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缘何会不由地生出怀旧的情愫,任其肆无忌惮地弥漫,无力地让自己溺毙其中,淹没似水的葱葱年华呢。而不是像树木般只努力地向上生长,在温润的水土中枝叶繁茂,加以和风煦煦总会花香十里。人类真是奇怪,总是执拗地定义生活是在自以为早已看透了的现象之中,总是用回忆生成的臆象去拨弄生活,欺骗自己。马尔克斯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可是人类却偏要在记忆的沃土中蕴籍,然后生根发芽,开出赤裸妖艳的彼岸之花———若是期待优越之感,必会渴望支配和控制;若是心生嫉妒,必在欲望的焦虑中度日如年;若是感到压抑,就会在颓靡中沉溺于痴梦幻想;若是不堪羞耻,势必会在积压的重荷下癫狂自毁。如此等等,或因感到回荡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与现时生活的编织久久不能契合,与世界矛盾重重的缘故。
那天,和孩子漫步河边,我在粗旷高大的杨树下拾取一团柔和洁白的杨花。开心地对孩子说,你看,这就是白杨花,这高大茂密的树,却开了这细腻温柔,软软绵绵的花,你摸摸。孩子无动于衷地走开,他很冷淡漠然。想来,他所认知的世界毕竟和我的世界不一样。他的世界是无休无止的作业,游戏,恶搞糗事,无厘头短视频。而我的世界却是来源于亘古至今的追忆和忧伤。小时候,寨子后山是一棵棵一排排茂盛挺拔的白杨树,密不透风地遮蔽着北方的天空。那时的我才开始认知世界,常常写作文形容那些高大的乔木犹如守护家乡的士兵,然而总是受到老师的鄙夷,毕竟那些是司空见惯的物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什么大抒特写的美好情操。它们默默地遵循着四季生长,茂盛,落叶,萧索的自然规律。而我很喜欢杨花飘满整个乡村天空的样子,杨花并不像雪片般簌簌而下,而是悠扬地飘在阳光中,我呆呆地望着天空,死死盯着悠悠而下的一小团轻轻柔柔,深怕一眨眼我会在漫天飘舞的温柔中认不出它来,不断猜测它会落在哪里,可它总是飘过院子,飘过屋顶,消失在视线之外。若是有幸飘来身边,若是伸手想要掬起那一份温柔,它却又从手心的合力中飘走了。它轻轻地落在地上,打个滚,又随着轻拂而过的风飘扬了起来,越是去追逐,它飘飞得越快,最终无处寻觅。
风吹过松树林是呼呼的肃杀声,风刮过高楼是萧萧的落寞声,风跑过田野是甜美的丰硕声,而风吹过枝叶繁茂的白杨林则是明快的沙沙声。有时是低语,有时是喧闹,起伏不定。每当起风的深夜,我久久地倾听着屋后白杨林的沙沙低语,它们彻夜不眠。在喧嚣的风尘寂静后,浩荡地一遍遍回响,真诚地一遍遍叩问,朴素地一遍遍践行,敬慎地一遍遍寻觅。人生是卷缩沉眠在回忆里,然后破茧而出的吗?那人生的意义会不会只是记忆模糊后,那拼了命也要抓住的,清澈见底的虚伪臆想呢?而人生是不是终将在这个自己创造的虚伪中膨胀,坍塌,最后灭寂呢?
