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下篇《灯祭》
第一章
大妮出嫁那天,天赐一夜没合眼,大妮也没合眼。
天赐坐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搓麻绳,大妮给天赐做棉袄。做完了喊一句:爹,试试。
棉袄新里新面新棉花,很厚。天赐穿在身上,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心里就一酸,几乎跌下泪来。
棉袄试完了,大妮和棉裤包在一起,叮嘱说,爹,这个蓝花布包袱里是冬衣,天冷了记得换上。天赐“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就又都不说话了,天赐继续搓麻绳,大妮去整理嫁衣。各忙各的。偶尔抬起头互相看一眼。
二妮没回来。她给大妮写来一封信,寥寥数语,末尾写着:姐,我不回去送你,我得挣钱把我们的大学读完。听说大三有交换出国留学的机会,姐,我得努力,姐,你一定幸福!……
大妮出嫁时二妮大二,学医。
二妮是个刻苦上进的,我的放弃是值得的!大妮这样想着。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似乎被蜜蜂蜇了一下。一紧,一疼。
就又想,如果我不放弃,也去考大学,会比二妮差还是更优秀?
大妮把新娘礼服用装满开水的瓶子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丝褶皱都没有。她看着鲜艳的礼服,眼前晃动着金吉顺帅气的脸庞和含情的眸子,耳边传来他颤抖的声音:我等着,等着我们结婚的那一晚……一阵阵羞涩和甜蜜涌上心头,脸就烫了。
大妮双手捧着发烫的脸庞,转头去看,见天赐在劈柴,他的背有些驼,蓝色褂子衣襟随着他的动作卷起来,伸开去。一根柴不安分地跳起来,天赐身子一歪,柴贴着天赐的耳朵不甘心地落下去了。大妮呼出一口气,叫:爹!别劈了!歇歇。
金吉顺是城里人,不仅人长得帅,家境也富裕。他发现了春花的尸体,并且四处寻找家属又帮忙把尸体运回家,里里外外地忙碌到春花下葬。
他抬着春花的尸体进院子的时候看见了大妮,大妮也看见了他。爱情就这么来了,猝不及防。
天赐的剪影随着灯光的摇曳在墙上晃来晃去,喝醉了似的。
大妮心里有些酸,擦完身子洗完头发忍着眼底的潮湿坐在炕沿上,努力挺直了脊梁。
还有什么亲戚没通知呢?怎么这么冷清?
天赐一个远房表姐过午来过,拄着根桦木棍子,衣衫褴褛,像个讨饭的。她怀里抱着一只大红冠子公鸡,说:我老婆子没啥东西,这只鸡给新女婿填个菜吧。
再没人来了。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还有谁会来呢。大妮叹口气。
娘走了一年多了,二舅二壮和三舅全壮很多年没音讯了。有人说在外省看见过,混得很光鲜。混得好了咋不回家呢?不是说衣锦还乡嘛!
他们心里都恨着姥爷呢!他们觉得是姥爷亏待了姥姥,姥姥才走得那么凄凉。
姨妈夏花走了很多年了,弟弟也走了三年了。这个家族里的人,陆陆续续,走马灯似的。来的没有走的多,人,越来越少了。
新娘服在土炕上格外醒目,胸前那只大大的蝴蝶像是要从桃粉色衣襟上飞起来似的。
大妮轻轻抚摸着嫁衣,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方,眼神涣散。天赐顺着大妮的眼光看,看见了春花,大张着双臂,摇摇晃晃走在冬日里的独木桥上。天赐倏忽跳起来,他似乎看到春花脚下一滑,断了翅膀的大鸟般载进赶花河。
大妮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赐。天赐慌乱地擦擦眼角:今晚没喂狗。说着朝外就走。
缺了娘的婚礼,怎么华丽都无法圆满,那是女儿心头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拿什么填满那个洞呢?天赐想。一些嘱咐?女儿出格前一夜做娘的总要俯在耳边叮咛些什么的?
得替她娘给她些嘱咐,天赐想。可是,嘱咐些什么呢?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进来,点着一锅旱烟。张开嘴巴顿一下,把烟嘴塞进嘴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再张开嘴巴,又把烟嘴塞进嘴里。很久,月亮都从东山尖儿爬到了南山的树梢上。他才把脸从烟雾中抬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到了婆家手脚要勤快,话要少说,别讨人嫌。
嗯。
饭不够了要填,以后是一家人了,不能抹不开脸儿饿着。
嗯。
……
你结了婚,就少管二妮的生活费吧。我进山刨药材供她。学费政府都给解决了,光吃饭,爹能张罗来。
大妮没说话,把头深深地低进灯影里。
你看看,你想要点啥?天赐狗搂着身子扫视了一圈屋子,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东西还能做女儿的陪嫁,他羞愧地叹了口气。大妮看看爹,想了想说:把我屋里那盏煤油灯给我带上吧。
城里有电灯,要那破东西干啥。大妮说:爹,灯寓意好,我带上,就能把以后的日子照亮。天赐拔掉嘴里的老旱烟,去小屋拿煤油灯。
他觉得对不住这个大女儿,大妮的成绩比二妮还好呢。天赐把里面的煤油倒出来,又把煤油灯上面的污垢擦干净,用一块红布包上。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仔细,他一边擦灯一边在记忆中搜寻着大妮儿时的情景。
大妮在天赐的记忆里总是大张着惊恐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牵着妹妹二妮的手,躲避着他和奶奶的巴掌。
这丫头,她小时候,自己抱没抱过呢?泪水涌上眼底。
这一刻,天赐忽然很想把女儿包在怀里。但是抬头看了一眼灯影里的大妮就慌乱地低下头,更用力地擦灯。
他似乎看见了新婚之夜的春花。不犯疯病的时候,一双摄人心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娇带嗔,煽动几下睫毛,不用说话,就表达了万千情愫。
这短暂又漫长的,赶花村的夜啊。
这是个金色的秋天,几场太阳还没出来就不见了踪影的薄霜,把山山岭岭渲染得五颜六色。
大队会计冯友全和村长刘春喜站在院子中央指挥:
开水多烧点,别舍不得茶叶;
再去借几个凳子;
鸭子怎么跑出来了?撵回去!
天赐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赶花村最大的领导干部。像完成上级下达的命令一样,亲临他嫁女现场指挥。除了不停地搓手,感激涕零之外,天赐不知道该做什么。
徐天赐站在院子里,茫然地看着来帮忙的乡亲。他们把鸡鸭赶回笼,把院子打扫得一根干草屑都不剩。还用红纸剪了大红的“囍”字。大门上,屋门上,墙上都贴满了。
红艳艳的“囍”字把整间屋子都映照得红彤彤的。红彤彤的屋子里一扫往日的黯哑,变得明亮、热闹。
大妮坐在火炕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害羞地躲在浓密的睫毛后面,吹弹可破的粉面薄施脂粉,花瓣儿样的嘴唇红艳艳的。时不时被几颗细碎的小白牙慌乱地咬住。她在早晨的阳光里,被晨曦镀了一层光晕,美得仿佛是一个幻影儿,一呼吸就会散了似的。
一群群娃娃叫着跑来跑去,跑到大妮身边就停了脚。轻轻地挪,边挪边细细地叹:新媳妇真好看!
几个刚开眉眼的女娃娃你牵着我,我扯着你,羞涩而艳羡盯着光彩照人的大妮看,她们也由衷地赞叹着,真是好看啊!
