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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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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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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深处的女儿们》(中部“火葬”)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中篇《火葬》

第一章

葛生家在村东头,徐天赐家在村西头。

赶花村从东到西,被一条暴土扬长的土路贯穿着。

这几年赶花村人越来越多了,山东老家来的、外村迁移来的、这一辈的娃娃也都挨肩长大了,男婚女嫁,各自成家。

人多了,房屋也多了。东一栋,西一栋,都挂在土路肩上,土路像个挑夫,累歪了身子。

赶花河紧贴北山根。站在北山坡上看赶花村,一路一河,平行拓展,像散花的仙女只顾散花,把臂弯里两条丝带遗落在了赶花村。

会接生把脉的老神仙苏大娘仙逝后,张小寡成了赶花村的接生婆。不知是不是得了苏大娘真传,张小寡也摆起了香案,掐算起人的前世今生来。她膝下无儿,只有一个闺女叫杂花。杂花上了学,没有学名也没有姓,只叫杂花。杂花不爱学习,穿着打扮却有心思。

杂花天生一双带笑的丹凤眼,看人用眼角,薄薄的嘴角上挑。唇边若隐若现两个小梨涡,皮肤像剥了二层皮的煮鸡蛋。那骨子里的风韵和魅气,比当年的张小寡更多出几分。

狐媚劲儿是天生的!学不来!赶花村的人歪着头撇着嘴说。

村里男青年常趁着夜色在她家大门外吹口哨。

口哨声引来了更多婶子大娘的侧目和撇嘴。

头戴大红花的黄牛慢悠悠从村西头走来,它半眯着眼,嘴里还咀嚼着昨天的青草,长长的涎水在土路上甩来甩去。辕杆上的锁柱一脸喜气。对于他来说,趁麦收后的空闲,帮天赐接回他的新媳妇,是个占尽风头的好差事。

他抽动一下鼻子,似乎闻到天赐家院子里,那口大铁锅烀肉的香味儿。虽然是个不足百斤没长成的猪伢子,但那寡淡一个冬天的肚肠。早像发情的猫儿一样抓耳挠腮了。

黄牛沿着土路走得四平八稳,锁柱还是时不时摇一下手里的竹鞭,竹鞭顶部那朵红纸扎成的红花就跳起舞来。

车上铺着些干草,干草上撒了些红色碎纸屑。两个接亲的姑娘一个叫水仙、另一个叫兰英子。她们手拄着身子坐在牛车里,接受着一村人目光的洗礼。看热闹的半大小子在人群里叫:锁柱,把水仙直接拉回家吧,省了聘礼。锁柱回头看一眼水仙,挑起嘴角送出一个呼哨。又淘气地笑了。水仙嗔怒地瞪他一眼,把红艳艳的脸埋进胸脯里。兰英子也揶揄地笑着拿小拳头捣一下水仙的腰。水仙不抬头,只把两个胳膊肘耸了耸。

锁柱像个得胜的将军般挥一下竹鞭,鞭稍在空中打个结,一声脆响,吓得黄牛一激灵。紧了几步。

两个姑娘中间,有一张洇湿了的红纸,上面躺着半丕猪,那是春花唯一的聘礼。另外半丕炖在天赐家院子里的大铁锅里。现在,那半丕猪在葛生的案板上,春花坐在放过猪肉的红纸上。

水仙和兰英子齐肩的麻花辫捎,也插着两朵艳红的绢花。牛车前面,老李婆子挎着个没底的竹篮子,她边走边把手里的冥纸洒向空中,飘洒着的冥纸钱里,掺杂着红纸屑,它们像秋天里的枯叶,被老李婆子抛向空中,在空中有气无力挣扎几下,就向下坠落,落在土路上、落在牛车上、也落在黄牛身上,有一些被鞭稍带起来,再辗转几下,依然逃不开落在土路上的命运,被牛蹄踏过,被人脚踩过。

老李婆子沙哑苍凉的声音,引领着接亲的牛车从村西走来:

你在山上采花哎——

新人生娃看家哎——

春采冰凌夏采兰,秋采菊来冬采雪——

采不满篮——别回家哎——

那只没有底儿的篮子,在新人进了家门后,被拿到故人坟前烧了。

篮子无底儿,是对故人的疼爱还是对新人的呵护?

就像赶花河水洗娃,从啥时候开始的不知道,谁传下来的也不知道。续弦必须走的一道程序,否则阴界鬼魂吃了醋,会闹得家宅不宁,厉害的还会把新娘子的命索走。

啥?不信邪?赶花村就专治不信邪的,前几年赵四续弦就不信邪,结实得牛犊子样的新媳妇,能吃能干,过门就一头扎进地里。割麦棒小伙都不是个儿。好日子不足百天,从坡里割麦回家,抹一把满头汗水冲到水缸边就摸水舀子,半舀子冰凉的赶花河水灌进去,一仰脖人就没了呼吸!

还有那不信邪的葛生媳妇,赶花河水洗娃,世世代代,偏她不信邪,咋样!可惜了大壮,那么俊的男娃娃!

没有人再接茬,眼前都翻转着葛生和米儿的大儿子大壮。可真是个漂亮可爱的男娃娃!嘴又甜!

