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耳东的头像

耳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2/04
分享

我的小学

我如今在广州客居已经两倍于在大埕。在大埕十五年,上小学五年。近乡情怯,我因而没有采访旧人,暗自回忆,写下以下。有误的地方,作小说看。大抵错的不会多。

一年级:九岁狗咬书

大埕话,九与“狗”同音。老人就说“九岁狗咬书”。所以,小孩子要么八岁读书,要么十岁读书。我就是八岁读书。说是八岁,说的是虚岁,所以,我实际是近七周岁时入学。根据前面的真理,班上就大致相差二三岁。

我与阿阳小一点。阿阳的爸爸是之野老师。他的妈妈也是老师,说话轻轻。这是我们十分羡慕的。因为我们的妈妈,且不要说教书,识字,能写或认得自己名字的,百之一二。

阿阳因而与我们其他孩子不一样。粉面,行路、说话匀匀。他坐在前面。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奇怪,我读书、进修,好像都坐倒数第二排。)

坐我后面的是兴勇。兴勇的爷爷是大埕著名的老先生。名播闽南,在铜山(东山)看风水、做风水,被公认为“康课(功夫)好”。也算是“理学家声远”。

我少时,不知为什么总去牛屋东头的一间厝斗(起了一半的屋子)。在那里,多次看到兴勇爷爷。他走路又快又稳,每一步都像抓着地,起步时又发力向后蹬。踏路留印。我今日还可以想见他的仙风,并联想到“长生哪得安如枣,昔日昆仑不记年”的潮剧戏文。

兴勇他爷爷既知天机,兴勇兄进学的年岁自然更加合理。他应该是十岁了。生得高大,老成“谋国”。他上课下课,喜欢说话,教给我们好多神秘事物。比如,一个人夜行,如何避开鬼。我于是对他,很佩服。他也曾给我们讲他爷爷夜里用木剑斗野鬼。说那鬼久而不敌,慌忙向屋东一条细长巷逃去。兴勇讲,他爷爷木剑上都带血了。我后来,多次去那条长巷察看、体味。

我现在想来,我们家属于今天广州人讲的半边户。就是爸爸是公家人、工作人,妈妈不是。我小时可能算是个“半边人”。平时只与镇伟、任兴、狗灿、阿木玩,与他们玩的加权系数分别为1.5、1.5、0.6、0.2。所以虽然在乡村,但对于乡村的肌理纹路,知之很少。一定意义上,兴勇可以算作是我了解乡里的“导师”之一。

近教室后墙。不多久,后墙也对我产生了感情,对我好。贝壳灰与黄泥沙混合的粗墙面,淡黄成色,看起来,摸起来,甚至闻起来,与家里一样,很亲切。那墙上,在我入学后不久,就贴了几张试卷。其中一张,94分,是我的。真欢喜。

让我欢喜,对我以资鼓励的是,我们一年一班的算术老师。那老师是大港人。我回家向大人描述时,我奶奶说,那是她娘家的同房头亲人。我们那时看他像个爷爷一样,灰黑衫裤,脸没有其他老师明亮。爷爷一样的老师很慈祥,总笑笑。笑得含蓄,轻轻含在嘴里,与讲课时的数字和等于号一起吐出。莲花一样,朴玉有华。

数学课要先认数。数字,我们上学前也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可能是钱,或者偷偷地赌过几分钱时学会的。同样方法,我们每个小孩都有几个咸丰、甚至乾隆年号的铜钱,也因此认得些繁体字),大都认得。课本里教我们认数字,以及加减法,总要画一些鸟啊鹿啊花啊铅笔啊楼房啊(那时全大埕没有四层以上的楼)什么的,这让我们认识了一些城里的物件。我们那时,凡从书里看到,而我们乡里没有的,一律认为是城市东西。而城里,当时连县城黄冈都无有去过的我们,感觉很美好,很向往。

老师要我们上学带一些树枝。因为大埕湾的海滩上,有长长的木麻黄树林带。除此,是榕树,榕树枝叶可以卷成“哔哔”用来吹响,可以插在尖尖的米饭上祭神;碧羽金花的金凤树,树枝高高,轻易不可得。所以,凡有人讲树枝,在我们想来,就是木麻黄树枝。老师待我们取来后,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依此类推,则加减无忧。事半功倍。

我现在怀念这位老师,很感谢他将试卷贴在后墙。这对我鼓励莫大。我从此不怕数学,并从心里认为自己是好学生、好人。

我们一般会将语文老师当作自己的启蒙老师。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刘老师。刘老师名叫刘书贵。我小时候以为她是爸爸的师范同学(其实不是同个学校)。她比我妈妈高个头。黑密的头发,用夹子别好两侧,很工整茂盛地熨帖、略向后,样子与我爸爸为我订的《儿童文学》里插图的老师一样。

她为我们上第一课的时候,拿来好多彩色的卡片。卡片上有我们没有见过的佛手瓜,有彩色的鹅,有少见的拐杖、好看的雨伞。那是用来象形拼音的。佛手瓜,表示“f”的样子。也有象声的,如“e”,就是一只彩色的鹅。

自然是先教“a”。那时,黑板很像黑板,很黑。而且多汗,北窗斜射,波浪一样。这样,刘老师站在高出地面一二拃的讲台上,就更加明亮、突出。她前倾个身体,说“a”。我们就放大成五十多个“a”。稚稚的童声,就荡漾在教室门口,清冽的水井上空。向东,化作彩虹。

书贵老师教语文,理所当然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告诉我们:在家听父兄,出门听哺(号)声。教我们听预备铃、上课铃、下课铃。要我们听到“当,当当”、“当,当当”,就要快步跑回教室,坐直,双手放在前面,等老师来。由老师(其实只有语文和算术两个老师)喊:上课。班长火斌喊:起立。老师喊:同学们好。同学喊:老师好。火斌喊:坐下。我们才坐下。喊的时候要齐、有力、认真,用普通话。我们那时候虽然没有电和电视,但从小看战斗片(电影),也看过大晒谷场上民兵的训练。于是,自然很好。

书贵老师做我们班主任,总在早读时就来。巡巡看看。要我们看教室里的学生守则,一条条地齐声读。守则在教室最前面,我们都看得见。经常读,开始是老师带着读,后来我们自己读,甚至会背。教室北面的墙,中间,是五讲四美三热爱。老师也要我们读、看,给我们讲解。 我后来在外,无从应对社会的复杂,会仔细想:怎么来做人?总会想到几句话: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四有新人;惟德惟贤。还有一条,就是这个五讲四美三热爱。包括热爱大自然。

一年级,我们最喜欢图书课。这课可能是自习课。上课前,刘老师就会抱来一堆小人书。这书大都是一些好的故事。具体不记得。《地道战》《地雷战》《战上海》《上甘岭》《从奴隶到将军》应该是有。但刘老师首先会跟我们讲。

她讲过雷锋。说雷锋小时候被地主苦逼,吃不上东西,要到猪槽里找食,地主还要拿刀砍他。雷锋身上有被砍的伤。

她讲过革命史。讲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讲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

她讲的时候,在黑板上写出来。没有要我们背,更没有说考试要考。但我们都记得。

我后来听说,我们学校,是由村里统筹了酒厂、豆腐厂、祠堂和一些公屋组成。祠堂分大祠堂、小祠堂、老粮食局,我们这个班没有去过,都在总校。说是总校,总共也就十一二间教室。老师办公房子很少。教室和办公室,大小、高矮胖瘦、地面、开窗、朝向、排列、墙面批荡与否,全不一定。

那时,刘老师的办公室,在内操场的北面中间。与很多老师一起。老师们各有一张木桌,靠墙摆着,以达到最大地利用和不互相影响。

一天,我中午去得早。负责钥匙的仁和还没有来。我就将张方椅子摆门外,坐在上面来写作业。一时,就有个大一点的孩子要我去老师办公室。我刚到门外。刘老师就说:你不要坐在椅子上写作业,这样会近视。我那时并不十分明白什么是近视。

我现在想,刘老师中午是没有休息。她看似在办公时里坐,其实一直关注着我们,关心着我们。

我们小时候大都怕大人、怕老师。但是,一年级时,老师说要发展少先队员。讲了少先队的什么。大概也讲,要加入的要申请。我从来胆子小。却于一个中午,上学时,就走到老师住的中学后操场北面中间的一间屋子。老师一家正在吃饭,我对着老师一家,说了一句:老师,我要参加少先队。

也不知老师听到没听到,我的声音可想而知。我说完,马上转身跑了。

很快,我就入了队。与其他同学一起唱:时刻准备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按我现在的分析,一年级,我们都没有上过幼儿园,不可能掌握太多课文。却不知为什么,“一只乌鸦口渴了”、“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以及猴子捞月,小猫钓鱼,刘胡兰,还有造句用的小明、小华,久久记得。