真好看!
真好看啊!!
天赐顺着大家的赞叹朝大妮看去,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他更加茫然了,那仙女般的新娘就是自己的女儿么?她是小时候就这么美还是长大以后变得这么美?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她这么美?
天赐眼前又浮现出春花坐在牛车上朝他走来的样子。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火焰般的,美得不敢直视啊。
金吉顺和他的父母从红色桑塔纳里出来,他们铮亮的皮鞋在刚垫好的土地印上清晰的鞋印。
金吉顺含着柔情与笑意向她美丽的新娘走去。在金吉顺的眼里,大妮就是仙女,一个品貌合一的仙女。
你看看,人家父母亲自来接媳妇过门!这阵仗!赶花村不会有第二个了!
听说过了门就迁户口了!
就直接农转非成了城市户口了?
是啊,城市户口!
全木仁县也没有第二个了!
绝对没有第二个!
全木仁县也没有第二个像大妮这么俊的闺女了!
绝对没有第二个!
你说……
闭嘴!
……
大妮在乡亲艳羡的目光中,在窃窃私语的口水中看着她的新郎金吉顺,朝她走来。
她多美啊,新郎多英俊啊,这多像一个神话故事,美丽的灰姑娘,和她的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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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爱情在赶花村是个短命的东西。
男人女人对了眼,钻了玉米地,婚礼就操办起来。婚礼过后没几日,新鲜劲儿过了,娇羞也被繁杂的家务和农务挤兑没了。衣服皱了就皱了,头发乱了就乱了,趿拉着鞋风风火火地家里地里地地忙。
新娘就旧了。
庄稼地里哪一道程序都不能少,哪一样都不等人。房前屋后,锅前灶下,谁也不敢偷懒,过好过赖,日子是自己的。女人累急了就粗着嗓子骂街,男人急了就抡起拳头没头带脸地揍。女人就连哭带骂满地滚,碰上个不饶人的也会在男人脸上留下些血道子。
打归打,闹归闹,日子还是日子。太阳一落山,撵鸡上架,赶猪进圈,一边骂一边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生火做饭。
一转眼就一年,一个娃就踉跄着跟在身后。
又一转眼,两个。
再一转眼,娶媳妇嫁闺女。
又一转眼,鸡皮鹤发。
来不及再转眼,一辈子。
大妮的爱情就不一样,腆着大肚子回娘家的时候,金吉顺依然柔声细语地和她对话,过门槛还伸手扶一把。大妮看金吉顺的眼神里还是浓情蜜意里掺杂着些许羞涩。
看看吧,人家城里男人就是不一样!挺着大肚子,人家男人还稀罕的什么似的。咱村这些鳖孙,提上裤子就变脸!旧了的赶花村女人吐着酸水说。
人家大妮也和你不一样咧!人家挺着大肚子还脸红嘞,你脸红过么?男人也吐着酸水。
阿木出生那天是植树节,春暖花开的好日子。金吉顺温柔地看着大妮说:今天是植树节,我们的儿子就叫阿木吧。
金吉顺是家里的独子,他们家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经营着一家叫“金吉顺大冷面”的餐馆。金妈妈泡菜做得好,金爸爸的荞麦冷面和熏猪蹄也有名气。金吉顺平时在店里负责采购、收钱,大妮没怀孕之前在店里做服务员。
街坊邻居、食客都夸赞大妮又勤快又漂亮,金妈妈也说:我们的大妮是个金凤凰嘞!
一家四口,生意红红火火,日子和和美美。
好景总是不长。
大妮的好日子结束在阿木摔倒的那个午后。
四岁的阿木手上举着一根吃了一半的冰激凌,他松开爷爷的手朝大妮奔跑过来:妈妈——爷爷买的冰激凌,可甜了,你尝尝。
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大妮脑海中:过午的阳光从敞开着的门里插进来,阿木奔跑在光柱里。他奔跑的样子多好看!白嫩嫩的婴儿肥脸蛋儿随着奔跑颤嘟嘟。他咧着小嘴笑着,露出几颗白玉般的小牙齿,他的声音脆甜,像屋檐下的风铃。
大妮停住了擦桌子的手,幸福地看着他朝自己跑来。
一个趔趄,轰然摔倒。
大妮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她听到了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天塌下来一样。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
诊断上赫然写着: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多表现为由肢体近端开始的两侧对称性的进行性加重的肌肉无力和萎缩,个别病例尚有心肌受累。该病是显性的遗传疾病,对患者的危害极大。主要发生于男孩。女性则为遗传基因携带者,有明显的家族发病史。患儿多于4--5岁发病,二十岁以前死亡。
金吉顺拿着阿木的检查结果回来的时候,面孔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像是打了一场败仗的士兵,目光呆滞,魂不守舍。
金吉顺的父母不认识汉字,他们摇晃着他,一叠声的追问。大妮垂下拿病例的手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从门里抽离而去,最后一丝血色也从大妮的脸上抽离而去。
阿木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走路也越来越慢。他白嫩的小脚也像他的舅姥爷、舅舅一样,从左右两个方向,向上翻转而去。
金吉顺变得越来越沉默,那曾经如火般的热情和旺盛的性欲。仿佛都消失在阿木摔倒的那个午后。他躺在大妮身边,像是一截枯干的朽木。
半年的时间,金吉顺和大妮带着阿木走遍了全国所有的权威医院。
冬天来了,冷面馆也到了淡季。
那天饭店打样后,金吉顺让金妈妈金爸爸带阿木去奶奶家。自己去厨房切了一个熏猪蹄,炒了一个桔梗猪肉丝,又挑了几根辣白菜。他对大妮说:妮儿,陪我喝点。
大妮倒了两杯白酒,半年的挣扎、绝望在她心头积压了厚厚的乌云,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比金吉顺更需要酒。
那是一个让大妮永远也忘不掉的夜晚。
金吉顺喝醉了,大妮也喝醉了。他们互相搂抱着一会哭一会笑,喋喋不休地说话。金吉顺说:妮儿,我老家在延吉。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这一点我早知道。他们没有生育能力。三十多岁抱来了我。又怕这个秘密不小心被村里人说出来,就带着我背井离开家乡来这里开饭馆。待我视如己出,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从小到大,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我。甚至都没反对过我们的婚事。要知道,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甚至左邻右舍都劝爸爸妈妈:娶个农村户口的将来怎么办?生了孩子也是农村户口!没有粮本,吃什么?爸妈却笑着说:吃冷面!我们的饭馆里多得是冷面!只要我儿子喜欢,将来能幸福。我们不在乎农村的还是城市的!
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幸福,并且能传承他们家的姓氏和血脉……
大妮紧紧地握住金吉顺的手,愧疚得语无伦次:我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我大舅是病的,二舅三舅都是好的。这个遗传病只遗传一个!我一定给你生个健康的儿子,能传承香火的儿子!
大妮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姥姥米儿,说淹死的大舅。说疯癫的母亲春花,说被火烧死的大哥。她没有在意金吉顺是在发呆还是在听,自顾自地说:姥姥是远近闻名的小辣椒。长得漂亮又厉害。谁惹了她就去人家门口跳着脚骂,一直骂到太阳落山嘴角泛起白沫。有时候骂累了也不解恨,还在人家门口屙屎撒尿。但是很多老人说姥姥年轻时不这样,她是个乖巧有礼貌的人,又漂亮又能干。
金吉顺似乎没在听大妮说过去的事。他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语:
当初婚检不托人走后门就好了!