还有赵四续的那个叫春晖的女子,皮肤黝黑,腰板粗壮!是个庄户人家过日子的人呢!

弥漫着老李婆子叫声的空气里,折服和虔诚的空气氤氲流转。

他娘活着的时候夸过天赐,说他是个好青年。葛生支棱着无措的双手和帮忙给春花打扮的刘志刚媳妇玉秀说。那年一家人快饿死了,就是天赐送来一铝盆菜豆腐。那时候,都饿得喘不动气了!一铝盆啊!可是救了命了!

张小寡没好气扳过春花的脸,她使了个杀人的眼神,春花就傻傻地笑着不敢动了。张小寡继续给春花开脸。一条丝线在张小寡指缝间贴着春花的脸滚动,春花疼得皱起了小鼻子。

开过脸的春花更加光艳动人,张小寡把小盒子里的白粉和胭脂擦在春花面颊上,边擦边啧啧:这皮子,擦胭脂抹粉都多余!

穷点有什么关系呢。当年我也是这样穷过来的,只要人心眼好,葛生又说。

虽然葛生说这话时梗着脖子加大音量,话一出口还是缺了底气,毕竟春花虚岁才十六。

徐天赐孱弱的老娘乐开了花。终于有女人进这间能看见星星的破屋,能给徐家传宗接代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么?疯傻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女人,能生养就行了。她乐滋滋地碾着脚后跟,慌乱的脚尖在土院里像初春的犁,划出一道道沟壑。

说俺的天赐克妻,放屁!是那瘸子福薄命短!天赐娘边把大红的双“囍”字帖在玻璃上边说,她的手脚和嘴,一刻也不肯停下来。面颊上的白发随着她颠来颠去飘扬着,忽而在脑后,忽而钻进她喋喋不休的嘴巴,或贴在她汗津津枯树皮般的面颊上。

徐天赐一直沉默着,他大春花十四岁,是看着这个疯丫头长大的。除了疯傻,春花实在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姑娘。她长得像米儿,又比米儿个子高。

她疯癫的时候会绕着村子跑,边跑边唱她唱着长大的那句: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春花发病时她的世界里有一片发怒的海。翻卷着无尽的浪花企图把她吞噬。她拼命挣扎,不能呼吸。每每觉得不能呼吸的时候她就惊跳起来跑出去,用力挥舞着双臂喊: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喊啊,喊啊。一直喊到那片浪花退去,浪花退去后春花就回到校园里、母亲的怀里了。于是她在那个安宁的世界里时而学着老师的样子教学生,时而学着米儿的样子做活计,偶尔也会想起在学校学的某个片段,于是她又开心地沉浸在那个幸福的世界里去了。她自顾自地又唱又跳又说,手舞足蹈。

春花不疯的时候是个安静的姑娘,她默默地洗衣服、扫院子。她做事认真,院落里连一片枯叶也没有。

春花不用说话,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含羞会闪到睫毛底下,开心就弯成天边的月牙儿,惊恐就睁圆了,那一对圆溜溜亮晶晶的黑色眸子里,会闪出一串串问号。

所有的人都在她的世界之外,她在她的世界里,时而惊恐,时而快乐。

就有同情她的人发出一声叹息贴着她略过:哎!你个傻子!实在可惜了这幅模样!

此刻春花在一身红衣服的映衬下,似一朵初绽的雏菊,娇艳无比。老葛家出美人唻!比年画里的西施都俊!人人咂着嘴赞叹着。

田春生舔着厚嘴唇,搜遍记忆,想出一个词。他看了看春花又想了一下,然后得意洋洋地叫:明眸善睐!

啥赖?田队长哦,人家春花长得,是真不赖!

赶花河水养人呢。

是咧。看看外村的媒婆来赶花村的频率就知道了。

是咧,连疯疯癫癫的春花都这么俊!

只有疯疯癫癫的春花这么俊!!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春花在火焰般的红衣服里挣扎着,张小寡和另外两个老婆子钳住她。

少年眼眶里噙着的泪在弯腰时砸在地面上:姐,弟送你出嫁,从今往后多生娃,日子发——一躬身,二壮背起了春花。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春花在二壮背上挣扎着。二壮摇晃着,把两只手反扣得死死的。他腾不出手擦去脸上的泪和鼻涕,那些液体随着少年摇晃的身体不规则地落进土院子,像是一串一言难尽的省略号。

姐,弟送你出嫁,从今往后多生娃,日子发——

这句话念到第二遍的时候二壮就哽住了,谁他妈的规定一定要念三遍的!二壮恨恨地想。他咬咬牙,拼尽力气喊出第三遍:

姐,弟送你出嫁,从今往后多生娃,日子发——

葛生把一盆水泼在牛车轱辘上,锁柱一扬竹鞭,老黄牛晃了一下头,迈开脚步走去。

葛生擦了一把脸对车上按住春花的两个姑娘带着哭腔吼道:抓紧了,看掉下来摔着。

你在山上采花哎——

新人生娃看家哎——

春采冰凌夏采兰,秋采菊来冬采雪——

采不满篮,别回家哎——

老李婆子引着牛车走来,又跟在牛车后面走去,边走边把手里的冥纸洒向空中,沙哑苍凉的声音落在土路上的尘土中。也落进葛生的眼眶里,葛生的眼眶里就波涛汹涌了。

牛车上的春花渐渐安静下来,她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路上看她的人。忽然人群里闪出两个踢毽子的女孩儿,那公鸡尾毛做成的毽子绕着女孩儿的身子上下左右翻飞,真是好看。

那衣服真红啊!红得像天边的朝霞咧!

