崽儿!找街坊邻居乐呵乐呵吧。铁成爹点上烟袋锅,脸上闪出了笑模样:好!雨一歇我就去镇上。

铁成娘扔掉刷了一半的饭碗跑到河边的时候已经聚了一群人了。水凤声嘶力竭地哭着,她的左手拎着一只旅游鞋右手捏着一部手机。

几个男人女人拉着她的手臂,她一次次冲着翻滚着的河水冲过去,一次次被拉回来,河水已经没过小桥了,在她的眼前湍急地奔流着。

村长来了,妇女主任来了,全村人都来了。

男人们穿了皮叉手拉手筑成人墙下了水,冰冷的河水拍打着年轻的汉子,男人绷紧了腮帮子,拧成团的额头鼓起个肉疙瘩。跌跌撞撞地往下游走,村长在岸边挥着手臂:来,再来人!一百米换一次岗,水太凉啦!几个男人跟着跑,换岗的时候挤到岸边把抖成团的汉子薅上岸。几个女人扑过来把自家男人抱住。河里一群男人随着水流游,岸上一群男人女人跟着河里的汉子移。

太阳从头顶滑向西山。水凤的嗓子再发不出任何声响,张着嘴巴不错眼珠地盯着河水,白眼仁渗了血,红彤彤地。铁成娘浑身抖成一团,跟着几个拿长竹竿的年轻人后面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走,眼睛都酸了,揉揉再看,仔细地扫视着河面。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浑身筛着糠,牙巴骨咬得嘎嘣响:村长,下游找到下水村了,怕是夹在哪块石头缝儿里了。村长看一眼水凤低了头,下水村连着镇子了,镇上的河床几十米款宽呢。男人哆嗦着:村长咋办?就是没有哇!村长木了,双手抱头一跺脚蹲在了河边。女人擦着眼泪劝:小刚妈,想开点吧,想开点吧!怎么拉水凤也不起身,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河面。人群中有人低语:找不着也得找啊,死不见尸不成了孤魂野鬼了?这当妈的以后还能吃得下睡得着?铁成娘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紧走几步扒拉开人群:水凤,回家把小刚的枕头拿来!水凤啥也听不见了,只会把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河面。有两个媳妇架着她朝家里走去。

起风了,每天都是下一夜雨早上起风。今天却风雨交加起来。仰起脸看天,太阳红着脸在薄薄的云层里穿梭着。风夹着冰冷的雨点儿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直往骨头缝里钻去。蛋蛋妈将一柄黑雨伞罩在铁成娘头上,铁成娘在河边烧起了纸钱。水凤被人扶着,怀里抱着个碎花枕头,呆呆地看着河面。铁成娘握住水凤的手一扬,枕头就掉进河里去了。铁成娘紧着念:

荡荡游魂, 何住留存,三魂早将, 七魄来临,

河边路野, 庙宇庄村,宫廷牢狱, 坟墓山林,

虚惊怪异, 失落真魂,今请五道, 游路将军,

当庄土地, 家宅灶君,山神河泊, 六甲黄金,

吾今差汝, 着意搜寻,收魂附体, 告慰亲人,

失魂人江旭刚,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念着念着,风更大了,人们的身体抖成秋风里落叶的模样。有人抖着声音说:受不了了,先回家暖暖吧。村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多冷?能冻死?小刚爸得明天才能赶回来呢!我看那个龟孙子怕冷?铁成娘的声音都抖成一团了,颤着声念着:

荡荡游魂, 何住留存,三魂早将, 七魄来临,

河边路野, 庙宇庄村,宫廷牢狱, 坟墓山林,

虚惊怪异, 失落真魂,今请五道, 游路将军,

当庄土地, 家宅灶君,山神河泊, 六甲黄金,

吾今差汝, 着意搜寻,收魂附体, 告慰亲人,

失魂人江旭刚,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水凤对着河水直直地跪下去了,嘶着嗓子:儿子,回来吧,儿子。

这不是迷信。这是我亲眼看见过的一幕。在那样冰冷的黄昏里,一河床瑟瑟发抖的乡民目视下,小刚的尸体慢慢地被浪花送到了岸边。我记得那个黄昏,大风终于掀开了黑压压的天幕。太阳懒懒地倚在西山顶上,红彤彤的阳光把河水都映红了。小刚没成年,没成年的孩子是不能入殓的,就那么换了套干净衣裳用床棉被裹了扔了。小刚爹真给他带回来一个游戏机,在河边同小刚的衣服、书包一起烧了。过了些日子小刚爸就回城了,工地上催得紧。

早上早起的人常看见水凤坐在河边,晚上晚归的人还能看见她坐在河边。乡亲把她拉回家,一转身她又去了。她老是念叨:游戏机真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用呢。太小了,怕他害怕,我陪着他吧。

铁成中秋节回来过一次,没带老婆孩子。一个人回来陪着爹娘吃了顿中秋饭,铁成爹杀了鸡,铁成娘把铁锅刷了又刷,细细地炖了,还放了些冻蘑。三个人也没吃多少,铁成爹低头吃饭也不看他,铁成满腹心事的样子也没顾上看爹娘,看了好多遍手机。倒是铁成娘在眼角余光处绕着铁成看了又看,啃鸡骨头啃了自己的手指才醒过来。月饼是铁成从城里带回来的,里面还夹着蛋黄,铁成说多吃点,这个东西金贵着呢,一块就五六块钱呢!铁成娘咬了一小口就撂下了,太甜了。前些年进城检查过,老两口血糖都高呢。包装盒很精美,上面一轮烫金月亮金灿灿地。铁成娘收了盒子,小心地放在柜子上。铁成爹撂下饭碗又杀了几只鸡,说给城里的孙子带回去。铁成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临走又在娘的柜子里塞了一沓钱。塞完钱铁成长出一口气,像卸下了多重的负担似的,拎起笨榨油和鸡就走了。

铁成走的时候没说,铁成爹和铁成娘也没问。啥时候再回来呢!

小村的冬天是睡着的,厚厚的白雪盖住了小村,也盖住了小村通往山外的路。大雪怕是压断了电话线,一个冬天都打不通铁成的电话了。日子一天一天过成一个面孔。热炕头上铁成爹眯缝着眼似睡非睡。铁成娘盘腿坐在炕头上,彩色电视机里的雪花片比窗外的都大,也看不清个啥。花猫叼出来一团毛线球,扑腾着玩得不亦乐乎。看着看着铁成娘就一把抱过花猫,宝儿啊宝儿啊地唤着,一双青筋凸露的大手深情地摩挲着猫背。花猫没疯够呢挣脱了铁成娘的怀抱去寻毛线球了。

谁家娃娃惊吓了还是来找铁成娘。经过了河边那次,铁成娘的名气更大了,邻村也有过来的,铁成娘好说话,有求必应。人都说:铁成娘真是神仙呢,真会拘魂呢。铁成娘听了这话不言语,回家后问铁成爹:你说,我会拘魂么?我也是瞎弄呢,就是小时候见同村的一个婆婆这样弄就照着瞎弄呢,谁知道碰巧一弄娃娃就好了。铁成爹眯缝着眼笑:你会,你给多少孩子拘了魂!铁成娘苦笑:是啊我给多少娃娃拘了魂?你说我咋就拘不回自己儿子的魂呢?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敲着无边的日子,花猫累了,蜷缩在铁城娘身边打起了呼噜。

铁成爹还是眯缝着眼:老婆子,该做饭了,要不再买个梅林扣肉罐头吃?铁成娘擦擦眼睛看看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多了,可不又该做饭了,就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下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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