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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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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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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年

今日淫雨霏霏,出不得门。正好沏一壶茶,燃一支烟,嚼舌根儿。附耳过来,我跟你说个人,和她的事儿。

此刻她顺着我指尖缭绕的烟雾,挪着那双不再轻灵的脚,迈着沉重的步子拖沓而来。

这是一条沿着河水修筑的路,据说是小镇的形象工程,修建时便用了心思。脚下是红松木板,用桐油浸过,防潮、防火、防蛀虫。头顶是同材质的凉亭。旁边的路灯守卫般地一溜儿向远方排开。喧嚣的白昼过去,路灯便吐出晕黄朦胧的灯光。这是闲步的好去处,也是红男绿女邂逅的好场所。

她不合时宜地走在这条小路的日光里,被微风吹皱的河水爬上了她不再光洁的额头。本来不宽的小路因她变得更窄了。柳枝不时地拂过她浑圆的肩头,她将背包的带子往肩膀里侧又抗了抗。

昨夜没睡好吧,眯缝的眼睛里溢出些血色的初阳。

有穿连衣裙的妖娆身姿与她擦肩而过,衬得她更老更旧了。枯干的短发里落了霜,散落在她发酵般的面庞上。浅灰色纱衬衫仿佛要被那颤抖的肚腩撑破的样子,每一根纤维都被拉得紧紧的。黑色七分裤里裸出一截粗壮的小腿。而这截腿又插进有些变形的帆布鞋里。帆布鞋踩在红松大板铺成的路面上,像华服上面不小心沾了一颗米粒儿。

六十八根灯柱,她踟蹰过了六根。

那乳白色的灯柱像是一根根计数器,在丈量着她的人生。

“女人这辈子啊,嫁好了就是嫂子,嫁不好就是婊子”!说这话的是位商人妇,披金戴银光彩奢华,她用眼角撩着像她一样韶华不再的班花说。当年她老公追其未果才退而求其次选她的,这使她半生都耿耿于怀。班花倒是听而不闻,依然媚态百出地与男同学打情骂俏。这话却像一根刺插进她心里,至今都让她不透气,隐隐地疼。

她显然不是嫂子,被称为嫂子的,后面都有一个混得仁五仁六的大哥。嫂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有点像古代的皇后娘娘。只对一人低眉顺眼保得一世荣华就好。她也不是婊子。婊子不必劳作、锦衣玉食。可以讨好很多人,也可以被很多人讨好。像她这样半辈子奔波劳碌、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还不在男人面前落好的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总之不如婊子!

想到这里她在心底发了声狠,那双穿平底儿布鞋的脚朝地上的空矿泉水瓶狠狠地踢过去。牙缝儿里挤出一句粗话:X你妈的!

矿泉水瓶飞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无辜的跟斗,又摔下来。她忽然觉得浑身疼,仿佛摔下来的不是矿泉水瓶,是她自己。可不是自己么?柳条枝拂开了她的衣裳,露出一截鼓鼓的肚皮,就那么“啪”地一声儿,像是一个装满垃圾被丢出去的垃圾袋。垃圾袋破了,她似乎看到一些沾满肥油的肠子散落出来。

你说她恨些什么呢?谁让你灰头土脸了?谁不让你买新衣服了?谁让你天天把舍不得倒掉的剩饭剩菜都倒进自己肚子里,堆积成令人作呕的脂肪了?中国女人从裹脚布里挣脱出来后就茫然着,似乎挣脱出来的仅仅是一双受尽百般摧残的脚而已。这双放开的大脚不仅追不上男人瞬息变化的思想。更无法改变女人们几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女奴性。

她绕过那个空瓶子继续朝前走,灯柱那头,是民政局。

那里是婚姻开始的地方,也是婚姻即将结束的地方。

她是去离婚的,肩上的坤包里有户口本儿、身份证,还有十年前领的两本结婚证。她咬着牙根儿将这些证件装进包里的时候是愉快的,仿佛装进包里就已经得到了解脱似的。

说实话,五十岁的女人有勇气放弃第二次婚姻的不多,就凭这一点我不得不赞她:有勇气。

此时来自于身体深处的不适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脖颈后面、脑门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心脏没来由地狂跳了几下,气便有些短。脑子里轰隆隆地,似有火车驶过。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昨晚回去看老父老母的场景电影样儿地重现在她眼前。

父母的老屋歪在小镇农贸市场边,那里的一切都和老父老母一样苍老了,苍老的路面坑洼不平,雨天踩上去呲溜呲溜地溅起泥浆。夏天就扬着灰尘了。三轮车倚在墙根儿半日,用手一摸,一个掌印就印在皮革座位上。蹲墙根儿晒太阳的老人昏沉沉半阖着眼,落在脸上的灰,蒙住了表情。

