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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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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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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深处的女儿们》(上部“水殇”)

 上篇《水殇》

第一章

一切都开始于米儿走进赶花村的那个午后。

那是麦收时节,天一亮,三十七个壮劳力像一把豆粒子,被田春生在晨雾中撒进麦田。

队长田春生把那件晒褪了色,挂在半个肩膀上的中山装朝里侧抗了抗。“噗”地把烟头连同唾沫一起喷出去,他操着山东方言,扯开嘶哑的喉咙喊:开镰,是大日子。忙乎大半年,食儿到了嘴边了。想吃白面饽饽就别舍不得下力气。

说着,他展开一条皱皱巴巴的白纸,那是他昨晚趴在老婆肚皮上做的分工。他扯着公鸭嗓拖着长长的山东腔念认真地念着,零星小雨就下在了白纸上。念毕,他把白纸折出一条痕迹,从怀里摸出烟荷包,倒进去些,卷起来。

一缕白烟在他的厚嘴唇外探了个头,就被他吞了回去。赶花村第四小队队长田春生,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发出了猪一样满意的哼哼声。

田春生二十七岁,读了几年书有点文化。文化不高,却把眼睛弄近视了。看人常眯缝着眼,色眯眯的样子。田春生点燃了手里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看着人们满怀希望地朝麦田走去。就像走向氤氲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天真热!树叶都晒得打了卷儿,黄土路上的黄土晒得没了一点分量,纷纷扬扬在光线中流连辗转,寻不到归处。村子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偶有一两声懒散的,睡意朦胧的狗叫声传来。像是呼唤金色麦浪中结满汗碱的背影归家。

一条河亮晶晶地穿过村子,和一条贯穿村子蜿蜒的土路并行着,站在后山坡上看,像是仙女遗落在人间的两条丝带。

太阳累了一天了,它慵懒地朝西山尖儿歪去。

疲惫不堪、风尘仆仆的米儿,从北山坡的小路上,摇着散了的麻花辫走来。看见小河的时候,米儿的眼睛亮了。她手搭凉棚看了看,确定不远处那条亮晶晶的带子就是一条河的时候,激动得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颤抖起来。她急切地朝河边跑,左脚的鞋带散了,袢带被右脚踩住了,她趔趄好几步才停住,差点一头扎进河里去。

米儿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掬起一捧水,贪婪张开嘴吮吸着。

甘冽、沁凉的河水滑过她的喉管。她惬意地仰起头,熏了眼,两排浓密的睫毛舒畅地抖动着,把黑葡萄样的大眼睛藏在后面。白嫩面颊上的绒毛也满足地在夕阳里娇颤。一些散落的水珠顺着手腕滴落到衣襟上。她抖了抖,顺势挽起衣袖撩起河水洗胳膊、脖子、又把手探进衣服里,洗脖子、洗洗肚皮,左右看看,再探进鼓鼓的胸脯。

洗爽快了的米儿接着编散落的麻花辫。编着编着眼神迷离了,她困惑地看贴着西山头的太阳,再低头看向落日流去赶花河。

戏文里唱的不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么?她皱着眉头。

此时的米儿还不知道,正是这条逆天而流的河,串起了零零散散的三十七户人家,才诞生了这个叫赶花村的村落。

赶花村在两年前还叫盲流屯,方圆百里,散落在山坳里叫盲流屯的小村有七八个。村民大都是山东逃荒来的,这两年山东大旱,颗粒无收。听说东北有原始森林,原始森林里有取之不尽的山珍野味。即便是一寸土地也没有,人们也不愁一日三餐。肚皮紧贴在肋骨上的山东人吞下几口酸溜溜的口水后,就仨一堆俩一伙结伴而来。

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水,找个背风朝阳的地方就挖个地窨子住下。山上有山珍,野味儿,河里有肥硕的鱼儿。一把盐,一口铁锅便是日子了。

赶花村两年前来了两户养蜂人,他们看上了赶花村山坡上那一片片椴树。春天一到,漫山遍野都是椴树花,椴树蜜是蜂蜜中的极品。养蜂人爱上了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山坳,就住下来。相跟着来了几个山东人也住下了。

只一季,山东人的书信就飞回了老家山东:娘咧!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砂锅里,胖胖的野兔钻锅底……不是胡诌,真的咧!只要不懒,随便下个套,就有兔子肉吃!抬脚就能拾到榛蘑、冻蘑、黑木耳……举手就能采到山梨、野葡萄!

转过年,扛着行李卷的山东人陆续走进赶花村。走进像赶花村一样的,散落在山坳里稀疏的人家。

两年后,乱七八糟的地窨子后面,一排土坯房建成了。赶花村有了村子的最初模样。

乡里建点设村,一个一个躲在山坳里的氓流屯有了名字。临到赶花村的时候,乡领导说:前面那几个叫盲流一屯、盲流二屯、盲流三屯……这个叫盲流七屯吧。田春生撇了嘴:难听得很!乡领导拍拍身上的灰尘不以为然地看了田春生一眼:难听?啥好听!

赶花村!俺村有养蜂人。养蜂,追花赶蜜,叫个“赶花村”也有来头呢。乡领导抬起蒙了灰尘的眼镜后面的眼睛:读过书?田春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抓抓后脑勺:读过。

几年?

八年。

乡领导眼睛亮了,仔仔细细地把田春生看了半天。

田春生那只断了腿,被棉线缠着的眼镜腿也被看羞了,“吧嗒”一声耷拉下来,歪着身子卡在他的厚嘴唇上。

盲流屯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赶花村,赶花村也有了读过书的队长。

三十岁的光棍汉葛生直起酸疼的腰身,撩起肩头的汗巾擦了一把脸。他看看剩下的几撮麦,再看看挂在天边的太阳,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笑了。

早上田春生喷着烟雾把他指到这块麦田,说:你小子今天下力气干!今年是咱村建村第一年,老天爷都给我脸,赶上个丰收年,你也给我长点脸,一颗麦粒子也不许给我丢了。说完他就走了,走得匆忙,没看见葛生嘴角扬起的那抹轻蔑的笑。

从山东老家逃荒来到盲流屯钻地窨子,熬到盲流屯变成赶花村有了户口,还把地窨子换成了毛坯房。一切都朝着理想中的样子发展着。熬几年,再娶个女人进屋来。葛生这样想的时候,不经意地朝远处看去,这一看,就看见了米儿。

他没再低下头去割麦,目光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镰刀和攥着的麦,目瞪口呆地看着米儿。

他看她的小手掬着水略过面庞、脖颈,甚至探进衣服;看她翻动着灵巧的手指编辫子;看她弯腰时那半截裸露的白生生的腰身;看她站在赶花河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把乌溜溜的麻花辫扔在脑后,楚楚动人地朝自己走来。

天爷,咋长得这么好看!不是仙女下凡了吧!他咕咚吞下一口唾沫。

那个黄昏,葛生的身子僵成了一截木头,呆呆地插在空荡荡的麦田里。像是自远古就矗立在麦田里的一块丰碑。

看着这个美丽的姑娘,葛生瞬间觉得自己伟岸如神。他觉得所有的柔情与美好都被唤醒了,产生了把她藏在自己怀里的冲动。是的,他要把她藏起来,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欣赏、喜欢、疼爱……这么想着,葛生浑身的血管欢畅地奔涌起来,发出啪啪的响声。

