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灶台是母亲的领地,父亲极少涉足的,也许就是因为少,父亲做的那道菜——泥鳅豆腐羹,才让我印象深刻,终生不忘。
那还是我上初中的第一个暑假,立秋已过,却不见一丝凉意,梅雨季节被水淹的菜园刚刚露出水面,辛苦种下的蔬菜早已泡死,杂草一个劲的疯涨,家里的咸菜吃得差不多了,没有菜糙米是很难下咽的。好在家就在望天湖边,只要人勤快,总会有办法弄到些水菜上桌的。
父亲弄来一块五尺见方的蚊帐布, 找了四根拇指粗的小竹棍,小竹棍一头拴住蚊帐布四个角,另一头则合拢绑在一起,撑开就是一张小捞网。有了它,父亲就利用早晨上工前的短暂时间,带着我到湖边下网,网中放了一点饭粒,再下到堤岸的边角处,隔一会用长竹竿挑起,四个角刚刚出水,鱼儿虾儿就躁动起来,有的不安的跳跃、有的慌乱的在逐渐变小的水面中急速窜动,等到父亲把网子提到岸边,我走上前用搪瓷缸把活蹦乱跳的鱼虾舀起倒入桶内,每次总会夹杂一两只小泥鳅,那时候的人们吃东西很保守,认为泥鳅、鳝鱼不是什么正经鱼类,网到后一般都会丢掉的,父亲却示意我留下,并说过几天会给我一个惊喜。
抓回的鱼虾,母亲会加点盐,再用面粉和一下,炸得脆香,成了我们口中的美味。小半碗泥鳅则被父亲放入一大盆清水中,还用筷子蘸了菜油搅和其中,每晚再换水清洗、蘸油,直到几天后,盆水清亮透底,再也洗不出污物。
父亲买来一大块本地有名的黄州豆腐,足有两寸厚,只见他用竹筷在豆腐四个侧面轻轻扎出一些小眼,然后放入锅中,注入清水,再小心的把泥鳅倒入其中,此时水面与豆腐恰好持平。他盖好锅盖,又把灶里的明火熄灭,再压上已经烧过了的草木灰,这才回过头来,面对满脸疑惑的我,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别着急,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眼睛不由自主的老是往灶台处瞄,好几次想过去揭开锅盖看看,都被父亲用眼神拦下,“凡事要有耐心,急不得,心慌办不成大事,也做不出好菜!”说着,剪了两支麦秆,递一支给我,陪我玩起了吹肥皂泡的游戏。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我几乎忘了锅里还有东西,父亲叫我放下手中的玻璃瓶和麦秆,“走,看看去!”
锅盖揭开的时候,热气裹挟着豆腐的清香和鱼的鲜味铺面而来,再看看锅底,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但见豆腐变得鼓鼓的,周身大了一圈,高度也增加了许多。咦,那么多小泥鳅都哪儿去了呢?!父亲看了看我,指了指豆腐,“奥秘就在这里!”
父亲从锅里捞起胀大的豆腐,用刀改成火柴盒大小的小块,我这才发现,原来泥鳅全部钻进豆腐里,与豆腐融为一体了,这也太神奇了吧!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父亲这才道出了原委,他说:“泥鳅是在湖底的稀泥中生活的,有见洞就钻的习惯,水中放油养几天,是为了它们t吐出秽物和土腥气;灶火虽然灭了但还有余温,当水温渐渐变热的时候,泥鳅自然会往相对凉快的豆腐里边钻。”
“说神奇也不神奇。”父亲继续说,“世间万事万物都一样,只要你掌握规律,顺应自然,加上细心、耐心,去除浮躁心理,就会有成功的希望!就会做出人世间少有的美味!”
父亲拨开灶火,加水烧开,放入切好的泥鳅豆腐、洗净的汤菜叶,等再次开锅时,把调好加了盐的少许苕粉浆倒入(那时候没有淀粉),顺时针轻轻搅动,父亲说,这一点非常重要,稍不注意会把豆腐搅乱,影响看向和口感。待汤汁稍稍起糊,汁色清亮却不粘稠时,加入少量猪油起锅,再撒入些许葱花,一盆白绿相间、色泽明润,鲜香馥郁的泥鳅豆腐羹才算大功告成。
豆腐上桌的时候,我顾不得矜持,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大勺倒入口中,来不及品尝味道,滑溜溜、烫呼呼的一团就溜入喉咙,感觉胸口像着了火!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孩子,你没被刺卡着算是万幸!”父亲端来半杯凉水让我喝下,然后告诉我,舀豆腐羹时,要先从温度低的盆边一圈开始,入口前先吹凉,然后再慢慢抿、慢慢嘬,吐出鱼渣,这样才能品出最鲜最美的味道!我照着父亲说的样子,果然如他所说,豆腐已全然被鱼鲜味浸染,软弹嫩滑,而加了汤菜叶的羹汤更是清香四溢、鲜香无比,口感爽滑不腻。
我问父亲,“为什么羹汤里非要加汤菜叶呢?” 他说,“泥鳅和豆腐的腥鲜味太重,而我们的口味都是偏淡的,太鲜的味道容易引起反胃,加汤菜叶正好起到了中和的作用,使羹汤更加爽口、回味绵长。”
“豆腐和熟泥鳅都是白的,菜叶是青的,“一清二白”这个寓意也很好啊!”父亲继续说,“其实和我们做人的道理是一样的,人活一世,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最重要,占不尽的便宜,吃不完的亏,有的人一辈子耍小聪明,见麻烦就溜,有好处就钻,也许一时得逞,看似光鲜,到头来还不是身陷囹圄,丢掉自我?”
如今,曾经艰难的岁月早已过去,父亲也离开我们很多年了,大街小巷中各色各样的美食,不断地刷新我们的眼球、充实着我们的味蕾,然而,我心中最难忘的,还是那盆透着清香,满含乡情、亲情和人生智慧的——泥鳅豆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