蹲小摊儿的散贩将竹筐、水桶、还有临时搭起来的木板,顺着这条苍老的街道一溜儿摆到她家老屋门口。

竹筐里装着些时令水果,竹筐后面的大嫂似乎打小就认得,她还是从前的样子,抄着手站在竹筐后面,怀里立着根扁担。磨得光溜溜的扁担贴着她的乳房站着,像是等待冲锋号的士兵,穿制服的城管一来它就飞快地横在大嫂肩头,担着那两筐果子飞跑。跑慢了就完了。

水桶里是争着抢着向上跳跃的林蛙,谁都想跳出光滑的桶壁逃生,也有跳出来的,被一只关节粗大的手再甩回桶里去。漆黑如炭的脸上漾出些得意之色,仿佛对桶里挣扎的活物说:老实点,认命吧,你还能逃到哪里去?这得意之色在城管出现后就不见了,换上仓皇之色提上桶跑。跑不及桶也不要了,桶里的活物也不要了。抓住可不是罚款的事儿,林蛙禁捕,违法。

旁边那木板上摆的,是几样自家小园里随手掠来的小菜。无非一小堆辣椒、几个紫把茄子,几捆韭菜。值不了几个钱,摆摊人吆喝得却别致:卖菜啦,俺爹种俺娘浇水俺拿来卖,没上化肥,更没农药,纯天然无污染。这句话撂地就有人围上来。这年头谁敢站在大街上喊纯天然无污染?或许因为值不了几个钱的缘故,他神态极其悠闲。城管的来了能咋?木板不管,抱上那几样菜就跑,跑不掉菜也不要,反正不值钱,罚款?门儿都没有。

这些散贩都长着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眼神也亮,城管的十有八九捉不住他们。

她挤进人堆指着韭菜问:多少钱?后面的男人也不抬头:两块钱一斤。她胡乱掏出几张票子扔在木板上,拿上捆韭菜就走。卖菜的男人将钱托在手上张开嘴要喊,却没发出声音。看看她走远的背影儿再低头看看手心儿里的钱,半张的嘴突然咧开,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咕哝一句:这娘们,今天咋这么大方!顺手将钱塞进裤兜,接着叫:卖菜啦,俺爹种俺娘浇水俺拿来卖,没上化肥,更没农药,纯天然无污染……。

所有的用具仿佛都失去了原来的颜色,灰突突地。老母就挤在灰突突的轮椅里,见她来了就开始擦眼睛。她最见不得这个,赶紧扔下包儿和面。肉馅儿是搅好后从家里带来的,韭菜是在门口刚买的,新鲜得像是还站在垄上,洗洗切碎就行。父亲母亲都爱这一口儿。

擀皮儿、包馅儿,她手脚麻利地忙碌着,尽量不看母亲。元宝样儿的饺子一会儿挤满一盖帘儿。外面煤气上烧着的水也冒了泡儿,她直起酸痛的腰身,乱发下的眼睛迅速瞟了一眼母亲,慌忙闪开眼,端起盖帘儿走出去。

母亲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忙碌的身影,那双看过八十多载岁月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一生苦水,随便眨巴一下,便能将那些悲苦倒出来。于是她就印在那双眼睛里了,然后就随着泪水穿过铺了一脸凌乱的白发,穿过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磕磕绊绊地落下来,落在灰蓝色的衣襟上,跌碎了。

她透过氤氲着热气的饺子扬起眼皮偷看老母,看那些眼泪。老父早早地坐在桌前,捻着端了一个多钟头的酒盅,似乎在等母亲眼窝里的那些眼泪。他看看母亲看看她,再看看母亲再看看她,浑浊的眼窝里蒙上一层不屑,最后扬起干瘪的下巴,表情如取尽真经的活佛,意味深长地扔出一句:切!哭什么哭,你这老婆子就会哭!前老婆后汉子,过到老也是两半子。这结局,意料之中!

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儿,她把脸埋低,将一个饺子一口吞下去,只在嘴里辗转三两下,咽了。噎得嗓子眼儿生疼,那含在眼圈里半晌的眼泪也被噎出来了。她扯过一张面巾纸,假装擦汗,顺便将泪水也抹去。她哑着声儿说:爸,别说了!老父将含在嘴里的酒伸长脖子慢慢咽下去,夹了一个饺子咬了一半,边嚼着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说?说了你都不听!你从小就不听话!我生了仨闺女,个个大学生!谁家不羡慕?当年咱家是咋样个风光哩!父亲摇头叹:偏你不听话!说完又夹起半个饺子。她无地自容地将头又埋进饺子的热气里。老父的唠叨在一口酒下肚后又开始了:你看看你两个姐姐,人家过的是啥日子?再看看你自己,把自己弄成个啥样子!说到这里,老父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端起了面前的酒盅。她看见老父下巴上的胡子随着这声叹息一直在发着抖。

当年三姐妹都考上大学,着实让老父老母风光了很久。如今两个姐姐日子过得依然让爹娘面上生辉。只有她……唉!

