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黑骡子体形不大,但膘健有力,个子不高,但脾气不小。据父亲讲,我家的黑骡子比我大两岁,是从一个叫宋家坡的村庄一户人家看(买)来的,看来的时候还不足一岁,还是个奶气十足啥也不会干的傻崽子,但其个性倒表现的无余了,见到陌生人便会又踢又咬,见到别人家的牲口先是礼貌性的凑上去闻闻对方(应该是在打招呼),但瞬间便会嘶鸣一声,转身以前蹄支撑两只后蹄腾空踢出,算是给见面礼了。
我家的黑骡子脾气古怪,无论是陌生人还是家里人,只要手里牵着它的缰绳,它便不会进行攻击;倘若撒开缰绳让它自由的去吃草或者闲逛,想要再牵它的缰绳就没那么顺利了,只要有人想接近或者老远挑衅它,它会抿着耳朵以箭一般的速度像狗一样扑过来咬他。说起我家黑骡子的脾气,有几个惊险而又有趣的故事。它小的时候有一次哥哥牵出去放它,到了一块空闲地,哥哥便撒开缰绳让它自由吃草,自己便到一边玩耍,等要回家的时候过去牵它,它一声嘶鸣后便呲着牙恶狗般的扑了过来,迅速用前蹄将哥盘在自己的肚子底下,哥当时吓出一身冷汗,想着它会连踩带咬,可正当哥吓得缩成一团准备好接受它欺凌的时候,却听到它大口的喘着粗气,停止了一切攻击,还用鼻子凑到哥身上不停的闻,哥估摸着不会再攻击便从肚子底下钻出来迅速抓住了它的缰绳,这才算幸免的一场灾难。还有一次父亲牵它去犁地,母亲去给父亲送饭,父亲吃饭的时候它便静静地站在那儿休息,等父亲吃完饭抽烟的时候,母亲想替换父亲扶犁好让父亲休息会儿,母亲扶着犁然后吆喝了一声——嘚……谁曾想它嘶鸣一声,迅速转身用前蹄将母亲盘在了自己的肚子底下,便停止了攻击,父亲一边骂他一边迅速牵着它的缰绳,母亲这才从它肚子底下钻出来,算是逃脱了厄运。
作为老农民,父亲是农业社的饲养员,对养牲口有他自己的办法和经验,父亲也是黑骡子唯一佩服和信任的人。我家的黑骡子就是父亲一步一步从一个奶气十足的小骡崽驯养成一头能拉车能犁地能驮粮食的三能劳力的,为让它成长成才,父亲可没少费功夫,它也没少吃苦头,父亲整治它不听话的杀手锏就是用手撕它后腿大腿与肚皮的连接处(我们小时候给小伙伴贴膏药的位置)。尽管我家的黑骡子性格古怪,但干起活来真是没得挑,住山里种梯田的我们,牲口是家里最大的劳力,也是最可靠的运输工具。记得我小的时候,村里还没有通车路,比较重的东西的运输全靠人挑或者牲口驮,我家驮东西的重任就落在了黑骡子的身上。记得那时候磨面粉都要跑到隔壁村子去,每次都是由黑骡子驮一细长大麻袋的小麦去,磨成面粉再驮回来,一麻袋大概能装二百多斤不到三百斤的样子。那时候种庄稼都是用农家肥较多一些,老家上农家肥都是先从茅坑里将大便和尿水混合物舀到粪桶里,再由人工挑或牲口驮到庄稼地里用土掩埋成一堆一堆的(这个过程我们叫做“埋粪”),等到种庄稼的时候再将其刨开,敲碎,再一小堆一小堆均匀的散在地里(这个过程我们叫做“散粪”),在下种的前一天再将小粪堆一锨一锨均匀的撒在地里(这个过程我们叫做“扬粪”)。为了提高运输效率,我家运输农家肥都是骡子驮两大桶,父亲再挑两小桶,而我的任务就牵着驮粪的骡子,每次都是我和骡子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老家山高坡陡,往往都是我和骡子走的快些,父亲由于肩负重担走得相对慢些,我走到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就会让骡子停下来歇会儿,等等走在后边的父亲。那时候我家有二十多亩山地,每年都得翻一遍,播种时又犁一遍,而这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黑骡子和父亲身上,骡子负责拉犁,父亲负责扶犁,而我负责送饭。后来在村委会的响应下,我们村修了第一条车路,我们家也请远房的木匠叔叔给做了一辆架子车,黑骡子驮东西的日子算是基本结束了,而拉车子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自从车路修通,磨面粉、榨油、埋粪等运输工作统统采用架子车拉,每次出车都是骡子架在车辕前拉套,父亲或大哥掌车辕,母亲在后面扶车子,我在前面牵着骡子。