当然,还有“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的歌。也记得清。这也是我惟一能够完整地与现在小孩子显摆的一首歌。

这歌,也是刘老师教的。小学时,语文老师就既要当班主任,又要教唱歌、画画,而且,副科是没有课本的。

也不知刘老师是怎么做的。辛苦了。

十一

校长是炎兴伯、丽云爸。他做个校长,却不知为什么皮肤比别人还黑。黑而亮,特别是脑门。他会拉琴。说话风趣,有权威,住在高墘,我与爸爸经常去的大厝内。我熟悉他。我看他开全校大会时,很从容,坐在张桌子后,拍拍包了红布的话筒,就开始讲。

开会在教室围成的空地上,沙的面。我们开会,都坐在上面。有没有用椅子,不记得。炎兴伯讲什么,也不记得。因为他很快去中学做校长了。他在大埕,我从小认识他,他就是校长。像个职业校长。他是揭阳师范毕业的。有将才。果断,幽默,颜楷超过现在的许多书法家。他在小学时喜欢组织全校的成语接龙比赛。去中学也是。我在其他学校没有见过。我自己在家里写,一张考试用的大小的白竹纸,写四分之一,就脑门出汗,出大汗。

我后来一次路过成基老师办公屋,他夸一个已经上中学的学生,出口成章。我心里一直认为就是进协兄。进协兄这些,写成语接龙,应该不费力。

十二

一年级,体育课可能是仁添兄教的。场地在北排教室的北面。临溪是校长屋。屋前可能就一亩地。我们那时觉得很大。一亩地,学广播体操是可以的。但要考试跑五十米时,就没有办法了。于是要紧靠教室的窗下。仁添兄哔一声,极短地吹一下。我们就向教室与菜园夹着的不足三米的沙路跑东边去。

东边向前不到十米,是礼拜堂。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教的。大概要努力地歌颂上帝和耶和华,要唱“334,554”(赞美诗)。

十三

我们一二年级,要自己带椅子。桌子,上面块板,板下一个交叉、中间加条横木。都是素色。却干净,未见有人在上面刻字。考试时,偷偷写些东西,间或也有。

我带的是四方的木椅子。素面,木纹很清,可以用来教美术,画木纹,或是教自然课,讲年轮。这椅子很老实可靠。可能从前油过桐油,但我妈妈用它,天天泡在前溪洗衫,它只好素面朝天。好在经过春冬锻炼,身体更加结实。

竹椅子就不结实。竹椅并不是生来就不结实。是小孩子上课时,总爱有事无事摸来拉去。不日,就将面上的一根竹子取下来。于是一根二根,坐的这个面,很快散去。夹屁股了。

但是,这拉的人,也并不是自己。比如,班上有个同学与一个鹅卵面女生,据说已经相好,有小小甜蜜意思。有些同学就生气,值日扫地时,偷偷将她们的竹椅,进行特别的“爱护”,也未可知。

十四

刘老师尤其要求我们同学要友爱。

我本来坐在后面,但有时候会与人换位,去前面与俊凡坐同桌。我一年级时,与他最好。我中午,匆匆吃过几碗粥,就会向上学的相反方向,去东村找他、等他。他的奶奶总出来招呼我,很慈祥,要我等等。俊凡家离学校远点,大概在我吃过饭时才到家。要重复他的路程,按理两相抵消,应该差不多的。但他好像有一只耳朵听力不足,听话慢慢,做事也从不急的。

下学期,他转广州去。我与他也并无有离别的感觉。于他,自然好,到大城市,到他行远洋的爸爸那里去。于我们,也因有个这样的同学而欢喜、惦记。我八年后到广州读书,同学一见,也首先问我:见到俊凡没?

因为他小时候,是第一个与我们同学写信的人。一日,刘老师上课,先说明了俊凡的情况,然后念他给我们的信。不记得说了什么。好像也不是一般的套话成言。好像说,听普通话,刚开始有些不习惯,但很快适应,什么的。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给他回信。这个要问我们的班长火斌。他从小就很有主意。

十五

另: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班是少有的从来没有去过分校上课的班。二、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班,高墘村的有十人,占了五、六分之一。三、我们同是高墘村的同学哥哥,他对我很好,总对别的同学说:他(指我)是我的弟弟,谁欺负他,我要打他。他甚至在教室前的井边,误解英格欺负了我,就要动手。四、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年级的教室,几乎是全校最好的,因为三面采光、通风,又大,又与别的教室不相邻。风景独好。五、我们学校没有校门,从村里四面的巷道,都可以进来。但我们上课什么的,并没有人将学校当作通道,进进出出。六、从老市亭这边,过黄尚书公馆,夹道过许多水厕,才能进入程南小学。进校前,有两堵分开的面墙,我们从豁开的门样地方进去,东头,有个爷爷开间豆浆店。豆浆很香。七、豆浆屋顶,紧挨的向南的高出许多的墙,上面写了伟大领袖的标语。字有半人高。至今很红。只是近年斑驳些,却是保存很好。不像我现在所居的东山口。这样的宏伟全无。八、一年级,老师带我们去野营。去的是防风林,还是头礁,要问记性好的同学才知。去时,妈妈为我做了萝卜干米饭。反复吩咐:不可吃坑里的水。还说:某某乡里的某某,不听大人话,渴了,喝山坑里的泉水,于是生了一肚子虫子,以致于无救。很是惊险、急切。言之凿凿。至今萦绕耳侧。几十年了。

哦,其中一事,想起来了。至关切切。

那一年,我们去野营。去的,是龙湾岩。那山岩处有一座古寺。寺前,树荫繁重。锁住了当时的暑气。情同别有洞天。洞天深处,古寺门口,不知哪位大德,种了木瓜。也是枝叶重碧,结了累累的丰满女子一样的乳房样的瓜。瓜下有一堆细幼的金黄色的沙子。

我那时,就起了孩子气,不想入寺去玩,竟躺在柔滑的沙面。一时无聊,顺手就用手抓起细沙,向那累累的木瓜抛去。过了一些时间,在我们几个人走远去,全班的人正要离开时。寺里的人,发现了。我看到,累累的瓜上,有几个已经出了乳白的汁,情同法乳。

刘老师将我们集中起来,作了批评,并提问,到底是谁?我们心里都有些害怕。生怕老师和寺院的人紧追不放。

不想,老师批评后,就要我们回去。

我小时候十分胆小,也不是九岁,却不知为何做了狗咬书的不羁之事。又倘若,那天,刘老师像那个年代的人一样,十分“左”而较真、革命。那我会怎样呢?

刘老师,实是大德的人。

二年级:金黄的琴声

一年级放暑假,大忙过后。我们从全总校最大最通风的教室,进入最小的。那教室与从文先生的窄而霉斋想来可堪匹敌。是窄而闷,窄而黄,窄而令我们大展缩骨大法。这教室方位倒是极好。在全校惟一成排的教室的正中。西边靠着老师的办公屋。西边与两间四五年级用的大教室相连。斜对面,去方便就是最方便的。

好在座北向南,北窗吊得很高,又细,不记得有没有木窗。应该是有的。不然冬天的寒风会让我今天都记得。因为小时候的大埕比今日的广州靠北,临海,又比现在冷。这教室的墙,没有批白贝壳灰的面。黄褐的沙粒大小和质地可见。墙上,历经前面十几届的学生了,钉了许多洞。到我们来,同学们只要随手在上学的路上捡一根短木枝或竹枝,往现成的老钉孔一插,就可以挂书包了。二年级只开语文数学,作业簿不多,老师没有要我们记笔记,我没有笔记本。倒是总自己带一两小图书。一年级时,没有注意到书包要有个放的地方。二年级了,是因为地方太窘迫,我们坐得下,就无处放书包。老师安排我们,只留一条通道,从门向黑板,左边三个组,右边一个组。为什么这样呢?因为,这教室,可能是从前油车(榨油厂)的一间屋子。也可能起得早(不然不可能是黄泥屋)。所以,安的门斗与民居是一样的,不在正中,而是偏右。

我那时,与惠坤坐,我最里面,我走出时,从右到左,所有同学都要站起来。不站起来,过不去。因为太窄,班里首次有人在桌子中间画线,或明画,用铅笔。或在界线处放个笔盒,以作宣称主权的不可侵犯。我们那时的孩子,个个会背:人不犯我。因为,这句话,乡里的男人,吵架讲理时,是正方也用,反方也用。

可能学校的炎兴伯校长,考虑到我们在教室方面这么“惨”了,就此消彼长,给了我们一个近县城黄冈的下寮村的张老师。张老师的声音,我不记得了。样子依稀记得,白,方脸,线条刚毅,颧骨有力。他上课讲什么,讲课文怎么讲,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上课,时常带把小提琴。为我们拉。

