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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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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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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月如洗

贤忠对那晚亲眼所见的一切,一直感到刻骨铭心的痛。

月亮爬上山岗,细细的月牙很亮,乌石河顿时亮堂起来。白沙镇便在这时,像一位纯洁的青春少女,躺在静霭河畔之上,曲线优美且凹凸有致。一层薄薄夜雾,如乳汁般的绒纱白布披笼在她的身上,格外朦胧格外的美。河床浪花轻快地荡着,荡在朦胧夜色里,是她温柔鼾声;夜虫阵阵鸣叫,又分明是她春梦中欢乐的梦呓。

贤忠抬起略显疲劳的双眼,两天两夜的挤火车,的确累了。当他看到耸立在镇中心自己的屋,那座三层青砖至顶,又带欧式风味的小别墅。终于就在眼前了, 他的眼里顿时有了光亮。

他似乎已经闻到了媳妇秀发上散出的芳香;听到她梦中呼着自己乳名娇喘的呻吟声。

三年了,离开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里,这栋藏着希望的窝,是他唯一魂牵梦绕的地方。

贤忠忘不了自已三年前离开的场景。

那年他刚二十岁,血气方刚,贤忠记忆力很强,娘在他十岁时就去世了,他仍然记得娘生前的点点滴滴。

  娘很漂亮。贤忠四五岁的时候,常陪娘去外婆家。总记得外婆常常拉着娘的手,眼泪直往下掉。唉声叹气:“你爹,这死鬼,不知灌了么事迷魂汤?当时死活要你嫁给那个挨千刀、万刀也不解恨的主,他自已倒好,两脚一蹬,啥子事也不管,享他的清福去了,可坑了娃儿你了。"说完这些,外婆就颠着一双小脚满屋的转,好象转的圈越多,她心情便越好似的。

贤忠看不懂这些,睁大双眼觉得十分奇特,却看到外婆无数次转圈后,终于转干了眼泪,不再叹了。

外婆对母亲说:“娃儿,女人呗!就这命!好歹!他有个手艺,跟他也不缺穿、少吃的,你就忍了吧!”

娘陪着外婆,一个劲的掉着眼泪。

贤忠每次随娘回来后,晚上必定会梦到,外婆颠着小脚满院的转,旋起一道道炫红的绣花鞋的足迹来……

外婆说的话,当时他似懂非懂。

有一次,娘同爹激烈争吵后,爹摔碎了家里的唯一印着红红的“囍”字的热水瓶后,忿忿地摔袖而走。

那天晚上爹一夜没有回家。娘揽着他,流着泪说:“忠儿,你记住!哪一天娘走了,你就要听你爹的,千万别顶嘴!哪天?这床上不管躺着哪个女人?你都要管她喊娘!叫得越甜越好!

你爹多少还是有点本事的,你三岁时得一场大病,咋治都不管用,赤乌城大医院里医生,都劝娘放弃对你的医疗。你爹死活不信,自学刨草药为你治病,居然把你病给治好了。你爹,也就成了白沙镇合作医疗的医生了。只可惜,他那花花肠的心事,却放在别人女人身上。”

说完,娘还是一个劲的抺眼泪。

记忆中爹很潇洒,直到如今,穿戴也是整整齐齐,留着披发,总是一尘不染光滑的拖在脑壳后。贤忠小时很顽皮,他看着爹光滑的披头,总妄想着知道,爹的头发到底有多滑多溜?

  他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计谋:捉几只活苍蝇或者几只活蚊子,趁父亲歇昼睡午觉时,偷偷地放在那发光的披发上,看它们能否在哪光溜的披发上立得住脚?

无奈那苍蝇和蚊子极为狡猾灵敏,活捕它们的计划都落了空。几次他下狠地用身体猛地扑上去,苍蝇或者蚊子是逮住了,可是被沉重的身体压成了尸体。

  贤忠也就始终不清楚,父亲头发能光滑到何种程度?