她的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

大姐前几天咬着牙根儿丢给她的话还在耳边萦绕: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吧,你从小就有主意。不让你嫁的时候你嫁了,不让你离的时候你又离了。不让你再婚的时候你又再婚了,你什么时候听过我们的话?说完这话,大姐将贴在眼角的黄瓜片儿用指肚向上推了推。她看见黄瓜片儿挤出几条皱纹,大姐手一松,那几条皱纹又将黄瓜片儿送回原处去了。大姐意味深长地扫她一眼:什么年代了,死心眼儿。街头站大岗的都有相好的。

二姐是体制中人,且混得油光水滑。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在场子上混着,兜里揣着五十四张扑克牌,察言观色对号下单,随手掏出对应的递上去。说着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你别不服,你不是喜欢《红楼梦》么?曹雪芹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不懂?

在二姐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利益。在二姐夫出轨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二姐依然笑呵呵地上班下班、做美容、逛商场、下馆子。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二姐夫的事儿,你不难过?二姐匪夷所思地扫了她一眼:难过什么?没有他暗中操作,二姐哪来这么大本事坐上这把交椅?她问的是心情,她答的却是利益。就此止语,再吐不出一个字。

二姐被体制挤压变形自己却浑然不觉,她衣着光鲜举止得体,一颦一笑都是事先排练好的,她在人生舞台上像是做着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真人秀节目。

二姐是赞成她结束这段婚姻的,那日她想都没想就说:离!这么多年了,图啥?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要长相没长相......。

是的,必须离婚。离婚才是安葬这段婚姻最好的去处。她这样想着走过了第十根灯柱。

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第一次离婚就是个错误。不就是出轨了么?挣的钱没拿回来给你用?和我一张嘴的人是她的家人、亲戚、朋友、邻居。大家都挂着一张见怪不怪、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样说她。仿佛劈腿犯错的不是他,而是她似的。你当初戴着名牌大学的桂冠又怎样?大家都认为你明珠暗投又如何?是自己心甘情愿下嫁的吧,打碎门牙和血吞吧!再说,这些年你赢来了多少艳羡?怎地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跟你过了几年便飞黄腾达腰缠万贯?人前显贵了还能像从前那般在你面前低眉顺眼?不就是和一个小十来岁的模特出轨了么;不就是模特也给他生了个儿子么。人家跟你提离婚了么?离婚是你提出来的,是你抛弃了人家,同时也抛弃了万贯家财,净身出户,只带走了一身傲骨。

人人都在背后叹她:该着受穷的命儿!

她靠着一根灯柱半蹲下来,我知道她很难受。宣布一个女人进入更年期,比宣布死刑犯执行枪决都残酷。死刑犯在听到那声枪响后便能结束一切痛苦。而女人从接到这个宣判之后,真正的痛苦就开始了,这是个钝刀子割肉的过程。

河水抖着日光哗啦啦地从她的面前流向远方,微风慢慢将她溢出体外的汗水逼回体内去。眩晕的头脑开始慢慢冷静下来。

她从肩上的背包里掏出个水杯,拧开盖儿,喝了两口。站起来,我看见她裸露的小腿微微发着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水杯是几年前过生日徐江送给她的,在超市买的,标价一百三十元。一个杯子一百多块,在这个家里算得奢侈品了。宝石蓝色的玻璃体晶莹剔透,杯口处有个小巧的茶叶过滤器。盖子也是宝石蓝,相对于杯身来说,颜色深一点儿。盖子上面嵌着个硕大的玻璃体,形状如一枚璀璨的蓝宝石。她记得徐江送她这个杯子时说过一句话:杯子,寓意一辈子。

她将杯子盖好端详那枚状如钻石的玻璃体,此刻它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随着她的手的转动,一绺一绺地掠过她衰败的面颊。看着看着,她眼神慢慢变软,甚至有些贪婪起来,像是拜金女见了真钻石一样;看着看着,贪婪不见了,那些软也渐渐变硬、变冷,她的心发起了抖,手跟着发起了抖,盖子上的玻璃体失了颜色也发起抖来。她扭过头不去看杯子了,摸索着想重新装进背包,眼看就装进去了的时候杯子滑落了,摔在松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的心脏被震得抖了一下。