我们大埕,过年和元宵,大热闹,我会跟着迎神赛会的锣鼓班。迎神三天,我这跟三天;二天,我就跟二天。迎神,在各村的点,有的比较远。我就会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在街巷里快速地跑,去下一个点占个靠前的位置。以便于,锣鼓队停下来演奏时,看得更清楚些。鼓分大小,二弦手行前头,有好几位。椰胡不可少,嗡嗡如老人声。锣、钹、铜钟,长长的铜号头,敲一下,大埕海海浪一样漾开、绕得很远的深波。浅一点的酥锣。我是知道一些。但小提琴,我们大埕的小孩子少见。那小提琴,娇小、高贵,骨胳清奇,像乡里有钱人的漂亮女儿。声音细、结实,不像大埕闲间里的人演奏的其他乐器,大都亲切而接近人声。

不记得张老师拉了什么曲。但他拉琴时,左手提琴,左肩伸转过来接住,下巴也过来找琴,反复找到合适位置。右手才持弓,吃到弦上去。弓据说是马尾做的,那时化学的东西少,应该是真马尾。张老师演奏出来的曲子,即使如大海啊故乡,也有啾啾声,如电影里内蒙大草原上的马鸣。

暗而黄灰的四面墙,高而小的北面木窗,密匝的板凳和茂盛的我们,乃至我们插了树枝的各个小孔,都是上佳的背景,很好的吸音,合适的共鸣。张老师,那时可能刚毕业,从学校出来,只比我们大十出岁,朝气旺盛。他在1980年,乡村还以灰色为主时,为我们作了西乐的启蒙。

这启蒙,是金色的,灿烂的,四射的,像大埕各大著名的墙头上,忠字两侧的红旗,像我们每个小孩子别在胸口,闪闪发光的毛主席像章太阳样的万道霞光。

张老师拉小提琴,可能是在自习课上。自习课由班主任管,先开班会,小结一个星期的学习和纪律,表扬一些同学,批评一些同学,提出一些要注意的事。比如:不能听台湾的特务电台。守纪律。学习要认真,不能留级。张老师在这方面,我印象不深。大概他言简意赅,以便挤出时间来为我们表演,奏出金灿灿的曲子。

一节可贵的自习课,有时会全部用来看图书。学校没有图书馆,却有好多小人书。张老师一下捧进来好多。除了《东进东进》《从奴隶到将军》《霍元甲》,记得还有些是电影黑白照片的,有些是反映国外的。电影的,好像有《甜蜜的事业》。外国的,反复见些反映美国贫民在摩天大楼走钢丝,最后,从高高的钢丝上摔下来,死去。一页页,看到惊险处,我们都仿佛在现场,很紧张。反映日本的,反复看到一个情节,就是社会低层人,参加吃东西比赛,吃很多,最后也是死了。这个,我们不怎么可怜。反倒对于他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很感兴趣。

我们看图书很快,很认真,有些同学还要用手沾些口水来翻页。我们看完了,会互相交换看。这比我们平时去理发看的,去老市亭北面、布铺前花一分钱租的好多了。有些图书的好看,达到了二分钱的程度。而且不用担心一人租多人看,要被大声喝骂。

我喜欢看简单的故事。不喜欢战斗的,敌务的。戏曲,反而喜欢。因为,那像过年大人买来贴墙上的大张格子画。

那些小图书,故事也是金灿灿的。至今发着温暖的光

二年级续:高高低低 细碎悲喜

二年级时,会春困。止不住一样,醉酒一样,入定一样。坐在后面,看前面的人头,慢慢朦胧。左边的黄墙,插入树枝挂的书包,也连一片了。

春天,妈妈会洗铺板。帮妈妈一块块地拆下,扛村头的咸水井边去,一片片刷,晒,看日花有力地打在琴键样的木板,以及我的头上身上,看太阳的香味从质地清楚的木纹里明白地析出。近晚,与妈妈一起收回来。和与妈妈所喜的是,我可以一下扛好几块了。铺回大铺(床)时,妈妈不说话。大埕人有规矩,安床不说话。在些仪式,有些庄重。乡里就是这样,一屋子里,除了人,还有灶公、土地公、司命公、门神。吊在门口半空的香炉,是天公(天官赐福那一位,据说只赐人福,不说人不好的话。)。床上,有公婆神的。每年七月初七,家有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就要拜公婆神。陈到十五岁了,不用拜。平时拜,取个细密竹筛,将拜的物件放里面。有葱炒豆干(豆腐)、三碗尖尖的饭。其他,还有几样。也有葱炒猪肝的。是要孩子聪明,长大做官(葱与聪同音,干、肝与官同)。我奶奶拜神,会念出来,像读书一样。(可能是跟我大姨婆学的。)我妈妈则相反,没有说出来。好像她与公婆神都心中有数。二年级时,上课,近下午,会呆呆想:今日会拜神。因为拜神,会有米饭,有菜。春困在几个老师也不经意的盹后,醒过来,像混沌的水慢慢澄清了,我心里就会算:是不是初二十六了。大埕,初一、十五会烧香。初二、十六会拜神。初一、十五晚上,大人们会让孩子帮助去将在灶公灯点好的香插石门斗(门框)左右柱上方的插香孔里。香有两种,一种是加了香的,叫香乡(香的意思)。

我现在回想,可能那时,在长身体,长脑子了。所以,不单会感受以上这些,还特别会睡。一天,竟睡过头了,没有吃早餐,就急匆匆上学。上学上了半节课。坐我后面的蛤鸠轻轻叫我。又指指门口。我一看,是我奶奶。奶奶端了个口壶(口盅,平时用来刷牙),里面有粥,上面放了苗虾(虾皮)、鱼露。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记得是怎么在门外吃了。

说到睡,还记得一次。晚上,睡前,要妈妈清早煮粥时叫我,说了个点。妈妈可能想:太早,可能看我睡得沉,不忍叫我。后来叫我醒来,我一看,时间过了,就哭。一边写作业一边哭,怪妈妈。妈妈好像犯错一样,无策,安慰:还早,你哭这会都该做完了。妈妈说后不久,我真做完了。看灶台上的灯油灯还亮,门口的天也还黑。于是又去睡。

晚上,我爷爷会陪我写作业。他将灯筒(煤油灯的玻璃罩)擦得青青的,玻璃里的小气泡在明亮温暖的火熖下,清明可见。爷爷一时看了我写的对错,一时又用纸套在灯筒的细脖子上,一次次问我:贼不贼目(刺不刺眼)。我小时候算作老实,平时也有些怕爷爷。但每当写作业,温习预习功课,想偷懒了。会说:公,我贼目。爷爷就说,作业做好了,去睡好。

书贵老师细的儿子长得高高、苗条、白白的。有时走路路过后溪边,他手臂上结合塑料做的袖标,白的底,上面一道红杠。一日,我爷爷就问我,这杠是怎么看。我不大清楚,只说一道杠的最大。不想过了些日子。我居然也戴上一道杠了。那塑料质地其实有些软,有好闻的味道。白底质地如玉,红杠也鲜亮。我不太敢戴,就放书包里。爷爷看到了,我就跟爷爷说:还有二道杠三道杠的,一道杠是个小组长。

其实,我只当了很短时间的小组长。小组长只负责后面几个同学早上的背书。我们背书,老师要求,是同桌互相背、核看。一个背,一个打开书,用手指着,与同桌背的同步来核对。有要好的,在同桌就快背不上了,就翻过来,让同桌看到一点,接上。也有色(精)一点的,看同桌卡壳了,反将书全全合上了。甚至用手压紧,生怕字自己跑出来。我们组,一段时间是,几个同学向有背。背好了,我打个钩,向老师讲。一次,蛤鸠一上来,从薄子上撕下好几张纸给我,意思是要我行行方便。我后来也不知如何外置的。可能纸没有收,又没有为蛤鸠打钩。他从来保护我。我却不是讲义气的好人。

一天,学校里,五年级的同学毕业。有月眉池边的师傅来照相。那时照相很隆重一样。照相师傅要将个脑袋伸到个黑箱子看上好几次,又教被照相的,坐直,转正、抬头、放松、笑,发现很多人不会做这应该很基本的动作表情,照相师傅就将脑袋从披了半个身子的黑布上退出来,上手扶人的头,调好,要人:好,好好,不要动。然后,迅速退黑盒子去,握个小气囊,说声:好了。

也不知哪位老师讲,我们想照的也可以去。我就去。洗了好几张。戴条红领巾。我后来入团时,办团员证,也用这一张。那一张,算我第一张证件照,微微侧个身体,头发理得不怎么样,却目光向远,有点革命化。当然,也有点年轻化,小孩化。