米儿擦擦晒得滚烫的额头,手搭凉棚朝远处看。远处的落日余晖里,稀稀拉拉散落着几处茅屋顶。

那就是盲流屯了吧。米儿想。

她伸开双臂摇摇晃晃地走过窄窄的木板桥。

哪来的?葛生的疑问像一条没来由窜出来的蛇,惊出米儿一身冷汗。她没看见路边薄树林边的麦田,也没看见站在麦田边树下的葛生。

山东来的。米儿停住脚定定神回到。

山东哪里?葛生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姑娘又问。

临沂。米儿垂下眼睑,心咚咚地狂跳起来。

临沂大了。葛生又说。

米儿咬咬嘴唇:二郎担山赶太阳,赶到临沂遇见河边洗衣妇。洗衣妇见了惊叫:快看那人,秫秸担山!天机道破,秫秸断了,一大一小两座山落在临沂。后来,围着两座山,有了人家,就成了两个村。一个叫大山前,一个叫小山前。俺是小山前的。

葛生笑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在他的黑脸膛晃动着。

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像树林里的百灵鸟。她长得那么好看,从眉眼到头发,到不高不矮的个子。完美的几乎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她像一个金秋里成熟的桃子,浆汁饱满,暗香袭人。

见葛生笑,米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低下头,使劲拽着衣襟,想把上面的折痕拽平。

米儿是来寻人的。

逃荒来的邻家哥嫂,给奶奶去信说东北真是好。邻家哥嫂信里还说,如果愿意,就来吧,找个人落地生根过生活。

走了远路,饿了吧?

葛生从包袱里拿出半块饼子,一根咸菜疙瘩递过去。

这一说,米儿还真饿了。少女的羞涩还是限制了饥饿感,她站在那里,并没有接那块饼子,只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襟。

葛生抓起她的一只小手,把饼子塞给她:客气个啥,都是山东老乡。

米儿接过饼子问:你是这村的?

葛生点点头笑着说:你看,以前是老乡,以后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了,快吃吧。

米儿这才把饼子朝嘴里塞去。

接下来无话了,米儿实在是太饿了。

她没说邻家哥嫂让她来相亲。也没说有个叫宋九金的青年等她来相看。如果相看成功,就落地生根过生活。她想问:你认得宋九金不?张张嘴没问出口,只好低咬饼子,把脸红透了。

盲流屯?葛生哈哈大笑起来。这里方圆不足百里,有六个盲流屯。你找哪一个?他指指赶花村说:这里去年也叫盲流屯,现在叫赶花村。

你也是来找婆家的吧?葛生死盯着米儿余晖中米儿嫩生生的脸。

米儿不说话,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米儿没找到她要找的人,信封上那滴墨,也许是月老点上去的,她想。

她咀嚼着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眼角的余光里,余晖中的葛生一张黑红的脸膛棱角分明,心就酥了。

那天夕阳特别红,尤其落下西山前那一刻,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床艳红的锦被。

那天到黑葛生也没去动那撮麦,没完成田春生交给他的任务。田春生来查任务时,葛生拉着米儿的手说:俺娘给俺在老家定下的媳妇,来找俺了。田春生望着那撮麦说:咋没听你说过?转过头看米儿。习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两个黑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分地窜了几窜,差点跳出眼眶的束缚。

田春生喉结上下一动,吞下口水:你小子,福气来了。

葛生是福气来了,那个叫宋九金的青年,挨不了思乡苦跑回山东去了,他和米儿擦肩而过。

这一擦肩,就成了生命中的过客。

是福是祸,是幸运是遗憾,谁又说得清呢,这尘世间的琐事。

浓雾深处的女儿

上篇《水殇》

第二章

几场霜冻后,山葡萄就好吃了。

它从青绿到浅红、深红最后成了黑紫。成熟后的山葡萄吃在嘴里,虽然略有涩气,却酸甜可口,尤其是葡萄籽,补钙的上品。孕妇吃最好。

张小寡倚着苏大娘的门框嗑瓜子,她吸溜着口水看米儿把一颗颗熟透的、没熟透的葡萄塞进嘴里,感觉自己的牙根儿都被酸倒了。

她转转眼珠,阴阳怪气地问米儿:是不是,那天你一进村,葛生就把你按倒在麦秸上做了那事?

米儿假装没听见,低着头猛嚼山葡萄。

张小寡不依不饶,拽拽米儿的袖口,探过脸又问:是不是?说实话!

米儿见躲不过,扭捏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没。她的脸躲在齐眉流海后面,红成漫山遍野的秋海棠。张小寡皱皱鼻子又挤挤原本就细长的眼睛说:光棍三十年,老母猪赛貂蝉。何况你俊得跟仙女似的!就那点事,提前做和卡点做有啥区别,反正是前后就差那几天。

米儿不接话也不看她,手又朝笸箩里的山葡萄伸去。

张小寡有些泄气:这葡萄让你吃的,我都想吐。过门就遇喜?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

苏大娘捶着盘酸了的腿笑着说:你啊,年轻轻的,说话也不含着点!忘记了这屋里还有个老人家吧!张小寡调皮地撇撇嘴:老人家也是过来人,就那点事儿,不说就没做?没做肚子咋大了?大街上拉呱拉大的?我那死鬼跟我睡了一年半,夜夜折腾都没洒下一颗种子。葛生咋就那么能耐,撒颗种子就发芽儿?

围着笸箩纳鞋底的刘志刚媳妇玉秀抓起葡萄梗朝张小寡丢过去:你?盐碱地!你当家的走了两三年了吧,他种不下,别人也种不下?田队长家有五个闺女呢。就缺个儿!张小寡的脸顿时绿了,把刚送进嘴还没嗑开的瓜子也掏出来,挑在指尖儿上发呆。她扬起眉从丹凤眼角闪出一抹白光:河边无青草,那钻出来的多嘴驴!说完起身。

玉秀也不是个省油的,她把一撮口水朝张小寡背影里吐过去:啐!骚狐狸!还不解恨又朝地上的唾沫跺了一脚,碾了碾。

苏大娘拉了拉玉秀的胳膊,示意她算了。又对张小寡的背影摇头:人不坏,长得也俊,就是嘴快。哎!命也苦。从山西跑到东北,本想着东北有日子过,刚安下家,男人死了!

咋死的?米儿问。

蛇咬的。割猪草时咬的。那蛇叫花七寸,不大,翠绿,剧毒。那男人大个,人生得好,也勤快,可惜了!张小寡以前不叫张小寡,叫张小花,男人死了,自己又管不住自己,哎!年纪轻轻选的。不容易!苏大娘把针插进头发蹭了蹭。

大门外的土路上,一溜烟跑过几个孩子。他们嘴里的顺口溜落进了苏大娘的窗子里:

春风吹开大铁门,寡妇夜里想男人。

三更饥饿五更寒,高矮胖瘦都解馋。

米儿眼眶里忽然蓄满泪水。

玉秀吓了一跳,问:咋了?哪儿不舒坦?