当初婚检不托人走后门就好了!
当初婚检不托人走后门就好了!
不走后门,就能检查出来么?检查出来就不娶大妮么?金吉顺在最后一句话里这样问自己。
没有答案,他端起酒杯,一仰头吞下半杯白酒。
大妮醉倒在桌子上。她疲倦的睫毛阖在一起,上面挂着盈盈欲滴的泪珠,金吉顺看着那滴泪,忍不住附上去。
那滴泪珠咸咸的,涩涩地滑进金吉顺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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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木走路需要扶着东西了,即便是扶着东西,他也会摔倒。擦破皮肉,青一块紫一块。摔跤对于阿木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为了避免摔倒,他常安静地坐在饭店门口的马扎凳上,看着一波一波的客人走进来,又走出去。客人路过阿木的时候会摸摸他的头,然后逗他:阿木,怎么不去玩儿?阿木认真地说:不能去了,我是一只断了翅膀的小燕子,飞不了啦。
客人就心疼地叹气,去摸阿木胖嘟嘟的脸。
阿木就好脾气地笑,眼神追随着背书包蹦蹦跳的背影,追出去很远。
有一天,昏睡在阳光里的阿木忽然仰起头: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呢?大妮看着阿木的脸,半天没说话。生命不管长短,都是来世间走一遭。既然生命的长度没有了,那就努力拓展他的宽度。该让阿木去读书!大妮心里想。
晚饭桌上,大妮和金吉顺说:得让阿木去读书。金吉顺还没说话,金爸爸就插进来:路都要不能走了还读什么书! 一句话噎得大妮几乎喘不过气。
这几年,大妮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不好过的主要原因不仅是阿木越来越差的行动能力,还有金爸爸和金妈妈的脸色。
大妮仿佛犯了什么罪似的,越来越小心翼翼。阿木手里的陶瓷汤匙掉了,碎了一地。金妈妈会一叠声叫起来:哎呦喂,大妮,你变得懒惰了!怎么不喂他吃?为什么要让他自己拿汤匙呢?我们家有多少汤匙摔碎呢?
哇——内疚和恐惧笼罩了小小的阿木,他忽然张开嘴哭起来。
婆婆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夸张,她不再抱着阿木亲亲肉肉的叫了。
公公原本就是个少语的人,现在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石头。
金妈妈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大酱汤说:哪个学校能要?哪个老师能帮他脱裤子擦屁股?
金吉顺面无表情地往嘴里扒饭。
大妮把头埋进饭碗,再不说话,只把一粒一粒米塞进嘴里。她知道,这件事没有人帮她。
她不再去餐馆干活了。她在教育局和附近的几所小学校来回奔波。开学都两个月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是像一支破皮球般,被踢来踢去。
那个傍晚,大妮把一年一班的班主任赵金波拉住,她哭着说:赵老师,我给你跪下了,你收了阿木吧。赵金波往后退了一步,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女人:你别这样,不是我不答应,这个班五十多个孩子,个个皮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孩子身体情况特殊,要是谁不小心碰倒了他,摔坏了怎么办呢?我还是建议你考虑一下特殊学校。
大妮又往前一步:赵老师,摔坏了不要你负责,我可以写保证书。也不用要学籍,做旁听生就可以。这孩子注定要早早死去的,他读书不是为了未来,是为了现在让他活得高兴一点……
哎!都是做母亲的人。赵老师只把一声长长的叹息留在走廊里。
大妮终于把阿木送进了学校。
从此,火炬小学窗外多了一个倔强的身影。早上她背着阿木来到学校,课间,她背着阿木去厕所,晚上她又把阿木背上六楼的家里。阿木脑子很灵,很多知识过目不忘,他手腕手指越来越不灵便,记忆力却惊人的好。
那是大妮最辛苦也最甜蜜的一段时光。阿木伏在她背上,滔滔不绝地和大妮讲学校的新鲜事儿,还学老师的口气讲课。他能一字不落地把一堂课还原。他的口水滴落在大妮的后背上,风一吹过,凉丝丝的。
金吉顺冷面馆又来了个服务员,十九岁的朝鲜族女孩儿,细眉细眼皮肤白皙,还会做正宗的大酱汤。金爸爸金妈妈都很喜欢,像当年夸赞大妮一样夸她:金花真是个勤快又能干的姑娘!他们偶尔会用朝语对话,你一言我一语,金吉顺偶尔也插一句两句。说到热闹处,几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大妮在阿木小学毕业时又生下一个儿子。双木成林,叫阿林!金吉顺边拨弄着阿林的小手小脚边说。大妮疲惫而幸福地笑:听你的,你是孩子的爸爸。
金吉顺的手不住地在阿林的小手小脚拨弄着,他一会把阿林的手或者脚举到眼前,像物理实验室里做实验般目不转睛地观察。每当这个时候,大妮的心都像是扎进了一根刺。
得知大妮怀孕后,金爸爸没有喜悦,甚至狂怒地砸碎了一把细瓷茶壶。他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还敢做这样的事,你还敢让她怀孕!这世上就这一个女人了么!金妈妈劝说大妮去做引产,她说:不要再生了,大妮。如果再生个这样的,我们全家都永世不得翻身了!金妈妈这样说。
妈妈,这个病只遗传头一个,您放心吧,我做过产检了,他是健康的。
产检怎么会出错呢?大妮长长地叹一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阿木的书到小学毕业就读到头了,尽管没有学籍的以全班第五名的成绩毕业了。可是他的脖子再也无力挑起他越来越肥大变形的头颅。
阿林会笑了,阿林会翻身了,阿林会跑了。
阿林也会摔跤了……
两年后,大妮恍若隔世般站在餐馆门前,看着那块陌生的牌匾,和里面忙碌着的陌生的面孔。心里一丝恨意都没有,她只觉得心像是被掏空了,不是心,是整个人,整个身体和心都被掏空了。
金吉顺就这样逃离了现实,逃离了大妮。当年灰姑娘和王子的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
大妮经常午夜醒来,她睁着眼睛问自己:该怎么办?阿林跌跟头越来越频繁了,阿木已经完全不能自理了。没有工作,也没有多余的钱,怎么活下去?要不一起死了吧,一起死了吧!活不动了!她绝望地对自己说。
他是个孬种!黑暗中传来阿木的声音。
不要这么说!大妮侧过身抱住阿木。
妈妈,妈妈。阿林在背后呓语,大妮又侧过来搂住阿林。
她没有泪水。她需要面对残酷的现实,那就是他们娘仨被抛弃了。除了可以栖身的这个老式的不足六十平米的旧房子,他们一无所有。
那段日子,怎么活下去,成了大妮每日都在考虑的问题。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或者恨金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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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注定在成为坏人之前死去,不是想做好人,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成为坏人!阿木十四岁那年说。
那,别人怎么能成为坏人?阿林拿着少了一只胳膊的奥特曼疑惑地问阿木。
因为别人会死得晚一点。
这句话阿林有些听不懂,就眨眨眼继续发问:哥哥,妈妈是好人么?
当然!阿林肯定地说。
那爸爸呢?
他是个孬种,标准的坏人!
