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在碗里颤着,麦子端起来,吞了下去。一股子辛辣直抵肠胃。热流涌上来,让麦子觉得头都大了一圈。
麦子将一张车票放在面前的木板上,对面抱着吉他的玉穗儿正在调弦,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很灵巧地轻轻扭动琴码,拨几下琴弦,扭一扭琴码。额前的刘海儿在夜风中轻轻地抖。清脆的琴音也在空旷、寂静的工地上抖。麦子将手机压在车票上说:明天早上七点,别误了。玉穗儿抬起眼看看面前的车票又仰起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大哥,奶奶活着的时候说:人在,一切就都在,其他都是身外之物。麦子鼻子一酸,哽咽着说:玉穗儿,最后一次,我最后去他家楼下蹲他一天一夜。玉穗儿似乎调好了琴弦,她将吉他立起来抱在怀里说:大哥,我把新歌唱给你听。
当玉穗儿说想去趟工地时,她翻遍了口袋买了一瓶60°白酒、一把花生,两个馒头。她将那瓶白酒的一部分倒在刘远遇难的地方,然后就盯着那滩液体一动不动,像是盯着一个人,哀戚的眼神在空旷的夜幕中凝滞。
昔日灯火通明嘈杂的工棚也空了,只有脚手架还高高地擎在惨白的月光里。麦子有些恍惚,他似乎又看见那个身影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栽下来,直直地,像是一只被击中的大鸟,头朝下,飞速地坠落。“咕咚”一声,很沉闷,像是一个麻袋包掉在了地上。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只两条腿机械般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招聘者说:本不想招他的,太单薄,怕出不得大力气。他拉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一个劲儿地哀求:大哥,我时间不多,只有这个暑假,开学了还想复习考大学。你别看我瘦,我干活一准下大力气。招聘的中年汉子长得五大三粗心却柔软,拍拍他瘦弱的肩膀带上他了。
就像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拿着那张本不属于他的船票奔向豪华游轮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正奔爱情也奔向死亡。
麦子将瓶里的酒全都倒进了碗里,月亮又颤在那半碗液体中了。
玉穗儿是村里最漂亮最有才华的姑娘,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弹吉他,不仅会谈会唱还会写歌。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目不识丁的人,将她的才华视为不务正业。高中刚毕业,媒婆就上门了。麦子赶跑了媒婆,拉着哭红了眼的玉穗儿对他娘说:我供我妹妹学唱歌,以后不用你管了。
刚出来的时候学了一个月就没钱交学费了,艺术类的学生,一般家庭都不敢问津,何况一个打工仔。玉穗儿嗓子高音出奇地高,低音略带沙哑,老师说:那叫穿透力。玉穗儿含着眼泪就在艺校打工,边收拾卫生边偷偷听老师讲课,一晃就半年多了。
这次回家,爹娘会给她定亲了吧,想到村支书家那个满脸疙瘩的青年,麦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叮叮咚咚的吉他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歌声也响起来:
这条路不认得我
我也不认得它
熟悉或者陌生有什么关系
我在这里行走,在这里迷茫......玉穗儿的嗓音穿透了黑夜,传出很远。麦子想到上学时学的一个词:余音绕梁。麦子压了一口酒想:听过很多电视上录音机里的歌,哪一个也没有玉穗儿唱得好。
唱完一段,玉穗儿停下来:大哥,好听么?麦子抿一口酒问:歌名是什么?玉穗儿说“他乡客”。麦子将最后几颗花生抓在手心里,往嘴里扔了一颗,谁写的?玉穗儿低着头说:他写的词,我填的曲。写给你;写给我;也写给他。
那个叫刘远的青年,文笔极好。考上了大学不去上,偏喜欢什么文学系。于是来工地打工,打算开学复读。他来到这个工地,遇见了玉穗儿。平时玉穗儿弹吉他唱歌他就在边上坐着。那眼神,都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懂?麦子叹了口气说:接着唱。
这条街不认得我
我也不认得它
清醒或者迷茫有什么关系
我在这里呼吸、在这里歌唱......