米儿摇摇头,把眼泪摇出了眼眶。此时的米儿还是个柔肠百结的女儿心,柔软得看不得雨落花谢,听不得生离死别。她夜夜像只柔顺的小猫般趴在葛生的怀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那么多男人舍得打女人,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又哭又闹,仿佛把自家男人嚼碎了都不解恨?

村里男人女人,仿佛随时随地能扭成一团。动起手来,仇人似的。女人经常肿着眼睛刷锅做饭。男人的暴怒和女人的咒骂,像房顶上烟囱里的炊烟一样,天天有,缥缈不了几分钟就消散了去。

隔日推开门过日子,还有。

要是葛生……只这么一想,米儿心尖儿就滴血了,眼圈就红了。她心疼起张小寡来。

玉秀的手抚过米儿的肚子: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跟个怀春的闺女似的。就对着米儿隆起的地皮说:看看你娘哟,还跟个小闺女似的!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米儿:男娃女娃?

男娃!米儿坚定地说。

你咋知道是男娃?

米儿红了脸:梦见的。

梦见的?

梦见的!

苏大娘拉过米儿雪白的手腕子,摸了摸:这脉象,铿锵有力,像个带把的!

玉秀也把手腕凑过来:大娘,给俺摸摸。

苏大娘拨开她笑:从上身就让摸,摸了几百遍了还摸!

玉秀嘟起嘴:俺不信,俺不信是丫头!俺也觉得是个带把的。

苏大娘说:都是头胎,提篮的,带把的都是好的,日子长着呢,慢慢生。不急。

说罢苏大娘掰手指头:你们俩的日子都在麦收时,一个月的前后脚。天正热,洗娃的好时候。

洗娃?米儿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洗娃。苏大娘又把针尖儿插进花白的头发里蹭了蹭说:对,洗赶花河。苏大娘说起赶花河,米儿眼前的那条河就流动起来。它不足五米宽,水也不深,水流慢吞吞地,像个年长的智者,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苏大娘又说:这是条神河,生下娃就抱到河边撩河水洗,洗过的娃百病不生。沿着河的村村落落,都是这么洗过来的。等你们的娃生下来,我去帮你们洗。

东北的夏天河水也是沁凉的,刚出生的娃放在冷水里洗?米儿怕冷似得打了个寒战。心里想:俺的娃才不去洗!着凉了咋办?

自米儿遇喜后,葛生天天下工后去河里摸鱼。赶花河里的细鳞鱼个大肉鲜,一根刺。浓稠白嫩的鱼汤把米儿喂得像一朵怒放的马兰花,娇艳无比。

葛生疼媳妇在赶花村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男人撇着嘴角说,女人眼神里喷着妒火说。说着说着,眼睛里失了火的婆娘就咬着牙根骂自家男人:就不能学学葛生?看看人家!一样下地干活,人家回家就没空过手,野果子、细鳞鱼、野鸡、野鸭、野鸭蛋……有一次还采了一把马兰花!进门就帮米儿做饭洗衣服,腰都不让米儿弯一下!再看看哪个野爹种出来的你!

男人嘴里塞满了煎饼,先用鄙夷愤怒的眼神盯几眼自己灰头土脸的女人,再从牙缝里连同煎饼屑一起喷出几个字:你也不看看米儿啥样!你自己啥样!女人愣住,眼里的火苗也熄灭了。大梦初醒般叹口气,闭了嘴,甩上屋门,赶猪入圈、撵鸡进窝去了。

米儿是山东临沂人,自记事就不知道爹娘是谁,只有一个抬半天脚也挪不出半步的奶奶相依为命。奶奶老了,啥也做不动,就让米儿来东北投亲。

等你安了家,过好了回来接奶奶。米儿走的时候奶奶这样说。

女娃娃,走到哪里多做事少说话,安分守己,到处可安身。奶奶又嘱咐说。

奶奶太老了,她没等到米儿去接她。

奶奶去世的信到了赶花村的时候,米儿才生下大壮半个月。

葛生在漆黑的夜里紧紧地抱着米儿:别哭,看哭坏了回奶,没了奶水,饿坏了咱儿咋办。米儿依然抖动着身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打湿了葛生的胸膛。

葛生心疼地拉米儿起身:来,咱给奶奶磕头。

那天夜里,葛生和米儿,对着窗外的夜色磕了三个头。磕完头葛生赶紧用被子盖在米儿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一整夜都舍不得松手。

那是米儿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很多年后米儿想起那段日子,被岁月压弯了的嘴角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扬起来,被东北风吹硬了的眼神也会流淌出一丝柔情。

对于赶花河水洗娃这件事儿,米儿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屑。河里流淌的不是河水?是药水?神水?洗了就一辈子不生病?她躺在东北的热炕头上听着河边传来刘志刚和玉秀的女儿洗赶花河的哭声,嘴角弯出一朵不屑的笑靥。

水流,水流,走——走

疾病,疾病,去——去

身体,身体,壮——壮

娃仔,娃仔,长——长

米儿坚持不让大壮去洗,她看着肉团似的大壮,想着沁凉的河水,舍不得。

这是让米儿内疚了一辈子的事儿,直到她死去。都没原谅自己。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上篇《水殇》

第三章

不折腾几个来回,春天是不会心甘情愿来的。玉秀左手拿着鞋样,右手拉着女儿水仙的手走进院子。

米儿放下手里的簸箕笑着迎上来:可不!昨天还寻思把棉袄拆洗了,幸亏手懒,不然今天就得冻死。大壮,别睡了,水仙妹妹来了。进了屋,米儿边朝睡在炕头的大壮喊边接过玉秀手里的鞋样。

那是一双小孩的鞋样,鞋帮上画着朵六瓣花。米儿托在手里比量一下。又从炕席下掏出自己给大壮剪的对比着。

男娃的脚就是没有女娃的秀气,你看看,差二指嘞。

米儿的手掌上有两处冻伤,一处在虎口,另一处在无名指跟儿。两处冻疮随着手的运动像两只蝴蝶,在鞋样上飞来飞去。

还没好?玉秀捏一下米儿的手问。

好多了,都不痒了,大壮爹采了冬青,天天熬水洗。

说着话,两个女人一盘腿上了炕。大壮揉揉惺忪的睡眼,扑进米儿怀里,一只小手就掀米儿衣襟,小脑袋朝米儿胸脯拱去。玉秀拍一下大壮屁股,笑着说:大壮,丢不丢人!多大了?吃奶吃到娶媳妇啊!

水仙在炕沿边拍着小手笑:丢,丢,臊,臊,满脸起大泡!