那好人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点?阿林歪着脑袋问阿木。
也不一定!我听大人说过: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
那好人和坏人还有啥不一样呢?阿林又问。
阿木抬起眼,盯着墙上烈焰红唇的女明星看了一会,想起网络里的一句话:好人是来这个世上还债的,坏人是来讨债的!
阿木见阿林一脸茫然,就又说:好人上辈子是坏人做了坏事欠了债,这辈子就做好人,受尽苦楚偿还。坏人上辈子是好人被亏欠,这辈子就变成了坏人拼命作恶来讨还。
阿林更糊涂了,更糊涂的阿林最后问了一句: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们这辈子是坏人,还有那个孬种,他也是坏人。我们这辈子都欠了妈妈的。
那,妈妈下辈子是坏人了?阿林说完这句话忽然发怒:你胡说,我们的妈妈永远是好人!
哥,我糊涂了。阿林说。
人这辈子,就是一笔糊涂账!阿木彻悟的智者般说。
阿木小学毕业,阿林目不识丁。
不识字真好!阿木想。
阿木在这段对话三个月后死去。
他死的时候没给大妮什么暗示,或者是给了,她没注意。
她实在是太累了,同时做几个酒店的小时工,每天都在几家酒店之间来回奔跑。她似乎忘记了怎么走路,一抬脚就奔跑起来。时间久了,大妮的上身就有些前倾,脖子朝前伸着,背也驼了。
酒店没有宴席的时候,她就去卖保险。卖出去一份保险,她就不用起大早去早市捡菜叶,她和阿木阿林就能改善一次伙食。就能买一点肉和菜,包一次饺子。
酒店的工作很好,有时候能捡一些剩菜剩饭回家。保险就不那么好卖。碰上不怀好意的男顾客,会有些过分的话和过分的举动。开始大妮转不过弯,常羞愤地跑开去,保单也不要了。慢慢地,大妮就不在意了。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脱一次裤子嘛!不就那几分钟么!哪有一个保单重要呢?阿林好久没喝奶了,医生说,如果营养跟上,病情发展得会缓慢一些。病情发展的慢,命就长一些。
多给患儿喝鲜奶或者奶粉,最好是羊奶粉。医生又说。
大妮常在忙碌着的男人身上产生幻觉,她似乎看见一罐一罐奶粉朝自己砸过来。男人动一下,一罐奶粉就飞过来。男人越兴奋,那奶粉飞翔的速度就越快。伴随着最后男人喷薄而出时那一声欢畅淋漓的呐喊,大妮仿佛看见一座奶粉山朝自己压过来。
大妮为了生活在外面忙碌的时候,还能扶着东西走路六岁的阿林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挪动着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去厨房,给阿木和自己拿回午饭。再把床边那个矿泉水瓶子递给阿木,矿泉水瓶子被妈妈拴上了根钢丝,阿林总是无法用十指发力抓起光滑的瓶体,大妮就想了个办法,那是一根永远不会变形的粗钢丝。被妈妈用钳子弯成圆圈,阿林只要把手臂探进去就可以用力提起来,瓶口插着两根细长的管子,两个人只要俯下头就可以把管子含在嘴里喝到水。
阿林喝水还很轻松,阿木就不行。他探头的时候往往支撑不住头的重量,有一次居然砸到了瓶子上。水撒了,阿木的脸也被塑料吸管戳了一个破洞。
阿林还负责阿木的大小便。床底下有一个扁扁的便盆,床边还有一个大可乐瓶子,里面经常装满褐色液体,远远看去,像是一瓶没喝完的可乐。
当阿林失手把闹钟打碎后,他就习惯用太阳计量时间了。夕阳到西窗下面,跟窗台持平的时候,妈妈就该回来了。
一缕阳光斜插进来的时候,阿林起身去倒阿木的便盆。他想在妈妈进门之前做好这一切。
从阿木身下抽出便盆的时候阿林说:还有两寸高,太阳就落下去了。阿木努力张了张阖成一条缝隙的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哦。
阿林一只手端着便盆一只手扶着床边朝门口挪去。一股恶臭迎面扑来,阿林忍住呕吐的冲动皱皱眉毛:你今天拉得真臭!
他抓着门,借着门的力量滑动两步,在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推开对面的洗手间房门的时候,手里的便盆直直地落下去。
阿林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用力了啊,怎么回事?看着一地屎尿,阿林想做一些补偿,他想去拿扫把,一抬脚就滑倒了,他跌坐在屎尿里。
阿木焦灼地说,摔倒了?你没事吧,阿林。
阿林恼羞成怒地说,怎么会没事!我快死了。不是摔死,是臭死!你他妈的,拉得真臭!呕——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来,大妮走进来,边脱鞋便问:阿木,你又把大便拉床上了?
阿木努力从他白花花的肉堆里仰起头:没有,妈妈。是阿林,他没到卫生间就把便盆洒了。
大妮就看见了歪在屎尿中的阿林。她轻轻皱了一下眉毛说,哦,我的小可怜儿哦。
阿林回头,送给阿木一个杀人的眼神。
大妮把塑料袋里的食物甩在灶台上,她一边解开外衣扣子一边朝窗子走去。
一股冷风裹着一股子香甜而清新的空气冲进屋子。
阿林和阿木都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了一口。
大妮把阿林提到洗手间,剥光,清洗。她没有恼怒也没有生气,她甚至揪了一下阿林的小鸡鸡说:小笨蛋!妈妈的小不倒翁!
满屋子臭味似乎并没有影响大妮的心情,收拾干净阿林,她又风一样去拿戳子和墩布,清理地上的腌臜。
都收拾干净了,大妮走到阿木身边,在他头上摸了一把:阿木,今天我们好运气,卖肉的田叔叔又给了我们一块肉,我捡了一些白菜叶,刘奶奶还给了一整棵白菜!今晚上,我们家吃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
饺子!口水顺着阿林闭不拢的嘴角流下来。大妮朝阿林走来:哦,阿林,你这个小馋鬼!她牵着阿林的手送到床边,厨房里瞬间响起欢快的剁馅儿的声音。
阿林和阿木在咚咚欢快的剁馅儿声里,似乎看到了元宝似的,圆鼓鼓香喷喷的饺子。舒服莫过于倒着,好吃不过是饺子。还有什么比吃饺子更幸福的事儿呢。
于是他们俩从互相怒目而视到听到了晚餐是饺子,就莞尔一笑,原谅了彼此。
他们两个有时候亲爱无比有时候又水火不容。
刚才就水火不容。阿木在心里抱怨阿林的不小心,阿林又在心里恨着阿木,甚至想:天天伺候你还告状,坏人!有一刹那他甚至恶毒地想:天天说就要死去了,怎么还不死!
大妮在家的时候,他们看上去都很乖,大妮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常为了一件小事吵架。
比如,阴天下雨的时候。阿木总是一遍遍地问阿林:今天早上,妈妈带伞了么?
好像带了。阿林总是心不在焉地说。
你他妈的少说“好像”、“大概”之类的屁话!阿木发火了。你就说“带了”还是“没带”。
你他妈的咋不说!阿林也火了。转头去看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正有千万条雨丝从天际扯落到人间。想着雨中的妈妈,他们的心就更焦躁了。除了吵架,还有什么办法释放焦躁呢?于是他们就对骂了,怒不择言,什么都能出口,好像两个人不是一个妈。
他们偶尔也很祥和地聊天。
我们的爸爸是个孬种!阿木说。
就算妈有家族遗传病,他也不能把我们丢下我们跑路!
