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东里志,是作大泊山,而现在的人写大幕山。我爸爸很多年前讲过这件事。泊是什么意思,幕又是什么意思,谁起的,两个字大埕话就不同。大埕人从来说是大泊山的。小时候,听大人讲,在山上可以发现有一些大石里有海贝壳。又在红山仔脚下,建有一个周姓先贤的石马石轿,据传也是因为建时,此地近海。如此,大泊山,真的很准确。
二
看过一篇散文,有一个名作家说,小时候一直以为天是方的。太阳在一天中午出来一下就没有了。我前几年,去四川,路过好长一片山地。山道两边,山壁倒悬,向里翻,超过九十度角。村屋沿着山谷建,推门见云。天气好时,太阳就在午间匆匆路过这一线的天。
大泊山在大埕,同样有造天之功。它从福建入境,起地数百米,一路西北行,到旧东里尾的仙村碧岗就回环向东又入了福建,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有大进深的山区。在大埕的任一地看,北面的天际线,山天相接,黛碧间白,山腰些许绿,山壑下有水库、又连着溪,山海间留足了田地、村屋,行人、牛羊、鸟雀相闻,真的有点宋代山水画风。
更可贵的是,它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使得古时,大埕与外乡的族争极少,生民可得聊生。同时,北而南,高低次第,山、田、地,形成了土质和作物的多样化,形成了良好的自足的水利条件。
大埕的埕字,新华字典旧作大瓮解,后又作庭前屋后的大空地解。而其实,这两个字义加一起,几乎就是桃源别义。真好。这都全仗大泊山与大埕海围成的地理格局。
三
总说山高水长,山好像是父性的。但大埕的山,问任一个男子,都不如女子熟。我母亲二十岁嫁来大埕。几乎从每年的清明过后不久到八九月,长长的夏天,除了农活特别忙、天气又不好,密密的要好多次在天未亮时,就与三五个好伙伴,从上黄乌门后沿着小路,环转上山去割草,以供一大家人的烧用。
听说要翻过大泊山南面,向里面去。现时,还不时听说田地里有蛇、山地里出现过野猪。几十年前,我妈妈比我现在还小一半多,个子又不高,三五个女子,无灯无火,手里就是尖担、小镰刀。而且,大埕人的风气很好,只割不砍,不伤害树木。那时,天未亮,我妈妈有时还要一两点起来先煮好饭供我二叔叔吃了去讨海,然后再打理自己上山的事。
人们总可怜出海出远门的人,说行船走马三分命。其实,每一个大埕的女子,上得山来,也是三分命。高墘当年有一个年轻的嫂子,就是在嫁过来不久,上山割草晕死在山上。那时的人,上山前,吃了些稀饭,可能再加些番薯、花生、萝卜干、杂鱼之类,最多再带一些水。如果女人体弱又加月事,这上山,就真是向虎山行了。我写到这里,真的想流泪。但是,我小时也听见过有人笑话过我们村的一个年轻阿姨。她那时初嫁,上了山了,割草之余,取了一面小镜子,对对照照。小时候,自然觉得可笑,今日怎么也让人眼里朦胧了呢?
四
我少年时想当然地认为,由黄锦公写了“东方保障”四字横额的三山国王大庙里的三位王公,十足十就是大泊山上的。但算来算去,没有搞清大泊山到底是几座山,反正不只三座,只好了了。但大泊山的神性我日益坚信。那是我们先祖的终地。我们最老的祖先,从我一辈起,第前九代就安息在小水库向东的一个凹处。那凹处,三十年前,是全大泊山南麓树木最是繁茂的一片独秀。我小时候,清明日,一早就去,可以饱观这一片松木、按树,及各式杂木和花草。
凹地向上向北数十步,是我曾祖母之地。我爸爸每到此时此地,就像个孩子,不断数念。说他读中学时,要到柘林去,曾祖母就一定要另外再给他一小瓶豆油,好让他蒸米饭时滴在饭上。爸爸说:唉啊,那个香啊!眼光盈盈!
我上中学的时候,上山时突然变得有些踌躇满志,不怎么说话,好像专要保持一股子气,然后默默地一路沿着大泊山南麓并不明显的山道,尽可能地向上爬,然后南眺,极目田海、村居、远天。心里,其实也很希望遇见想见的人,遇见山里鲜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