那时,课上一半,会突然停下来,去乡里流行,喊:一胎放环,二胎结扎,坚决不能生第三胎。

那年,去大泊山野营。我依旧提个铝提锅。带了前一个晚上,妈妈做的萝卜干米饭。当然,做的时候,一个风围内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都与我一样欢喜。很多同学的饭,在山上都煮不熟。兴通他们一组就可以。在山上,我发现大泊山的主峰是几座连一起的,有一座叫:大尖山。连峰有高一点的,有矮一点的,细看像个人,也有各自性格。山的皮肤有些黑。表面的大岩石与柘林、龙湾不同,少。山坡斜直,少有大树,小草几株几株抱团来长,也有些枯黄、皮实,叶比田里的壮阔,迎风点头,气势向上。山草无有水草芬芳。

那一年,我爷爷走了。爷爷奶奶阁楼上饲的猫,我们也养得了草了。我们与两位叔叔也分家了。是然伯做的中人。我做为大孙,特别分了个桶盘(祭祖、办喜事用的小木台子)。这几天看照片,那时,我奶奶还不老。只是衣服灰旧。

那时,有同学用父亲在机帆船队打雷达波形图的纸的反面写算式的草稿。

那年,爸爸用方木为我刻了个名章:隽伟。我在作业本上也这样写。老师却过来问:是不是写错了。我从此,又改回来。

那年,与任兴、镇伟天未亮,去海边挱草。雨天后,去庵头园用细线结点番薯叶子骗青蛙、钩青蛙。

那年,老师教的歌,只记得国歌。歌词与现在不同的。

那时,有一天,老师批评个班上女生。说是那女生说了一句不合适的话。还要人站起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上小学惟一一次,面对面,看到女生的眼睛好亮。脸又圆、白,身体小巧。在北窗黄墙下,楚楚可怜。

三年级:唐老师,成基老师,及同学们

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有些琐碎,却是真的,而且初时朦胧,日久则祢新,似可永记。

小学三年的时候,我们是一班。隔壁班好象是二班。他们的班主任是成枝老师,讲着好听的揭阳话,上音乐课的时候自己带着一把二胡,在歌谱上画满了强弱强弱的波浪式符号,以及象个小勾勾的换气符号,一次次地要学生把握真正的感情,给学生讲高音上不去怎样使用真声和假声。我们整个镇老老小小都称他成枝老师,是个出名的好老师。这个外乡老师并没有在尚且封建落后的地方和年月被人小看,而且他几乎得到一个镇子的人的好评和尊重。他在我离开家乡后有过退休后创建镇里第一个英歌舞团和幼儿园等等创举。他一直以我们的家乡为家乡,不象有些人时势不好的时候来我们这里一旦时势好转就弃之不及。所以,听说最后他走的时候,送他的人排了长长的一条大街,但镇上所有的人都认为理所当然,有些没有赶得及来送老师的人多年后提起还久久不安。

他没有直接上过我的课,我也没有与他私交,但此刻写作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颀长的半老的身躯,说话时露出好看的微笑,那微笑发自内心,清澈如乡里大八角井里的水,全无艰苦岁月的痕迹,操着一口好听的外乡话,手里拿着一把二胡,样子好象随时要与学生和乡人亲切地说话。

当时,成枝老师当班主任的二班出了个书法了得的陈楚昭。

陈楚昭家学渊源,他的爷爷和父亲写字好,从小就教他写字。在这个粤东最东边的小镇,某某人及某某人的仔写字雅是令人骄傲的事情,以至于不识字的外乡嫁入的新媳妇每个清早在小溪洗衣,听老媳妇们议论多了都可以对乡里人写字好坏排出个名次来。

我们小学的作文,老师要求用毛笔小楷写入作文本。大多数同学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同学就偷偷到海边,在沙滩上捡来高高的作防风林的木麻黄树的小树枝,用小刀削得尖尖的,醮墨汁一笔一笔地写在格子里。当然,这样写下来的本子千疮百孔,粗的粗,细的细,但好象老师也不为难学生,学生也从无因此而请人代劳。

在这样的背景下,陈楚昭理所当然是我们的偶像。他小学时候就转学到福建读书,现在是广东省书法家协会的理事,四十出头,已经二次入选全国书法展,这在同行同辈中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县城黄岗城北的石壁山上的雷音古寺的山门上就有他写的门联。而石壁山入门的牌枋上和二楼藏经阁上则是赵朴初老人的字。石壁山脚的湖,则是饶宗頣教授的字,饶老与季羡林教授二老并称南饶北季。(我其实到今天都没有见过陈楚昭,但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并经常百度他的作品,而且对他古味十足的书风十分赞赏和羡慕。)

三年级,在我们所读的小学里是个标志性的年级。

因为到了这个年级,就会有自然课、地理课、历史课、政治课,一下子多出很多新鲜的有意思的副科。我们还清楚地记得,有个外镇来的年青代课老师,讲自然课讲得不如我们想象的有趣,总喜欢提问我们什么什么事物的特征,于是在那个大家还很拘谨的年代里,只有八九岁的我们就毫不客气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特征老师”,上自然课就叫上特征课。当然,一切都很平和,沉静如当时的年代特点。

三年级,我们再也不用象一二年级那样自己带个凳子并在很窄的板凳上写字。可以两人共用一张被称为床柜的有放书包的屉格子的课桌上,可以两人同坐在比自家带的高高低低的凳子舒服很多的条凳上。

就在我们升上久盼的三年级的时候,班里的小伙伴们好象一个假期里都长高了长大了,男女生之间好象有些小小的不好意思起来了。几个活跃一点的咱母牯(胆大的小女生,女汉子)总在课间大声地讲在家里挑水做饭等等杂事,一个来我们这个镇子给人家(好象是亲戚)作女儿的说着一口好听的方言的小女生总喜欢说早起挑水后才来上学的一些见闻,自然琐碎非常,内容都不记得了,但清朗的笑声和样子在紧挨着菜地的教室里是清晰、特别的。一些大胆一点的女生没什么好笑的也要笑嘻嘻地露出好看的白牙,并无由头地一下一下地甩着不长不短的小马尾。一些人(主要是女生)开始上课走神,一看窗外的菜园和大水沟就是老半天,一直到老师委婉地提醒后这才失惊无神地从九霄云外回来,好象他(她)们不是来上学,而是帮父母干完活来这里休息一下,自然、适意,成绩好坏在所不计。小男生们打闹甚至打架的力度和频次明显增加,范围扩大,并开始有江湖气、大哥气,有些人明显学着廉价录相厅里看来的霍元甲、陈真的架势,并对外声称自己北拳(会拳术)。一个圆脸的姓着外乡姓、她父亲专门为人拨牙的、家门口有棵高高的火红的凤凰树的、好看的小巧女生,无端端地有人找她相骂。而且,小伙伴们静悄悄地开始传着一个文静的女生是某某的老婆影(仔)的话,而当事人好象知道、好象默认、好象羞涩,又好象有小小而长久的甜蜜意思。

当然,这一切,还必须保持在男女生在公开场合不说话的大前提之下。有些憨实的,则干脆非公开场合也不说话,乃至于与自家的表亲兄妹也参照执行,并自以为这样做就是非常正应该(正派的意思)。这样做一般也可以得到大人们一致的夸赞,以乖仔(女)而在乡间久久流传,这样在成年之后甚至可以成为说亲和做事中关于人品的有力凭证。一般在这种场合之下,如果能冠以某某的仔(女),而此人的父母又名声很好的话,则有双倍甚至更加强效的功用。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唐老师成为我们的班主任。

他用自己的方法和脾气教我们课文,做我们的班主任,让我们每个孩子都认为他是自己人,是我们班的,而不是别人班的。而且,直到多年以后,我们都认为我们班就是我们班,不多一个什么人,不少一个什么人,什么都正好。

他长得比别的乡村老师文弱、文气,喜欢翘着恰到好处的兰花指在黑板上写出好看的字,喜欢在表扬和批评同学时,动情地说:“同学化(们)啊,莫让年花付水流!”