真漂亮啊!新媳妇真漂亮啊!

牛车走过去,春花的目光还绕在翻飞的毽子上。

她忽然从牛车上一跃而起,飞起的毽子稳稳地落在她手心里。

哈哈哈哈 ——人群爆发出史无前例的大笑。

毽子又飞起来了,绕着那团耀眼的红,上下翻飞。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中篇《火葬》

第二章

春花生了三个孩子,大妮、二妮和铁蛋。

春花做了娘就不疯跑了,她常静静地坐着,抱着娃发呆,发呆的春花大眼睛里装满了迷茫。她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又似乎一直想不起来。眼睛里的茫然就更厚了。

真奇怪,生娃还能治疯病!女人们这样说。

便宜了天赐,那么大年纪,二婚头,还穷得叮当乱响!“咕咚”口水吞下去,一个妒火中烧的喉结跳出来。

春花长得仙女似的,要是不疯,咋轮得到他!操!

春花不疯了,那片在她脑海里翻腾了很多年的海退潮了。她偶尔换回一些意识。经常一脸迷茫地问天赐:天赐叔,俺娘呢?俺大哥呢?俺咋来你家了?

天赐说:娘走了,大哥也走了。你是俺媳妇了,别叫天赐叔了,看人家笑话。

春花没有娘了,却有三个围着她叫娘的娃娃。

女人啊,唯独当娘不用学呢。天赐娘看着春花解开怀,把白皙肥硕的奶子塞进婴儿嘴里这样叹道。

春花给娃换尿布、喂奶,轻手轻脚、细致入微,看不出一丝疯傻。娃娃睡了,她就抄着手坐在那里,甜甜地笑着看孩子。母爱丝丝缕缕地从她的大眼睛里流泻而出。

铁蛋一出生就让天赐娘抱走了。

疯疯傻傻的,奶水也好不到哪去,可别喂坏了俺孙子。天赐娘说。

铁蛋刚一出生天赐娘就牵回家一只大奶羊,大奶羊奶水足,喂得铁蛋白白胖胖,壮得像只小老虎。

春花没脾气,偶尔抱抱铁蛋,也轻手轻脚贴在自己脸颊上心肝肉地叫,婆婆抱走了也不恼,只傻傻地笑。

你个傻子!天赐娘说。傻人有傻福,儿女双全,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圆满嘞!天赐娘又说。

铁蛋是五岁开始跌跟头的。

那个跟头,把铁蛋额头磕破了。大妮和二妮每人被奶奶打了两巴掌。甩完巴掌的天赐娘抓了一把黄土按在铁蛋的额头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俺的亲亲俺的肉啊,可疼死俺喽!

那两巴掌用了力,两个丫头脸上各印出五条指印,麻花辫也打散了。她们哭着跑到春花面前告状:娘啊,我们没推弟弟,大妮说!

娘啊,我们离弟弟远着呢!二妮说。

可是奶奶打我们!

二妮说着探过头,春花看看她们脸上的指印,嘟起嘴对着那片红肿呵几口气。春花的呵气止疼呢,大妮和二妮就不哭了,她们笑了。春花把笑了的大妮和二妮揽进怀里,细细地把麻花辫编好。

铁蛋跌跟头的次数越来越多,往往旧痂还没愈合,新伤又来了。娘,天赐惊恐地说:春花有个叫大壮的哥……胡说!你闭嘴!天赐娘骂起来:大壮是因为没洗赶花河!俺铁蛋洗了!俺跟张小寡抱去洗的!你别胡咧咧,铁蛋没吃娘奶,怕是先天缺下了。杀羊,天赐,你去把羊杀了!娘知道有个补缺的法儿。天赐娘慌得变了声。

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铁锅里煮着羊骨头,白花花的羊汤里飘着从羊骨头缝儿里熬出来的羊骨髓,羊骨髓都熬出来后,天赐娘就指挥着天赐把灶下的火撤掉,天赐娘的手指不时地伸进锅里试温度,手指拿出来就用舌头舔。春花、大妮和二妮站在一边吞着口水看。温度正好的时候天赐娘把光溜溜的铁蛋放进锅里。

