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季分明,春冬交汇时节,雪花如赴一场约会,总会纷纷扬扬相逢一场喧闹。
一
大年初一,天还是麻麻亮,村口祖祠堂里,早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
花婶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听着保哥在床的另一头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打着鼾声,她心里烦燥得要命。
保哥是她老公,这个曾经没花一分钱,就让自己跟着他回到这家的主。三十多年过去了,曾经恩爱的温度,伴着柴木油盐锅碗瓢盆勺的嘈杂声,早已渐渐冷却。如今她看着保哥,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心里从来不装一点事,就算天塌下来,一躺下就蒙头大睡。
花婶真想像老公一样,能吃会困多好,可偏偏自己就是心多。她伸脚狠狠地揣了保哥一脚,想弄醒他,和当年一样说一些知心话。保哥停了鼾声,翻动一下身子,床吱地一声响,保哥并没醒,依旧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打他的鼾声。花婶就不敢再揣,她不怕揣坏保哥,揣死了才好呢!她是担心这床经不住他的折腾。床是花婶刚嫁来时,保哥在南义煤矿,下井挖矿赚的辛苦钱,买来的新婚床。那年月穷,保哥姊妹多,父母本是敦厚忠实。用花婶的话来说,是一根筋到顶,死脑头,没什么花花肠,这样的家就该穷,“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保哥就随他父母一点没变种。
唉!花婶叹了一口气,泥鳅翻得起什么大浪?都是命,当年追自己的一大堆好后生崽,偏就看上了他,让他捡了便宜,没花一分钱……
她真的好后悔,这花花世界什么东西都有,就没后悔药。花婶也就是在不顺心的时候才会这样想,其实保哥在她的心中还是有地位的。只能许自己说保哥的不是,任何人都不准挑他的刺,这是底线。为了这,花婶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是无喱头的事,就像她要保哥没事的时候只准瞅着她看,不允许他看一眼别的女人,道理是一样的。
“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隔壁邻居都这样说。“花婶就这德性”保哥常对别人说也是这个意思。
一床被不盖两样人,保哥深有体会。
隔壁生哥有力气,做么事都服行,偏他就懒得蛇进屁眼都不愿动的人,家里难得掀不开锅。生哥的女人,跟花婶的娘家都是大冲村的姑娘,差不多时间嫁到村子里。生哥的女人只生一个女儿。尽管穷,农村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在他们脑海里早就生了根发了芽!不管生哥夜里怎样卖力,女人就是肚子平平,再也挤不出一个泡来。为了再生一个,生哥的女人不知喝了多少剂中药,浪费了钱不说,还遭了罪。生哥的女人私下里跟花婶聊天,聊起这生孩子事没少流泪。花婶很是同情。一对比自己跟了保哥还是幸运的,不缺丫头不少崽,一样一个刚好,日子虽然不富裕,但过得还算顺畅。
女儿和生哥的女儿是同年老庚,从幼儿园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生哥的女儿很聪明,在班里成绩一直数一数二的好。自己女儿不是读书的料,读到初中二年级就不愿读了。花婶随了女儿,不读就不读,许多人没读书,不也就生儿育女?日子不照样过?看着生哥女儿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瑞昌一中,还是志远班!花婶心里就空唠唠的,总有一块石头落不到地的感觉。也难怪花婶有这种想法,每次接在外打工女儿的电话,女儿在那头喊一声:“妈!我想您!”花婶的心就碎了:这个年纪应该是在学堂里读书啊!
这一年夏天,生哥的女儿考上了广西某大学。本是高兴的事,生哥的女人却不停的抹眼泪。保哥听说生哥不争气,在家不愿干活不说,有点钱就打牌赌博,连女儿上大学的钱都凑不拢。村里人说一些难听的话,活该!谁让他不干活?谁让他好吃懒做?
保哥第一时间,把这事讲给花婶听。俩个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都红着眼。花婶狠了心说:“女儿打工存了一些钱,你去取一千元送给他家,家里难,不是孩子的错?不能让孩子遭报应!”
如今自己的女儿早就出嫁了,生哥女儿也分了工作。只是风水轮流转一样,生哥的女儿顺风顺水,有了工作,结了婚,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自己女儿却结婚五年都没生个半儿半女,花婶夫妻两都急!每当生哥的女人抱着孙子从花婶家门前走过,看着那女人笑得如花一样的脸,花婶心在滴血……
私下里,花婶问保哥:“么样办?不能让女儿的青春就这样浪过了。”
“能么样办?宁损一座庙,不拆一对人!总不能叫女儿离了吧?”