大壮回头看见水仙,小嘴一咧笑了。奶也不吃了,翻身下地,拉着水仙的小手跑出去。

玉秀打量一下屋子,问:做了柜子?米儿抬头看看围着花布帘子的矮柜,甜甜地“嗯”了一声。

玉秀啧啧咂嘴:你看看,一样的日子,你家就过得不一样。

葛生和米儿的日子和别人没啥两样,都是一个壮劳力出工。年底分的粮食一样,粗粮为主,精米细面不常见,逢年节吃上一回解解馋。不一样的是米儿,她不像其他农妇邋邋遢遢,炕上炕下连成片。

她爱干净,总是端着个木盆泡在赶花河里,把家洗刷得清明透亮。

她说:葛生啊,打个柜子吧,放行李用。葛生就下了工去砍树,回来锯成木板,隔日被子就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散发着木头香气的柜子里了。

她又说:葛生啊,钉个鸡窝吧,我怕夜里黄鼠狼来叼呢。葛生就钉个鸡窝。

她再说:葛声啊,钉几个矮脚凳吧,咱夏天坐在李子树下的木墩上吃饭,凉快呢。

渐渐地,葛生和米儿的家就和别人家不一样了,花盆里姹紫嫣红,院子里菜蔬茂盛;屋子里整洁透亮,院子里井井有条。

玉秀叹口气:没见过你这么爱干净的女人,也没见过葛生那么听话的男人,不要说赶花村,方圆百里,你们家也是头一份了。

米儿笑笑,也不说话。眼前却浮现出奶奶笑盈盈的脸。奶奶总是把黄土院子垫得平平展展;奶奶总是把挖来的野菜洗摘干净,做出几个不同的版本;奶奶总在衣服裤子上的补丁上花很多心思,别人家的补丁是补丁,奶奶手里的补丁却是让人看也看不够的布艺。

奶奶说:日子是女人过出来的,即便是穷日子,好女人也能过出花儿。而不用心持家的女人,富日子也过得稀里糊涂一锅粥。

大壮还不断奶?玉秀盯着米儿鼓鼓的胸脯问。米儿说:正在断。不好断呢!夜里哭得厉害!葛生听不得娃哭,一哭就不让断,说男娃多吃几年奶水,身子壮。

玉秀揶揄地笑:那该断奶也得断。这个不断奶,下一个咋上身?米儿又红了脸。

玉秀见了笑出声来:你呀!也不是个没经事儿的姑娘,娃娃都满地跑了,还这么爱害羞!

外面传来大壮的哭声,接着又传来水仙的哭声。

两个女人冲出屋门见到的景象是,大壮趴在地上,脸朝地,一嘴泥血,哭得撕心裂肺。水仙站在一边,惊恐地捂着小脸也哇哇地哭。米儿抱起大壮,大壮满嘴血,两颗门牙留在了地上。玉秀看了叫了声:俺地个娘唻!也不问青红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揍水仙的屁股:死妮子,咋把弟弟推倒了。水仙委屈得嘴脸变了形,哭得更响了。米儿疼得出了一身汗,只顾着心肝宝贝地哄大壮,头也没回。

玉秀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抱起快哭断气的水仙走了。

自那以后,大壮仿佛变成了不倒翁,三天两头摔倒。米儿惊恐地发现,儿子原本灵巧的小腿变得越来越木讷迟钝,小脚丫也不似从前的样子,脚心的肉越长越突出,脚掌也被那些多出来的肉挤得向外翻去。

米儿的心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着,日夜惴惴的,不得安。

大壮睡熟了,她钻进葛生的怀里:脚丫和以前不一样,不是把儿子摔坏了吧?咋走路越来越不稳了? 葛生伸出胳膊把她抱住说:别瞎想,小孩子磕磕碰碰难免的。沉默一会儿又说:把存的山货卖了,先不买牛了,等把麦播完,去县城医院看看吧。米儿把脸贴在葛生的心口窝上,点了点头。

麦播完了,收山货的还没来,大壮却起不来了。

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大壮从摔跟头,到走路越来越慢,再到走路像鸭子一样摇摆,到后来干脆摔倒起不来。

难道真是那次水仙推倒摔坏了?葛生咕哝。米儿一脸困惑:摔掉了两颗门牙,没摔腿脚啊!

就是摔坏了!摔坏了筋了!摔坏了神经了!葛生忽然恼怒起来。

米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瓢掉在地上,里面刚洗干净的小米撒了一地,几只鸡冲进来疯抢。

那是葛声第一次发火。

葛生去找刘志刚没和米儿说。他知道米儿和玉秀要好。要是米儿知道了准不答应。葛生想,得问个仔细,到底是摔哪了?大壮摔得这么严重,全村人都来看过了,反倒他们俩跟没事人似的。就算娃不懂事,责任也是大人没看好娃,也该替娃承担。

隔日葛生刚出门,玉秀就来了,她抄着手靠在大门框上,用脚拨弄着地上的石子说:米儿,那天娃摔了咱俩都在场,啥时候摔了腿脚?你犯得上派葛生找俺家来?俺水仙让她爹一巴掌打了个跟头,一顿好打,女娃娃咧,脸都肿了!你的娃是娃,俺的娃不是娃?说着玉秀抹了一把脸:俺去拉,那遭瘟的又打了俺一顿,一边打一边骂:再让你没事串门子!

米儿赶紧上前拉玉秀的手:哎呀,我不知道他犯这浑,别生气了。那天没摔着腿脚啊,你说得对,两个吃屎娃娃的事儿,哎呀,他太浑了……

这是你说的!根本没摔着腿脚,别讹俺!俺家没钱!玉秀如释重负般扔下这句话抽身走了。

米儿立在院子里回不过神儿:这是咋了!这是咋说呢!谁管你要钱了?

娘——喝水。大壮在屋里叫。

米儿转身就往屋里跑,踩翻了鸡食盆,几只啄食的鸡扑啦啦逃走了。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上篇《水殇》

第四章

进行性肌营养不良。

啥?啥不凉?

马蹄足外翻。穿白大褂的医生从镜片后面看着葛生和米儿说。先天性的。治不了!

啥是马蹄足外翻?两个人惊恐的声音像两枚子弹,射向医生。

目不识丁的米儿不明白什么是基因突变,也不知道进行性肌营养不良是个什么病,她当然更不知道,在此后的一百年里,从她开始,这个家族将有三代女性,万劫不复。

米儿在那个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开始呕吐。她扶着路边的一棵刚发出嫩芽的小杨树,像是要把肠子褶皱里的悔意都吐出来。吐着吐着,她哭了。对着密密匝匝的林子大声地嚎哭起来,她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啥先天?俺儿生下来就好好的!一定是没洗赶花河!都怪俺!俺该死!河神爷啊,饶了俺儿吧。她歇斯底里地捶打着那棵拳头粗的小杨树。懊恼像赶花河水,逆袭而来。她仿佛是溺水者,渐渐沉入无底的旋涡。

为啥自己不能入乡随俗让大壮去洗赶花河水?看看前后脚一起出生的水仙,越长越结实,喷嚏都不打一个。该死!该死啊!米儿捶打够了杨树又打自己,她的拳头雨点般擂在自己头上、心窝上。

葛生背着睡熟的大壮。大壮的小脸贴着葛生的脖子,似乎被米儿的哭声吵得不耐烦,梦境中呓语:爹,爹……

葛生站在米儿身后,感受着背上儿子的体温,对这个自己深深爱恋着的女人生出了最初的恨意。他第一次没有对她温存地附下身去,只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这一刻,他觉得她真丑。

良久,他冷冰冰地扔出一句话:你闹够了没有!现在说这话还有啥用!我儿已经被你毁了!