他也会生气,有时会直指多次批评无效的同学稍稍大一点声音说,阿某某人的仔,你再这样我去该领父担(跟你父亲说)。当然,他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而且,我们一班同学都知道,他对女生则从没用过这一招。生气了最多说,你这个咱母赶影人(女孩子)。

唐老师还很会培养人、鼓励人。我们班有一名同学,在他的关心培养下很出色,学习出色,组织能力也出色。这名同学跟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当时对他很佩服。他会在早读的时候,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在自己的手心里用钢笔认真地写了“以身作则”四个字,我一时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就小声跟我说:要学雷锋做好事,要去学校里被一圈教室围起来的当时用来做操场、会场的没有硬化的只有一层薄薄沙土的小广场上扫一下地。我是他的好朋友、支持者,当然同意。很快,他就用同样的办法,召集了家住在学校旁,每天负责开关门的陈某平同学和其他几个同学,拿着扫把,从小广场的东头靠近校外一户人家所种着的栊檎树下开始,进行了一场其实规模不小、而且时间很紧的额外的大扫除。这样,他就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同时,他的成绩也很好。有一次,在唐老师的指导下,他在全校的大会上作了一次学习经验的交流发言,条理清晰,内容丰富,有凭有证,不象学生说话,却象干部作报告,我服气极了。

班上还有个另一名同学,父亲是乡村干部,但他身上没有干部子弟气,学习好,当班长,很老成。一次,他要到县城参加朗诵比赛,我们很高兴。我们整个语文课都在听他一遍遍地读:“天阴沉沉的,又冷又黑……”,听着听着,我们都心情沉重,觉得这名同学把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情感表达得很好。

以上是两个拔尖的同学。

对其他同学,唐老师也很热情地帮助他们。班上有一个同学,他父亲在做猪中(就是为人家的猪的买卖做中介,这在当时是很少的。他父亲总是打扮得象电影里的绅士,声音象潮剧里的老生,象金属一样,口才很好,经常在老市的大店铺里食茶,大声说笑。)。这个同学表现、学习、人缘什么的都中等。但三年级上学期结束的班会上,唐老师重点表扬了他,主要表扬他认真、全勤。这名同学平常并不怎么受人关照,一下子受重视了就暗暗用功,结果很快就进入班上前几名,唐老师又在下学期的班会更加隆重地表扬他。但不知为什么,这名同学后来的成绩又下去了。

印象最深的是他经常表扬一名同学。这名同学的特点是勤奋。学习认真,而且每天起得很早,先去拾粪,再来上学。唐老师不只一次地表扬他,并要我们向他学习,用他勤奋的精神来读书。

他对我的好则是更加自然亲切,有意义。

先是十一节的一次惊喜。

那时候,镇里的中学和小学挨在一起,中学是用了明代先入翰林后官拜尚书的乡人黄锦的公馆,高高的墙头一到十一、七一、八一,就有一版版的用毛笔醮彩色宣传色写在白纸上的有版头、有插图、有规整的花纹、有各式好看字体的版报。我喜欢过节放假时,约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先从中学的公馆逛起,看一个班、一个班的版报,再顺着一条小路进入到小学的内小广场上来看小学的版报。结果,就在我们班教室对面的墙上,一下看到我们班的版报,而且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记得我写的是,与我同岁的堂兄到海边玩,后来想到学习则以学习为重回家做功课的事,并引发了一番议论。里头还写了用一块旧竹节在海里漂游和在沙滩上打羽毛球的乐趣。

我当时看后,自己暗自高兴,但没有说出来,后来小伙伴们发现了一阵欢呼,但我被围看得不好意思了就反过来要大家分头找,看还能不能看到同行伙伴的文章。可惜的是,其他的文章大多是抄摘来的,很多是十一的社论,还有很多重复的讲十一的由来等等。——这当然也是令我骄傲的事。

而且,唐老师做了与其他班不一样的事情。他用了学生的文章。虽然,他事先没有告诉我,事后也没有专门表扬过我。但我心中总是高兴的,铭记在心,是莫大的鼓励。

之后,唐老师又要我参加全校的诗歌朗诵比赛,我在他办公室练习,他一边夸我普通话讲得好,一边夸我长得好。记得当天,同时参加比赛的还有比我低两个年级的二弟弟。我很高兴,回家还取笑二弟弟在台上与其他两个同学三个人朗诵无端端一齐把头摆过来摆过去,很不好看,说得二弟弟都不好意思了,后来得奖没有反而记不清了。

那时候,乡村的老师和学生大多半教(学)半农,学校到收割的季度会放一个星期的农忙假,我们有时也会在周六放学后,到老师家里帮忙做做家务和农活。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帮老师家洗大白菜,一个同学说白菜心很干净不用洗,我说要洗,因为人们浇菜的时候总喜欢浇在菜心上。老师听了又很认真地表扬了我,我后来觉得老师并不一定认为我说的是对的,而是肯定了我的表达和思考。老师对我的偏爱也增添了我少年时的自信。

但是,记得有一次,好象是他(又好象不是)也让我十分难堪。

那时候,家里因为父亲(当时是镇中学的老师)发工资的日期比开学报名晚,父亲跟我讲与学校的老师讲好了,要我直接去学校报名,报名费他晚一点再来学校补交。

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平时父母没有教过我如何世故,没有带钱去报名本身就很难为情,于是在团团围着老师的同学外围,一点底气也没有地说,没钱能不能报。里面的老师马上有人应,无钱报什么,你父亲是谁?我知道老师怪我没礼貌,因而十分不堪,但很快有老师过来问我是不是谁谁谁的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应对的。总之,是报了名,注了册。但很多年,我都不愿意说这件事。直到出来工作了,我才说给我父母听,父母也很感慨。感慨日子的艰辛,而少年的我,也为自己的无礼而自责了很多年。让我觉得做人应该时时谦卑,珍惜。

这种感觉很简单也很复杂。以至于许多年后,我们建了新的房子,住到与唐老师近一点的地方,有一次,我看一个人好象唐老师又好象不是,因我在家门口,唐老师在隔了几间房子的大路上走,当我转身跟我父亲讲的时候,父亲第一时间就责问我有没有称呼老师。我当时很委屈,但也没有解释。我后来的理解是,父亲的心情也应该很复杂,他感慨着老师的人情,有些许不安,同时也少于世故,又希望自己的孩子深入人情世故一些。虽然我当时也就十一二岁。

之后,我到了广州读书,就极少见到唐老师。有一次,唐老师参加镇里组织的一种叫扛飘的传统喜庆活动。这种活动大多是乡村的有威望的老人(以前听说,有很严格的要求,要五全,即父母全、子女全即有子又有女、子孙孝道并发展得好等等)组织的。走在前头的是潮州大锣鼓乐队,接着是装扮成大戏里吉祥的人物以及西游记里猴子天(孙悟空)、猪八戒等诙谐人物。后边的就是涂了脂粉的古装打扮的童男童女,中间一个高一些的少年人肩扛着一面几米长的彩色的半月形的彩色飘旗。飘旗上面写满吉祥话语: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等,并有各乡、社和团体的落款和天干地支的记年。飘旗前后由两人或四人用叉子叉起,扛着飘旗的队伍随着鼓点和人流,慢慢游行,供人欣赏,为乡亲们祝福。在各自然村的土地庙前、后来有身份的人家的厂或者店子,也可以有停点,停点要依古例祭拜,并给组织的老人,给乐队的乐师特别是司鼓者,敬烟敬茶敬红包,遇到饭点还要管吃饭。这个活动,类似后来广州每年在城隍庙开办的庙会。

当时,我们堂伯叔一大家人在二伯公的帮助下办了一个小厂。为了吉利,以工厂的名义请求扛飘游行的队伍到厂里喜庆喜庆。当以红色、黄色为主色调的吉祥的飘旗高高地围在厂内一片空地的四周,喜庆热烈而隆重的大锣鼓在厂内的院子里响起,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忽然想起我早逝的祖父,想他如果长寿一些并能见到当天的情景那该有多好啊!因为我勤奋、多才、正直、善良而有尊严的祖父一生没有享过什么福。

我正激动着,突然发现乐队中化了淡装并按古例穿了长衫的吹笛手(二胡手?记不清。)原来是我小学时十分亲切而又多年不见、已经很生疏的半老的唐老师。我又惊又喜,并在人群按仪式就要离开时,迅速抓起一些香烟和甜茶(一种包着花生的糖。),放进老师的长衫衣袋里。老师有些意外,一看是我,很快就会心地笑了,好象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的,我匆忙作答,他又匆匆地操起乐器与大队人马起程到下一点去了。

那天,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他的生活轨迹。

他是文革期间上的学,上完中学,在乡村人最不看好教师职业的时候,他加入到教书育人的队伍。一步步地从小自然村的学校到乡镇的中心小学,从转为正式教师到一步步地走教师的职称,他用良心做人做事,教人子弟,并在教书之余,下地种田,深入乡俗,一边供养父母,一边培养孩子,一边建设家庭、为生计奔波,存积理想信念于内心深处。

几十年来,他坚守在这里,也坚守了自己的内心。他在我的心中,业已是乡土的一部分,他就是铺路石,就是人梯,就是无私的蜡烛。

象成枝老师和唐老师他们这样的人,才是这个几万人古镇的灵魂和生命。他们时而与世事同唱高风,时而入俗至深;他们甘苦自知,坚韧不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心存敬畏,心存希冀,又时时屈服于平常岁月。