      父亲的头发问题没弄清楚,娘却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深夜里,吊死在乌石河岸边的柳树上。

贤忠记得,那晚伸手不见五指,天下着毛毛细雨,有人驼着他,来到出事的那棵柳树旁,他居然清晰地看到娘,伸着长长的舌头,红红地特别的显眼。舌头的红色,让他想到爹过年贴在门边上对联的红,也是这般的鲜艳。他有一种想笑的感觉,眼里却流着一片汪汪的泪水。

自此,好长一段时日,他发着高烧,嘴里总是含糊不清,说着不着边际的糊话。无论怎样医治,病就是不见好转。当医生的爹,就只好一边调草药,一边求神拜佛。有人说王乔洞里菩萨灵验。山脚到洞一千多级阶,爹就一步一跪的爬上洞里去拜佛求仙。回来后一双“克色坡”(本地语,指漆盖)血肉模糊。

这之后,贤忠的怪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只是他从此像变了一个人似,不再乖巧,总是跟爹反着干。

他爹没法子,让着他。小学没毕业就弃学不读了,跑到赤乌城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爹恨得牙齿咬得嘣嘣响。

十七岁,爹为了栓住他的心,帮他找了一门亲事。

这姑娘是赤乌城里,黄梅戏剧团当家名旦叫巧萍,长得跟画儿里走出来一样美。

相亲那天,人家姑娘见他还算干净利索,也没为难他,提出要求:“建好三层小别墅就结婚,别的彩礼,什么三金四银都不用操心,对我而言太过俗气。”

爹是镇里医生,分田到户后,爹承包了合作医疗社,生意还好,口袋里也有些余钱,一口气就真的,在白沙镇黄金地段买了地皮,做了这栋小别墅

十八岁那年,小别墅做好了,媳妇却不知跑到哪里唱戏去了?到剧团去问,剧团里推三委四,说不清楚子丑寅卯来。爹就火了,对贤忠嚷道:“没用的东西,讨老婆还要你爹跟你跑断腿?”

贤忠就不咸也不淡地对爹说:“您把结婚的日子看了,结得成?结不成?都不是您的事,好啵?”

他爹拍了拍脑壳后一溜光的长发,望了望,对他说:“下个月正好中秋之夜,月圆之日,日子不错,就那天吧。”

第二天,贤忠来到剧团,找到人事部团长,一把长刀直接插在团长面前的办公桌上,撂下一句:“下个月中秋结婚,您跟我未婚妻打个招呼”,然后转身就在团长张口结舌中扬长而去。

媳妇在八月十五的头三天,终于露面。

十五那天,贤忠一身西装革领,胸前佩带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在一群迎亲人流的前拥后簇中,把媳妇接进白沙镇黄金地段的那座小别墅中。

当晚,窗外一轮圆月,屋内红烛高挂。贤忠掀开新娘的红头盖,新娘的美艳,惊得村里人目瞪口呆,贤忠就在一阵惊呼中,拥着媳妇进了新房。

贤忠媳妇巧萍,第二年就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喜得他抱着巧萍绕着屋转,媳妇就躺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着不停。

爹也很开心,可时间一长,他就开始不高兴了,对贤忠小俩口说:“一家人,我一个赚钱,媳妇、儿子都有了,胁眼下窜出一张嘴,你也该长大成人了,赖在家里,有意思啵?”

贤忠懒得搭理他爹,看着娇艳美如花的媳妇和襁

中白胖的儿子,他也舍不得离开这个窝。

后来,爹开始收紧了口袋,俩口子小日子就不那么顺趟了,儿子的奶粉都成了问题,媳妇巧萍的粉脸开始不那么舒展,像遭了霜打的花,虽也娇艳但却总不如先前那么灿烂。

贤忠就在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找爹讨了一些钱,买了一盘生日蛋糕。吹灭了生日腊烛,沉默了好一会儿,对爹和媳妇说:“我许个愿,三年里,我要赚能再建一座,像咱家这样的小别墅的钱。”

爹不喜也不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身上的血脉,就该如此。 媳妇倒是有些激动,粉扑扑的脸竟然涌上一层淡淡潮红来。那晚,媳妇缠着他,让他销魂了整个晚上。