啥叫家族遗传病?
进行性肌营养不良!我们是最严重的一种。全世界都治不好!
我刚开始摔跟头的时候爸妈背着我去了北京,还去了上海。没用,治不了!
妈妈没带我去北京上海,阿林扁着嘴巴有些不满地说。
去了也没用,咱俩的病一样!要不是妈妈拼命想把我们治好,爷爷奶奶和爸爸说不定不会跑路。他们不是怕我们的病。是怕妈妈坚持给我们治病花光他们的钱。
爸是孬种,咱不是!阿林有些讨好地对阿木说。
阿木努力把眯成一条缝隙的眼睛张了张,反问阿林:我们有机会长成孬种么?
阿木是在阿林学会走路的时候彻底瘫痪的。他在阿林稚嫩懵懂的眼神里慢慢佝偻成一坨白花花的肉堆。
五岁之前的阿林像是他面前的一只陀螺。他总是对他呼来唤去:阿林,把尿倒了!他说。
倒了后接点自来水把瓶子涮涮。他说。
阿林,再给我一小块馒头。他说。
你给我掰一小块,我掰不动了。他说。
阿林,把便盆给哥塞到屁股下面,他说。
他不拉不尿的时候就安静地摆弄笔记本电脑。
阿木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阿林不止一次地听妈这样和别人说。他只读到小学毕业,却会在电脑上挣钱!
怎么赚?别人问。
淘宝,刷好评。
别人撇嘴,刷一条,几分钱。
那是二妮送给阿木的笔记本,尽管不是新的,但却让阿木兴奋了好多天呢。
等姨妈挣了大钱!二妮一只胳膊环着阿木,另一只胳膊拥着阿林说。我会治好你们的病,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大妮不说话,只看着意气风发的二妮笑。
阿木想:姨妈你什么时候挣大钱呢?我还能不能等到你挣大钱呢?阿林却笑得缺心少肺:姨妈,你挣了钱能给我买奥尔良鸡腿堡么?
能!你这个小吃货!除了吃你还能记住什么呢?奥尔良鸡腿堡,姨妈只给你们买了一次就记住了!
那,我们一个人可以吃几个?阿林贪婪地看着二妮。
管够!二妮忽然说不下去,转过了身。临出门把几张绿色钞票塞进大妮挂在门后面的衣服口袋里。
阿林一天也没有去过学校,他经常趴在阳台上看远处广场上高高低低的风筝。那些风筝牵着阿林的视线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他就喃喃自语:姨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看见风筝就想起姨妈,想起姨妈,就想起奥尔良鸡腿堡,想起奥尔良鸡腿堡,他的涎水就流出来。拉着长长的丝,掉在胸前,跌落到衣襟上。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下篇《灯祭》
第五章
饺子很好吃,阿木吃得有些反常。
真好吃!妈妈,真好吃啊!他咕哝着。
黄蜡蜡的油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滴落在枕头上,被褥上。大妮拿了一块毛巾垫在他嘴巴下面,说:慢点吃,阿木,妈妈包了很多呢,明天的早餐、午餐都吃饺子呢。
他依然饿狼般地吞食着,用已经变形不灵便的手指抓起一个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吞咽就接着就又去抓下一个。偶尔抓不稳掉在下巴下面的毛巾上,就紧着再抓起来塞进嘴里。
阿林也学着阿木的样子放弃了手里的筷子,抓起一个塞进嘴里,再抓起一个。也含混着说:哦,妈妈,饺子实在是太好吃了。妈妈包的饺子实在是太好吃了哦!
大妮边把剩的饺子拨到盖帘上晾起来边看两个大快朵颐的儿子。柔和的灯光下,他们的小脸都透着满足与幸福。
大妮瞬间觉得一股暖融融的气流涌遍全身。
这世上还有比母亲看着儿子狼吞虎咽更幸福的事么?
这是阿木最后一餐。
第二天早上,大妮把他摇醒的时候,他挑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妈妈,我困,不饿,早上这一顿不吃了!
阿林,中午早点给你哥吃饭,他早上没吃。大妮把剩下的一大盘子饺子用保鲜膜罩起来,叮嘱阿林。
阿林一上午都在看电视剧,那部叫《火道》的电视剧很好看。里面的女主小蓝很漂亮。她和阿元亲吻的时候,闭上眼睛伸出了粉嫩的舌头。阿林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那截粉嫩的舌头躁动起来。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阿木,阿木还在睡着。他放下心来,继续看。他多渴望那条粉嫩的小舌头,再伸出来,塞进阿元的嘴巴里去。
阿木中午也没吃,这一天他都很乖地睡着,甚至姿势都没变。
阿林似乎很满意阿木的乖巧省事,他沉浸在电视剧里不能自拔。
这几年随着阿林的成长,阿木越来越乖巧懂事了。当他知道一切都要依靠阿林的时候,他就收敛了从前做哥哥的威风。他的指令越来越少,要求越来越少。他压抑着自己,就像压抑着身体里逐渐成熟的男性意识。他不再有过多需求,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谦卑与巴结。常一脸讨好地看着阿林,看着偶尔来家接济他们的好心人,甚至包括大妮。
电视剧结束后阿林挪到洗手间撒了一泡尿。撒完尿他在洗手间门口摔倒了,头磕到木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响声和阿林的惨叫并没有惊醒阿木,他依然睡着。剧烈的疼痛使阿林瞬间恼羞成怒,他忍着剧痛含着眼泪骂道:我草你妈!阿木,你他妈的不会是死了吧!你个该死的瘫子、聋子!孬种!你不会问一声我么?问一声也会疼得轻一点啊!