这声闷响让她想起小时候去偷看犯人执行枪决的场景。她小小的身形隐在大树后面,远远地看见蒙面的警察举起手枪,就是这样一声闷响,犯人就像只麻袋般地向前扑倒,一个生命就在明媚的阳光里结束了。接下来是一片混乱的场景:验身、撤离、嚎哭。没有人发现一个小女孩儿瘫软在大树后面,吓得呼吸都停止了。

自那时起她变得胆小、怯懦、没有安全感。

五十岁,作为人离死还远,但作为女人活着又无比尴尬。

十年前还没有这么不堪吧?初婚那个激情四射的男人慢慢发达后也慢慢冷却了她。她在离婚后的绝望悲凉中认识了徐江,建筑工地的钢筋工。像反对她初婚时的选择一样,全世界都不看好。老父老母甚至两个姐姐也是极力反对,她在一片反对声中,义无反顾地朝他走去,像初婚时那般的坚定不移。身后扔下一地撇嘴或者不屑的表情。没有人理解她,因为他们看不到他看她的眼神。那浓得化不开的眼神,如铺洒在荒野里的月光,将苍凉与荒芜都融化了。

爱情是没有理由的。

日子是一粥一饭的琐碎,幸福也在一粥一饭的琐碎中流转。小小的不和谐也存在。但那算什么呢,就像一锅散着米香的米饭里忽然发现了一颗小石子。挑出来扔掉,米饭还是能吃的。那些看上去的小不和谐实在是太小了,比如,她床头常有一本书,而这本书上面常被他压上一个烟灰缸,书皮儿上的马尔克斯就蒙了散落的烟灰了。发个小脾气,他搂在怀里哄。三言两语,事儿就过去了。隔日,烟灰缸又来了,马尔克斯又脏了。

再比如,某个云兴霞蔚的傍晚,他对埋头读书的她说:吃完饭不活动不好,你该去楼下广场跳跳广场舞,锻炼锻炼。她撂下书说:散步吧。你陪我散步去?他一撇嘴:散步?我累得快散架了,只想吃饱了上床躺着休息!

她一个人走出家门去散步了,路过广场看见很多人,都热闹着。刺耳的音箱里唱得也热闹:“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她皱了眉毛:这是个什么歌儿呢!她想。

两个不同姓氏的孩子很省心,吃她做的饭菜,穿她浆洗熨烫的衣服,当然,也都叫她妈妈。徐江父母身体不好,她实实在在地照顾着,老人逢人就说:江有福;丫头有福;俺们也有福哇!

都照顾好了,日子妥帖了,如涓涓细流般温润无声地流淌着。只是,没有多余的钱看一场喜欢的电影儿;也没有多余的钱买一件心爱的连衣裙了,她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盯着过时的衣服叹口气。又能怎样呢,十年了,日子虽贫穷琐碎,可心总是丰盈着的。无论穿得多么不体面,无论任何场合或者角落,她总能感觉到他追随的眼神,那浓得化不开的眼神啊。

谁能说出哪里不好呢;谁又能知道这平静的日子里,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失望呢。

小镇这几年变化是很大的。黑木耳长了翅膀,飞出小镇落在国宴的餐桌上了。“中国黑木耳第一镇”的巨型牌匾也挂在高速路口了,省委书记亲笔提的字呢。镇东头建起了黑木耳批发大市场,走南闯北的木耳商来了,小镇更热闹了。

街道越来越宽了,常有洒水车唱着歌驶过。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飘着炊烟的平房越来越少了。老父老母的老屋也被丈量统计过了,说是要动迁了。

动迁了,那些散贩去哪里呢?她想。

飞机场如火如荼地建设中,硕大的宣传标语牌绵延出几个山头去。轰鸣的机器声中,满载的大卡车拖着一溜烟尘穿梭在工地上。再过两年就竣工了,五条航线呢,凭你想去哪里去不成?

入夜,越来越多的霓虹灯闪着眼将小镇晃成大都市的样子了。

还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呢?她想了想,有的,比如:徐江还是个钢筋工,她还是个一届又一届送毕业生的高中语文老师。徐江是一个技术过硬优秀的钢筋工。不,确切地说:徐江是一个技术过硬却经常赚不到钱的优秀钢筋工。她自己呢?掐指算了算,她送了十几届毕业生。每一届毕业生的成绩都是骄人的,可每一年的优秀教师却不是她。校长总是一脸歉意地说:小张,你别有情绪,这是教育局的综合评定,我也没有决断权,我年年给你报了。谁知就是轮不到你呢!她几乎想朝校长那张能拧出水来的假脸啐一口。哪一个逢年过节不去校长家串个门?校长和她二姐住一个小区。这个小区是别墅区,一排四家,每家一个单独门头,三层。每家之间只有一个镂空的花墙相隔。站在这边,透过镂空的花墙一眼能看过四家去。