最后一句是哽咽出来的,说完葛生就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

葛生走一步对米儿的恨意就增加一分:该死的婆娘!人人都去洗娃,她就不听!该死的自己!偏就听娘们话!葛生的脚步踏得小路的尘土飞扬起来,飞扬起来的尘土落在葛生脸上,被肆意泛滥的泪水冲出些印记,像伤痕。

米儿停止哭泣抬头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你儿?被我毁了?我又是谁?她感觉一缕缕刺骨的倒春寒风,穿过密密匝匝的林子,钻进她的心里。

葛生对她的态度变了。虽然他没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对自己的婆娘粗声粗气,非打即骂。但是他冷了,很少说话。常呆呆地盯着窝在炕上的大壮看。看得久了他就摔上门走出屋,院子里会鸡飞狗跳一阵子。

米儿常在黑夜里睁着茫然空洞的眼睛不能入睡。她眼前总是晃动着赶花河,想自己第一次走向赶花河,那清凌凌美丽的赶花河,河水咋那么甘甜、清冽!太阳一出来,河床里就晃动着一河床金子了,亮闪闪地。赶花村的人爱赶花河,像是婴儿依恋着母亲。

清早担水吃,黄昏洗洗涮涮。馋了就随便找个树枝叉条鱼炖在铁锅里……

傍晚的赶花河属于男人,他们趁着夜色跳进河里洗去一天的疲惫。洗完了也不急着回家,蹲在河边吹牛皮、砍大山。从山东老家说到东北,路有多远故事就有多长。

谁先回家会遭人笑话:操!天还早呢!这么急干啥!

被笑的男人就回嘴,操!你那三脚猫功夫三分钟就够,我不行,我得一夜!

不吹能咋的?

能死!

一阵嘹亮的,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口哨声响起来,像一缕极光,划破了黑夜。

夜晚的赶花河,在男人粗犷的笑声里哗啦啦地流。黑暗中明明暗暗的星星之火,不是男人叼在唇边的烟蒂,像是苍穹坠落的星辰。

“这是条神河!”米儿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么神的河自己为什么就不让洗大壮呢!一想到这里,米儿的心就像千万只小虫在啃噬。她就披衣下床提起水桶去河边打水,回来哗啦啦倒进锅里,灶下燃火把水烧热。从被窝里掏出大壮,扒光了按在盆里洗。

洗了几天大壮不见好,就在晨曦中一把扯起睡梦中的大壮按在赶花河里洗,从头到脚。

葛生愤怒的大脚在大壮歇斯底里的哭声里飞来。

大壮被葛生抱走了,只有岸边的泥沙地上,一大滩模糊不清的水迹嘲笑着米儿。

米儿仿佛梦魇的人醒来,跌跌撞撞爬上岸,她慌不择路般地摔倒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跌碎了一路泪珠。

东北的春天,是一场又一场的倒春寒倒来的。

米儿的嘶叫声,北风裹着雪花拍打着窗棂鬼魅般的呜呜声,大壮惊恐的哭叫声,葛生的骂娘声,诅咒声,混合成一股令人惊悚的空气,在赶花村上空飘来荡去三个昼夜了。

村里有人撇嘴:又不是头胎!这是要生个啥?哪吒么?费这么大劲!苏大娘筋疲力尽后,米儿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惨叫一声,生下先伸出一个胳膊的大女儿春花。

春花刚剪断脐带,葛生就冲进屋抱着憋得浑身发紫,连眼睛都没睁开的春花跑出了门。苏大娘在身后发疯般地叫:孩子还没哭呢!拍哭了再去洗啊!

水流,水流,走——走

疾病,疾病,去——去

身体,身体,壮——壮

娃仔,娃仔,长——长

葛生歇斯底里的叫声响遍了整个村子。

这之后,二儿子二壮,小儿子全壮,小女儿夏花,无论冬夏都在那条逆天而流的赶花河里做了洗礼。

尽管米儿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又给葛生生了两儿两女四个孩子。葛生的脸却再没晴过。随着人口的增加,日子越来越干涩。葛生的脸孔也越来越阴郁。他常惊恐地盯着一个孩子看上很久,也会莫名其妙地抱起一个孩子,脱掉小鞋,在灯影里睁大眼睛细细地揉搓,细细地看。直到折腾得孩子杀猪般地嚎叫才作罢,孩子们都远远地躲着葛生,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

除了大壮,其他的孩子都像牛犊子般结结实实,按部就班地成长着。只有大壮,不仅手脚外翻变了形,连脊梁骨都弯了。他像一坨白花花的肉,整天窝在黑黢黢的棉被里。葛生经常越过四个欢蹦乱跳的孩子盯着大壮看,看过后就把犀利的眼神甩向米儿。米儿觉得那眼神像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穿过摇曳的灯光,穿过漫长的岁月,直直地插进她的心脏。她从没有勇气迎上那眼神,她把头埋进尘埃,不停地忙碌着。

米儿变了,葱白样儿的小手变得骨节粗大、皴裂不堪。她的头发干枯了,剪掉了油汪汪的麻花辫的头发,像失了水分的枯草,一缕一缕地贴在发酵般的面颊上。连续的生育,使她的腰身粗壮了,变形的盆骨使她走起路来像鸭子般摇摇摆摆。她不再关注屋子干净不干净。碗架柜一块挡板龇出来,整个柜子歪着,她视而不见。把一摞碗随手丢在灶台上,任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几个孩子为了一口吃的扭成一团,她就骂娘,边骂边一个个提起来扔一边,像扔一块破抹布。她趿拉着鞋,后跟已经被她踩得跟鞋底长在了一起,她的眼睛里装满了疲惫与悲苦……米儿旧了,和赶花村的其他女人一样了。没有男人看着她吞下艳羡的口水了,也再没有女人投过酸溜溜的目光了。

大壮越长大身子就变形得越厉害,他像只被人遗忘的癞皮狗般蜷缩在脏兮兮的破被子里,翻着眼白看着弟弟妹妹下学归来写作业、朗读课文。而这间越来越热闹的屋子里,再听不到属于大壮的一丝声响。

没有客人来访,赶花村的人都知道,葛生家的味道,比村口的粪坑都难闻。米儿和葛生天天给生产队出工,下了工还要趁着夜色趴在自己的几分自留地里,他们像两只不知疲倦的燕子,却依然填不满那五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大壮不会哑了吧?