夹杂着哭音的咒骂轻飘飘落在地上。阿木还是睡着。
阿林终于适应了锥心的疼痛,他擦擦眼睛,用一只拳头拄着地板,另一只手抓住卧室门把手,艰难地站起来,挪动了一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大马扎凳上。
这一年阿木十六岁,阿林十二岁。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
余辉塞满了整间屋子,平静后的阿林环顾着这个他从小长到大的家。他的目光从窗台盛开的蝴蝶兰跳跃到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的,褪了色的窗帘上,再从窗帘跳到雪白的墙壁上。张美丽的笑靥铺满了那面墙,她是阿木心中的女神,他央求妈妈买回来的。张美丽的牙齿真白,笑得真甜,眼睛真好看!阿林痴痴地看,看着看着他忽然对张美丽身上的衣服生出了些许恨意。他很想看她没有衣服包裹的样子。
这个念头一闪,罪恶感就充满了阿林十二岁的脑海。他像是偷了阿木什么东西被发现了似的,惊恐地挪开眼睛。
阿木还睡着。
他中午吃了多少饺子?晚上大妮问。
半盘。阿林说。
满满的一大盘饺子,阿木吃一半是个恰到好处的答案。
阿林当然不会说自己吃光了所有的饺子,并且撑得多拉了一次屎。
怎么这么困?白天也睡?大妮问。
没有,白天他忙着挣钱。阿林说。
阿木那时候还在淘宝给商家刷好评。一个月能挣小一千块。他用那些钱给大妮买颈椎肩周按摩仪,奶粉,还有新衣裳。
大妮常在收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激动地捂住脸失声痛哭。
哦,那他是累了,睡吧。大妮似乎放下心来。她从酒店拿回些剩饭给阿林。自己疲惫地身子一歪,侧躺在阿木身边,才刚把右手搭在阿木的身上,就发出了鼾声。
这个夜晚似乎只有阿林睡得不好。妈妈搭在阿木身上的那只手像是一杯醋,酸了他的心。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迷迷糊糊看见阿木像风筝般从床上飘起来,他说:阿林。我死了,你看,人死了不仅能走路,还能飞起来,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飞起来,真好。
死?痛不痛?阿林问阿木。
阿木说:死不仅不痛,还很舒服,浑身都暖融融的。身体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充满了快乐。
阿林咬咬嘴唇说:你快乐不是因为你死了,是因为你在妈妈怀里。
阿木不再说话,他用从没有过的温暖的眼神看了一眼阿林,衣袂飘飘地转身,朝落日走去。
天边云蒸霞蔚,天空闪烁着绮丽的光芒。
阿木,别走——
阿林一个机灵醒来,转头看,阿木似乎还在沉睡,姿势都没变过。妈在打鼾。阿林挪动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没挪动。他伸出手使劲在腿上拧了一把。不知道是没有手劲还是腿彻底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感觉到疼痛。
阿林知道,他也快瘫了,瘫了,就是快死了。
窗外的月光白惨惨地,从的窗帘缝隙里投进来一缕,照在阿木白惨惨的脸上。
一阵没由来的冷意袭来,阿林打了个寒战。
阿林是被吵醒的,他从遥远的睡眠中醒来,像阿木一样努力地挑开眼睑。他看见大妮附在阿木身上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叫:阿木,阿木,阿木!她去搬阿木的身子,搬不动。她就跑去打电话:120?120么?我的阿木死了!电话那头有人客气而冷静地说:人死了请拨打殡仪馆电话。接着给了大妮一串数字。大妮的手抖成一团,半天才拨通了那个电话。里面的人说话很客气,又说了一串数字,报了价格给大妮。
大妮放下电话,不再喊叫,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阿林一动也不动,他知道阿木已经死了。
懊悔装满了他整个胸腔,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流出来。阿木一定是饿死的!他这样想。昨天那一整盘子饺子,真不该自己都吃了,该留一半,把他摇醒。
冷静下来的大妮第一时间给两个男人分别打电话,去李宁专卖店买一身衣裳,还有鞋子,三十八码。她冷静地说。
电话那头似乎有抱怨声:这么早,哪个服装店开门营业啊姑奶奶!
我他妈的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殡仪馆的车来之前我要看见这身衣裳。我的阿木死了,这是他的寿衣!
大妮的声音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然后又给另一个男人打电话:去火葬场,交钱,订时间。
阿木的身子僵得穿不上衣服,大妮就把他的衣服用剪刀剪开,包住身子,再缝上。
大妮一边缝一边流泪:是不是昨晚就死了呢?我搂着他睡了一夜,都没发现呢!
阿林也怀疑阿木昨天就死了。
阿木的尸体抬不出去。他已经僵成一块厚木板。拐角的柜子挡着怎么也出不去。赵三铁和李世昌在眼神的互相厮杀后达成了一个共识,他们把阿木的尸体立起来。
只能这样了,赵三铁无奈地对妈说。
李世昌用眼角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俩一个在工地,一个在酒店后厨,都是大妮的旧人。
阿木被抬走后,阿林脖子一软,倒在了阿木躺过的地方。再也没有起来。
这一年阿林十二岁。
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下篇《灯祭》
第六章
阿木死后,妈妈可以每天晚上都把胳膊搭在阿林身上了,这是阿林盼望很久的事。
当那只曾经另阿林嫉妒得发疯的手,终于搭在自己身上时,阿林却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温暖。阿林甚至觉得那只手臂像一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随着阿木的死去,家里的日子似乎好过起来。从第一次不知道谁放在门口的一大袋子吃食开始,几乎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一袋子吃食放在门口,大妮下班就能看到。
阿林!你快看看,我们有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第一次收到食物,大妮兴奋地叫道。她在那只硕大的塑料袋里翻腾着,惊叫着:我的天!一盒火腿肠!我的天!两大块熏肉!还有这么多果冻!阿林,这是你的!还有牛奶,旺仔牛奶!
我的天呐!这一定是观世音菩萨显灵了!
第二次,大妮提进门的时候说:阿林,观世音菩萨又送来了很多吃的!她边翻腾吃的边念叨:一定是观世音菩萨!一定是!
后来,袋子里的一盒韩式辣白菜定格了大妮的笑容。她忽然就愤怒起来,把那盒辣白菜从袋子里掏出来想都没想就顺着开着的窗子扔了出去。
楼下传来谩骂声:谁这么缺德往楼下扔东西,要是砸到人怎么办?
大妮从前最爱吃辣白菜。
二妮说好的出国留学三年后就回来。四年半了也没回来。不仅没回来,还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从前都是二妮往回打国际长途,后来彻底失联。有人说,二妮嫁了个外国人。不会再回来了。
大妮就骂那传话人:放屁!二妮说好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大妮转头对轮椅上的阿林说:我们不信她的鬼话,姨妈一定会回来的,她回来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传话人摇摇头走了,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林就看着天边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笑,亮晶晶的口水顺着下巴滴落到前襟上。
二妮最初选择学医是想治阿木的病。阿木没等到姨妈学成就倒下了。阿林也发病后,二妮就不提这件事了。
阿林缩在阿木曾经躺过的地方,他感觉头颅越来越沉重,四肢和肩膀都朝心脏的方向缩去。心脏被挤得越来越疼痛难忍。他的手掌变得像阿木一样又白又厚。指甲也开始朝里凹进去。他唯一的事情就是吃进肚子里一些食物,再把屎尿拉进纸尿裤里。
大妮不在家的时候,他常昏昏欲睡。他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天气,也不知道季节。他只在偶尔醒来的瞬间习惯性地用尽力气抬起头,朝白墙上的张美丽看上一眼。
墙上的张美丽雾蒙蒙的,有时候对着阿林笑,有时候嘟着红艳艳的嘴,生气。
阿林把头摔在枕头上的时候就想:阿木死了,张美丽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了呢?
老实在家防感染,丈人来了也得撵——
珍爱生命,不出门,不出门,不出门——
聚餐就是找死,出门就是害人——
某天,阿林被一阵远远近近奇怪的吵嚷声吵醒了。他抬了抬眼皮,觉得今天的眼皮太沉抬不动,就又阖上睡去。
大妮不出门了。不仅是大妮不出门了,全国人民都不出门了。不出门的大妮似乎多了什么心事。她整天站在窗前朝外看。有时候打开屋门又关上。她每次失望地关上门都会叹气。有时候会小声骂一句:王八蛋!
酒店关门了,小餐馆也关门了,学校、工厂……原本热闹的世界似乎被点了暂停键般定格了。
只有大喇叭里的喊叫声机械般地重复着,从早到晚。偶尔有救护车凄厉地嚎叫着,穿梭而过。就有窗帘后面惊恐的眼睛闪来闪去。唯恐救护车朝自己开来,隔离一天几百块。在不能出去挣钱的日子里,是个不小的数目。
外面怎么了?妈妈。阿林使劲挑着眼皮问。
有传染病了,叫新冠肺炎。很多人得了病。封城了,不让出门,让居家隔离。大妮忧心忡忡地说。
观音菩萨很久不来了,是不是也被隔离了。
别人家都是手机下单,送货员就把吃食送来,远远放下,购买者远远取回来。送货的人,取货的人,手里拿着喷酒精消毒。一路喷。
大妮的手机里没有钱。
他们很快就断炊了。断炊后大妮就冲下楼,她要去菜市场,哪怕捡些菜叶也好。被卡口执勤人拦回来她就骂人:我草你十八辈祖宗!你们家有饭吃我们家没有!