她去二姐家碰上过,那是刚分配来的地理老师刘悦。她那天闪着眼急匆匆地从校长家出来,校长也不远送,只在门里挥挥手就掩了门。刘悦也挥手,转回身正好与她迎面。无处可躲的刘悦意味深长地笑着打招呼:张老师,你也来看校长?她将蔑视藏进心口淡淡地说:我看我二姐。说罢伸手一指:那家就是。刘悦尴尬地咳了一声再见都没说就擦肩走了。

二姐翻翻眼说:这算啥?你们单位同事都来过,谁像你那么死心眼儿!

这一年的优秀教师是刘悦。没有“优秀教师”这个证,今年晋级又没有她的事儿了。有了这个证,工资每个月就多好几百。她算了算,她是全校教师中工资最低的了。自那以后她愈发地憎恶刘悦,仿佛与刘悦生出了夺夫之恨似的。她经常用眼睛剜刘悦,刘悦是不理会她的,那么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刘悦领“优秀教师证”那天请客。那天她象只喜鹊般地楼上楼下散着糖果,也发出晚上请客的邀请。走到她身边,从抬高了的指缝儿里掉出两块糖说:晚上下班得月楼,我请客。她没抬头,只在眼角处斜着那两块糖说:不行,我们班晚课结束就八点半。刘悦忽然开心地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那没办法了,再约时间请你。

得月楼是小镇最好的酒店,没有千八百的,谁敢进去?

同事中孙秀丽和她关系最好,背地里劝过她:你活得太较真儿了,你看贾晓宇,来学校呆了几天?什么是教学也没弄清楚吧,就直接去了教育局工作了。孙秀丽说到这里的时候是掩着嘴的,很多同事背地里说起贾晓宇和教育局局长也都是掩着嘴的。见她还是木着一张脸,孙秀丽又说:“水至清则无鱼”你不懂?很多人情事故不能马虎!很多事儿我们不苟同,但是迁就、顺应一下可以吧。

她说:我没钱。

孙秀丽在她吐出这三个字后噤了声。没钱!没钱就啥也做不成了。请客送礼哪一样不用钱?钱是你与这个社会的润滑剂,没钱只能涩在那里了。

她是在那个貌似平常的午后心底升起莫名悲愤的。他扔掉饭碗抹了一把嘴正要出门,她说:明天林丽家学子宴。他边戴帽子边“唔”了一声算是应答。她又说:得随礼,家里没钱了。他把手按在门把手上:没钱了?咋办?他抛回来一个问句。

见她不语,默站一会儿,开门走了。

他快两年没往家里交钱了,去年干了一年工程,被包工头一个人拿着跑路了。今年大半年了,还没结算回来一分钱。她的工资四千八百元,每个月给他读大学的女儿两千元,剩下两千八,掰碎了花也是月月不到底儿。

后脖颈和脑门的汗水在那个午后第一次汹涌而来,接着便是心慌意乱口干舌燥,她将他刚放下的饭碗摔了个稀碎,摔了后就瘫软在碎碗茬子里流泪。

贫贱夫妻百事哀,钱不仅是你与社会的润滑剂,也是生活的润滑剂。日子就是日子,每天睁开眼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哪一样离了钱都转不动。

她的更年期就这样来了。这一来就如潮水般势不可挡了,所有的不平和委屈也如潮水般势不可挡了。她对着镜子看着身上廉价寒酸的衣服;看着镜子里臃肿变形的身躯;再看看枯干飞霜的头发,眼泪就来了,眼泪一来就泣不成声了。自怜地抬起冰冷的手指慢慢抚过挤满鱼尾纹的眼角;抚过耷拉的眼袋;又抚过那两条深深的法令纹。眼泪如决堤的河水顺着手指抚过的路线泛滥而来。

那天她没去上班,也没请假,凭什么请假?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半生,哪落得一点好?电话疯狂地叫了半个下午,或者是没电了吧,终于安静了。她坐在一地悲凉中,直到暮色笼罩了整个世界。

战争终于来了,等了一个下午,似乎就是在等这场战争。当他拖着一身疲惫打开家门看到的场景就是,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地坐在满是碎碗茬子的地上。他愣在那里半天,然后鞋也没换就冲进来企图抱起她: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她拼命推开他:把你的脏鞋脱了,还有你的帽子,上面沾满了灰尘你不知道?都拿到外面去抖搂干净了再进来。他木在原地,渐渐地眼睛里升腾起几分怒气。呆了片刻,眼里的怒气软了下去,就低头去换鞋了。并将帽子、外衣脱下来伸到门外抖了抖。她尖刻地说:你看看,你哪里像个男人?哪个男人不能养家糊口?说白了你就是个吃软饭的!二婚的,没有利欲熏心的恐怕只有我一个吧,我跟了你十年了,你给过我什么?我凭什么跟你?这些刻薄话像是憋在心口的一团棉絮,随着她嘴巴的张合,利剑般刺向他。他呼吸急促起来,停止了抖衣服、帽子的手,瞪圆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喷出火来,咆哮道:后悔了可以离!也犯不上这样侮辱人吧!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里像个女人?吃软饭?在你这里吃软饭也是受委屈!