麦子的心被这歌声的苍凉弄碎了。他扬起脖子吞下了碗里最后的液体,也吞下了那轮被他摇碎的月亮。他摇晃着站起来将玉穗儿手里的吉他拿开:妹,哥怕是对不住你了。
玉穗儿哭了,低下头颤着声音叫出一声大哥,就噎住了。半晌才抬起头憋着哭音说:大哥,你尽力了,我认命。玉穗儿这句话像是一只铁榔头,狠狠地在麦子心头敲了一下。
此时的玉穗儿百爪挠心,爱情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为什么坚持来这荒芜寂静的工地和大哥吃这顿晚饭?玉穗儿想:我要一个仪式,埋葬爱情和梦想的仪式。她怀里抱着吉他盯着那摊液体濡湿的地面,仿佛看见刘远躺在那里。抽搐着,不甘心似的抽搐着。她抬起衣袖擦擦眼角:刘远,我把我们创作的歌唱给你听了。你听见了没?要是听见了就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好听不好听,过了今夜我再不会唱歌了。我要听我娘的话,面对现实好好过日子。玉穗儿说到这里双手捂住了脸。
麦子的嗓子仿佛什么东西塞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月亮已经高悬在那里了,洒下一地凄凉。玉穗儿又说:娘和嫂子让我跟你一块回家。麦子坚决地:你先回,哥晚一天回。
农历八月十三,天凉了,即便是微风,也开始往骨头缝里钻了。玉穗儿说:大哥,那天嫂子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劝劝你哥那头犟驴。尽人事,听天命。有钱没钱的,日子照样过!麦子笑了:奶奶和你嫂子的话我都记下了,回去告诉你嫂子,让她在家等我,拿不到钱我也会好好回去。
二、
汽车载着玉穗儿走了,麦子直接奔着刚子家走去。他已经两天没给他打电话了,他知道,打了也没用,关机。麦子在小区树荫里的石凳上坐下。这个位置很好,不显眼,又对着刚子家的楼道口,他出出进进,逃不过麦子的视线。麦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楼道口,有人出来有人进去。
太阳升起来又慢慢奔着西山去了,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月亮就急着出来了。楼道口也寂静了,好半天没有人进出,麦子似乎闻到了一些香味,抬头去看楼上次第亮起的窗子,香味是哪个窗子里飘出来的呢?他抽搐了一下鼻翼,确定是鸡肉的香味!应该还有臻蘑干。
母亲做这道菜最拿手,臻蘑干泡发后攥干,扔进铁锅上炖着的小笨鸡里,鸡汤浸润了臻蘑干。小火慢煨出来。那滋味!东北的中秋节要是少了这道小鸡炖蘑菇就算不得过节了。这是谁家提前过节了?许是城里人钱多,可以随时买只小笨鸡炖上。不像山里人,熬一年,熬到鸡够了分量,到了中秋这一天才舍得杀一只炖上。
逃过这一劫的鸡就能活到过年了。
浓郁的香味挑逗着麦子的味蕾,麦子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牙齿和舌头间的口水也更寡淡。他撩起夹克解开皮带向里面紧了两扣。
这样的时代饿肚子,麦子觉得是一种讽刺。
亮起灯光的窗子很暖,麦子知道,每一扇窗子后面都是一个故事,故事里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温馨幸福也罢;痛苦焦灼也罢;都关在窗子里面,将自己与这座城隔开。甚至与这个世界隔开。
这时候楼道口传来吵嚷声:他妈的!我就不信找不到他。就是死了我他妈的也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一个穿藏青色风衣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楼道里走出来。他刚走,有个带着红袖标的居委会大妈就进了楼道。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月亮也高高地升起来了,比昨天更丰满了些,眼看着就圆了。麦子待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再上楼去砸那扇门,他怕邻居恼怒不屑的目光再一次砸向他:敲什么敲,不是告诉你这家很久没人住了么!吓着孩子怎么办?麦子站起身,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石凳还是冰冷着。此刻的麦子有些茫然,其实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为什么不跟玉穗儿一起呢,坚持这一天为什么呢?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去哪里?做什么?