人说,社区群里下单买啊。
她就把手机“咣当”一声仍在人家面前:你告诉我,怎么买! 卡口执勤人就打电话报警。扰乱疫情防控犯法。犯了法的大妮被带走了。带走一会儿又放回来了,谁都知道她家里有个瘫儿子。
放回来大妮就接着骂,还骂不够就掏出手机继续骂手机里的人:你他妈的睡我的时候咋说的?现在老娘快他妈的饿死了!
一个个电话打,一遍遍骂。
骂的嗓子都哑了,就换了词,她涨红着脸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得好死!
最后大妮嘶着嗓子切换成鼻音:我的手机接收不到红包,你给我送一点钱吧,或者是米面也好,求求你了——
后来大妮又下楼,去卡口闹:我们娘俩真要饿死了,她说。
卡口执勤的慢慢了解到大妮的情况,就从自己家带米面蔬菜送给她。
过了几天,政府开始发免费救助物资。
再过几日,疫情风险缓解了些,社区开始发出门证。大妮可以隔日出一次门了。
允许出门大妮也不出去了,出去干什么呢?还得戴口罩。这年头,口罩比任何东西都金贵呢。不要说价格已经不是大妮能承受的,就算买得起也买不到!上次大妮找到半瓶墨汁在嘴巴周围画了一个,路过卡口的时候接电话,一个“喂”字刚出口就露了马脚。
社区工作人员和大妮家结了帮扶对子定期给送吃的。政府的抗疫物资真好啊。有米面粮油,有鸡鸭鱼肉还有水果。因为疫情,大妮和阿林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因祸得福!”大妮嚼着猪肉,惬意地想。
阿林却一天比一天迷糊了。大妮常惊恐地摇着他:阿林,不要睡了,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不要睡了!
阿林就挑开眼皮,从快眯成缝隙的地方看看大妮。哦,妈妈。我也快要死了,我总是梦见阿木,他来接我了,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呢。
不要去!不要答应!我们已经有肉吃了,过上好日子了!哪里比妈妈的身边更好呢!大妮语无伦次地吼着。吼完了就紧紧地把阿林揽进怀里。
恐惧笼罩了大妮,弟弟的离去;娘的离去;阿木的离去;爹的离去;那一夜之间消失的公婆和丈夫;杳无音讯的二妮……命运把她生命中的亲人、爱人一个个从她原本孤单而脆弱的生命里剥离出去。
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山上,周围是终年不化的坚冰,脚下却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在冰与火的极端里一会儿被火焰炙烤得痛不欲生,一会儿又被坚冰冻得瑟瑟发抖。
冰与火,组成了令大妮痛不欲生的人间炼狱。而阿林是她仅剩的温柔与希望。
大妮是个习惯于逆来顺受的人,她似乎以一种惯性安静地接受着命运赐予的一切。
但是现在不行,阿林已经是她仅剩的唯一。
她所有的坚强与逆来顺受在这一刻酝酿成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
她低头看看阿林,阿林努力地迎着大妮,裂开嘴笑了笑。大妮用下巴抵住阿林的额头:阿林,你怕么?
阿林摇摇头:不怕,我有妈妈。
这是阿林小时候大妮经常说的一句话:别怕,阿林,有妈妈呢!
现在大妮换了口气:阿林,妈妈怕,妈妈很怕!你要好好的,陪着妈妈。说着,浑浊的泪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在她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上涌动着,像赶花村那条逆天而去的河。
浓雾深处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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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后来的事从那部wiwo智能手机开始。
手机是卡口执勤的某社区书记张仲送的。那是他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后淘汰的一部旧手机。虽然是旧手机,除了反映稍微慢点没啥其他毛病。张仲对穿防护服采访的电视台记者详细地介绍了那部手机的功能和价值。大妮用新总统接任命书的姿态接过了那部手机。
隔日电视台详细报道了这个过程,日报也用半个版面报道了这件事。标题是“疫情无情人有情,社区书记献大爱”。
有了智能机的大妮就有了健康码,行程码,有了这些就可以做核酸了,天天做。不能天天做核酸的时候大妮也没什么事。刚做几天大妮的健康码就红了。红了就得拉走隔离。隔离一天二百多。大妮没钱,就改成了居家隔离。门上贴了封条。
过些日子封条撕掉了。张仲就经常来大妮家献大爱了,张仲出入大妮家的理由堂而皇之,无可挑剔。
免费发放的防疫物资没有了,得在微信群里团购,大妮不会,得教。
他一来大妮就和他去另一个房间,并关紧了门。
阿林现在转头翻身都不能了,每天早上妈妈会帮他朝着那扇窗侧卧。那扇窗面对着一个广场,广场上经常有孩子放风筝。有风筝的窗口是阿林的世界。
疫情来了,没有风筝从那个窗口飞起来了。没有风筝的窗口就不是阿林的世界了。
没有了世界的阿林只能躺在那里,听另一个屋子里,妈妈和张仲制造的奇怪声响。
得亏你张叔。大妮这样和阿林说。不然咱娘俩就得饿死。他教会了妈妈用网贷,不然妈妈怎么会知道360借条这种东西。
阿林听不懂妈说的话,但是有一点他知道。疫情来了,妈不去工作了,反倒日子好过了。他们吃饺子的频率比以前多了。
不工作的大妮每天都窝在床边单人沙发里看手机,手机里有抖音,有视频,有很多热闹。她随着那些热闹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又泪水涟涟。没有人告诉她,那些视频,都是为了赚流量故意拍摄的段子。嬉笑怒骂,爱恨情仇,都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演绎罢了。
她就那么坐着,手里端着手机。一坐一上午,去做午饭;一坐一下午,去做晚饭。阿林似乎在看电视,又似乎没看。眼角余光里看大妮眼角细密的皱纹。大妮哈哈大笑时候皱纹就像菊花般怒放了,泪水涟涟时皱纹就平展很多,每一条里面都装满了忧伤。他跟着大妮眼角那些皱纹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又泪水涟涟。
大妮只有去做饭的时候,或者张仲来了的时候离开沙发。那个捡来的老式皮革沙发被她坐出了一个深坑。
她喜欢陷入那个深坑里,就像一只鸟儿躲进了巢穴,。
阿林却越来越害怕那个深坑。他常在大妮做饭的时候盯着那个已经不会再回弹的深坑。他觉得那个深坑像一只怪兽的大嘴,在等着他的妈妈回来,吞噬她。
阿林细若游丝地说:妈,别坐那里。大妮也听不见,依然坐在那里,泥塑般。
后来大妮捧着煤油灯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的时候想,阿木比阿林有福,阿木临死前吃了水饺。那是他最渴望最喜欢的食物。
阿林就可怜,他喜欢吃奥尔良汉堡。但在他的有生之年只吃过一次,只吃了一次。
因为疫情来了,所有的餐饮都停业了。再者,承诺买汉堡的姨妈没回来。
2022年12月7日。距离旧历新年,还有十四天。这是全中国人民都无法忘记的日子。
防控三年的疫情,在这一天宣布解除所有防控。
随着官宣。被遏制了三年的疫情,像是得到了命令的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席卷了全国。
全国人民约好的一般,一起发起了高烧,都阳了。
所有的药店被洗劫一空,医院、殡仪馆、火葬场人满为患。医院的走廊,大厅,所有能放床位的地方,甚至妇产科都住满了重症阳性患者。殡仪馆早没有停放的地方,一具具尸体,罗列在街边,操场上……孝子贤孙戚着脸发着高烧,顶着三九严寒站在尸体边。所有的火葬场工人都加班加点地工作,有个别火葬场需要送礼才能火化尸体,一炉烧四五具尸体,烧完了分成四五份均分……
不说了罢。
网上流传着一句让人泪崩的话:这个冬天,全国人民都在和死神抢爹娘……
没有人知道,这个冬天,大妮企图和死神抢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小儿子阿林。
我接下来该怎么写大妮,这个在雾霭深处注定见不到阳光的女人。
大妮后来想,张仲是个灾星。虽然他送了手机给自己,但是他教会了她网贷。把她送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他还把病毒带进了他们家。
2022年12月10日,张仲像落荒的癞皮狗似的钻进了大妮家,他歇斯底里连续弄了大妮两次。累得抬头纹都开了,那几根数得过来的长头发也耷拉下来了。
以后没机会了,卡口拆了,以后没机会了——
他这样说着,一次次努力地冲击大妮的身体。一双大手在大妮依然丰满白嫩的胸脯上抓了又抓。他的大肚腩随着他的动作吧唧吧唧地拍打着大妮的身子。他像极了一头又脏又臭,发情的炮懒子。
大妮闭着眼,想:疫情结束了?又该出去找工作么了。那些网贷什么时候能还清呢?
