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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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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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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课桌


       任我怎用力想,也想不出一个书包(包括保温杯)来。为什么现在紧身不离的东西,那时不需要。那时读书,书都在课桌的大肚子里。我写下这几个字,又几乎确认我是看见里面的那时的一本本书了。


       我到现在没明白,我们学校1975年开办,为什么还有苏式的教学楼。大楼座落在山脚,坐西,朝东。与后排的教师办公楼,用拾级而上的楼梯廊道,结成工字形的楼群。入口在侧面的南北,可与战时思维有关。进教室,要先沿层高很高而阴湿的水泥地面楼道,转向西面长长的骑廊。外墙灰黄,表面像奶油放盘里、让其自由地找平、再由个调皮汉用灰刀胡乱地拍,再风干。样子与今天用硅藻泥做外墙近似。大门高窗。气派和质感、气息,让人想起五六十年代、苏联、高鼻、高尔基、列宁、伏尔加这些。
      那时的课桌椅要配上这个建制,就也厚重而大,甚至有些笨,别于后来、今日。


      因了大,可以说相貌堂堂。桌面是木纹明黄亮光耐火板。五厘板四周用褚红腻子封边上漆。面板向上开,可以开平,也可以由近身竖板带铰链的折合,形成小的斜度。正中侧面,个个安把锁。不看人,光看锁,座位是男生女生,总可以猜很准。因为,一来万物自有气质。比如,我去东湖公园,看到猫,光看眼神、言行、举止,也知公母。二是,万物气质又互相赋予。任个铁锁铜锁,日日有个小女生来摩挲,自然就开化了。
       凳子自也是登对的,仿佛桌子个头大的可靠配偶。

      一年级,无有中等专业感。因为开语数英理化体育这些课,又早操、课间操、晚自习。语文、英语老师严重让我们有中学感。因为她们,总要我们听写、小测、练字,还会念写得好的作文。
       吴津芷老师改作业、作文,用墨笔,又对每个人书法练习仔细看。好的,逐个点名表扬。他并不指定我们专写什么人什么帖,而是要我们各自为政。一时,班里成个硬笔书法帖子的海洋。庞中华的最多。居然还有汪国真。但这两位,我都不喜欢。我独喜梁鼎光先生用钢笔临的历代名帖。我那时,写麻姑最多。
       老师没有表扬过我。又表扬作文,又表扬写字的有冯颖。总表扬字的,有建双。我自己看,胜利的行书又尤其好。
      老师没表扬我,不影响我沉迷于写墨字。我欢喜时写、不欢喜时写,一写就心好安。仿佛回大埕、回从前。写久,有四周无人独我一个的感觉。白天,写多,感觉进入夜了。
       老师没表扬我,一日,王巍就表扬我:你写的?我觉得比那(指书上)好。
       王巍是江苏人,生得慷慨,母亲是护士,所以表扬我慷慨、贴心。
       我索性就把那字贴在桌子的内面。一贴,桌肚子亮堂好多,好像有了我的气血,成了我的孩子,生活起来了。

    伤害于不久发生。
    第一次去图书馆,老师专门将我们集中,讲我们的藏书在同类学校中排头。排头不排头不要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图书馆。我来广州前,我见过书最多的,除中学,就我们家。
     及至用个代书板到处插,反而就犯难了。花多眼乱,书多更是。但很快,我就集中在名人传记、民国文集、诗词、书法上。
     词(不单宋,唐也有的)、长短句,我从前少见少读,后面总在捷东兄床头见到。有时,下课,我去,他不在,他宿舍的师兄们我不生份,就独自坐那里看。看多,就尤其喜欢范仲淹、辛弃疾(不喜欢柳永,但不讨厌)、苏东坡、李清照。喜欢"碧云天,黄叶地"、"千古兴亡多少事"。日久,这些句子总在相应的情境、情绪中自己冒出来。而一旦这样,就似有了知心人。
      一个晚自习,作业少,一面从桌肚子里抽本周先生的书来看,一面又转翻开苏子选集。一时,受了先生在课桌上刻个"早"字的启示,又总觉得自己心力不足无有大气魄多思多愁,就用制图用的圆规尖尖,刻:"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箫且徐行"。
      置于桌右。"叶"字初初误写为"竹"字,又加重涂改。后来,我们201与女生210书面对话,心出别裁,为十朵金花各人题一句诗词。给老农的,就是这句"吟箫"。引得日后,文琴几次嘲笑于我。百口莫辩。
      可怜的桌子,刻骨之殇,反累我身。

     课桌有时像肓盒。有惊有喜有忧伤。
     少年几多钟情,又用力克制。那年月,连个电视都两周才轮一次,心中无聊,其实日日是有些向往、有些期待的,有些作田螺女之想。
     不日,一开桌子。里面有饭票。初初不知谁的。后来又有。后来,不单一人有。而且,二人,三人,N人,多个男生有开桌之喜。各人心照不宣,暗自高兴。
       田螺姑娘谁也心知肚明了。于是,各人理各的人。互又不过界。明的就说:一个月,吃不完这么多饭票的。似还有要对方帮助解决,作"你小子到底领不领情"的深切试探、娇嗔。只是读书的女子,不如陕北的"花丹丹",全无羞色、低眉的样子。
       大肚子桌子,也弄丢过我一本李燕杰先生的《塑造美的心灵》,一本《宋词》。开初很怀念,像走失了孩子。
      《 宋词》,后来,娶了文琴,被偷的书连人带书, 失一得二。好个惊喜。

     有一件事我心里生痛。
     二年级,我们更上二层楼。我开始像个老干部。喜欢到别班去串门。
     几次,坐在20班最后排的一个同学边。那同学一人坐。个子不高,福建人。寡言。一开口,却笑笑,平和,亲切。
      那时,我们的桌子,不是原来在一楼的,是小个一些、全身红的全杉木桌。桌身很轻,木质又软。
      我看到,这同学,桌子里面、外面,写了好多句子。有的忧伤,有的为自己鼓劲。有的是现出墨迹,有的是墨色退去,印痕现现。
       少有人与他说话。甚至有人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他的闽南口音,与我亲切。
       后来一个暑假后,他再无回来。
       广播里,提醒大家:回家,不要到水库去。


       寻桌不得,儿子无心,令我深思。
       我儿子,长到我思念母校、又觉得是时候与他共同去踏寻旧地时,一日,就与文琴,三人,开车,直奔石门。
      那时,学校没封闭管理,可以自由进去。我就与孩儿十指相扣,执意要找坐过的教室、桌子。
      人生海海。不想,桌子也是。自然是找不到。
      找不到,就反与孩子深入去,打开好多桌子。
      桌子内外,留言蔚为壮观。
      路上,孩子:爸你怎么在这么差地方读书?
      隔几天,去长沙,开调研会。
      来了好几个段长、书记:现在这班,队伍不好带,都中专生。
      生生又补几刀


       今年热天,学校东迁百里外的科教城。学校没有并入广州交大,市政府报告讲计划明年招本科生,此番又一下搬进一个红丹丹的大规模校区。我就想,我们学校,如果是个人,就是个厚道人、福气人。
      那些桌子也是。
      请听穿林打叶声,无妨吟箫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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