麦子拖着铅球似的双脚,出了小区大门蹒跚在马路上。偶尔有风掠过,不大,但还是有不堪重负的枯叶飘落下来,汽车疾驰而过,枯叶随着尾气去了。
完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这么多年的血汗、理想,还有妹妹玉穗儿的梦想,都完了。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麦子浑身都抽搐了,他抖着手掏出电话,慌乱中差点扔出去。屏幕上来电显示:孙喜来。麦子顿时觉得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孙喜来说:麦子,回来了没有?咋?还没回?兄弟,回来吧,要过节了,想开点,别强求了,大不了咱还一起割地。
没进城的时候日子贫瘠、简单。秋天一到,孙喜来和麦子他们几个壮劳力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去割地,一亩地五十块,一天两个人能割三亩地。麦子想到这里叹口气,虽然苦点,那钱挣得踏实,黄不了,赶上手里没钱的就给粮食。打完场就把粮食送上门了。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农民,做事也像土坷垃般实诚、守信。
可是,刚子也是那块土地上生长的汉子啊,进了城咋就变了样?
如果前年过年刚子和麦子没一起回老家,如果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兄弟没聚在一起喝那顿酒……麦子摇摇头,哪有那么多如果。
五十多人的建筑队都走光了,同村的几个兄弟也都走了。大家都很失望,临走时金梅撇着薄薄的嘴唇说:还不如在家里呢,虽然土里刨食,只要肯下力气,老天爷不欺人,啥年景都不会空手。孙喜来狠呆呆地拽起媳妇就走:不说话能憋死你?金梅尖酸的话语飘散在身后的麦子耳边:能。能憋死。咱两口子地都不种了跟着他跑出来,出了一年多冤力气,一分钱没看着,回家喝西北风?
麦子一句话也没有,只将头插进裤裆。孙喜来本不想出来,是他跟刚子去人家喝了一顿酒,说了很多让人热血沸腾的话,孙喜来被他说热了,临时把地承包给了别人带着金梅出来了。
那天谷子也说:哥,我不等了,先回了。
柱子也说:麦哥,我也不等了,跟他们一起回了。
谷子是麦子的亲弟弟,柱子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三、
儿子,中秋节了,有钱没钱的都得回家!麦子娘来了好几遍电话了。最后一句恶狠狠地说:儿啊,你赶紧给我回来!回来?多简单的两个字。一个大男人在外忙乎一年多了,空着口袋乍着手回家?麦子很头疼,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白发苍苍的母亲和高出自己半个脑袋的儿子。他记得出门的时候儿子歪着头看着他说:爸,还走?麦子拍拍儿子的肩膀:爸挣钱给你娶媳妇。
麦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会不会钱已经打进我的银行卡了?于是沉重的脚步忽然充了电般地朝着路边一个自动取款机奔过去。屏幕上很清楚地显示着:账户余额:0.85元。看着那串数字麦子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麦子掏出手机,又一次按了那个被他诅咒了一万次的电话号码。麦子知道刚子不会给他什么希望,但是骨子里的那股子犟劲上来了。越打不通越打,就像越饿越不给自己吃东西一样。
麦子从来不觉得双脚的重量,今日他觉得有些拖不动了。双脚越来越重,重到几乎抬不起。他不想再回那个黑黢黢的小旅店,那里除了几件脏衣服什么也没有了。他害怕看见老板娘那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光带着钩子,似乎要把麦子空空的口袋翻过来,再抖搂一遍。
太阳完全逃到山那边躲起来了,月亮渐渐亮起来。路灯也亮了。整个城市显得静谧、安详。家乡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更圆更亮,城里的路灯把月亮的光亮减弱了。不像小村,只有那一轮明月,高悬在天上,整个森林、田野、院落都会披上一层白纱。
麦子忽然特别想家。