灶下只剩一根木头绊子,有气无力地燎着锅底,铁蛋在铁锅里嘻嘻笑着啃羊骨头。羊骨头真香啊,铁蛋的小白牙龇着,一些从骨头上撕下来的羊肉在他的牙齿间翻来翻去。

铁蛋被煮得浑身通红的时候也吃饱了。他被奶奶捞起来塞进棉被抱进屋,春花、大妮、二妮就冲到铁锅边去了。

常年累月见不到荤腥的娘仨敞开怀吃喝了。春花摸出一块给大妮,再摸出一块给二妮,自己一只手举着一块大嚼着。吃累了就拿水瓢舀羊汤喝。

那天晚上,春花母子四人全都上吐下泻。自此不能闻到羊肉膻,一闻到就干哕。尤其是铁蛋。

他在那锅香浓的羊汤里,撒了一泡尿。

这是个男娃补阳气的法儿。俺铁蛋洗了就好了。搭上一头羊算什么呢!俺大孙子好了,壮壮实实长大,给俺挣回来一群羊!天赐娘边擦铁蛋的身子边说。

可铁蛋还是跌跟头,越跌越厉害。后来他不敢走路,甚至不敢站起来了。他白生生的小脚慢慢朝外翻去,脚心的肉越长越厚。

天赐娘坐在铁蛋身边,目光呆滞。

煮羊汤、焙枸杞、喝人参汤、求菩萨……她再想不出任何法子。

铁蛋和他大舅一样了。

赶花村的人都这么说。真奇怪,明明洗了赶花河水了,怎么还是瘫了!

天赐一直沉默着,铁蛋跌倒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什么发生了。他沉默着任娘折腾。

俺家造了什么孽!这个狗婆娘,把丫头片子生得那么好!把俺大孙子生成这样!这个坑人鬼、败家星啊——

娘,别哭了。命!天赐对灯影里哭肿了眼的娘说。

去县城!天赐,去县城吧。天赐娘把箱底的包拿出来交到天赐手上:不去不行啊,咱家就这一根苗啊。天赐把娘抱在怀里,他发现,娘因恐惧而萎缩成一个孩子。

天赐在那个下午从县城回来。

那是个炎热的下午,蓝布褂子湿哒哒地粘在他身上。他像当年的米儿一样,从一片窒息的闷热里走进赶花村。他没有在河边停下脚步喝水,灌了铅的双脚艰难地穿过刚割完麦的土地,踏上村口的土路,朝村里走来。

杂花在三伏天那个闷热午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没哭,只是拼命尖叫。她惊恐地看着吊在房梁上的张小寡,看着她圆睁的双眼,耷拉的舌头。

很多人循着叫声朝张小寡家跑来。几条狗夹在奔跑着的人群里汪汪地叫。天赐双耳失聪,面无表情机械地走着,他穿过奔跑的人群朝家里走来。他听不见他们说:张小寡上吊了!张小寡上吊了!此刻天赐的脑海中有一片沙漠,无尽的沙漠,遮天连日,没有尽头,让人绝望。

张小寡被人放下来,她瞪着眼直挺挺地躺着,早断了气。而杂花却不见了。人说那天早上就听见杂花和她娘吵架。说听见张小寡骂,什么小小年纪就不要脸之类的话。

哪家娃娃不挨骂不挨打就能长大?

杂花没回嘴?

没听清楚。肯定回嘴了,杂花从小就牙尖嘴利,随她娘。

张小寡泼辣一辈子,咋跟自己的亲闺女吵了一架就上了吊?肯定有别的事!

这件事,在赶花村像是颠豆子,随着簸箕的晃动,颠出很多版本,成了寂寞赶花村茶余饭后的牙祭。

村长田春生指挥着几个壮汉给张小寡下了葬,村里再没人见过杂花回来。人都说她跟外面来收黄豆的男人跑了。

人说什么不重要,毕竟茶余饭后人闲得总要说点啥。谁没参与过说别人?谁又没被人说过呢?再者,说什么都是说给说话人自己听的,远在他乡的人听不到,死人也听不到。

天赐眼神涣散,听不见杂花的哭声,也没看见惊慌失措涌去的人们。他机械地走进家门,把铁蛋放在炕上,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春花在那个晚上被天赐打了,打得很厉害。

她好多年没这么叫了。有人揶揄着。

哪个男人不打老婆呢?有人说。

这么多年刚挨打,春花算有福的了!有人说。

天赐开始用劈柴绊子打,后来用脚。他脸色乌青,一言不发。一次次把两个哭着冲上来护娘的闺女推开。春花惊恐地尖叫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天赐叔为什么成了恶魔。她惊跳着,躲闪着,哭泣着。后来她钻进柴草堆,只剩一个屁股撅在外面,任天赐一脚一脚地踹上去。春花钻进柴草垛仿佛寻到了庇护所,她不叫了,只跟着天赐踹上来的脚,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哼。

天赐娘不劝也不拉,破天荒把两个瑟瑟发抖的孙女揽进怀里。此刻她像根失了水分的老藤,紧紧地缠在两个惊恐的孙女身上。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中篇《火葬》

第三章

铁蛋天天窝在炕上的被窝里,像极了他大舅大壮。

他常无助地叫:

大姐——

二姐——

大妮和二妮就跑过来。

天赐娘在铁蛋瘫了后就失了魂,对铁蛋也失去了热情,她更多时候趴在炕稍,呆呆地看铁蛋。

铁蛋越来越虚弱,叫姐姐的声音都纤细得风一吹就断了似的。她苍老的眼神随着铁蛋肥胖外翻的手掌吃力地举起来,又颓废地掉下去。眼泪就出来了。她绝望地叫着:哦,我地亲亲啊!