就这样随遇安然,与天俱老。

就这样烛照于我,让我自愧,心存敬畏。

四年级:龙檎树下 几多细暖

程南小学,无有校门,无有写学校名的牌子,大的没有,小的也没有。如若日本鬼子重番来,也不知这里是什么所在。学校的四至,也有所不清。比如,向南,有一条巷,连着范厝,楚河汉界无从厘清。挑着水桶的乡亲时常有人来担水。这井可能本来就是他们打的。认真起来人家还要你水井呢?向北,校长屋北,滴水后,好高一个土堆,中间一个豁口,往下,是后溪的下游,流急如金沙江。但学校与溪后的溪尾村,也并不以溪的中线为界。因为溪北,还又隔了个大水塘。独有内操场东,有一堵一个大人肩膀高的墙。墙外人家,种了棵龙檎树。那龙檎树很守纪律,连叶子也未过界。我其实也不知道那是棵果树。是听人说过,这个学校的最密切邻居,从前因失了龙檎,有来学校找过。

这反使我更好奇地去到墙下,玩玩乒乓球之余,看上一眼两眼。只是大家担心,这邻居连看也不让我们看。我们四年级的教室,前面就是这个所在。又墙下,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块硬化了的、好像从前建过房的地面,时常为我们独有。教室前,骑楼样滴水,一根麻石柱子后、有个著名的楚昭同学的二班,也偶尔一起来玩。我于是胆壮了些,认为这好邻居不至于要来搞搞事情。

同学们课间在沙面的操场上打闹,会叫我政委,因为我名字快读,谐音近似。(也近似:水)但是,我们那时的班长是火斌。旭盛不知道当什么。他才像政委。好几次,早读,他组织我们几个要好的,迅速将个沙面的内操场从东扫到西,一直扫到西边老师的办公屋。老师也多次表扬他学雷锋学得好。

男生中,班长火斌算最出人头前。自信,成绩好,行路说话有干部款。我们心里认定,这样的同学,以后会做官。会比我们强。火斌会快板,我至今不会。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学的,跟谁学。在学校开大会时,在主席台处,竹板敲起来好生脆,另还有一条长了齿的竹条,嗒嗒嗒,竹板先忙一阵,另一手持的竹条就挨过来锯一下,发出咧咧的声响。他还代表学校,去县城黄冈朗诵“天灰蒙蒙的”(十里长街送总理),拿了奖。所以经常在班里带着我们朗读课文。

旭盛也学习好,见识多。一次,在全校大会上介绍学习经验,讲得有理有据,又自信,面对各分校来的同学不紧张,很从容。他哥哥读师范,他去过师范学校,看了一本《呐喊》,多次为我们讲解:为什么中间是红的,划个圈,其余都是白的?(白色恐怖。)

我们那时,每学期会排名次,会评三好生、全勤生。会奖些铅笔、簿。奖的铅笔闻起来好新鲜,都带红红橡皮头的。本子上,会油印好几行字,说一句:某某同学,获得什么什么,以资鼓励。因为奖的人不多,所以光荣比现在得奖的孩子加倍。

我不知道为什么,数学竞赛总只能第二名。而且一对题,大家都会但很繁的,我会失分。但一些难的,我反而可以解。这样,为了参加公社的选拔,学校比赛后,就由查老师和树尼老师对我们进行集训。地点在近豆浆屋这边向南的教室。集训的重点是提前讲一些锥体的体积等大家还没有学的内容,并做一些例题。时间是每天放学后。后来,老师指定去所城小学参加公社比赛的同学,里面没有我。集训的同学,只有我没有去。

我也不知道公社是什么时候比赛的。但是,星期天,我去我外婆那里时,过埭底,在高高的拱桥一样的渡槽下,碰到旭盛。他讲有一道给出长宽条件,要求最大正方形的题目,好难。

陈金查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他个子不高,弹跳力很强。是全大埕都知道的篮球能手。我们同学说,一次,去县里比赛。眼看我们东界公社队就要输了。这时,换人,查老师上。对方看他个子,并不在意,以为胜局已定。不想这查老师十分灵活,左奔右突,少有个防守得住的。而且,弹跳惊人,他比不上别的队员高,但跳起来就比别的人厉害。更厉害的是,他专投三分球,几乎百发百中。一时,乾坤倒转。查老师因此几乎全县皆知。我是真有一年看过春节的全镇比赛,看过查老师上场和投篮的。

大埕刚建镇时,过年还没有什么新式活动。但与现在的大学一样,看篮球的女生最是多而热情。年初二,下午,在大埕中学的球场就布开了。只要球传到查老师这。一方面,查老师身上似有一根绳,牵得自己队的,也盯他,跟他。他左,全队左;他右,全队右;他转身,全队也围绕他的转身做了应对。对方队员更紧张,一部分人随之左右、转,一部分在急速地动脑、动身、动脚、动手。或冲突,攻;或张开长臂,作夸张的抱势。当然,攻和守,效果和气势看来都不妙的。连不大看得明白的人,男的女的,中年的少的,查老师的学生的、亲友的,甚至对方的啦啦队的,全部一边倒。情势比查老师更激动、兴奋、主动、全身用力,另加上盖过裁判“啲啲”哨声、向围墙外,一直窜过机耕路行人上空的喝彩声、欢呼声,甚至狂热的乱号,产生了节日的强大效应。结果可想而知。结束时,查老师一身的肌肉都充满胜利的色彩。闪着春节喜庆、吉祥的光。

但是,查老师从来低调、气定神闲(我发现体育好的人大多这样。可能与身体好、心脏好、习惯于竞赛有关。)、亲切可亲。我与旭盛、文辉、振松多次去查老师家里坐。去时,多在夏天的晚上。查老师对我们,不像对小孩,也不像对学生。他很自然地起火,冲茶,要我们喝茶。我们一时当自己是学生,一时像个小大人,与老师天南地北地聊天。查老师教数学、体育,他说话平实,不像乡里人所理解的口才好。(但是,我今天想,这才是真正的会说话。那些滔滔不绝的不是。)他会让我们一点面对老师和大人的压力都没有。讲到课本上的,他一时就耐心讲解。讲到乡里故事时,他就回忆叙述。他可以讲乡里旧时武术高人猫仔良的故事,也会讲我们新听的、有所不明的人与事。我们时常要坐到很晚,一村都差不多都睡了才各回各家。

查老师的讲话风趣亲切,由我向我的小弟弟讲后。我不知用什么方法,竟带我小弟弟一同去上课。也不知道我与弟弟怎么坐一起的。

又一次,有个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个辣椒。(那时,大埕没有人种大的辣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往脸上涂。上课时,觉得脸好热。查老师上课,突然停下来。问我:脸怎么这么红,会不会身体不舒服?旁边的同学为我作了说明。我很不好意思。查老师在班上又专门跟大家讲:以后不能带辣椒来,搞到眼睛更不好。并问我难不难受,要我难受要说。

教我们语文的还是唐老师。唐老师把我们都当自己孩子一样。总说:囝子化(孩子们),莫让年华付水流。唐老师的墨字写得好。辅导我们的写字课,会在黑板上讲解、示范。跟我们说:字是门风。

可能因为唐老师是东埕村人,这一年来插班的东埕同学多。东埕同学上学时总要经过我们家门口。东埕同学再加上买菜也要经过,所以,后来连我小弟弟也知道水海的外号叫鸟屎。东埕同学都和气、好相处。溪绍不知道为什么,学得一口外乡话。

唐老师名唐生。他比我爸爸年轻一点。很文气。写黑板时,小手指很好看。他很会培养人、鼓励人。班上除了对火斌、旭盛,对竖福、汉河、我,也好。经常表扬。

上唐老师的课,我会特别想亲近他。他上课文有一个方法,就是让我们先自习,读课文,可以默读,也可以读出声。先看课后练习题。他在课桌间走不走去,观察、辅导,回答同学的提问。我有一次,竟问老师:什么是茶几?老师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就说,哦,你家里没有吗?我旁边的同学听到了就说,哪天哪天,我们一同去谁谁家,我们围着聊天的桌子就是。我们那时,吃饭、做作业、大人冲茶,都是同一张桌子。我于是也很想要。不想过了不久,我爸爸教书的中学,用校园里的苦楝树为每个老师做一套茶几沙发。我爸爸轮到了。我无端地,总将唐老师与家里的沙发联系起来,连同我爸爸用红纸写在茶几上方墙面的:可以清心也。

有一次,学习缩写。老师要我们先看《草船借箭》,先用铅笔画一下。我突发其想,没有用缩句子的办法。而是,想将一个段落全段不要。就跟在教室里走着辅导我们的唐老师讲。老师听后,很仔细地看,好一阵,说:是可以的。点点头。

我四年级时,因为胆道蛔虫,去所城住了一天院,之后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在爸爸教书的中学里住了几天。我爸爸要我自己自习,做课后的作业。我没有做数学作业的印象。做语文作业时,很快写完。就干脆多写些字。因为是多写的,就一边写一边想,觉得,要横平竖直才好。我爸爸上课回来,问:谁写的?我说,我写的。爸爸说,好。点点头。