她愣了,愣在他愤怒、厌弃令她陌生的眼神里。他敢回嘴?还用这样的语言回嘴!这穷掉底儿的日子还不够她受的么?她忽然疯了般地站起来朝他扑过去。个子终究矮了些,再加上女人的体力也是有限的,她怎么用力舞动双臂也无法伤害到他,那几记花拳绣腿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像是被风吹来的草棍落在老虎背上。她觉得自己真疯了,胸腔里的愤怒如熊熊火焰燃烧着。终于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她赤着脚冲出家门,冲出小区,疯狂地冲到车流如织的大街上。

那一刻她是混沌的了,没有任何意识了。

她是在刺耳的刹车声中醒来的,气急败坏探出车窗的头恶劣地骂着:你他妈的找死啊,找死换个方式,也不能害我啊!“你闭嘴!”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他跟出来了,吼了司机后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扛起她朝家里走去。

她被他扛在肩上,忽然绵软无力,如一只面口袋般耷拉在他肩头。

从那开始她觉得每一天都是窒息般的了,她不敢随便出门,觉得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活得那么光鲜,而她在这种光鲜里愈加觉得自己猥琐困顿。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她开始后悔,初婚时凭什么选一个穷小子?凭什么等他发达后分文不取地离开?那么第二次呢?她更加后悔。摔了跟斗了也不知疼,还相信感情。感情能当饭吃么?如果选个经济条件好的,自己是不是也有钱去校长家串个门?也有钱请同事朋友去得月楼吃个饭?徐江钱没挣回来脾气却越来越大,若他日发达了必然也是个小人得志之辈!想到这里她满腔悲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洒落下来:这一生居然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活该!她咒骂着自己。

校方打电话通知让她休假调养身体。

死的念头是在窗帘下站了一上午后出现在脑海中的。

最近她明显感觉到儿子越来越疏远她了,大学毕业后他亲爸通过关系给他安排了工作,又给他买了楼房。他再不像从前那样与她同仇敌忾了,他又开始叫他爸爸了。金钱的力量多大啊,它可以让爱情变质;买回走远的亲人;生活光鲜靓丽或者不堪;还能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这张网能网住利益与更多的金钱,无所不能。也能变成紧箍咒,箍得她透不过气来。没有这张网,生活便成了生存。生活和生存,一字之差。意义却千里之外。生活有很多内容,而生存仅仅是活着了。

活的这般辛苦,图啥呢?罢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心头反而没来由地轻松起来。

还有什么需要交代一下的呢?父母?算了,为人女儿也没尽到孝道,这些年反倒成了爹娘的心病。儿子?儿子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不打扰了。红儿?她想到红儿时笑出声来。虽然叫了她十年妈妈,毕竟是他与前妻的女儿。轮不到她惦记的。还有谁呢?她摇摇头,才发现,她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来说是无足轻重的。笑完了,长舒一口气拿起手机想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段话:我等不到盼了几十年的退休了,等不到盼了很久的好日子了。我活累了,永别了,这个世界。编辑完了想:发给谁看?与谁告别呢?这个世界么?这个世界太大了,而她只是漂浮在这个世界上空气中的一粒尘埃罢了。

丢了一粒尘埃,世界会难过么?

删除,丢下手机想爬上窗口的时候,发现徐江站在她身后。

又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发泄。直到她累得昏昏睡去。他变乖了,不说话也不和她争辩,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夜半醒来,看见床头柜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端过来就狼吞虎咽。饿了。

她又头疼了,轰隆隆地疼。脖颈的汗也瞬间弥漫开来。心脏剧烈地跳起来,她张开嘴,像一尾离开水的鱼儿。又靠着一根灯柱蜷缩下去。忽然悲从中来,她捶打着无辜的灯柱放声大哭。

我在这边又点燃一根香烟,冷眼看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第一次离婚那年四十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也不是没有经济条件好的暗送秋波。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中有志眼内无珠,忍着吧。我给你这么多疼惜又有何用?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摔倒自己爬。你还是赶紧站起身吧,勇敢地朝前走,去结束这一切吧,逃出来容易么?你可是被他软禁了的。