她在炕梢看了铁蛋一年,也哭了一年,就走了。

春花每天战战兢兢地跟着天赐下地干活,她像一只听话的小猫,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天赐猛一抬手她就吓得惊跳起来。

天赐有时候会忽然抱过春花,紧紧地箍在怀里,大手罩住春花惊恐的脸,孩子似地哭。有时候又像红了眼的仇人,恨不得一下子掐死春花。

大妮和二妮上了学,放学后就朝家跑,大妮去刷锅做饭,二妮去倒炕沿下面的粪桶。

太阳日复一日东升西落。赶花河日复一日地逆天而流。逆天而流的河水依然承担着洗娃的使命。

赶花村的人一茬又一茬,日子一天又一天,都一样。

新的生命来了,老去的生命走了。日月轮回、新旧更替。

转眼张小寡新坟上面就荒草丛生了。

赶花村村口架起了高压电线杆。有了电的赶花村热闹起来,有时髦的男青年学着村外人的样子手里提着录音机,在赶花村的土路上招摇过市,枯树叶在他们的喇叭裤角下旋转。

锁柱和水仙结了婚,锁柱做了玉秀的上门女婿。刘志刚和玉秀都很满意。锁柱答应,水仙生下的第一个儿子跟老刘家姓。

二壮初中毕业没回村,直接进城做了瓦匠。全壮初中没毕业也跟着哥哥去了。

二壮说,挣钱,给咱娘盖一间带门斗的房!

全壮说,挣钱,给咱娘盖一间带门斗的房!!

赶花村的娃娃们很多都定了亲事,只有方圆百里不挑一的漂亮姑娘夏花眼看着三十了还没有媒婆进家门。

私下里人说:老葛家闺女骨髓里有毒,生下的男娃,会瘫。

夏花越长大越漂亮,越漂亮越忧郁。一直忧郁到而立之年的夏花在葛生死去的那个早春吊死在北山坡老槐树上。

夏花的坟上没杂草丛生,却开满了扁竹莲。扁竹莲淡紫色,绽放时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淡紫色的蝴蝶年年落满夏花的坟头。

曾经有人看见一个孤独的背影,从花海中转过身。那是被人们遗忘了的光棍汉常青。又有人说不像常青,常青不驼背啊。又有人一拍脑门:夏花死的那年,常青背上铺盖进了村东边桦树林湿地。再没见出来。

就有人说,湿地深处不知什么时候盖了个桦树房,桦树皮卷成尖尖的屋顶、雪白的烟囱、门口的台阶都是桦木绊子垒的。远远看,像俄罗斯油画里的宫殿。

桦树房边上有个地窨子,挖地三尺,只有一根烟囱高高地擎在地面上。阴雨连绵、天寒地冻的日子,烟囱会吐出几缕烟来。

夏花死了,常青再没出山!

小磕巴说:咋,咋没出?月圆的时候他夜里出来,他给夏花修坟,给夏花坟头石桌上摆野果子,还坐在坟边唱歌呢。

到底是不是常青呢?

是常青。有人肯定地说。

他一个人,常年隐居在山里,吃什么呢?

谁知道呢?

常青是老会计常元山的独子。那年发大水,常元山夫妻俩全被淹死了。只剩下在邻村姥姥家耍的常青。

常青在十二岁那年就回到赶花村自立门户了。葛生见常青可怜,就把些吃食送给他。有时候派二壮送,有时候派全壮送。两个男孩子不在家的时候就派夏花送。

葛生说:给他吃一点吧。这是个可怜的孩子。那年发大水挨饿,天赐也给我们吃的。人有难处要伸手帮帮!

夏花不爱说话,听着葛生的唠叨,默默接过食物,朝常青家走去。她有时候回来得早,有时候会待上一阵子回来。谁管这个呢,都是孩子。

夏花手巧,会用百子草编蝈蝈、蛐蛐、蚂蚱、蚯蚓等各种虫子。夏花每次去给常青送吃的,就顺手拿上一只活灵活现的虫子。她对常青说:青哥哥,让蝈蝈陪你吧;青哥哥,让蛐蛐陪你吧;青哥哥,让小蚂蚱陪你吧……百子草有淡淡的青草香。

渐渐地,常青的窗台上摆满了各种活灵活现的草编虫子,常青的屋子里就芳香四溢了。

从此常青的鼻子就格外灵敏起来,他不用回头,只皱皱眉,抽搐几下鼻头,就知道小仙女带着她的小虫子来了。

你咋知道是我?夏花惊奇地问。

你有香味儿,常青说。这香味隔着很远我就能闻到。

夏花脸一红,啐道:瞎说八道!

今天是哪只小虫子陪我?

今天,是蛐蛐儿。夏花红着脸,把手里活灵活现、鲜翠欲滴的蛐蛐摆在常青的窗台上。

我不想让蛐蛐儿陪,我想要留下小仙女陪我。常青背对着夏花编柳条筐,用背影说出这句话。

夏花听了这话,眉眼渐开的小脸就红透了,转身就跑。光溜溜的辫子慌得在腰里跳啊跳。

孩子都会长大。

长大后常青眼里就没看过别人,他满心都是夏花。他深深地眷恋着她的陪伴;深深地眷恋着她的心灵手巧;深深眷恋着她的温柔与善良;深深地眷恋着她令人窒息的美。

常青在十几年后一个盛夏说:今年麦丰收,打下的除了口粮还有些富余,卖了。俺去找你爹提亲。

夏花在常青表白心迹的那个金色的秋天哭了,她把肩膀抽泣成筛麦子的筛子。说:你没听人都说,俺家闺女骨髓里有毒?生下的男娃娃都是瘫子!?