鼓励人的方法,真的让人记得住,影响人。

成基老师总是笑笑。他是外乡人。是二班的班主任。没有教我们语文,但我们对他亲切。他说话的声音和神态我至今记得。他代过我们一班一节音乐课。

成基老师进教室的时候,先挂上自己抄的歌谱。乐谱用红字写,歌词用黑字写。他讲,这是四四拍的。就是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四拍。节奏是强、弱、次强、弱。唱歌要有感情。他教我们要注意左上角:稍慢,深情的。并一连好几次带我们读歌词,纠正我们不准的普通话。并教我们看换气的符号。就真声、假声讲了好一阵,还说明了男生假声弱一点,女声假声和高音强一点。之后,他用二弦(也可能是二胡,记不清)为我们拉唱了《大海啊,故乡》,为我们讲解这首歌。再一句带我们唱。我那时,觉得,唱的是大埕海。

四年级,我觉得好像个小学时代的青春期。我看《少年文艺》,里面描写个小女生,说走起路来,有弹性的大腿一跳一跳的,印象很深,并觉得很美好。喜欢《排球女将》,喜欢小鹿纯子,对先弱后强十分感动。我第一次见到含羞草。爸爸给我卖了一支头很大的绿色的钢笔。我好高兴,自己带着阳光和钢笔去院前田的水沟边坐。太阳落山,钢笔怎么也找不到。第二天,爸爸发现我笔不见了。只说要小心。没有怎么说我。我爸爸给我们订了《少年科学画报》,买了《科学实验多少多少(不记得是多少了)例》。我与两个弟弟、镇伟,多次做其中的一个。要用一个火柴盒,两根长一根短的铅笔芯,收音机外接的电池盒、一个线很长的大耳机(那耳机表面的塑料比女孩子的脸还温润、滑。)。我们每次成功。可以对着火柴盒说话,而隔在屋外,一直到水厕边猪圈那里都听得清楚。过路的大人看我们好奇怪。

四年级,我细叔去广州做工,坐车过了一天还没有到。我爸爸妈妈好紧张,一次用大鼎热饭菜,又在灶公上烧香。原来,是小叔叔坐的长途汽车在路上坏过几次。(长途汽车在半路坏、修,这种情况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好一点。以前几乎每次坏。)细叔卖了好多糖、面包,我们三兄弟一连吃了几天,还有。几乎可以无节制地吃糖和上面有个糖的小的圆圆的饼干,以及字母饼。细叔还给我们《日本民间故事》,我喜欢里面的故事和味道。反复看。还有《形意拳》《六合拳》《陈氏太极》,我时常看,并在大人不在家时,偷偷地照着练。往往是,开头起式还好,后来不了了之。

细叔给我们买了电子表。我戴去上学,用衣服盖紧紧的,生怕同学知道。不小心被一个同学知道了,他还大声地宣讲。我从此就不带了。

好像学了单车,种了葫芦瓜。学了:GOOD,HARE ARE YOU。泽光兄教的。偷偷去录像厅看武打片,什么《雍正命丧少林寺》《陈真》《霍元甲》之类。热血沸腾。看了广州和县里油印的小报,喜欢《乐叔与虾仔》,知道张竞生博士。

好像家里喂了母猪。小猪仔的鼻子很嫩。时常要与奶奶、妈妈去小溪边洗猪草。母猪与其他猪分开住,养在晒棚下,我们身上时常会突然很痒,妈妈会在煤油灯下,钩花,突然喝住正在写作业的我们:不要动。然后,快速放下手里的纱线,手指往嘴里粘点口水,一把按在我们身上。我们这才觉得身上有跳蚤。妈妈自然无有失手的,两手合起来,用两个拇指盖,“啪”一下碎了黑金的小动物。边“唉哟,一肚子血哩”念念,十分心疼。

那年,死过几只小猪。可能因为吃了太多熬在水泥板围成的猪菜窖里的猪菜。

那年,走失过一次半大的猪。可能是大人下地时,猪太饿,自己跳出我爸爸自己浇的水泥板围栏。我爸爸妈妈四处找。后来找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儿子上幼儿园时,说:爷爷,您给我讲个故事。我爸爸就讲了这个。

爸爸说:后来,在一条暗巷里看见家里的猪。

爸爸向我复述时,大声地说:互相看到时,我们很高兴,猪也很高兴。

在广州讲的。样子好像从容、豪迈。

五年级:北窗习习 厚合青青

五年级的时候,按理上下学期,照例会左右座位对换,但我只有坐在靠北边窗户的记忆。也不知窗子有没有玻璃。应该是有的。因为,我没有被寒风吹得很冷的记忆。而且,对于窗外,其实近只丈余的菜园地,记忆犹新。那旱园虽说离北面的溪只几十步,但乡里人却主要用来种一种叫做厚合的猪菜。这菜的个头很高,足有一尺多近二尺,叶子形状像直立的巨大白菜叶子。叶杆玉白、粗壮。叶子油绿,发着光。叶肉很厚,叶脉纹理清晰可见。叶顶可能因为大而厚,总是像长得好的少女,像全开了的玫瑰的花瓣,竟向后拱。于是一园近远高低,成色不同,大小不一,圆滑的曲线形的厚叶子,发着油绿光,总与下课的我对望。生机勃发,像我们一样茂盛、恣意生长。

厚合一年四季都有。一种一年。种了它的人家,每天要来浇水,将外边的叶子掰下来,挑回家煮熟了,喂猪。因此,有些人就直接叫:猪菜。这猪菜,现在大家说它有诸多好处。如饱含维生素,还含有矿物质、鞣质。更有文人考究,说“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句古诗中的葵菜,就是厚合菜。但我们那时,不怎么吃。我倒是吃过一次,是我爷爷做的。爷爷从前在外面工作,可能是按照外面的说法,说可以吃的。说服家人。又按外面的做法,先焯了水,再用厚油来炒。我吃的时候,说不上好吃,说不上不好吃。总有一种吃猪菜的犹豫、奇怪。

但是,我后来却听说,有些人家,家里有人要出远门了,就会炒上一盘厚合。取的是出外要“合厝人”,与人合得来的好寓头。范泽华老师回忆她50年代参加潮剧团,开始从艺时就吃过。她说:我十几岁,平时挑水,总放下桶子去看人唱曲,入而动了做戏的念头,不想后来竟考上剧团了。我妈妈是一边骂:你一去,不要返才好。却一边做些吉祥的菜,目眶红红。这菜里,有鸡蛋,表达圆圆、美美。厚合,则可能有厚而合之的寄意。

厚合确实是单看样子就厚道、质朴、实诚的菜。它另有一个名字叫:莙达。似有君子意。舍身,为别人,想来正是它菜中丈夫的写照。

五年级毕竟是五年级。一开学就不同。

第一课,来了个之野老师。老师姓陈。君子如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声音温润平和。印象中,他没有直接上课文。而是跟我们列了一个小学语文学习的框架:字词句,听说读写。然后,花了好多时间,对基础、基本的知识串讲了一遍。

之野老师讲课很严谨、工整,又灵活、融通、清晰。印象深的是他讲藤野先生。先读给我们听,用普通话。再一段一句为我们分析。将重点字词写在黑板上。也不时提问,与我们一起讨论。又亲切,又实在,又明白,充满善意,又严谨有度。因为他名字里有个野字,我觉得他很像藤野先生。认真、慈严,治学严格,教书与教人并重,我心里同时也觉得他像鲁迅。

之野老师讲《多收了三五斗》好。能让我们进入那个时代和情景,让我们体验文字和背后的苦。他不是简单地讲字词句,讲读音、中心思想。

之野老师的爱人也是个老师。是外乡人。柔和、温暖。他两个儿子。一个是我们一年级的同学,一个是高我们二三个年级的哥哥。有大埕都赞赏的斯文长相和气质。我与旭盛、火斌放假了,有时会去老师家里坐。一次,因为在聊天中,讲到一个“惘”字,两个老师一齐拿出字典来查,还与我们讲解讨论了很长时间。那时,煤油灯暖暖,大家围在一起,头快磕一起了,墙上的人影巨大而摇动。真好。老师于我们,另有课外的熏陶。学习,以及家风。

五年级的语文学习,让我认识了语文的整体性,提高了综合的能力。不再只注重什么哪一课是什么中心思想,一个词要怎么来组。不再满足于刻意记住一些简答的公式,如:文章通过描写什么什么,记叙什么什么,说明什么什么,议论什么什么,揭露了什么什么,赞美了什么什么。如此,等等。

数学依旧是查老师。他上课,开始带些大的三角尺、巨大的半圆的量角器,还有说明圆柱体和圆锥体体积原理而用的模型。我心里觉得,数学家确实与文学家不同的。这不,上语文课就不必要用上这么多教具。

只是作文课也不是那么好对付。那时学数学,最不喜欢繁杂的混合运算。学语文,大家最怕作文,说是比生孩子难。因为孩子是肚里有,而写作文是肚子里无。

因为是毕业班,有长大了的感觉。最后一次参加六一儿童节的活动。我不会太多项目。参加了按红鼻子的游戏。教室中间的柱子上贴了个大大的鼻子像。有老师站在像的前面,给轮到的同学围住眼睛。参加游戏的同学原地转,向前走,用手去按。按住红鼻子的,可以得到一张票。票可以换到奖品。奖什么,不记得了。(是不是糖,或者铅笔?)