那天夜里,大妮开始发烧。
当大妮意识到自己发烧的时候,就沉入了混沌的世界里。她想努力睁开眼去找点药吃,骨头缝里像是被插进了无数颗钢钉,鼻子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嗓子痛得连唾液都不能咽。大妮睁不开眼,起不来。她只能哎哎地叫:阿林,妈疼啊——疼死了——
烧得迷迷糊糊的大妮眼前全是爹、娘、哥哥的影子,还有姨妈,儿时记忆里仙女一样美丽的姨妈。
阿林听着大妮的呻吟声挑开了沉重的眼皮。他看着躺在身边的妈妈,感受着她身体的热度,听着她的呻吟。又一次沉沉地睡去。
睡去的阿林也开始发烧。
阿林最后做了一个梦。
是的,我得让他做一个梦。梦里有他念念不忘一辈子的奥尔良鸡腿堡。如果不把这个香甜的梦给他,对这个从现实中走进我笔下的人物来说,太残忍。
现实远比小说更残酷,因为写小说的作家尚有一丝慈悲心未泯。
而现实的冷酷无情,可以漫无天际。
那是一个绮丽的梦。
姨妈回来了。她是那么的美丽和富有,她牵着阿林的手,从一个漂亮的车子上面走下来,走进汉堡店。阿林吃了很多汉堡,还吃了薯条。那蘸着番茄酱酸酸甜甜脆生生香喷喷的薯条啊。阿林快乐地跳啊笑啊……
梦里,没有一个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的病魔,残酷地吞噬着年轻的生命,和原本应该长久的幸福与美好。
大妮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醒来。她睁开眼睛伸出虚弱的手想抚摸阿林,一缕透骨的寒意触电般从她指尖传遍她全身。
她垂下了手。豆大的泪滴从她苍白的面颊滚落到耳朵里。
她知道那种寒意,那是尸寒。
大妮挣扎着拿起手机,电话里传来无法接通的声音。
张仲拉黑了她。
一年后。
大年夜了。
邻居七十多岁的留守老妈妈。她敲开大妮的门,送来了饺子,大妮接过饺子。贪婪地吮吸了一口气说:羊肉萝卜馅儿的。老妈妈整理了一下方格子围巾说:哦,年轻人,你还少一句话呢!
过年好,大美女。大妮笑了。
过年好,小美女。老妈妈也笑了。
大妮想起小时候的大年夜,爹总是做一盏萝卜灯,让大妮二妮挑着送到娘的坟上。
有一盏灯照明,你娘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就能回来和咱一起过年了。爹说。
得点一盏灯,照亮阿木阿林的回家路,大妮想着,找出了自己唯一的陪嫁——煤油灯。
被爹擦得铮亮,却没有照亮大妮的日子的煤油灯。和大妮出嫁那天的样子一样。看来岁月只腐蚀了人,并没有给一盏灯打上烙印。
大妮把邻居送来的羊肉饺子放在桌子上,摆上了两双筷子。
她往煤油灯里倒了很多食用油,剪短了灯捻,点燃。双手捧着朝门外走去。
一步一个台阶朝楼下走去。
这栋老旧的楼房台阶都烂了。偶尔会踩掉一块水泥。大妮走得小心翼翼。她的影子虚弱地在斑驳的墙壁上抖动着。又随着火苗的摇曳东躲西藏。
到了楼下大妮停住了脚步。阿木阿林的骨灰不知何处,怎么引灵魂回家呢?
面对阿木阿林的骨灰,大妮面无表情地说:不要了,随便处理。是的,不要了。她只要活生生的儿子,不要冰冷的灰烬。再说,要了做什么呢?来日,谁来祭奠?
城市的远处灯火通明,大妮茫然地站在黑黢黢的楼下,手里的灯在城市霓虹照不到的暗夜里兀自摇曳着。
大妮站了很久,朝小区后面的健身区走去,那里有一个刷着天蓝色油漆的秋千架。从前阿木阿林最喜欢的地方。他们俩曾经挤在一个秋千架上,任大妮把他们荡得很高很高。
那时候阿林还能走路,说话也有力气。他张着无忧无虑的小手快乐地叫着:
哦,妈妈,我们飞起来了,我们变成风筝飞起来了哦!
她把煤油灯放在秋千架上,自己坐在一边荡起了秋千。
大妮在婆娑的树影,摇曳的灯光里似乎看见了阿木和阿林,他们张着胖乎乎的小手,叫着:哦,妈妈,我们飞起来了,我们变成风筝飞起来了哦!
大妮似乎看见了偏心的奶奶,粗心的爹,偶尔清醒过来却温柔美丽的娘,想起金吉顺,曾经把她捧上天堂又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男人。他曾经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眼神。
大妮想起二妮,杳无音信的二妮,她唯一的指望,仅剩的亲人……
油灯跳跃几下,起了微风,一丝冷钻进了她的骨头缝。骨头缝里的疼痛更犀利。像什么人拿着个匕首,在挖她的骨髓。
她附身倒在秋千架上,搂住了油灯。她把油灯搂在怀里的时候像是搂住了阿木、阿林、金吉顺、娘、二妮……
她在灯影里终于把整个世界都抱在了怀里,于是她幸福地笑了。微风又起,吹歪了灯火,灯火亲吻着大妮的衣袖,大妮的衣袖和灯火一起跳跃摇曳起来,照亮了大年夜……
大妮在温暖的火焰中睡着了。
2021年8月第二稿(完)
2023年1月第二稿(完)
(总字数:18994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