麦子又掏出手机,剩下一个电了,拨了一下,居然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刚睡醒的声音:喂。有几根青筋在麦子的太阳穴处暴起:刚子,你个驴日的,我他妈的以为你死了呢。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等麦子喘过那几口粗气。良久,一个比月光更凄冷苍凉的声音响起来来:麦子,我没死。还他妈不如死了呢!麦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把攒在唇边的恶语吞了回去,他想:别说不中听的话吧,万一这电话撂了再打不通呢?为了证实他在听就咳嗽了一声。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裂开了口子:这么多年了,咱哥俩咋样?我刚子对你咋样?对弟兄们咋样?现在哥身不由己了。这个楼盘你知道,计划得好好的,谁知道政府政策又变了,盖不下去了,就是盖好了也卖不了,所有的手续都废了……兄弟,我在外地,有家不敢回,口袋里一个钢镚都没有了。一堆要账的蹲在家门口。说到这,刚子顿住了。麦子憋在嗓子眼里的狠话,此时随着喉结的蠕动和着一口唾沫,全部吞了回去。电话那头又传来刚子的声音:兄弟,你还在工地吧,对不住了。如果你能回去,帮我去看看你嫂子,她乳腺癌,刚做完手术,在娘家……麦子的头都炸了,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狠狠地挂了电话。
麦子觉得天边的那轮满月迅速地坠落了。
四
刚子媳妇玉秀的娘家,在麦子家隔壁。玉秀从小就是个漂亮丫头,性格开朗。明亮的眼睛弯成月牙,长得一副喜庆相。小时候常跟在麦子身后甜甜地叫麦哥哥。麦子和刚子都偷偷地喜欢玉秀,可玉秀偏对刚子情有独钟,麦子看出苗头后就敛了心,做了玉秀永远的麦哥哥。
麦子其实还想说些什么,哪怕再骂几句粗话也好。但是终于也没说出来,拿电话的手臂就软了,耷拉下来。
麦子想起很多年前,小村里的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月亮地里,刚子和麦子、柱子、喜来,还有很多一起长大的兄弟,在麦秸垛里藏猫猫,黄土坡上拼木头刺刀,玩得汗流浃背、声嘶力竭、忘乎所以。直到爹娘拎着棍子怒气冲冲地撵来。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大都有这样火热难忘的童年。
麦子想起自己的童年就同情儿子。他永远也忘不了前些年的那个傍晚,远远地就从开启的大门缝里看见儿子,小身影坐在门槛上,小脸扭在一边,像是在专注地看着什么。火红的晚霞映照着儿子的侧影,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副油画。麦子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那副油画狂奔过去,近了才发现,儿子在看蚂蚁,一群蚂蚁列成一长溜,凌乱又有秩序地穿梭着。儿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淡的一眼,没有任何内容。当然也没有麦子期盼的惊喜。他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明天会下大雨,爷爷说了,蚂蚁搬家,长虫过道,第二天就会下大雨。麦子半天无语,失落狠狠地爬上心头,自己风尘仆仆地归来,居然赶不上一群搬家的蚂蚁。他心酸地把儿子搂在怀里。
那也是个中秋,第二日没有月亮,果然下了大雨,而且连阴好几天。
时间倒退而去,也是月圆日。麦子和刚子带着几个小伙伴在场院上做弹弓,做弹弓的粗树杈是湿的,需要一个弯,麦子就回家取来了火柴。几个小伙伴拢了一堆麦秸,点着了。做弹弓的树杈还没凑过去,麦秸堆就迅速燃烧起来,瞬间点燃了豆垛,那晚风很大,火苗借着风势很快映红了半个村子。大人赶来的时候,旁边没来得及打场的豆垛烧得正旺,黄豆粒子被烧得啪啪地炸响。老黄太太看着熊熊大火一屁股墩在场院里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谁家天杀的死孩子点的啊,可要了我的老命了,我活不了了……
老黄太太守寡多年,和打光棍的儿子住在一起,是个惹不起的角色,在小村里很有名气。
那是一轮集体审讯,当所有疑惑的目光都抛向麦子的时候,麦子的腿肚子打起了摆子。
