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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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有九个兄弟姐妹，小姨比我妈小三岁。
在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孩子比较多也算比较正常，人多力量大嘛。小姨出生的时候，我妈四岁，四岁的孩子自己走路还不稳当，弄得不好就会摔跤。可那时外婆忙于挣工分，就将看管小姨的任务交给我妈了。
随后，我四岁的妈就担负起看管小姨的任务，管小姨吃喝拉撒，嫣然一副小母亲的模样。或许现在人不能理解，一个四岁的孩子吃饭还得让父母喂，又怎会照顾别人呢？
可那个年代，不仅穷，孩子又多，外公，外婆，岁数大一些的舅舅们都忙于挣工分，挣口粮，所以顾不上小姨。
我妈四岁时，自己本身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比较贪玩。有时晃晃悠悠地抱着小姨到附近邻居家玩。
有次我妈抱小姨去村里代销店玩，其实我妈想到代销店买吃的，可没钱，不过看看，闻闻也舒服。玩着玩着，到傍晚饭点，我妈还不愿回去。
后来，代销店老板大致知道我妈的意图，就递给我妈一个糖果。我妈非常高兴地接过糖果，立刻抱着小姨回家。不知那天是过于兴奋，还是我妈的臂力不够，在过一个台阶时，我妈脚滑了一下，“啪……”
“哇哇……”随后我妈和小姨痛苦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我妈回过神时，看到小姨嘴角被磕破一个伤口，鲜红的血染红了小姨的脸，惊恐不已，不知所措……
后来隔壁邻居听到我妈和小姨哭喊声，就将我妈和小姨抱回家的。回去后，我妈被外婆狠狠地责备了一番。
从此，小姨的嘴角就留下了一道疤。
随着时间推移，我妈和小姨逐步长大。
那个年代，农村使用蓑衣作为雨披，制作蓑衣也是一门不错的手艺。外公没钱给我妈读书，就让我妈跟别人学制作蓑衣。我妈学成之后，又把手艺传给小姨。
之后，两姐妹就到处给别人制作蓑衣，渐渐地在当地也小有名气，也成家里的顶梁柱，负担一些家里开销。
我妈二十岁，小姨十七岁那年，外公因病去世了。
我妈和小姨伤心不已，泣不成声，悲悲切切……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成了家里最大的家长。
第二年我爸因为制作蓑衣的缘故认识了我妈。一年之后，我就出生了。
我出生那年，小姨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大眼睛，瓜子脸，长头发，身形比例都十分协调，虽然嘴角依然有个疤，但依然不能掩盖小姨的美丽，楚楚动人。
随后，上门说媒的人络绎不绝，有些家里条件比较好的也找上门。当时小姨心里也有些动心，可是外婆一直都不同意。外婆不是担心小姨嫁不出去，而是担心三舅讨不到老婆。
三舅脑子是挺聪明的，读书也好，可是模样不好，有些矮，且年纪轻轻头发就有些秃，所以外婆担心三舅讨不到老婆。为了三舅能讨到老婆，外婆甚至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找户儿女和三舅，小姨岁数差不多的人家，进行调包换婚。也就是说，谁家的儿子想娶小姨做老婆的话，就必须先将自家的女儿嫁给我三舅。
小姨心里当然不愿意，当时外婆也找不到这样的家庭，所以小姨的婚期一拖再拖……
直到小姨二十四岁，还未成婚。二十四的女人，放到现在来讲都算是晚婚，更何况那个年代人结婚早，二十四还未嫁出去，用现在话来说就是“齐天大剩”，大龄姑娘。
那时三舅已三十出头，也未娶到老婆。
外婆心急如焚，一面做小姨的工作，一面拖人说媒。
后来，村中有户人家同意这种婚姻方式。这户人家之所以这么爽快同意，因为他家有个儿子，名叫天宝，天宝有点憨，有点呆，所以三十好几都没娶到老婆。要知道天宝可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天宝之外四个都是闺女，天宝娶不上媳妇，那他们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了。原来他们家也不同意这种婚姻方式，但随着天宝年岁越来越大，且天宝正好有个妹未出嫁，所以他们家就主动找我外婆商量此事。
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合适的人家，外婆当然满心欢喜，为了三舅能早日娶上老婆，就挖苦心思做小姨工作，甚至动员其它舅舅，包括我妈劝说小姨。当时我妈并没有开导小姨，我妈知道这是小姨的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弄不好会影响小姨的一生，要尊重小姨自己的决定。