自上次差点被车撞死后徐江就采取措施了。首先他去找了学校领导让她休了假。家里煤气罐不见了,菜刀剪子也找不到,所有的窗户都被铁栅栏包围了。他早上会做好饭放在锅里,门被加了一个不锈钢环,又加了一把老式铁锁。她就这样像个囚徒般地被囚禁了。

囚禁了她的徐江,发动两个孩子甚至所有的亲人轮番给她打电话聊天,那刺耳的铃声催命般地一遍一遍地响,烦得她关了手机。还有茶几上那盒“更年安”。让她吃过后就昏昏沉沉地睡,睡得头昏脑涨、四肢绵软醒不过来。她一度怀疑那盒药,怀疑胶囊里面被他偷梁换柱了。他一定给她买了保险,而受益人是他。

逃出来是不容易的,首先她在他酣睡的时候像只老鼠般地偷来了钥匙,又巧舌如簧地说动了邻居,把钥匙从阳台窗口扔出去,求人家打开门。

瞧,她刚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多快乐,那语气像是得胜回来的将军:我已经在路上了,民政局,带上你的身份证。其他证件我带好了,离婚!

睡了你十年又怎样,人家也没含糊就答应了。

孙秀丽病了,病得很突然。好好的人忽然就呼吸不顺畅了。做了个检查直接就留在医院了。肺癌晚期。不吸烟的人得了肺癌,这似乎给了天天拿“吸烟有害健康”吓唬人的人一记耳光。医生推断粉笔沫儿惹的祸。于是学校换了玻璃钢黑板,又换了无尘粉笔。在她休息调养身体的时候她也休息了,学校又来了新人,据说是哈师大刚毕业的研究生呢。

前几天在徐江监督下去看过孙秀丽。她陷在眉骨里的眼珠像鬼一样,那不甘不愿却又无奈的眼神似乎在告诉她:还不赶紧回头,你也像我一样等死么?孙秀丽第一次婚姻的遭遇和她差不多,离婚又嫁了现在的老公,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她端水杯的手指像一根木棍上面裹着一层薄纸,抖得水都溢出来。她心疼得眼神都扭曲了,问:之前就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怎么不早点去检查?她笑笑不回答,薄纸一样的嘴角冷出些苍凉。又问:你家那位呢?她淡淡地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来过,走了,上班。再问:谁照顾你?再挤出几个字,裹着几滴冰凉的液体:我姐姐。

本想问问她儿子呢,却不敢再问。离开母亲跟着父亲长大的孩子,怕是早忘记了这世上还有个给予他生命的女人。

她拉着她的手,像抓着严冬里的一截枯树枝。

她想:如果不离婚,他会在她病重的时候倾其全力挽救她的生命么?问完自己马上回答:他没钱!那他会卖掉唯一的房子么?问过这句她马上摇摇头,不会!卖了房子自己流落街头?哪一个能这么高尚?她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东西”这句谁说的?何时说的?这个人经历了怎样的悲凉和绝望才说出这样一句话?夫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半路夫妻又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她大口地喘着气,右手捂住胸口,心脏跳得慌乱,像是要挣脱那层皮肉蹿出来。眼窝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哗啦哗啦地流,像是身边的河水。

今天离完婚就去逛街!她发着狠,以后每个月的四千八都是自己的了,每个月可以拿出一千买衣服、化妆品。剩下的除了吃饭就去旅游。想到这里她停住了脚步:那,红儿咋办?他能赚到她的学费生活费,让她顺力地大学毕业?她将身子移在河边台阶上坐下来。口又干了,她打开水杯,仰头灌了一口,没有水了。她摇了摇杯子,将盖子盖好。发现盖子上面的钻石掉了一半儿,她举着杯子心疼得直冒凉气,仿佛摔掉的不是半块儿玻璃体,而是她的心脏。一定是刚才杯子掉了摔的。她想,是不是回去找找,说不定可以买一只胶水粘上。她眼前似乎看见摔掉的另一半玻璃体,被胶水粘在这一半上,中间隔着一条裂痕。

一片云移开,阳光撒下来,照在她头顶上,一丝暖意袭来。这束阳光佛光般地穿透了她的头发,直抵大脑深处。于是她死鱼般灰白呆滞的眼眸渐渐有了些亮色。她活动一下眼珠,眨眨眼皮对自己说:这尴尬贫穷无望的日子有什么好留恋呢?自己兜里揣着工资,咋活不是活?红儿是他的女儿,他会看着她辍学?叫了她十年妈妈又怎样,又不是亲生的,隔层肚皮隔座山呢!她亲手照顾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长成一个如花的少女,连句狠话都不曾说过她。对得住了。