花婶真有这种想法,但她又觉得保哥说得有理。她之所以心中有保哥的位置,就是看中了他的这种善良的执著。当年保哥家里穷,父母死活不肯答应花婶嫁给保哥。后来追得急,花婶爹把一罐头瓶递给保哥,叫他用手扣开罐头盖,罐盖开了,你就把她带走,否则一切免谈。老式的大肚罐头瓶,瓶盖封得贼紧?非得用刀切才能开,途手掀开瓶盖闻所未闻。保哥一声不吭,拿起罐头瓶就扣!硬是弄开了盖,十指扣得鲜血淋淋。花婶感动得心都在颤抖!跪在地上向爹娘磕了三个响头,头都不回的拉着保哥的手回到了这个家。
保哥的话虽然有理,却无法抹去花婶心中的阴影。她只好访名医寻良药,为女儿操碎了心。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她听说可以做什么人工受精?花婶觉得简直是‘董永老婆讲天话’,太不靠谱了!转头又想‘病重乱投医’万一有用呢?
女儿女婿还算听话,在花婶的催促下,南下南昌,不久女儿打电话来,还没开口就哭了。花婶的心 咔噔一下,肯定是没戏了!浑身抖得像是掉进冻窟窿。
“妈!我怀上了!”
花婶听后喜涕而泣,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是保哥接过电话救了驾。
花婶女儿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顿时好似雨季里乌石河的洪水泛滥,汹涌澎湃。花婶是个要脸面的人,脸上就开始挂不住了,后悔自己不该劝女儿去做。心里就有了包袱,整天黑着一张脸,也不吭声。保哥就对她吼:“怕么事!人工受精又怎样?这是科学是技术,知道啵?总比偷人养汉,完了还自嘲的说,又不穿底又不损沿,还有钱买油买盐,偷偷摸摸地要强几千倍。”花婶听保哥这样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夫妻俩拌嘴,花婶就赶保哥走,不要保哥碰她。保哥睡在隔壁,半夜实在忍不住,爬窗子进花婶房,一不小心失手摔了下来,疼得他嗷嗷直叫。钻进被筒里搂着花婶说:“真不划算,上卵当?”哪一夜花婶觉得是一生中最销魂的一夜!
停了笑,花婶一想,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不管么样?都是女儿身上的肉;都是在女婿屋里的炕上生的;都会喊女儿女婿为爹为娘,这样一想花婶的心也渐渐地平息下来。
十月怀胎,女儿一胎生两,是龙凤胎,男孩叫龙女孩叫凤。花婶看着襁褓中外甥和外甥女,心里不晓得有几美。
二
花婶喜欢热闹!总会在天冷冬季到来时,让老公保哥趁天暖把柴木预备充足。天入冬,就会在她家后院的一座砖瓦房里烧上一堆火。逄人就说:“我家烧了火!没事去坐坐!”
可今年花婶没有这样的心情。‘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花婶觉得祖宗的话很是在理。这不,刚愁完了女儿的事,按下葫芦瓢又起。儿子和媳妇又起了风波。
媳妇是儿子在广东打工认识的。儿子也算给她争气,不到一年在外就找了一位漂漂亮亮的媳妇,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出生就足有九斤,取名叫‘九斤’。那些年花婶的笑,挂在脸上就没消失过。如今孙子九斤都六岁了,家里照说日子应该越来越好。没曾想风云突变,儿子和儿媳居然闹起别纽,媳妇两年没回家。这两年儿子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进一个人出。问儿子到底么会事?儿子除了回答,“没发生么事”,就不理不彩,也不吭声,照旧玩他开心的事。气得花婶直跺脚,崽大了不由娘,没办法,花婶只能干着急。
媳妇没回,儿子没老婆,九斤没妈!花婶的心怎一个‘愁’字了得?
头一年过年,儿子一个人回家。孙子九斤没说什么。第二年,九斤拉着儿子说:“妈妈什么时候回家,我要妈!”儿子装着没听见。儿子可以装,花婶却没法装。她抱着九斤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她怎么不哭呢?快过年时,乡下人总会应个时节,把平常辛辛苦苦一瓢一瓢喂大的肥猪宰了来过节。花婶家也一样,这一年三十过除夕,二十七‘福猪’(乡下宰猪为吉称福猪),九斤不懂事,问为么事要福猪?花婶随口说,福猪炒肉给妈妈吃。九斤第二天就拉着花婶的手,走到村口,说要等妈妈回家吃肉,整整在村口等了三天。除夕那天,全家吃年饭,九斤眼角叨着泪,手里拿着匙子,谁挟肉,他就用匙子打,边打边哭着说:“肉是给妈妈吃的,谁都不能动!”
花婶抱着孙子对儿子说:“你这个没用的人,丢脸丢大了!你不要脸,我还想要呢!从今年开始,九斤妈一年不回,初一大门不准开,进出从后门!看你脸往哪搁?”
花婶躺在床上,外面炮竹声一阵阵地传到耳里,都似一次次揪着自己的心!她望了望窗外,窗外的雪似乎还在满天飞舞,这大门,到底么阵能开?花婶心里也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