怎么可能!小时候听过他说话,小嘴甜着呢,一叫爹葛生就笑。见葛生笑,大壮就一叠声地叫:爹,爹,爹,爹……葛生就亲他的巧嘴。一亲,大壮笑,笑得脆,银铃般。

多少年没听见那孩子一点声响了。苏大娘擦擦越来越昏花的眼角,长长地叹:可惜了那娃!要是洗了赶花河水……哎!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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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麦子一茬一茬地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孩子也一天一天地长大。村庄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大帮哄的时代结束了,承包到户了。葛生家分到了几亩地,还有一头骡子。

承包到户后汗水都洒在自家地里,粮食收了都拉回自家。人们没日没夜发疯般的干着,葛生和米儿也拼命地干着,一块一亩二分五的地,硬生生开成了三亩三。

干吧,干吧,发家致富吧,再不富起来对得起党的好政策么!变成了村长的田春生在每一个清晨都这样叫一遍。他急促而嘶哑的声音像一只日上三竿后不得不象征性仰起脖子嘶鸣的老公鸡。老公鸡叫三遍,他只叫一遍,叫完他就带着从不下地干活的老婆冲进属于他家的地里。

赶花村小学成立了。十岁的春花、八岁的二壮、六岁的全壮、四岁的夏花都去上学了。二壮背着全壮,春花抱着夏花,全村的孩子都一样,大的抱着小的,会走的拖着不会走的,浩浩荡荡行进在赶花村村中央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他们和头顶上的燕子般叽叽喳喳,快乐地朝学校走去。

弟弟妹妹上学走了,爹娘下地干活去了,大壮的世界就静止了。

某个静止的时光里,成群的苍蝇飞来,它们像回到自己熟悉的家园般地从容。大壮从不理会那些苍蝇,任它们飞来又飞走,任由它们啃食着他的脸、手,甚至身体的任何部位,然后再落进炕沿下的铁皮桶里。

他很清楚地知道,当他费力抬起手,或者刚要抬起手的时候,苍蝇就飞走了。而苍蝇们似乎也了解大壮,他抬手不抬手,影响不到苍蝇们的生活。偶尔清醒的大壮也会对着落在眼前的苍蝇产生一些困惑:这一只,是苍蝇爹还是娘?

此刻,大壮努力地眨着眼,想尽快记起自己是谁,这是哪里,他为什么醒来等一系列问题。肚子里传来雷鸣般的响声,大壮记起来了。于是他挣扎着支起变了形的胳膊肘,一点一点挪到炕沿处,撅起屁股,把一泡屎屙到炕沿下。炕沿下有个破铁皮桶,里面铺着灶灰。一截屎掉进去,苍蝇和灰就扬上来,一截屎又掉进去,苍蝇和灰又扬上来,大壮在人类最原始的排泄中享受着短暂的存在感。

黄昏时,二壮、全壮、春花、夏花回来了。二壮冲进屋子拎起铁皮桶朝屋后的粪坑跑去;全壮扔掉书包冲进柴草垛;春花冲到灶前刷锅做饭;小小的夏花去水缸边,舀一瓢水,滴答滴答地举到大壮嘴边。甜甜地说:大哥,喝水。

这是大壮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他把下巴抵在黑黢黢的枕头上,看着弟弟妹妹小鸟般飞来飞去的身影。喝下一天中最甘甜的那瓢水。

天黑透的时候,葛生和米儿拖着铅球般的身体回来了。院门一关,葛生喂牛、米儿喂鸡鸭。

煤油灯摇曳着夜色的时候,春花就把饭桌拾掇好了。孩子们这时安静下来,一则是安抚咕咕叫的肚子,二则躲避葛生阴郁的表情。

饭桌撤下,煤油灯就熄了,一天就结束了。

阴雨连绵一个多月,村长田春生像条发了疯的狗般从村西头窜到村东头,再从村西头窜到村东头:该死的老天爷!我日你奶奶!还下!他娘的还下!再下麦就烂光了!

苏大娘在门缝里发出苍老凄凉的叫声:龟孙,骂天骂地!会遭天谴的!

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多年不孕的张小寡怀上了不知道谁的孩子。她先是找到光棍王扬着眉毛骄傲地宣布:你要当爹了。

张小寡认为,就凭自己的长相,再加上男人留下的家产,光棍王还不喜得立马烧香拜佛啊。

谁知光棍王翻了翻挤在皱纹中的小眼睛说:我他妈的虽然是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也不能做顶缸爹啊!戴着绿帽子养野种的事儿我可不干!

光棍王表达着他的男子汉气概。把目瞪口呆的张小寡推进雨里。雨幕中又传来村长田春生媳妇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她骂张小寡

是个提不上裤子的破鞋,骂田春生是不挑嘴的野狗,她摇着后槽牙骂道:不要脸的婊子谁都偷,偷到老娘头上?不得好死!她还骂到了赶花村和赶花河:两山夹一沟,辈辈出小偷!穷山恶水出刁民,男盗女娼! 她又补充道:好好的河不分四季倒着流,三九严寒不结冰!有悖常理、乾坤颠倒是他娘的啥好兆头……

还有谁家骂声从门缝里钻进了雨幕呢?听不见了,被张小寡尖声尖气骂声盖住了: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上老娘身子时像个孙子,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好吧,老娘就当这个杂种是老天爷操的,我自己生、自己养!张小寡的骂声掺着雨丝,淋湿了赶花村的夜晚。

玉秀也在这个雨季,生下了她生命里唯一的儿子。当她欣喜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时,她不知道,她生命中这个唯一的儿子,只是一个与她的生命匆匆擦肩而过的过客罢了。

很多年后,她坐在大门口的榆树下和人说:我生过一个儿子,那小子生下来就漂亮,大眼睛双眼皮,两腿之间那小东西生下来就硬挺挺地撅着,要不是那场大水,不知道得给我种下多少个大孙子呢!她见人就说,也不管人家听了多少遍,每一次末了她都会对着哗啦啦的赶花河叹: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哇!

黑了一个多月的天空像刚睡醒的婴儿,在那个黄昏咧开小嘴笑了一下。太阳趁机闪了闪,当田春生粗鲁的笑声响起的时候,那道霞光万丈的口子阖上了。接着乌云开始涌来,它们发了怒般地翻转、聚集。越来越厚、越来越厚。天瞬间黑得像扣在了一口大锅下面。

忽然天空一道寒光,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暴雨瓢泼般倾泻下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人们说起那场大水还会这么说:都是田春生个狗日的,骂天骂地,骂怒了天神。

那不是下雨,那是老天爷倒水呢!三个小时?最少三个小时!一向温柔的赶花河也发了怒,它与从山坡上冲下来的山洪里应外合,把赶花村泡在一片汪洋中。村长田春生嘶哑的公鸭嗓和着敲铝盆的声音,随着咆哮的洪水撕裂了赶花村的夜幕:快点跑——去后山坡!东西不要了——带上娃。安顿好了娃再回来背爹娘!

一道道闪电把黑漆漆的夜空撕开一个又一个大口子。田春生痉挛般骂天骂地也骂着娘的嘶哑声音,被一波波更密集的雨珠洒向赶花村。

娘,不要管那只鸡! 快跑——

狗蛋!别松开娘的手——

水仙他爹,别背我,咱的儿,咱的儿在炕上——

二壮、全壮、春花夏花——

哎——

葛生,春花不在——

葛生又一次冲进洪水。

哭声、喊叫声、雷声、雨声。天空成了倒放一口大锅,把赶花村煮沸了。

人这物种,在大自然里像一粒尘埃,实在微不足道。

天神终于累了,疲惫地挪出赶花村。把一轮被雨水洗得透亮的太阳挂在东山头,照耀着北山坡上,横七竖八的一坡人。

葛生在人群中,他佝偻着身子躺在泥污里,死了般地昏睡过去。米儿靠在他身边,大张着双臂,怀里是几个缩成一团的孩子。孩子旁边有个大竹篓,里面装着哼哼唧唧的几个猪娃。

洪水退去后赶花河水晃动着绮丽波光。仿佛谁在河水里洒下了金粉。很多年后,对那次洪水有记忆的人还惊悚地说,赶花河是一条神河。那次洪水慢慢消退后,河里闪烁着一种绮丽的光芒。那是很多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颜色,魅惑,迷离,令人眩晕和惶恐。