有一个吹乒乓球的活动,我也参加过。围的人多,往往也欢呼最热烈。方法是:用嘴吹乒乓球。让乒乓球越过装了水的碗。过了所有碗,到达终点,就算胜利。吹的时候不能用蛮力。因为吹不好位置,球会打转、回旋。吹太用力,水溢出,也不利于让球过碗。老师会不时加水。但要吹过所有的碗,也不容易的。

似还有一个吹腊烛的游戏。怎么玩,不记得。其他项目是不是还有跳绳?什么的,记得很朦胧。氛围的喜庆、热烈,墙上用纸写的各班版报很好看,就记得。大家的欢喜的程度仅次于出外野营。

在学校听说并与同学一起去看的灾难有二次。不记得是不是五年级时。一并记在这里。

一次是程北,有一个人被杀。是一个女的。听说是被用铁锤锤死的。我与加豪去到那家人的屋子里。进了人家的晒棚下。屋子有些空。红泥砖地面。家具不多。来看的人多。议论纷纷。

一次是去大庙前的一个村。(我其实分不太清各自然村的名字和分界。至今。)是一个女孩子,在池塘溺水,过身了。不知为什么要搭个草棚子,人停在里面。(按理,只有死在外乡的人,才不能入乡。)我只敢远远地看。心生联想,害怕。

我小时,自己也有两次要溺水的险情。一次在西塘,是文杰兄拉了我一下。我那时还不会游泳。却自己想,我可以自己学。想了一个方法,就是尽量向能及的深处去,再往回游。不想一下冲过去太深的位置。又不敢出声。只一跳一跳地,想跳回来,但总呛水。文杰兄发现,一把把我拉回来。我那时可能还没有上学,我爸爸还在所城教书,我中午是自己去池塘里泡水。我回来不敢说。隔很多年,出来广州读书了才向妈妈说。我妈妈很惊骇,好像我刚刚还很危险:怎么没有听你说?我们又共同回忆了文杰兄一家人的好。我又打听了他一家人当时在什么地方、做什么,等等。心里很想去感谢,但一直没有。

一次是七月半,去海边。不知为什么在中午祭海的人都走了,我才去。去时戴了草帽,下海冲浪时,被退潮的海水向远向西拉。四周只有我一人。我没有喊。将帽子取下来。海潮退,我顺着退;海潮涨时,顺势努力向海滩游、爬。没有呛水。鼻子进了水,好酸。惊吓不轻。上岸时,太阳很大。却不知为什么,太阳大、毒,却有一种天阴暗而冷又低的不祥感觉。偌大的雪白沙滩,黑褐的竹排排在小石屋边,几乎不见人。气氛苍茫。

八十年代的初期,大埕一点点地有了新变化、新面貌。比如,有了鱼露厂、雪条厂;有了电影院,不再需要坐在田园的土块里看戏;有更多华侨回乡探亲;录像厅有许多香港连续剧;基本通电了,有电的日子越来越多;经济好的家族,有人买风扇,甚至电视。家里有电视的,晚上会有好多人来围着看。小孩子居多,大多坐地上,直到节目结束才回。

整个小学,我上学喜欢沿着高墘村的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巷道走。芳影婆一家都很勤劳。他们家有一个养女,一家人都很疼爱。上学时,时常听见她大声呼叫,似是指使人。乌嫂家门口,堆的草垛好高。玉容家,二楼晒台的围栏,画的彩色画很鲜艳。他家斜对面,是一个卖菜,又卖菜苗子的乡里人。我们家向他买过。菜苗子很小,像个菜孩子,总是挺拔,有生命力。菜种有好坏。买的时候要挑,仔细辨认。

那时,我中午吃过饭,无有午睡的习惯,就直接背了书包上学去。沿去长方市亭的路上,一路有人喂猪,哇哇叫。有人大声地听潮剧和陈四文的讲古,一直行进,几乎可以连贯着听,不会断。我听到潮剧,大概就知道是什么戏。《金花牧羊》《井边会》《薛仁贵加窑》最多。

近老市,在高墘版图的西部,在中甲社庙北角,有个开铺的叔公,那时还年轻。一日下雨,他夫妇两个招手要我过去,要给我雨衣。他们一家人都话不多,不怎么与人扎堆,但很平和、亲切。她家只有两个女儿,也白苞,温和,大我三五岁,遇到人,面色温暖,含着笑。

我放学时,则喜欢走相当弓背的远路。顺道看与上学不同的乡里事情。这边,先是可以看到一间闲间(房间),有一个乐队,合奏的潮州音乐,时常引得我要去驻足。只是屋里好暗,我看一下就要退出来,重番赶路。走时,又反倒挂念着渐远的协奏的乐声。众多乐器的声音中,扬琴声最脆,最有力。几乎听今天的钢琴一样。(其实原理与钢琴是一样的。扬琴最合用来理解鼓琴这个词。)向前走,有做豆腐的,弹棉花的,理发的。做豆腐很香,豆腐还没有成型时用个巨大的布吊起,后面反复用手用身体的力量压,直至用圆融的石头压。我看得入神。与看做豆腐的好闻不同,看弹棉花好听。刚开始要有一个机器,把旧而黑的棉碾开,这个环节没有什么好看。但老棉花一点点长大,发白,胀大,放在巨大的床上,由个弹棉花的人,后背背个高高的弯向前的架子。左手握个巨大的弓箭的弓,右手持个木家伙,一下二下一二下,声音一高一低地,深深浅浅地弹。像低声的乐器。听久了,想睡觉。过了周厝祠的那家理发店,店子比大埕别家的深、暗。也理得不好。一次,我去,竟要把我的眉毛剃了,说是小孩子剃了会长得更多更好。尽胡说。差点上他的当。

五年级,我们不怎么在大树脚玩走军棋了。会与住在护法老爷庙的外省来的要饭的人,用普通话聊天。那些人说:你们这里有山有水,真好。又说我们普通话说得好。今年过年去小庙,派元弟说,那时有时,外乡来卖东西的人也住庙里。这个我没有印象。任兴指着西面墙说:这里,从前有一个乞食,在上面题了一首诗。这个依稀记得。

五年级,不知道为什么,去过进协家,几个同学说普通话。

五年级,一次在教室扫地。扫到一个同学脚边,我说:请让一下。那同学好激动,拉来另一个同学:你说没有说请,某某(说了我的名字)刚才就说了。

五年级,我们一家六个人转为居民户口。周末,我挑担挑水的铁桶去粮食局,向好看的镜云姐买米。卖的米放在二楼,用个巨大木漏斗向下漏。镜云姐用手抽拉一个木隔板,来调节漏下来的米的量。总可以很准。多和不足部分,用一旁桶子里的米来调。面也是一个道理。每月,我们小孩子是27斤。有米有面有油。比市场里卖的便宜许多。买起来又体面,欢喜。我们家,从此,基本每天晚上煮鲜米饭吃。有时还包饺。巨大的,一碗只要一两个就占满的饺,包半肥瘦的肉,加上葱。吃起来,味道的好,至今记得。

五年级,我们家起了新屋。起时,要找鱼网、谷种、犁头放在地基里。只先起了个院子、晒棚头(大人总说是火车头)、骑楼的滴水、后围墙。砌灶是大事,砌时,看了个好日子。是我二伯砌的。砌好了,要关门,不让人看。日子到了,再祭灶公,开始用。但是,没有到应该开门的日子时,我们前排宅基地的邻居,有一对老人从老乡里内来种菜,下雨了,我爸爸就招呼他们进屋来,坐灶前,避雨。

搬到庙公塘这边新乡里、新屋子来住时,我已经上初一了。

上初一前,参加升中考。作文写学骑单车。不知为什么,往卷子上写时,觉得用骑字,不如用蹬字。标题变作:第一次蹬单车。

我从来是有自己想法、主意的。许多年后,请周国平老师来作一个讲座。周老师送给我一本他翻译的尼采的书。扉页写:独立思考。亚平见了,说:部长,这话挺合你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哦,我是这样的人。从小就有明证。

写一首诗吧:

小学如诗(押潮州音韵)

将军城(传说学校所在自然村的风水格局)侧读书册,少年上落(方言,来来往往的意思)总脉脉。甘泉从前有人掘,前树至今还荫客。

如今夜来思旧宅(指教室和办公室,因韵需要用宅字),为何参差北风冷。只好梦回旧时光,骑马归来何须赫?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