我与黑骡子的接触就是从驮粪、拉车时牵它缰绳开始的,慢慢的我敢去给它填草(从我记事起它就一年四季吃干草),刚开始要让它的圈门半开着,我背上一背篓草倒完扭头就跑,后来我便可以大胆的打开圈门去给它倒草了。我也会经常牵它到泉边去饮水,当然从槽上解缰绳的事还需要父亲或哥哥帮我完成,刚开始饮完它,我会喊父亲或哥哥再把它栓到槽上去,后来我尝试着自己站到槽里去拴,发现它并不咬我就慢慢的敢拴了。再后来饮水的时候,我便自己去给它戴上笼嘴(防止它在路边吃草,不听从我指挥或咬人),解了缰绳去。逐渐的我胆子越来越大,后来饮完水回家走上坡路的时候我会拽着它的尾巴让它拉着我。随着胆子变大,觉得拽它尾巴不过瘾,我还想骑到它的背上,可每次我喝住它往背上爬的时候它便快速跑起来,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骑成。后来我就琢磨,它一年四季都吃干草,每次牵它饮水,它都对路边的青草很亲睐,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故意让它吃路边的青草,趁它吃青草的时候我迅速爬到他背上,让它驮着我走,结果一试便成功了,那次我可高兴了。随着我“驾”的一声,黑骡子便快速跑起来,我体验到了骑“马”的刺激与享受,快到家的时候我“驭”的一声,它便立刻停了下来,我滚身下了骡背,心里有说不出的成就感。我之所以敢冒险骑它,是因为父亲说过他将黑骡子驯得很好,以前他出门走了远路也经常骑它,通过这次检验我更加佩服父亲了。用这种办法成功骑了三次,有一次饮完水我让它在路边吃青草(戴着笼嘴,实际吃不了多少),我一时没注意它尽然将笼嘴自己弄开了,脖子一甩,缰绳就从我手里飞了出去,然后扬长而去了,我顿时慌了神了,生怕在路上碰到小孩了,万一咬了或踩了人家的小孩就麻烦了,我赶快跟了过去,幸运的是当天没有小孩,我便从路边捡了一根长棍,把它赶到一块树林里,它便拖着长长的缰绳在草丛里吃草,老家是梯田地,树林上边一块地与树林有大约两米的高差,正好它靠着上面一块地的地畔吃草,我便慢慢的用棍子挑回它的缰绳,把它牵回了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骑过它。
日子在一天天过着,生活和劳作在周而复始的继续着。直到2000年的一个秋天,正是种小麦的季节家里发生了变故,母亲意外的离开了人世,一家人生活在悲哀的气氛中。刚过了两年,父亲由于对母亲的过渡思恋,以及母亲刚离世为了给我们姊妹长精神,强压着悲伤吃东西落下了病根,于2002年秋天也离开了我们。这一年黑骡子已经16岁了,家里能使唤黑骡子的只有了哥哥一人,嫂子只是敢去给骡子填草,我能负责日常填草、饮水,但不能和它犁地,不能给它套车子,且由于上学不经常在家,显然骡子的喂养和使唤已经成了一个问题。
有一个星期六放学回家,发现黑骡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头年幼的红毛骡子,个子倒是比黑骡子高一些,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它。我立刻跑回去问哥哥黑骡子的下落,哥哥说前几天来了一个卖牲口的,他拿我家的黑骡子换了这头红骡子,顿时我觉得内心憋闷,呼吸都有些困难,眼泪也忍不住的流了下来。我没有细问哥哥,黑骡子被换走那天的详细情况,但我能想象它肯定是不想走的,肯定是他们给黑骡子上岔子和呲牙(庄稼人用来降服骡子的两样器械),它肯定冲着牵它牲口贩子一顿狠咬……我还想那个牲口贩子会把我家的黑骡子弄到那里去哩?卖给另一家需要它的人家,卖到骡马市场,或者卖给肉贩子,噢不,他不会卖给肉贩子的,他一定不会,谁会吃一头老骡子的肉呢,我反复地对自己说。那个周末便在对黑骡子的思恋中度过了,心里一直“埋怨”哥哥为啥不提前告诉我要把黑骡子卖掉,好让我与他见最后一面。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黑骡子还在,也嫣然是不能再劳作了,他为我家奉献了他的青春年华,可以说是鞠躬尽瘁,而我却没能陪伴他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