某个清晨买菜回来的路上,一个人静静地步行着,我喜欢步行,虽然手里拎着很重的东西也喜欢。走过小巷时,看到某机构的门口贴着“哲学茶座”的字样,我心底轻轻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原来我周围的世界有着“哲学”这种具体现实的存在,我还以为它们只存在于深夜里的静默书本和沉重玄思呢。风尘仆仆的世间,唯见利益这个无处不在的上帝,把人间所有的庸碌和秀华都穿连在一起,世人皆毕恭毕敬地跟随着他狂奔于尘埃满地的历史,溅起了时代污垢横飞的喧嚣繁华。也许,茶座就是哲学的归宿,而哲学只是茶座的闲话。所谓哲学,只为给人生和世界赋予一个形象的名字而已,也许这个名字如是所是,也许如我所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亘古的“体用”静默无言,只是尘间涌动更迭,人们都可以各抒己见,都可以有不同的定义,有不同的脚步。有的人一杯茶一片叶子就窥见了世界与人生,有的人走遍山川大海丈量脚步追寻真谛。无论哪一种方式的领悟,意义其实早已凝结在记忆的深处,竭尽所能地要把它拔出来,只为求证论述过往记忆所赋予的意义真实存在。只是在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方式追寻而已,最终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可是,为何凝结了的记忆,久久揣摩,久久往复于扑朔迷离的沟壑云间,却还是难于释怀,难于表达倾泻呢?当我长成郁郁寡欢的少年时,世界应接不暇地扑面而来,我小小的脑袋装满了五颜六色的世故和潮流,我努力地在尘世站稳某个交织纵横的节点,我苦心修炼自己脚步的老道,不以回忆所传递的真面目示人,把那份深处的苍凉如同打水漂一样扔出去。我要让热烈的世界在我的脸上一层层地涂抹出光鲜。然而,应接不暇中,渺小微末的我渐渐丢失了倾听的闲暇,迷失了佐证记忆的方向,失去了表述记忆的言词。我深深地感到我深藏于心的记忆,在沸腾广袤的世界中混沌,衰退,然后消散了。我依旧颓靡地叫嚣着,没有方向地挣扎着,在千变万化的新奇世界中我已经无从选择,在乌合之众的喧嚷中精疲力尽地追赶相沿。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我突然感到我的世界寂静了起来,没有了风吹的声音,没有了露珠的清凉,没有了白云的飘荡,没有了热爱的味道。我丧失了内心清澈感觉,失去了追寻意义的热情,我失忆在荒芜的怅惘之中。我苍白无力地在喧嚣中慌张地颓靡沉默。我无聊踢走地上的石子,像是要踢走那个厌恶的自己。
过了很多年后,当我回忆到那段失忆的青春,我想,也许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迷离吧,世界的广袤注定了我们并不能毫无方向地逐浪飘荡,更不能囊括所有。仗剑天涯只是为了求证凝结在回忆深处的意义。当眼花缭乱的事物没有如其所是地诠释意义之时,内心必然空空如也地不知所措,会头痛欲裂地怅惘。想来,人类与树木的一个区别大概是人类有回忆,人类会徘徊在回忆之中,念念不忘那根植于心的希望,久久磨砺,力求在尘世中寻得意义的佐证,诠释郁结已久的心愿,完成自我塑造,得以意义的美好释怀。而植物只是追随风雨,任凭自然选择,即使折断它的枝叶,它依旧顺乎天时,会不厌其烦地从新繁茂起来。而人类不一样,若是没有了记忆深处的意义的框定,就如同行尸走肉般再也不能感触到快乐忧伤。只要心存希望,清澈的记忆定会拨开尘世的迷雾,得到自我的真诚。
寨子后面的杨树被父辈们逐年标记,然后砍伐了,因为那是寨子不断修路中唯一的经济来源。我被迫游荡于喧闹的纷扰之中,庸庸碌碌于世。我知道,那个追逐杨花的小男孩已不复存在,那个热爱倾听杨树沙沙的小男孩也不会再来,可他却在记忆中高傲孑然,用回忆守住了一份朴质和真诚。当我再次倾听到风声,却是刮过城市的萧萧落寞,那苍凉的悲鸣响彻花花绿绿的街灯,穿透了人间烟火,却又无法感知它将要何去何从。尘世这个饕餮犹如杨树的繁茂般日以继夜地拓展着,不知疲倦地吞噬着,同化着。我们唯有把那历历在目的念念不忘锁在心底,反复地寻觅其中,让它越发清澈地孤独苍凉。因为,孤独苍凉才是觅得真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