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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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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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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儿

那夜,我去得晚,席足球场西北角草地而坐,草腥气、泥土气混浊。一轮黄月,挂在黄皮女生宿舍半明洞楼梯棚顶,卡在紫荆树和篮球板之间,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任兴隆围海口基东南,那日夜昏天的石门水泥厂的灰熏。

由学生会生活部长肖勇师兄联系来的电影放映机,齿轮油润地咔咔声响。那夜的电影布挂在两棵木麻黄上(记忆中又似近篮球场这边,而不是近足球场那个门,与往常不同),风又大,电影里的黑白的人、屋,连同声,更加摇曳。况且天气业已于夏秋之交了。潇潇肃肃然。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宋丹丹(我那时不知她叫宋丹丹)在黑白电影中更白,脸比后来小,声音像从电影外来,从食堂与澡堂间的老荔枝木上空飘来。她毫无有色彩地说。好像对我、我们说。我们一操场人被她说话的语气形成的风吹到,矮下去好多。兴隆围甘蔗林也沙沙地哀伤。

宋丹丹身体、声音、步伐互相抽离。那怕是新爸、读书、校长关心她、她好像爱个人了,都洋溢着悲凉气。那悲凉沉浸在整个250米跑道的操场,仙气飘飘,穿过我,我们。并由凉的后背,流向教学区的东北角对开大门,凄凄流动,蔓延向庆丰村的庄子。甚至,向裸皮红水砖屋后的山、田、墓地去。

黑白色彩,加深了街、屋,甚至电影里所及的风箱、帘布、窗棂的质感。我们大埕后街,铺脚塘过去,有板桥、古揽树、木纹皱了去的古旧店铺(甚至连卖物件的友淡伯,我从小看他也很古、旧)。我无端将宋丹丹过于白的脸、斯琴高娃从未小过的腰身,及她们最后的褴褛衫裤,都代入我家乡的半死半活半因新街市而半放弃的老街面、人家老厝里去。恍恍惚惚。

为什么哀伤会打动少年的我?我想。可能我内里有哀伤的性格。那我为什么又不会流泪?只是单纯地浸淫在这几乎让我感到美(凄美)的意境里。而且,中专四年,看电影,这几乎是我唯一记住的电影。其他的,吉光片羽,或只为一句话,如"公爵先生,是您让我从畜生变成人!",或只记得一个过场境头里一张女人的脸(这个我以后另外来写,来追究)。

我现在看十五六岁的我,像看自己的孩子。并不再为之怅然若失,为一个小过失忧愁,更不会因那时的小成绩小成功欢喜。我因而可以算是成熟、陌生、冷静(冷漠)地审察着过去那个少年。以及电影,以及文本,以及老舍先生,以及现今越来越人反为机器(比如手机、汽车)、数据所左右的,一个个存在。

那时,或是持续到现在(但愿到久久以后),我身体里住个学子。当然,我那时本身就是个学生,我并且想一定认真过这四年,争取保送去进一步学习(很奇怪,很多学校有,我们没有)。我于是那时,几乎像以上语文课一样的心来看戏、看电影、看书,甚至将看来的好戏、好电影、好词句记在日记里。

教我们语文的有过三个老师。闵老师面容、皮肤、衫裙,我坐后面,看起都好新鲜、明亮。她穿那时初初时盛的雪白蝙蝠衫,转身去写《风景谈》的版书,像就要迎着海基口田园吹过来的风,起飞,去飞翔。这委实分了我的心。我因而在茅盾先生所写的长凳上的一对人一一之上,就发上呆了。并想那风景中人,就如闵老师。尹秀梅老师声音过于明亮、自信。她原来是在图书馆,后来自学成了老师,据说喜欢跳舞,她的活力和气息我写这文字时,几乎夺我笔尖而出。她更且将我们当孩子(其实也是,二年级,十六七岁),要我们出手抄报。(这全班人的血汗报,为莫启清同学收着,今天用以与我们讨价还价,引为罕见"史料")。

然而,进入我身心深的是吴津芷老师。他可能是暨大毕业,是印尼反华时归国。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衫乌裤,一进教室,上了讲台,摆好备课本、书,环视。教室里,就充满智慧、慈祥、清明的语文之光。

他说:我是潮州人,生活国外,普通话不好。同学们听不清,我就多xⅰa(写)一些。他还说:以后大家要出来工作,要学会听各种普通话。

也不知为什么,伟大的语文课经常安排在下午。我从小中午睡不着,整个过于长的中午,我强行将身体、心脏、眼皮按在床上,与大脑展开积极斗争,并不时看一眼床侧床头的书,终于是要睡了。这时,预备铃就响。我在201六床,只好和着哗哗流水样的众多脚步,下个小山坡,稍加兜转,上下好几个地方,进教室,与徐滔并排,坐定。

吴老头(我们一个班这么叫,我没有,心里也没有)是语文组长,我参加文学社活动,进不去,在阶梯教室外,扒在为白蚁日夜蚕食、伤痕可见、漆皮几乎也为之所噬的北面红木窗外,听过他讲:无边落木潇潇下,我的心,就好像升高许多,为他所属。吴老师不食言,他在教材外,加了好几节的诗的鉴赏课。他事先,用毛笔,用了过于长的白纸(整张,还多处依教材长短来拼接),写了许多内容。

中专,那时还不能参加高考,语文是考查科(与专业课,作为考试科要求不同),又下午,又青春期。上课的生动局面可想而知。

我于倒数第二排,已经长到比现在矮不了多少了,才一百一十斤左右,习惯性地挺直,与四面八方矮下去的一众,今天想来,形成对立,俨然于现在的电信基站。他的潮州口音,于我倍加亲切。诗的朦胧啊、意境啊、言志啊、无邪啊、兴观群怨啊、三美啊、信雅达啊,和着吹过红棉花和七里香的暖热夏风,和着汗,和着呼呼大作的吊扇,就历史地、有力地进入我。

一个,或几个伟大的语文老师不知道他们有多伟大。他们的那时,会同老舍先生,将我按在与庆丰村田野相隔一墙、与伟大珠江母亲相隔一疗养院的足球场突了十分之九点五的草地上,和着透过黄尘(多半因为石井水泥厂)的月亮,听放映机咔咔流动出的白色光河。

那是宋丹丹的哀伤的月牙儿的白色血。和着抽离一切物的语气形成的风。

石门的善良、中正、年轻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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