不是麦子,是我!刚子的声音这时响起来。刚子说这话时脚向前迈了一步,和刚子一起向前迈了一步的,还有孙喜来。但是刚子的话是和脚步一起出发的,孙喜来先迈出了脚,刚要张嘴,刚子侧过头盯了他一眼,他就把脚缩回去了。挤满了屋子的村民似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一声“哦”。这声“哦”还没落地,刚子娘就分开人群扑向刚子,接着没头带脸的巴掌就下来了:你个作死的小祖宗哟,看我不打死你,都死了吧,没法活了。
第二天天刚亮,刚子家还没来得及打场的豆垛就移到了老黄太太的场院里。
那天早上,麦子早早就等在刚子家门口,看着刚子红肿着脸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走来,麦子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只把自己握在手里的煮鸡蛋递给刚子。刚子剥开皮一口塞进嘴里,一边嚼着鸡蛋伸手揽住麦子的肩膀,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他们朝着学校走去。
从那时起,他们变成了最要好的兄弟。
五
又一阵风吹过来,几片枯叶打在麦子身上。月亮整个地悬在半空了。在这施工快两年了,麦子熟悉这条街,再往前走就是郊外了。郊外的山坡上春天开满达子香花,紫盈盈,一片片,用刚子的话说就是:带劲儿。刚子高兴的时候就会说这句话,看见漂亮姑娘说带劲儿;吃一口对胃口的菜,压上一口酒,也会说:带劲儿。
开春的时候刚子和麦子都踌躇满志,尽管这几年楼市一路下滑。刚子说:没事,信哥的。停了两年了,今年这个楼盘一竣工就会被抢购。到那时,咱哥俩兜里揣着钱,回家看爹娘看娃儿,睡老婆。刚子说过,只要一开盘,他就会把这一年多欠下的钱都还了。刚子还说找个时间找几个兄弟去那座开满达子香的山坡。自己带上烤串的箱子,买几斤肉,抬几箱啤酒……
达子香花期很短,刚子的话落地没几天就落了。
去年的中秋节,麦子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他仰着微醺的脸疑惑:为什么一年到头就中秋这天的月亮不一样呢,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似乎离人间更近些。那影影绰绰的,是桂树还有伐树的吴刚么?儿子十七了,他不再是胆小沉默的男孩,已经长成漂着金黄色头发的不羁少年,他用眼角斜着麦子,撇着嘴说:桂树?吴刚?哈哈哈,那是月球被陨石撞击留下的痕迹!老爸,你不会告诉我说地球是圆的吧?麦子一扬手一只拖鞋飞了过去:不是圆的还他奶奶的扁的?儿子一侧身拖鞋落在搓衣服的妻子身边。回过头用眼角挑衅着麦子:当然不是圆的,是椭圆形不规则球体!大老粗!扔下这句儿子拾起球风一样地刮了出去。妻朝着大门外喊:去哪疯去?早点回来。远远地传来轻飘飘的一句:知道啦。
妻子把拖鞋送回到麦子脚下:你呀,有话不能好好说?麦子瞪眼:有这样的儿子跟老子说话的?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学习不咋地,流里流气,跟个小流氓似的。妻子停下搓洗的双手,低头抠起了指甲:你一年见他一两次,长这么大,你一共看过他几眼?抱过他几回?我不也是前年他升初中才回来?你知道么,这样的孩子,现在有个新词,叫留守儿童。顿了一会,妻子沉了嗓音:留守儿童还有一个代名词,叫问题儿童。
麦子呆住了,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赶回来看儿子的那个傍晚,儿子孤单的身影笼罩在晚霞里,他痴痴地看一群搬家的蚂蚁。
妻子端起盆进了屋子,将一声叹息仍在麦子的脚下。
他一直被小时候那件事感动着。刚子在他心里,是个有担当的好兄弟。为了兄弟,他可以两肋插刀,自己也可以。兄弟么,要的就是份情谊。
前两年,刚子开始自己搞开发,他将一些工程分包给了麦子。麦子也开始拉起了自己的队伍搞承包工程了,才两年。第一年麦子净赚了三十多万。麦子和媳妇商量好,大干几年,也在城里弄个楼房。谁想到,火热的地产瞬间泡沫。眼看着豪华气派的楼房卖不出去,银行里的利息像堵车的计价器般地蹦得飞快,刚子就这么垮了。麦子一年多的工程,不仅赚来的三十多万,还有这些年打工积攒的,还有银行的贷款,都做了垫付款。手下兄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麦子的处境越来越窘,本来以为这个楼盘可以让自己翻身,结果刚子的手续一直办不全,据说还摊上了官司,谁敢买没有购房手续的房子呢?