常青想都没想:俺愿意!

夏花哭着叫:俺不愿意!看看俺哥!再看看俺姐生的铁蛋!俺发过誓:一辈子都不嫁人!也不生娃!

常青说:那俺也一辈子不娶,和你作伴。

夏花看了一眼常青,凄楚地说:青哥哥,人活个啥?没有个娃还有啥盼头?没见村里生不出娃的孤男寡女?遭多少白眼,受多少戏谑?晚年多凄凉?青哥哥,你爹娘走得早,就你这一根苗。你好好寻个姑娘,开枝散叶。

那,你呢?常青编柳条筐的手用了力,后背的肌肉凝成了肉疙瘩。俺?你别管俺。夏花哭着跑进秋天的夜色中。

常青在那个秋天发现熟悉的百子草失去了香味。在那段没有香味的日子里,常青变得魂不守舍、坐立难安。一段时间后,百子草的香味回来了。而且空前浓郁,随便在什么地方,哪怕蹲在茅坑边,常青都能闻到那香味。闻到了,常青就心安了。就又心慌了:为啥香得这么歇斯底里?没日子香了似的!

那年中秋。

夏花吊死在开满扁竹莲花的山坡上。那里有一颗歪脖柳,从前常青在春天里割下一截柳条,给夏花做一根哨子。常青做得哨子最好,又脆又响,吹起来不费劲。

常青不明白的是,张小寡也是吊死的,尽管他那时候还小,也凑热闹挤在人群里看过。耷拉着舌头,瞪着眼珠子,吓得他连着几天做恶梦。

怎么夏花就像一张挑在树尖上的画?长长的睫毛垂着,嘴角挂着一缕微笑。要不是一张脸没有血色,白纸一样,真以为她躲在树叶后面偷笑呢。

夏花上吊啦——

常青在听到人们的尖叫声后跑出门,跑出门就看见外面窗台上摆着一溜百子草编的虫子。

她死透了!常青被抽了筋骨般地蹲下去。

因为他走出家门时,经过夏花摆在他屋门前一路的百子草虫子,那只是一串枯草编的虫子,没有任何味道,也没有生命力。

常青不再慌张,他如八十老翁般吃力地站起身子,拖着轻飘飘的脚步茫然地走去。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中篇《火葬》

第四章

好事总是从一个晴朗的早晨开始,坏事也是。

那个晴朗的早晨,春花把铁锅烧得通红,一把粗盐粒子哗啦一声扔进铁锅。盐粒子在铁锅里跳跃几下,发出嘎巴嘎巴的炸裂声。一盆土豆块和豆角倒进铁锅。她的铁铲飞快地翻转着,没有油的锅易糊。她添进去两瓢水,上面压一个篦帘子。玉米饼子带着春花的指痕立在铁锅篦帘子上,一家人一天的饭菜就成了。

铁蛋在家人的忙碌中醒来,他翻着眼白尽可能地把头探出被窝,贪婪地抽动着鼻翼,把食物的香气抽进他的肺管。

娘,锅里,是啥?他像刚出生的小猫般虚弱地问道。春花没听见。她正把铁锅里的土豆炖豆角分成尽量相等的三份。一份做早餐;一份留给三个孩子做午餐;另一份装进铁皮饭盒,做她和天赐的午餐。

铁蛋又说:把我抬出去晒晒太阳吧,多久没见天了,身上潮湿得很,虱子咬的我夜里睡不宁。

这句话天赐听见了。他把嘴里的饭菜吞进肚子,掀开被子把铁蛋抱出来。铁蛋软在天赐怀里:爹——他叫。天赐没应声,只把高高的下巴慢慢低下去,紧贴着铁蛋的脸。

院子中间堆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玉米棒子一边是小山一样高的玉米皮子。大妮二妮每天下学回家就剥玉米,天擦黑才进屋做饭写作业。刚剥下玉米皮子软软的,带着一股清香气。铁蛋躺上去就深深地陷在其中。他快乐极了,纤细的声音小猫般地从玉米皮子里传出来:爹啊,哦,爹啊,呵呵呵。

天赐把水壶背在身上,他一只手拿着镰刀一只手提着饭盒。春花去牛棚牵牛。他们出门时回头看铁蛋,听着他从里面传来的笑声。

铁蛋的笑声感染了春花,也感染了天赐,她边走边笑了,天赐也笑了。

大妮,中午回来把弟弟搬进去,吃饭。天赐嘱咐着。

好嘞,爹。大妮边应着。边把花布书包带子套在肩上。

太阳刚刚露出一丝红脸,夫妻俩带着笑靥朝山坡走去。

大妮、二妮朝学校走去。

铁蛋惬意地躺在软软的玉米皮子享受着暖融融的阳光,甜丝丝带着玉米皮的清香,睡在这样的地方才是享受呢!先这样睡一会吧, 他这样想着,昏昏睡去。上扬的嘴角里,挂满了甜蜜与满足。

不一会儿,水仙和二嘎子也钻进了天赐家的玉米皮子堆。那松软又透着淡淡香味儿的玉米皮子,像是一阙轻纱,把人性最原始的美好和丑恶都深深地藏在里面。

二嘎子在原始的欲海中几番沉浮,水仙发出满足而快乐的呻吟声。他们翻腾着,扭曲着。有几次甚至压在了铁蛋身上。

二嘎子——我的神啊——水仙的声音似乎拧成了麻花结。

他就没让你这么舒坦过?