塌了几间房,葛生和米儿家的房没塌,它插在淤泥里,只露出半个身子。春花找到了,她挂在院角的杨树上,抱下来时她惊恐地大争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像一具没有了温度的僵尸。

大壮脚朝上插在淤泥里,他肚子大得几乎要把衣服撑破了。米儿一次次冲过去一次次被葛生恶狠狠地推回来。她尖叫怒骂,伸出爪子抓向葛生,抓向拉住她的所有人。

突然,春花的叫声也加进来,她像只小兽般开始漫无目地的狂奔乱窜,嘴里发出小兽般的的嘶鸣。

米儿冷静下来,她跳起来一把将春花掠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抖成一团。

葛生的沉默像是一块生铁。他机械地轮着铁锹,挖起一团淤泥,扬出去。再挖一团淤泥,再扬出去。他朝那个曾经奶声奶气叫得他心里流出蜜的大壮,如今像一截死木桩子般插进淤泥的儿子挖去。有一团淤泥掉在装猪娃的竹篓上。惊得猪娃乱叫,葛生赶紧扔掉铁锹回头,附下身心疼地把淤泥从竹篓上拨开。

忽然,葛生的泪水像昨夜泛滥的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白生生的猪娃身上。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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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年洪水,赶花村死了六个人,一个婴儿。塌了四间房,鸡鸭牛羊不计其数。同时被冲走的,还有那一坡熟透了的金灿灿的麦子。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蝗虫跟在队长屁股后面把刚挖出淤泥的豆秧啃了个精光。

完了,全完了!田春生沙哑的声音和他沉重的身体同时摔倒在田埂上。

多放些盐,腌上。

葛生把一串蝗虫仍在米儿脚下。米儿攥着春花的手,春花搅动着手腕,企图挣脱米儿的束缚。米儿用了力,春花挣不脱。春花也用了力,手腕被拧得白惨惨。

多放些盐,腌上。春花痴痴地笑着,学着葛生说。

米儿没有反应,她脸朝着春花,似乎在看着春花,然而她的眼神没有焦点,飘过春花的头顶。

自大壮被埋进南山坡,米儿就不和葛生说话了。她什么也不做,每天趿拉着鞋狗搂着腰跟在疯疯癫癫的春花后面跑。已显老态的米儿身手还算敏捷,她总是能在两三米处伸出脏兮兮皴裂的大手一把抓住春花。那双手像铁钳子,每一次抓捕,春花都发出受伤小兽般的叫声。

葛生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一仰脖灌进肚子。回头见米儿还坐着不动。她脚下的蝗虫蠕动着,有几只已经挣脱了草绳,蹦跳在水缸边、灶坑前,甚至蹦上了米儿的脚面。他按了一下瘪瘪的肚子,似乎听见肠子蠕动的声音。有两团火在他眼睛里烧着了。他抬起就是一脚,这一脚踹在米儿的胸口上,她凄厉地尖叫一声松开了手。春花如获大赦般地起身就跑,边跑边叫: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米儿发疯般地扑向葛生。

她像只母豹子张开利爪朝他抓去。嘴里骂着:遭瘟的畜生!大水咋不淹你?死的咋就不是你?葛生的脸被抓出几条血色蚯蚓。蚯蚓随着葛生的怒气扭动着。越扭动越长,越扭动越长,一直滴落到裸露的胸膛上。葛生疯了,他抡起了拳头,朝着米儿没头带脸地砸下来。米儿倒下了,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红着眼的男人,挥舞着他的拳头。

她感觉不到疼了,鼻子里有一股热乎乎的、粘稠的东西流出来。腥甜的气息笼罩了她,随着液体的流出,一种顺畅感袭来。在很多年前金灿灿的麦秸堆上,在伸手不见五指,流蜜的夜里旖旎的顺畅感啊。于是她笑了,甜甜地笑了。她在想:这个人是谁?我是谁?他为什么打我?他和麦秸上那个帅气的青年有什么关系呢?

十二年前,米儿听见苏大娘说张小寡的男人被毒蛇咬死。眼泪瞬间盈满眼眶。那时候她想,要是葛生——只一想,就悲伤得不能自己。

现在,如果这个男人一下子死在她面前,她说不定会快乐地又唱又跳呢。

十二年,埋葬了什么?又轮回了什么呢?

她终于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一口咬住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小腿。葛生疼得一声低吼,他试图挪开小腿,没挪动。他用力一拔,一块破布裹着皮肉衔在米儿嘴里。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春花放学回来的二壮、全壮、夏花抓回来了。他们紧紧地围着春花,有抓胳膊的,有扯衣服的。春花跑不掉了。跑不掉的春花只能嘴里不停地重复叫着: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葛生被剧烈的疼痛惊醒了,他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红着眼睛,嘴里衔着一大块血淋淋皮肉的女人。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他顾不得热辣辣的血汩汩地流进他松垮垮的鞋坑里,转头就跑。血在他的脚底板打着滑,出大门一抬脚,一只鞋就飞了出去。葛生也不管,继续跑。仿佛后面有饿虎追赶似的。

葛生跑了米儿就去打猪圈里的两头猪娃,一根柳条,抽得猪娃挨刀般地惨叫。

葛生家的疯了!平日里待猪娃比亲儿都亲呢。有人拿半个手掌掩着嘴说。

放你娘的骚屁!米儿骂道。

不知从何时开始,赶花村就时常响着米儿的咒骂声了。也有别人家婆娘骂街,但是跟米儿比起来,实在小巫见大巫了。米儿的咒骂有时候有理由,有时没理由。随时随地,扔掉手里的活计,无论在家里、在路上还是在山坡上,她开口就骂。她咒骂的内容也丰富多彩,小米步枪鹞鹰屁眼儿、绫罗绸缎海棠果搅屎棍,再加上祖宗八代扒灰的养汉的。一直骂到嗓音嘶哑山坡上的向日葵都低下了头。

要是谁惹了她,她就搬着马扎凳、端着水瓢坐在那家人门口,直骂得天昏地暗太阳都羞愧地栽下西山。

泼妇!没见过这样的泼妇!人们说:葛生倒了霉,咋找了个这样的做媳妇!

可不?没见葛生这几年老成个什么样子!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没人拾掇没人管!有婆娘和没婆娘有啥区别?还不如当光棍嘞!