手下的人开始还闹腾,后来见怎么也闹腾不出来钱就都走了。
这两天麦子翻遍了工地上做饭的那间简易活动板房,除了一只仓皇逃走的老鼠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了。前阵子刚子还说:中秋,麦子,你信哥,中秋之前一定让你见到钱。其他兄弟都撇嘴:信他?你还信他个狗日的?麦子信。一只都信。
明天就是中秋了,麦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六
麦子觉得忽然有几分轻松,电话毕竟是通了,刚子接了,还说了那么多话。其实结果麦子早就知道,但是电话不通麦子就发疯。为什么发疯呢?麦子想:通了就说明兄弟遇见了难处,谁还没有个难处。不通不行,不通就好像自己被兄弟骗了似的。刚子是那么好的兄弟,从小就知道舍生取义地护着自己,怎么会骗自己呢。
家是要回的,在外流血流汗风餐露宿遭这些罪,不就是为了一个家么。想到家,麦子的眼圈就止不住红了。又一阵风掠过,几片乌云移过来,脚下的枯叶依然在打旋。麦子仰起头,盯着快要被乌云盖住的月亮大声地唱起玉穗儿写的《他乡客》:
这条路不认得我
我也不认得它
熟悉或者陌生有什么关系
我在这里行走,在这里迷茫
这条街不认得我
我也不认得它
清醒或者迷茫有什么关系
我在这里呼吸,在这里歌唱
这座城不认得我
我也不认得它
阴暗或者明朗有什么关系
那边街角,葬着我失落的梦想......
麦子觉得痛快极了,胸腔子里那团塞了很久的棉絮随着嘶哑的歌声喷了出去。麦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嘶哑,他唱得树影、路灯、甚至月亮都颤抖起来。胸腔子里那团塞了很久的棉絮随着嘶哑的歌声喷了出去。
脚下忽然不一样了,低头一看,双脚已经踏上了土地,沥青路在身后,路灯也在身后,郊外了。麦子知道,远处那片灯光是一个叫兰宁乡的地方,城里人管那里叫郊区,那边的山坡上,常在早春开一片达子香花。
一辆电动车停在麦子的前面,一个穿着时尚的少妇下了车,波浪长发散在腰际,一件藏蓝色毛外套根本挡不住里面的丰满润泽、玲珑有致的身材。此刻她一只脚支着地,一只手把着车把,另一只手从一个细带儿坤包里掏出手机接电话。麦子似乎看见敞开的坤包里有厚厚一沓红边儿钞票。目测了一下,少说也有三千块。麦子顿时觉得血脉喷张,钱!这个让麦子想红了眼的东西此刻就在眼前。只要他一伸手,抓出那沓钱,然后推到她,骑上电动车跑出去几公里,再将电动车仍在路边。就可以包个出租车回家了。麦子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几声,他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人,连辆路过的汽车都没有。路灯也够昏暗。他手心里渗出了汗水,嘴唇发干,胸膛里也打起了鼓。麦子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就一次,就这一次!想到这里的时候麦子已经朝着女人身边走去,女人依然旁若无人地接着电话:嗯,妈,我开支了。开了四千多块,明天我都给你,去给爸交住院费,你姑爷没有意见,不会的,妈你放心……麦子的手伸出去了,就伸出去了。
麦子的手又停住了。给父亲交住院费?她爹病了?麦子摇摇头,管她呢。我现在流落异乡街头有家回不去,快饿死了,谁他妈的可怜我?麦子想着就起了狠劲,缩回来的手坚定地伸了出去。
女人忽然撂了电话转过身,昏暗的灯影里冲着麦子粲然一笑。是个漂亮的女人。麦子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妻子的身影,自己离家在外的这些日子,她也是这个时间,从镇上的餐馆里干完活回家,只不过她骑着的是一辆自行车。
女人将手机装回坤包。麦子看见她拉上了坤包的链子,那一沓红色的钞票看不见了。女人跨上电动车,麦子忽然大喝一声:你等一下!女人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侧着脸盯着麦子:大哥,有什么事?麦子向前冲了几步,走到电动车前边。女人此刻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她把稳了车把:大哥,有事么?麦子艰难地又吞下一口口水,顺便也把心脏吞了回去,他吼道: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家!女人笑了:是啊,这么晚了。回家。电动车启动了,擦着麦子的身体。只要伸手一推,只要伸手一推!推倒了就可以伸手抢过那个女士坤包,就可以拿到坤包里的钱了。
一阵细微的风吹过,吹开了麦子几乎就要伸出去的那只手,还有胸腔子里所有的念想。女人没再回头,身后却扔下一句:大哥,你也赶紧回家吧。
电动车带着几枚落叶飞走了。麦子脚下,只剩下一地凄凉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