几天后，不知是外婆对小姨说了什么狠话，还是小姨想通了，小姨居然妥协了，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由于是交换婚姻，所以小姨和三舅的婚事，是一块办的。
那年，我已经七岁了。
当时我也不怎么懂事，小孩子嘛，只要有东西吃，有热闹凑就行。
我记得当时小姨和小姨夫拜堂的时候，小姨始终沉着脸，愁云满面，仿佛不是在参加婚礼，而是在参加葬礼，就连最后和小姨夫磕头对拜，也是外婆压着小姨头拜下的，好不凄惨的场景。
这样方式结合的婚姻，谈何幸福美满，跟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有何区别？但小姨却同意了。真的不知当时小姨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可以断定小姨内心肯定经历无比痛苦的挣扎，经历无数不眠之夜……
或许当时小姨想的不是自己的幸福，而是想着三舅能否找到一个媳妇，自己幸不幸福都不重要，只要三舅能找到媳妇，这样也算对得起三舅，对得起外婆，还有驾鹤仙去的外公。
结婚之后，小姨确实过得非常不幸福。因为每逢过年过节，我去外婆家探亲时，小姨脸上已经看不到以前那样阳光灿烂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疑云，仿佛有说不完的心事和不甘！
而且每次小姨夫过来找小姨，小姨对小姨夫都是爱理不理，嘴下更是没好话，根本不像夫妻，而更像敌人一般。不过或许小姨夫确实有点憨，有点老实，不论小姨如何骂他，小姨夫总是憨憨地傻笑。
小姨夫这种表现，没有激起小姨的怜爱，反而让小姨内心更痛，更伤心！小姨多么希望小姨夫能和别人丈夫一样，别的夫妻一样，有争执时两人就痛痛快快地吵一架，打一架，打是亲骂是爱嘛。可就算这点要求，对小姨来说，都是奢望，这是何等悲切，何等痛苦……
或许小姨在结婚之后，脑子里时刻都思考着自己为何答应这桩婚事？为何要答应？如果当时自己再矜持一会，外婆或许也会改变主意。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晚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三舅的婚姻也好不到哪去。三舅妈是个典型的泼妇，稍有不顺就指着三舅大骂特骂，仅仅如此还不算什么，还将矛头指向外婆。骂外婆的话，更是难听至极，什么“老不死，”“八婆，”“黄脸婆”等等。
每当外婆被三舅妈骂的时候，自己也不敢啃声，外婆还能怎么办呢？这是自己办的好事，自己种下的恶果，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后来，几个舅舅给外婆单独修了一间偏房，搬出去住，才落得清静。不过外婆本想享受儿孙福，反而落得孤家寡人一个，其内心悲凉的可想而知。
小姨和小姨夫结婚第二年生下了表弟，这也是小姨唯一的孩子。婚姻上小姨得不到真正的情爱，却爆发出伟大的母爱。小姨对表弟呵护有加，倾注了自己所有精力，所有母爱。
不过表弟的出生，却依然无法改变小姨对小姨夫的感情。有时，我跟我妈去小姨家串门时，小姨抱着表弟和我妈聊得非常开心，可只要小姨夫干农活回来，小姨立刻将头转到别处，对辛苦劳作一天的小姨夫，没有一句安慰的话，更谈不上端茶犒劳一下辛苦一天的丈夫，极其冷漠。
表弟倒是争气，没有辜负小姨的厚爱，除了不爱说话，品德，学习各方面都非常好，这或许是小姨唯一的慰藉。
自从有了这么聪明可爱的表弟之后，小姨的心情也逐步开朗很多，尤其喜欢在别人面前夸奖自己的孩子，如何乖巧，如何聪明，如何懂事。
我妈和舅舅们见小姨能如此开心，这比什么都重要，便不打断小姨的话题，更是顺着小姨夸奖表弟，小姨脸上更是露出难有的笑容，这是自豪的笑容，这是一个慈母对孩子的笑容，这也是从之前压抑情绪走出，重获新生的笑容！
表弟确实是个福将。表弟稍大一些之后，小姨渐渐地对小姨夫改变了态度。开始有些沟通，有些交流，在别人面前也不会对小姨夫冷眼相对；开始询问小姨夫干农活时，是否辛苦，累的话，就歇一会再做；开始询问小姨夫饭菜的味道，是否可口等等。过上男主外，女主内的日子，小姨对小姨夫知冷知热，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小姨夫虽然有点憨，不过并不傻，而且一身蛮力，再加上小姨对自己又如此关心，干活时更是不知疲倦，只要能种庄稼，作物的田地，统统都不浪费，统统利用起来，田地上也看不到一颗杂草，十分勤快！
由于小姨夫吃苦耐劳，所以那些年小姨家条件一直都不错。每逢春节，我最喜欢去小姨家拜年，不仅因为小姨家里有各种好吃的食品，更因为小姨夫给的红包特别大。当时舅舅普遍给五块红包，而小姨夫却给我十块红包。红包价值相差一半，我心里当然高兴。