他,十天半个月,一次三两分钟——自己忙完了就完事儿——

操!白白站着撒尿!以后你想了咱俩就出来,我给你——

铁蛋静静地听着,仔细地感受着这一切,这永远与他无关的一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但是有一点他明白了:男人女人,没有白日里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他隐约记起了奶奶,在某个夜里拨弄着他的小鸡鸡绝望地说:完了,都完了,要绝种喽!

没有人会知道,吸烟的二嘎子兜里有半盒火柴,随着他的癫狂,落在了铁蛋手边。

没有人会知道,手都抬不起来的铁蛋是怎么划着了火柴的?

他想自焚还是玩火呢?

谁知道呢?

火是黄昏烧起来的,映红了半个村子。

在山坡上割豆的天赐还手搭凉棚朝村里看,谁家烧玉米秸子了?他似乎对春花又似乎自言自语。说完他就赶紧弓起身子继续割豆。

春花在那一刻觉得一根刺扎进心脏,她疼得龇牙咧嘴蹲下去。

起来!今天说啥也割完这块地,明天求二嘎子,用四轮车拉回去!天赐厉声对春花说到。春花站起来,她似乎怎么也站不直身子,疼痛顺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着,她半蹲半站着抓住一把豆秸伸出镰刀,豆秸尖利处扎进她虎口的肉里,她抖了一下,血顺着豆秸滴答滴答流出来。她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心口的绞痛正顺着四肢百骸蔓延。痛得她快要断了气。

微风吹过,豆荚摩擦着,发出簌簌的声响。春花的脑海也随着微风簌簌翻滚。她似乎又看见了那片汹涌而来,咆哮的海。她使劲吸着气,努力想赶走那片海。

一些焦糊味儿穿过村子,朝山坡飘来。天赐吸了吸鼻子:这么大味儿!这是烧的啥!他咕哝着。继续收割着大豆。

春花也吸着气,忽然一阵久违的膻味钻进她的肺腑,她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子干哕起来。

落日余晖斜穿地平线时,天赐终于割下了最后一撮豆秧。

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腰捶一捶酸疼的腰。大妮二妮尖利的叫声就从山下传来:爹,娘,着火了,家里着火了——

天赐眼前一黑。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中篇《火葬》

第五章

春花又疯了。

她整日疯疯癫癫地跑,怀里抱着个黑黢黢的枕头,披头散发。她嘴里又循环着那句疯话了:

风来了——雨来了——

和尚背着鼓来了——

她管那枕头叫铁蛋、叫蛋蛋、叫我的儿。跑累了就坐在树荫下,解开怀,露出白生生的大奶子,塞给黑枕头:铁蛋,蛋蛋,我的儿,咱不吃羊奶,膻。吃奶,吃娘的奶。

家已经烧光了。天赐窝在临时搭起来的地窨子里。幸好那些黄豆没拉回家,他这样咕哝着。

相差一岁的大妮和二妮同时考上了县一中。大妮全县第二,二妮全县第四。前五名不收学费,大妮、二妮还被学校免去了伙食费。她们俩一人得到了一张特殊的饭卡。当然,他们只能吃普通食堂的普通饭菜。而且还得排在花钱吃饭同学的后面。

背着书包离开赶花村的时候大妮一步三回头对天赐说:爹,看着点俺娘。天赐挥挥手:快走吧,好好学。国家多好,免了你们的学费,还不要钱供你们吃,几世修来的福气!

大妮和二妮不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她们从小就知道知识对于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天赐也不是多愿意供俩闺女读书,只是为了省去家里两张吃饭的嘴巴罢了。

写到这里,春花大限将至了。

对于在苦难中煎熬着的女人,死去是最仁慈的表现手法。

尽管春花其实早就死了。作为母亲,她和她的儿子铁蛋一起被那场大火化为了灰烬。

我还得给她安排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死亡,让她与这个世界告别,与她的苦难告别。

那么,让春花抱着那个磨得油光铮亮的黑枕头朝死亡走去吧。无数次写赶花河,我却一次也没写它冬天的模样。我怕冬天的河水太冰冷,我怕在激流中挣扎的女人们,太冷,太苦。

赶花河睡在一片洁白里。河床两边厚厚的白雪像是丰收了的棉絮,又像天上飘落到人间的白云。

赶花村冬眠了,只剩这条逆天而流,不肯结冰睡去,倔强的赶花河,氤氲着水汽固执地流着的赶花河。

水汽把通往后山坡的窄木板桥包上一层冰。

春花抱着她的黑枕头走上独木桥。天气太冷了,她似乎怕冻坏了铁蛋似的,解开怀抱,把冰冷的、黑黢黢的枕头贴在心口窝上。但是她没有系扣子,只把两个衣襟互相叠在一起。如果系上扣子,枕头不会掉下去。