她伸手朝兜里掏。掏了半天掏出几张面巾纸,她将它们捂在脸上半晌,拿开后又擤了鼻涕。一扬手扔进河里。平时她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一点公德她还是有的。但是今天这样做了不仅没有觉得羞耻,反倒觉得有些痛快,仿佛顺着河水飘走的不是几张被她弄污了的面巾纸而是一腔坏透了的情绪。

她又站起身朝前走。

微风拂过,吹干了她的面庞。她在最后一根灯柱前停住脚步,这么快?这条路就走到头了?回头看,身后的灯柱笔直有序地排列着,循规蹈矩,一成不变,像是令人窒息的日子。阳光沿着小路洒向远方,她走来的地方。那乳白色的灯柱立在阳光里,她似乎看到自小路那头走来了年轻的自己,绑着马尾,青春靓丽,学习优秀,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自己。用轻快的步伐走来,越走越慢,脚步越来越沉重,终于走到自己的地方,与破败不堪的自己合二为一。

如果人生一目了然,还有没有信心一路走来呢?她摇摇头,唇边漾开一丝苦笑。

她转回身加快速度朝前走去,近了,更近了。她看见了民政局的牌匾了。但是牌匾下空着,没有一个人影儿。

牌匾下的大门口的确没有人,但是她身边的大树后却藏着一个人。徐江跟了她一路了,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看见他在她身后拾起摔掉的那半块玻璃体。

茶凉了,烟也熄了,窗外厚重的乌云慢慢薄了。天亮起来,似乎可以看见薄云后面急速穿行着的太阳了。我有些不想再提她了,这个让我哀其不幸又恨其不争的女人啊。她被她跟踪而来的丈夫又带回去了,又带回到那过旧了的俗世中去了,她会像暂时失忆的傻子一样忘记他有多无能,有多俗不可耐甚至没有任何情趣。她去吃他给她煮的热乎乎的肉丝面了。吃饱肚皮的她会忘记这所有的贫困不堪痛苦和无助,尽管清醒后再想起这些她依然痛苦,但是活在尘世中的这些女人呐,谁能摆脱痛苦,和痛苦中夹杂着的那点儿针尖儿上的蜜糖呢?

我狠狠地抓起空了的烟盒,揉作一团投向垃圾箱,像是扔出去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站起僵直的身子朝外走去,朝尘世中走去,也朝我遗落在尘世中的肉体走去。

可能是他淘来的那盒进口药的缘故吧,她更年期症状渐渐消失了。左邻右舍开始羡慕她:多好的命啊,半路夫妻这么体贴!

孙秀丽瘦成一张剪纸,薄薄的眼眶兜不住她的眼睛了,让人担心眼珠一动就会掉出来。她的心脏仿佛被一根铁钩钩破了,汩汩流血。她抱住她,像是抱着一截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枯木。她气若游丝地陷在白色的被子里,说:谢谢天,你安全度过了更年期。你知道不知道,更年期比小孩子的青春期更容易出问题呢!性格温和的更年期反应就轻一些,像你这么极端钻牛角尖儿的最危险!孙秀丽被她抱着,说这些只能她听得见听得懂的话,她闻到她口腔里的腐败气息,觉得怀里冰冷冰冷的。

孙秀丽死了。她在一片或真或假的哭声中将自己凝滞成一张黑白照片。

她像从前那样去上班,按照学校的要求木然地讲课,循规蹈矩地讲课本里的内容,讲怎样才能拿到更高的分数。她不会再兴奋地跳起来对学生说:宝贝,你这个作文写得太好了,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像屠洛涅夫那样的作家!肖申克离开了;莫泊桑离开了;雨果、马尔克斯都离开了。她看上去那么正常,甚至温婉。一下班就回家给徐江做饭,炒徐江喜欢的小菜,她甚至在饭桌上摆一瓶啤酒。徐江看她的眼神也回来了,只是那能融化苍凉与荒芜的眼神再没了落脚之处。她老了,瞬间就老了。“五十不惑”刚过,她就“知天命”了。知天命的她不再像个小女孩儿般地去寻找徐江的眼神,眼神能当饭吃么?也不会见到花开就欣喜地跑过去了,多幼稚可笑的行为啊。再看见心仪的裙子也不会垂涎三尺,更不会因为买不起而难过。新衣旧衣有什么关系呢?遮羞罢了。鸡毛狗盗之事到处都有,也不会令她生气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她看上去那么正常,除了不爱开口说话之外。

她就不是聒噪的人呐!原本就安静娴雅的!人们这样说。

她在尘世热闹的街头,眼神涣散,表情漠然地提着韭菜朝我走来,我从远处向她走去,与她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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