当时，我内心十分羡慕小姨能过上好日子，而自己爸爸却不能赚那么多钱。
之后十几年，小姨都是过着平淡，富足，悠闲的日子。表弟也顺利长大，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读小学时，在所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是学校的尖子生。
如果小姨的生活一直如此下去，或许会非常幸福美满的！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就当表弟升入初中后不久，当年十一月份，灾祸还是降临到小姨家……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中午，小姨夫喝了点酒，然后迷迷糊糊就爬上房屋隔层，取干活工具。当时房子都以木柱作为主框架，四面则用砂石，或砖块砌成，而隔层是根据房柱高度，分成上下两层，用木板隔成，就像现在吊顶一般，不至于从上到下直通，也更加合理利用好空间，下面住人，上面可以放置一些工具或其它杂物，也方便搞卫生，不至于房顶上的灰落入床上。
不过小姨隔层上，房柱和房柱间没有安装护栏，行走在上面极其不安全。再加上那天小姨夫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劲，中午喝的酒也比较多，脚都有点飘飘然，然后就晃晃悠悠地上隔层去取工具。
还未爬上隔层，意外就发生了……
“啊……咚……”
小姨夫从扶梯上摔了下来，后脑勺倒地，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地上都是血迹。小姨夫当时就昏死过去……
当时小姨正在后院厨房洗碗，听到前面动静后，心里立刻一惊，拿在手里的碗也瞬间滑落在地，“啪……”四分五裂。
小姨哪顾得上碗碎不碎，穿着做菜围裙就急匆匆赶往前屋查看……
从后门刚进前屋，就看到地上满是血迹，仿佛被红漆染了一般，再往前看到小姨夫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地倒在血泊之中……
小姨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这种场面以前只在电视，电影中见过，可是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小姨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而且颤抖幅度非常厉害，就像一根振动棒一般……
蒙了！完全蒙了！天塌了……
就当小姨大脑还未从过度刺激走出来时，小姨夫的父母从后院老屋走了过来。
小姨夫爹见状立刻上前去解救倒在血泊中的小姨夫。
而小姨夫娘见状立刻倒地放声大哭起来，“呜……呜……我的儿啊！呜……”
小姨这才缓过神，眼角的泪水喷涌而出，哭喊声更是悲切而凄凉，“呜呜……呜……”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从地狱传来的鬼嚎一般，凄惨不已……
“你们两个娘们，哭个什么劲？快来帮忙，天宝还有气。”小姨夫爹喊道。
“我的儿，还有气，还有气……”小姨夫娘边喊边过去帮忙。
“还有救，还有救……”小姨只是傻乎乎地重复着话，并立刻过去帮忙。
后来，经过大家一番努力，小姨夫被送到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进行抢救。
可是由于小姨夫伤到后脑勺，且送来不够及时，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五天，就撒手人寰了……
小姨夫走后，小姨夫的几个姐妹，包括三舅妈，将小姨夫死亡责任推到小姨身上。她们之前也清楚小姨和小姨夫感情不是很好，所以就诬陷小姨借机故意将小姨夫从隔层推下来，致使小姨夫死亡，系小姨故意谋杀亲夫。为此她们三姐妹，还特意报了警，欲将小姨绳之以法。
刚刚经历丧夫之痛的小姨，本来情绪已经非常低落，再加上被几个姑姑如此诬陷，心里更是万念俱灰，起了自杀的念头。
就在小姨夫拉去火葬场那天，小姨望着焚烧炉中的熊熊烈火，就直冲冲地朝焚烧炉冲去，欲撞死在小姨夫身前，以示清白……
与其活着那么痛苦，与其活着被人诬陷，倒不如随小姨夫而去，一了白了……
得亏当时我爸妈及时拉住小姨，要不然小姨真就撞上那个炉门，真随小姨夫去了……
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包括我爸这个堂堂男子汉，都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苦心相劝小姨：“你不替自己想想，也得替曦曦想一想吧？”
