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令

疗养院

我们并不把铁道部石门疗养院看作校外。打好饭，向后走，坐在石条上，向着疗养院的湖畔，有时还边吃边与湖那边的同学喊话。我有一次，饭吃一半，突然听有个女生喊我：某某某，你能找到什么什么吗？

找什么我忘记了，但那低一个年级的模样工整的少女，身条正好、又停匀，她总穿那时初初时盛的上下一套的纯色的粉红的运动服，隔着个湖，看起来长发的线条、有弹性的修长的腿，如果我是个画家，能够速写或仔细地画下来，到今天肯定很好。是记录1980年代、学生、少女、朝气的好题材、作品。

如果我足够好，还要画出她的突兀、我的惊喜，以及她映在碧绿水色中的周正的脸和周身的朝气、活力。毕业后几年，又在东山，在东园新村，这个声音同样地隔条街喊我名字。几乎吓我一下。我后来才知，她那时是个空乘。从前的空乘不是现在的空乘。我知道后，晚上，熄了灯，要睡没睡，一时就有天上人间感。她是广州姑娘，生得这么文气，却为何总要隔好远大喊。

喷水池

巨大菱花样水泥石米池子，高数米、漏、透、质朴的太湖石假山居中，喷水的出入今天记不清位置，潺潺水声则在我现在写这文字时还历历在耳侧（可惜这些水，在我近日去访时，都化作肆意生长的杂藤。）我们，那时寄回家里的彩色相片，几乎人人必有这池子。从前照相是一个不易，洗相又是一个不易，何况还有这个池，照的又不多，所以，每张相几乎都记得。记得相，就记得池子，记得与我和影的人。只是我那时，穿双赭色的皮凉鞋，浅灰长裤大腿处有些收身，抬高个手，向着镜头的侧身很80年代，有些生涩。没有池里的细荷、绿枝自在。

雷公根

潮州到广州有上千里，从前关山阻隔。但是，物种却是一脉。二年级，我们201去疗养院的小林里踢足球，回身，向流溪河去，临出南门，向内有一块草坪，上面漫延有几块、径数尺的蚌壳草。我从前在大埕，大人小孩，往返田园，见到雷公根，无有不顺手采摘的。于是，我与杜晖一起间着摘了好一大把，回来，用电炉、铝饭盒煮了喝。我说，这个我们叫蚌壳草。杜晖说，他们叫：雷公根。有意思。我们大埕，依着海。他是广西人，依着山。就同物不同叫法了。雷公，委实要厉害好多。因为，我后来在我细姨丈家得了一本草药书，那上面，也依杜晖的叫法。

螃蜞

从前，海禁，在潮汕，坚壁清野。于是，在海边竖了告示。秀才去了，一看，怕了回。捉不到螃蜞。不认得字的村民，去了就捉，因为几乎无人捉，一下得了满满一桶。后来，村里人就说：北（识）字掠（捉）无螃蜞。

石门码头往西，不知为什么在江畔筑有两巨大的方池，里面乱石飞云。水涨时，就为小生灵带来蚌、藻，作为食物。水退时，万千小小螃蟹样的物件，就吃足喝足之余，三五叠叠，险立于斜峭的结了乌苔的湿滑石砾上。漫天、镇日，有不可无不可地吐出雪白泡泡。那泡泡，日下七彩，夜来，蓝光泛水，每个泡泡结有星月，恒河沙数。我近日问两个多我十余岁的石门村人：做怎用，那池子？村人：风水用。

我从前，也曾写过一首诗：从前我会飞的日子

从前/我会飞/会快速旋转/会装作各种样子/比如忧愁

从前/我会唱歌/静静地唱/没有声音/吞食掉好多词语

从前/有一条河/养了无数只螃蜞/在夜里窃窃私语/吐出万千泡泡和星星

从前/有很多绿叶/老去复又长出/长出又老去/仿佛很无聊又很不在乎

观音

我大姨婆生于乱世，少时多病，几近夭折。那时月，一方面医疗、生活、劳作与古代差不多，一方面战乱无歇。祖上不妨绝望，就去佛菩萨面前，长跪：如若长女得好，定终生食斋。我大姨婆更且名了个安全的名字：北人（别人的意思）。我大姨婆并没有落发，可以自由地住在家里、龙潭院里，但食长斋。我祖母有时会去龙潭院看望，倍住上几天。我在初中时期，有时也去。我因而从小对佛菩萨亲近。

石门山半坡，有个观音洞。样子好像自然长成，南北对通，供的观音面西，向江的源头来处。我从来不曾跪下来拜。心里想：观音知的。

从前，学生科刘淑贞老师，夜里，打个手电，向流溪河边，巡岸专门捉学校里出来的暗静亲嘴的“小青蛙”。我们四年在石门，那刘老师是全无有收获。一来可能是她总要穿双高跟的哒哒叫的尖头鞋，二来也可能宅心仁厚，总要边行边喊。亲嘴的少年孩子，就逃开去了。

我们没有在这里亲嘴。只在毕业时，无从聚会，地下党一样（你要知道，地下党从来更加落落的），大方地，就来到这洞里，大方地坐在观音的对面。

也可能是观音的庇佑，阿尼陀佛，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