葛生开始害怕这个瘦小枯干的女人。她的眼神阴郁而冰冷,她的黑眼珠黑得深不见底,像是装满了什么阴谋。他觉得她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里都透着杀气。这种杀气使她看上去无限地高大起来。葛生甚至想,某个不为人知的黎明前的黑夜里,自己被她悄悄杀死也说不定。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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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个饥寒交迫、漫长的冬天在米儿的咒骂声中来了。

刚入冬就一场又一场地落雪,阳历年还没到,一米多深的大雪就把赶花村通往外界的路堵死了。

米儿空洞的大眼睛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搜寻着。天太冷了,她呼出的热气成了霜,挂在她眉毛、睫毛上。嘴唇也被冻得没有知觉了。西北风扫平了她的脚印,白茫茫的大地上,只剩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如一只久觅不得食仓皇无措的鸟儿。

她朝远方那片接天连日的白眺望着。哪里有人影?葛生一早就出门了。过午了还不回。米儿伸长脖子朝远处看。

冻死你个鳖孙最好!米儿嘴里骂着,骂完又伸长脖子朝远处看。

葛生不回,吃啥呢?炕上还躺着四个饥肠辘辘的孩子啊。去邻村讨饭吧,她这样想着,从雪窝子里拔出脚朝前一步插进去。雪地里刚插上几个脚印划出几道沟后她停住了。每一家,每一村都是一样的,谁家有吃的呢?米儿抄着手,又朝赶花村插回去。

米儿很久不骂人了。不是不想骂,是没力气骂了。这是个颗粒无收的年景。人们很快吃完了为数不多的存粮,开始吃家禽、家畜。树皮、草籽……

现在,能入口的,都吃光了。

那天黄昏,葛生怀里揣着几把草籽,拎着一只冻僵的野兔进了家门。那一刻。他的形象又一次在米儿面前高大起来,她接过那只大野兔的时候,甚至疼爱地替他扫去了肩头厚厚的积雪。

草籽装进蒜臼子里,细细地捣成粉末,兔肉剁碎下锅,加盐粒,煮开了加草籽面,一锅香浓的兔肉糊糊就好了。吃完的骨头在铁锅里焙干,再放进蒜臼子里狠狠地捣碎,几天的口粮就有了着落了。

那天是个好日子,浓郁的肉香把冬眠了般的孩子唤醒了。他们坐在炕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使劲地呼扇着薄薄的鼻翼。

夏花贪婪地说:老天爷啊,啥味儿?香死了,我都快闻饱了!

二壮怜爱地把小妹懒在怀里,温柔地说:傻妮子,娘给咱炖肉了。春花目光呆滞地盯着满屋子流转的热气,一滴滴涎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全壮伸出袄袖子给她擦掉,还没缩回胳膊涎水又流出来了。每个人都贪婪地煽动着鼻翼,每个人眼神都温柔无比。

那天孩子们几乎撑破了肚皮,他们把咸丝丝的热汤一碗一碗吞进肚子。就连很久不往嘴里送一粒食物的米儿也喝了半碗。哦,不止半碗,还有铝盆里的刷锅水呢。

吃饱了都躺下,别乱动。葛生说,一动弹一泡尿就没了。于是全家都躺下了,漆黑的夜色里,全壮说:我吃了肉了,肉真香啊,就是塞牙!二壮呵斥他:烧得你!

很久不见食物的肚肠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咕噜声,每个人都在臭屁的声响中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冰雪终于慢慢融化,空气中飘荡着湿漉漉的泥土的气息。春天就要来了。

一个瘦高个男青年在这个春天走进家门。他叫徐天赐,是张家的独子,和弱不禁风的老娘相依为命。他爹活着的时候给他娶过一门亲,难产死了。

在那个饿得眼皮都睁不开的早春,徐天赐端着半铝盆食物走进来。那是他在刚开化的山坡上赶跑了拱食的猪抢来的冻土豆,和干野菜一起煮熟的食物。他把铝盆放在炕沿上转身去找筷子。

久违的食物的香味唤醒了昏睡着的一家人。正当徐天赐乒乒乓乓在木头柜子里寻筷子时,身后传来米儿气若游丝的叫声:天赐啊,别找了,吃完了。

徐天赐回过头,一个铝盆被几双手抓得空空的,全壮的脑袋伸进铝盆,小狗般地舔着盆底的汤,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

米儿感激地说:多亏了天赐这个好青年呢,吃了那顿,二壮、全壮都有力气站起来走路了。葛生又有力气出去剥树皮、挖草根、野菜了。

米儿却越来越枯萎了,她不记得多久没吃过东西了。也没有人注意她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开始她还捧着水瓢灌凉水。后来凉水就从她的鼻子里窜出来了,她的肠子长在一起了。她早没了饥饿感,只是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她靠在墙角的破被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虚弱地赞扬着这个叫徐天赐的青年。

米儿不骂人了,她像当年大壮一样下不了地了,她靠在黑黢黢的被子上,大口地吐酸水、喘粗气,还不停地咳嗽。

村中间的苏大娘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侧着头伸长了耳朵听了听说:这是葛生家的在咳嗽?她当木匠的儿子“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听听,胸腔子里呼噜呼噜的,这是得了饿痨了。

苏大娘说完这句话一下子倒了下去,接着,她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多好的闺女啊!要跟我作伴去了。

米儿颧骨高高耸起,稀疏灰白的头发也没剩下几根,她缺了两颗门牙,那是葛生打掉的。

此时的米儿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副骷髅。

野菜长出地面了,春天真的来了。乡里的救济粮也来了。米儿却再也没有力气张开嘴吃下一粒米了。她像一根枯树枝,塌在被子里。葛生天不亮就出门,天漆黑才回家,他很久不看她一眼了。他知道她病了。但是知道有什么用呢,又没有钱去医治。

春花在她爹出门后就跑出去了,她一边跑一边喊: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没有人跟着去抓她回家了。二壮要上学,今年他就要小考了。他几乎没有时间学习,他得劈柴、喂猪、洗衣、做饭。全壮会帮忙扫院子,夏花会扫地。也会给娘端一瓢水,喂一点米汤。可是娘不张嘴,娘总是在睡觉。

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家忙碌着,只有春花赤着脚奔跑在早春还没完全开化的土地上,她挥舞着双臂,习惯性地喊着那句: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清晨,穿好衣服的葛生感觉空气中有一丝寒气袭来,他缩了缩脖子朝门外走。走到门口觉得那股寒气从背后袭来,阴森森地。他停住脚步,划了根火柴,于是他看见一副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头发稀疏的骷髅。

他呆立在那里,喃喃地说:这是谁?这是谁啊!他大喊着,他跑到院子里喊:那是谁?那是谁!那是谁?

那不是米儿——

几个孩子都朝米儿围过去。二壮凑近,摸了摸米儿的鼻子:爹,娘的鼻子不出气儿了,娘的鼻子凉了。说完二壮凄厉叫着:娘啊——四个孩子次第哭起来。

葛生停住了喊叫。泪水成串地迸出眼眶,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着,他像个困兽般地跳进屋子,把米儿掀起来,叫着:米儿,春天来了!米儿,春天来了啊!米儿直挺挺地僵在他怀里,冷透了,僵直了。

他揉搓着冰冷僵硬的米儿,忽然觉得有一柄利剑,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心脏。他撕心裂肺地叫:米儿,春天来了!米儿,春天来了啊!

在他的叫声里,那个貌美如花、甩着两根麻花辫的少女,款款地朝一个青年走去。

于是阳光下的赶花河畔,一种叫做爱的情愫在贫穷的而健壮的青年心底,油然而生。

那是个绮丽的傍晚,天空为一对青年人铺开了一床无边的锦被。

人类最初的、最美好的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2021年8月第二稿(完)

2023年1月第二稿(完)

(上篇总字数:1882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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