曦曦就是小姨的儿子，我的表弟，当时他也在场，看见他娘这副模样，早已哭成泪人，和我爸妈一块拉住小姨道：“娘，娘，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别人劝说的话，或许分量不够重，但表弟不一样，表弟是小姨的心头肉，他的话重如千斤。
就当小姨已经看到死神，看到阎王殿庙门景象，只要跨过这扇门，就能随小姨夫而去，就能解脱之时，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表弟，表弟从小到大所有的成长过程的影像，就像加快速度放映的电影一般在小姨脑中急速闪现……
渐渐地，小姨会心地笑了，笑的有些痴颠，有些傻，就如疯了一般，“嘿嘿……嘿嘿……”
后来，小姨自然没死成，我爸妈将小姨扶上车送回家。
在车上，小姨面如死色，毫无表情。到家后，小姨就如得了大病一般，一直昏睡在床上，就连吃饭，喝粥都要表弟喂食，更别提操持小姨夫葬礼之事，完全置身事外。
小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小姨夫出殡那天，才勉勉强强从床上站起身，在表弟搀扶下送小姨夫最后一程。
处理完小姨夫后事后，小姨一下就变得苍老很多，情绪一直都非常低落，小姨夫走了，家里也变得空落落地，毫无生机。
这些还不算什么，当时为小姨夫治病，欠下很多钱，这些都需要小姨还，孤儿寡母，还要还债，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难，太难了……
不过经过这次灾难后，小姨似乎想明白了很多事，她不再自暴自弃，自寻短见了，她要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她为了表弟而活着，要把表弟抚养成人，结婚生子，这就是她活下去的信念！
有了这个信念，小姨一扫之前的阴霾，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之前从未做过的农活，从头开始学，慢慢干起来，起早贪黑，即当娘又当爹，没有半句怨言……
有些村民看到小姨如此辛苦，就劝说小姨：国兰，你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应该再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
外婆看到小姨孤儿寡母，这么辛苦，心里也非常愧疚，要不是自己让小姨换婚，或许小姨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但外婆也不知如何开口，就找舅舅和我妈去劝说。
对于这些劝说，小姨只是淡淡一笑，婉言谢绝！
或许小姨不想让表弟到别人家受气，哪个后爹能有亲爹那般好呢？所以小姨为了表弟，不愿改嫁，就算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将表弟拉扯长大。
就这样，小姨一边干农活，一边抚养表弟，日子虽然艰苦，都小姨从不抱怨，浑身还充满劲。
三年之后，小姨就把欠下的债全还上了，表弟也顺利考上高中，日子又重新回到正规！
这年下半年，外婆在抑郁，自责的情绪中离开了人世……
外婆下葬那天，小姨跪在坟前哭泣道：“娘，我知道你是为我的事，而伤心自责，并一病不起，驾鹤西去的。如果你在下面能听到我说话，我想告诉你，我不怪你，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如果我真的不愿意，你也强求不来……呜呜……”
处理完外婆后，小姨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仿佛看透人生，看透生死一般，现在小姨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就是把表弟培养成人，结婚生子，到那时她就可以释然了！
后来，表弟考上本科。毕业几年后，又在县城买了房，还找了个漂亮女朋友，就等结婚！
去年表弟新房装修完成后，特意到县城酒店订了十几桌酒席，邀请我们去参加乔迁酒宴。
我们欣然前往，自从小姨夫去世后，小姨家还未举办过如此盛大的家宴。
那天小姨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全身都是新的，发型也是新的，精气神十足，而且非常健谈，开朗，热情地招待着亲朋，脸上透露着满满的幸福感，今儿真高兴……
人生的道路总是崎岖不平，充满各种不确定因素，但只要我们有坚定的信念，就能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