贤忠走后,媳妇巧萍在家带带小孩,闲聊无事,爹叫她到诊所去帮他的忙。巧萍人漂亮,手也巧得很,很快就学会了给人扎针。

镇里一些闲杂人,有事无事总爱上他家的诊所,今天说头痛,明天说肚痛。
爹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故意心里揣着明白,表面装着糊涂。往往装模作样,开一些温补无关痛痒的药,给那些闲杂无聊的人,装病的人也乐得开心,掏钱也爽快。诊所门庭若市,公爹喜上眉梢。为了鼓励儿媳,他也经常整张整张的大额钱币往她手里塞。

      巧萍有了大把的钱,心里喝密一样的甜,也特开心,日子就这样打发着。可是一到晚上,儿子安顿好后,漫漫的长夜开始侵蚀着她那青春骚动的心灵,她便觉得十分的寂寞。

      这天夜里,巧萍推开窗帘,窗外还里一轮明月,倾在院里白练如洗。她惊奇的发现院里的花又开了,忠儿离开她,这花已经第三次开了。

她突然觉得自已,就是院里的这些花,花开得正艳,却无人来欣赏。

  俏媳妇无精打彩的样子,公爹自然看在眼里。晚上,公爹亲自整了一座丰盛的饭菜,陪儿媳一起用餐。爹和巧萍两人吃上了小酒,推杯换盏。巧萍心里郁闷,不由得多喝了几口,顿觉酒力上脑,恍惚间,她觉得陪她的正是日思夜念的忠儿。她很兴奋,脱口唱出黄梅戏《相思泪》里的段子来:“寒冬过去春天来, 桃红柳绿百花开 楼台一别四月整, 日日夜夜思郎归”……

歌声婉转又凄凉。公爹双眼泪流,他似乎看到了过世多年的妻子,就在眼前。巧萍动情的站起身,一个趔趄,公爹忙上前搀扶,看着粉扑扑的脸,公爹一把抱住了她……

  贤忠这三年,随着打工潮流,在广洲与朋友合作开了一个保洁公司。他能吃苦,胆也大。但业务并不多,省吃俭用,一年也只填个肚子饱。他很是失望,自己二十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何时能兑现?他很茫然。所以头二年,他也不好意向家里汇报真情。

      后来,公司接了一个路政单位开挖地面,埋下水管的业务,朋友不敢接,他一个人独自单干,第一桶金,就赚了十多万。对方见他工程完成得漂亮,同他签了长期合同。

      他才打算回家一趟,媳妇却让老乡带信,叫他回家,说是想他了,钱有没有赚到是小事,关键人好就一切都好。贤忠很感动,三年里,做梦都想俏媳妇和儿子。就回了一个长途电话,说买第三天晚上可到家的车票。买车票时,发现有提前一天到家的车,归心似箭的他,就买了。
      如今,家就在眼前,他异常激动。为了给媳妇一个惊奇,贤忠轻轻地掏出钥匙,悄悄地打开院门。
      媳妇的卧室就在一楼,他轻轻地走到大门口,打算用钥匙开门,突然觉得媳妇房里有些动静。
      他蹑手蹑足地来到窗前,窗子拉上了窗帘,看不清卧室里的情况。
透过厚厚的窗帘,听到隐隐地似乎有人说话声。他以为媳妇知道了自己已经到了家,刚要开口喊,卧室里又传来声音:“都怪你,让你小心!不相信?现在肚子大了,你儿子明天回,满不过咋办?”

 “萍你放心!他马大哈一个,不会发现的,我带大的儿子,我不知道?只要他回家一趟,肚子里的就是他的。”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自已的亲爹和日思夜想的媳妇。他迅速地打开旅行箱,把带给爹和媳妇的礼物扔了,从箱底抽出一把水果刀,刀刃在月夜里闪着寒光。
      他嗓子发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在手上和刀刃上,鲜红鲜红。他突然想起娘死时,吐露在外的长舌头,也是这般红。
      这样一想,娘的话又在耳边飘起:“忠儿,你记住!哪一天娘走了,你就要听你爹的,千万别顶嘴!哪天?这床上不管躺着哪个女人?你都要管她喊娘!叫得越甜越好!” 想到这里,他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手和刀刃上的血就更红了。这红色里,他又似乎看到爹,一步一跪的爬向山洞求佛的情景。
      他艰难的站起身,把刀狠狠地砸向窗户……
      “ 咔嚓!"一声,破了一地的玻璃碎片。
      贤忠转身就走,孤独的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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