枕头不掉下去,春花不会死。

也许是太冷了,冷风从没系扣子的衣襟缝隙里钻进来,她打了个激灵,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打了一个该死的激灵,脚下一滑,下意识的平衡感使她像只大鸟般打开了怀抱。黑枕头直直地落进赶花河里。

春花惊恐地看着黑枕头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浮着,又朝凸起的石头上撞去,再被浪花卷入河底。又浮出水面的黑枕头露出了铁蛋襁褓中的笑脸。铁蛋不谙世事的笑脸在亮晶晶的河水里若隐若现,越飘越远。春花大叫一声:铁蛋,蛋蛋,我的儿啊,就一纵身跳进赶花河。

跳下去时风吹起了她的衣襟,两片衣襟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大张着了。她像一只大鸟,朝着铁蛋扑去,朝着冬日里的赶花河扑去。

雪白、丰满的胸脯颤巍巍,像等着婴儿张开吮吸的小嘴一样彻底裸露着了。她就这样,扑向了死亡,定格了自己最后的模样。

这一天是腊月初一。

腊月初七这天,外乡来赶花村收桔梗和蕨菜的朝鲜族青年金吉顺开着他的货车路过这里,他在赶花村下游快要到黑菜屯的地方停下来。

那时天赐已经寻遍了附近村落。

十九岁的青年在河边的白雪上企图用尿呲出一副雪中的梅花图,无奈尿完了也没成功。他遗憾地看了一眼印在雪地上的图案,提起裤子。这时他看见了春花的尸体,她仰面躺在河边薄冰里,成“大”字形。

一对雪白的乳房高耸着,像两座慈爱的山峰。

春花的胳膊始终大张着,呈拥抱的姿态。无论多大力气的壮汉,都无法把那两只固执的胳膊掰过来。

这疯婆子可是够犟的!有人这样抱怨着。

大妮和二妮凄厉地哭叫着:

别掰了!别掰娘的胳膊了!娘疼啊——

天赐犯了愁,胳膊不掰过来棺材就装不进去。装不进去咋入殓呢?

最后有人拖走了大妮和二妮,把春花的胳膊用铁锤砸断了。

断裂声很响,“咔嚓”一声,像是一个炸雷在晴空里炸响。天赐随着响声抖了抖身子,接着他觉得像是有什么利器在心口戳了个洞,心脏里的血液顺着那个破洞汩汩而出。

他终于忍不住,张开布满胡子茬的嘴巴像狼一样嚎起来。

儿时的小春花在他嚎叫声中朝他走来,她脑后绑着马尾,一走路就摇啊摇。她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儿,经过他身边时甜甜地叫他:天赐叔——

他目送她离去。看着打了补丁泛黄的军用书包在她小小的屁股上晃来晃去。

真是个漂亮的丫头!他这样想着。那年。

他又想起她穿着鲜艳的大红色坐在牛车上朝他走来,那是多么鲜艳的红色啊,像是一团火,把天赐家灰突突的院子都点亮了。

春花死去后不足百日,葛生也死了。有人说葛生这是疼死了。自从听说春花死了,他就天天坐在门槛上向外看,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身子已经僵硬在门槛上的他,像是一截枯树根。

天赐安葬了葛生。二壮、全壮已经好些几年没了音讯。有人说他们俩不回来是因为恨着葛生呢。

他们一致认为是他把病着的米儿活活饿死了。还有人说,他俩被坏蛋骗到南方去了。很多大医院买人的肾,贵着呢。

有些人的人生最终是句号,有些人只是问号。当然也有无可奈何的感叹号和一言难尽的省略号。

那年年根儿,老村长田春生也死了,刘志刚媳妇玉秀也死了。

今年年头不好!老人几乎都走了!有人这样说。

瓜熟蒂落,繁衍生息,哪有什么年头好坏之说!有人反驳。

正月二十七那天阴了一整天,还飘着清雪,正月二十七,可是老年人的“人日子”呢。

那春花呢?她算老年人?又有人反驳。

没人说话了,只有逆天的赶花河河水不知疲倦、不分季节地流着。

是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天赐的日子一下子空旷起来。他似乎没有什么负担了。大妮、二妮不回家,上学都是国家供着。铁蛋死了,春花死了。连喂养了十几年的老黑狗也不见了踪影。

天赐不再急着去田里,地里长了草又怎么样,一个人,收一把粮食够吃一天的。也不急着回家,回家做什么,又没有人等在家里。

慢下来的天赐眼皮都懒得睁开。他每天低着头耷拉着眼皮慢吞吞朝田里走去,又朝家里走回来。

从前都是天赐拽着老黄牛走,现在是老黄牛拉着天赐了。他趿拉着鞋子,趿拉趿拉地拖着地面,拖起一阵尘土。

2021年8月第二稿(完)

2023年1月第二稿(完)

(中篇总字数:1297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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